Chapter 3 E字形的青春

那一年的秋天發生了這麽幾件事情。

一是葉蓁蓁終於知恥後勇,決定開始補數學,她爸媽推掉了晚上的一切應酬,她媽甚至搬了椅子坐到她房間裏,以防她作業寫著寫著,又開始看小說。

雙休日是徹底淪陷了。周六一大早,她就被拉起來去補課,葉蓁蓁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每次寫大題步驟,被老師一問“你確定是這樣嗎”,就開始發蒙,等到問第二遍“你確定是這樣嗎”,她就淚眼汪汪想扔掉筆開始哭了。

十七歲的葉蓁蓁想,還有比數學更恐怖的東西嗎?沒有吧。

想快點長大啊,想高中畢業,再也不用碰數學。

周密倒是難得地伸出了援手,說“你要是不會就問我吧”。他還善解人意地說:“你覺得你哪個知識點薄弱?”

看葉蓁蓁一臉為難,於是他換了個問法:“你哪一塊掌握得比較好?”

這一回她倒是答得幹脆:“集合!”

周密無語了:“……因為這是高中第一節課教的吧?”

葉蓁蓁毫無自尊心地亂笑。

他戳了她一句:“你這個情況,就像是背單詞書,隻背會一個Abandon(拋棄)。”

“什麽?”

“沒什麽,太高級的笑話,你聽不懂的。”

葉蓁蓁撇撇嘴。她那時候讀書是真的敷衍,早自修要聽寫單詞,她永遠是臨時抱佛腳,急匆匆趕到教室來背。背著背著,她被周密手上的蛋餅吸引——“好香啊。”

周密隻管自己寫作業,不理她。

於是葉蓁蓁狗腿地湊過去:“你的蛋餅好香啊。”

他終於瞥了她一眼:“你要吃嗎?”

葉蓁蓁一個勁地大幅度點頭。

周密把蛋餅遞過去。

“你換一邊啊,你咬過的我怎麽吃啊。”

“……不是你要吃的嗎,還這麽多事。”

“換一邊換一邊。”葉蓁蓁全然沒有吃人嘴軟的自覺,仍然理直氣壯地催促。

周密把蛋餅換了一邊給她。葉蓁蓁咬了一口,這下,整個人都眼睛放光了:“好吃!你在哪買的啊?”

“……我們家門口的小攤。”

“哦哦,”葉蓁蓁點了點頭,繼續埋頭吃,她胃口是真的好,在家吃了早飯,仍然能把周密的蛋餅吃掉大半,剩下一點邊沿給他,還假裝不好意思地說:“哎呀,不小心就吃多了。”

周密懶得理她。

英語老師進教室了,葉蓁蓁又賊賊地湊過去,小聲問:“你以後……能不能每天幫我帶個蛋餅啊?”

周密忍不住皺了皺眉,看向她。

“好不好嘛?”葉蓁蓁一臉央求,“我可以包月給你錢。”

周密嗤笑一聲:“不帶。太麻煩了。”

“帶嘛帶嘛,”葉蓁蓁隻要有求於人的時候,講話永遠自帶無窮多個波浪號,“你就當日行一善。”

“再說吧。”周密把目光收了回來。

葉蓁蓁對周密沒抱任何指望,因此第二天早上,仍然在家吃飽了才來學校,等她到教室的時候,發現了桌子上的蛋餅袋子,以及一臉麵無表情的周密。

“你人也太好了吧!”葉蓁蓁驚歎說,一邊迫不及待地打開塑料袋。

“閉嘴。你聲音很大。”

但是這個事件的影響並沒有到此為止。韓統有天早上也沒忍住,跑過來咬了一口,從此也賴著周密帶蛋餅,韓統又分給了陳一湛,於是……陳一湛也拜托他帶早飯了。

周密覺得自己像個賣蛋餅的二道販子。每天早上拎著四個蛋餅進學校,穿得再拉風,都像送外賣的。

隻有蘇青青沒有讓他帶過。葉蓁蓁曾經熱情地跟她分享過這人間美味,她咬了一小口,說太油了。

葉蓁蓁驚呼:“怎麽會?明明很好吃。”

蘇青青說了跟周密一模一樣的話:“閉嘴,你聲音很大。”

葉蓁蓁隻有數學課的時候盯著黑板,奮筆疾書,其他的課對她來說都是自由活動,她最常見的安排就是看小說。

那時她在看一部很流行的青春文學,周密看了腰封上的推薦文字——“帶你直抵青春疼痛的最深處”——就開始笑得一臉齷齪意味不明,葉蓁蓁踩了他一腳:“幹嗎啦,很感人的好不好?”

他那天很閑,於是有心逗她:“怎麽個感人法?”

“男主角跟女主角是鄰居,他每天都把他媽塞進書包的牛奶給女主角喝,就是青梅竹馬,你懂嗎?很溫暖啊。”

周密嗤之以鼻:“那我還每天給你帶蛋餅呢,也沒見你感激涕零啊。”

葉蓁蓁瞪大了眼睛:“蛋餅跟牛奶能一樣嗎?你自己感覺下,兩個意象,能一樣嗎?”

“那你有本事別吃啊。行,我明天不帶了。”

“……”葉蓁蓁被氣得說不出話,晚上回家,她想了想還是跟媽媽說,明天也不用做她的早飯。但臨出門前,又謹慎地帶了一盒餅幹,一路上忐忑地想,周密那個沒良心的,不會真的不給她帶了吧,就這麽糾結了一早上,直到看見課桌上熟悉的白色塑料袋才覺得安心。

葉蓁蓁那時候的一個副業,是寫小說。

她整節課整節課地進行文學創作,周密想湊近看,她緊張地捂住紙張說不行,周密被她搞得真有點好奇了,趁她去衛生間,想翻開抽屜找出來,結果不僅沒找到,還被剛回來的葉蓁蓁逮個正著,她於是保密手段更好,上廁所都要隨身帶著那幾張紙。

周密覺得她有病,搞得跟誰稀罕看一樣。

但是她的小說內容還是很快被揭曉了。有天中午,陳一湛坐在蘇青青的位置上,聽她繪聲繪色地講小說梗概,葉蓁蓁轉過身坐著,揮舞著紙開讀者會,講得太入神,沒注意到周密已經站在了她身後。

“這個男主角呢,因為跟女主角暗生情愫,為幫派所不容,忠義難兩全,於是遁入空門了。這個男二號呢,為了救女主,就委身於女二號,但他心裏還是想著女主角的。男三號跟女主角結拜了兄妹,就為了能跟她一直在一起……”

她說在興頭上,就聽見身後周密用不可置信的口氣說:“女主角叫葉蓁蓁,你要不要臉啊?”

葉蓁蓁整個人一僵,然後轉過身來,把整一遝稿紙摔在他頭上:“周密!”

周密笑得話都說不完整,指著她說:“你也太自戀了吧,這也寫得出來?”

“周密你去死吧。”葉蓁蓁順手拿起桌子上的書,往他身上砸。

周密本來很少叫她名字的,總是左一個“喂”,右一個“哎”,但自那以後,他開始熱衷於喊她“葉蓁蓁”,而且每次喊都笑容堪稱詭秘。

他還時不時關心下她的小說動向:“怎麽樣,男四號出現了嗎?”

葉蓁蓁橫眉冷對,但他毫不介意,繼續笑眯眯地追問:“所以這書裏就一個女的嗎?”

“當然不是啊……”

“哦哦。”他裝作思考了一陣子,然後很嚴肅地問她,“那為什麽一幫男的會喜歡女一啊?他們有病嗎?”

葉蓁蓁忍無可忍,終於下手掐了他的手臂。

但也就是憑借這個小說,陳一湛跟葉蓁蓁的關係好得突飛猛進,葉蓁蓁不進行自戀的文學創作的時候,就跟陳一湛交換言情小說看,一邊看還要一邊討論劇情。

周密有天手臂撐著椅子,扭頭看向蘇青青:“是不是覺得前後兩個傻子?”

蘇青青點了點頭。

“也就你一個正常人了。”

蘇青青繼續寫作業,周密就轉過頭去忙自己的了,他不知道,在他轉回身以後,蘇青青重新抬頭,盯著他的腦袋發呆——“也就你一個正常人了”,這麽一句無論如何都很難算誇獎的話,被她咀嚼出了一萬種旖旎滋味。

她曾經以為他對她,到底是跟對別人不一樣的。

周密總是花樣吐槽葉蓁蓁,嫌她事多,一會兒要關窗戶拉窗簾擋太陽,一會兒要開窗戶通風,一會兒問他這道題怎麽做,一會兒要問他借紙巾——十七歲的葉蓁蓁,毛手毛腳到經常忘了備紙巾在教室。

但他對蘇青青的態度永遠很好。每次跟他討論題目,無論他在做什麽,都會停下手裏的事情跟她說話。他從家裏帶零食,永遠是先分給她,再給後排的韓統和陳一湛,如果還有剩下,再扔給葉蓁蓁。

葉蓁蓁有時會抗議:“憑什麽最後才給我。”

周密一臉光明正大地答:“因為你最會吃啊,先給你的話,別人什麽都沒了。”

她以為他也懂,她對他是不一樣的。

有次考試完上傳試卷,傳到蘇青青這兒,她抬頭看了一眼,周密還在飛快地寫,她猜他還沒做完,就把試卷扣在她自己那。老師看他們那一排死活傳不上來,走過來看,蘇青青裝作自己剛停筆的樣子,說:“不好意思啊老師,我想把這個步驟寫完。”

說完她偷看了一眼周密,看他也停筆了,才覺得安心。

她以為他懂的。

所以若幹年後,葉蓁蓁跟她談心,晃著酒杯跟她說:“你知道你為什麽搞不定周密嗎?”

蘇青青表示願聞其詳。

“因為你把他看得太高了。周密就是個很普通的男生,過去普通,現在更普通,他壓根不值得你用太複雜的心思去對待。你把他當偶像,我把他當正常人,所以我贏了。”話說得那麽直白,她臉上卻沒有一點譏誚的意思,表情清清淡淡的,語氣也很平常。

她放下酒杯,跟蘇青青對視:“我活到快三十歲,想得最明白的一個道理是,你太把什麽當回事,就越是得不到。”

蘇青青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然而她竟然奇異地沒有覺得被羞辱。可能是因為葉蓁蓁的口氣太坦誠,也可能是,懂這個道理的人,大概都交夠了一籮筐的學費。

但那是好久以後的事情了。在故事結局掀開之前,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有機會呢,蘇青青對著周密的背影,都可以發一陣子甜蜜的傻。

第二件事情是,學校宣布要學農一周。

按理說學農是高二開學前的事情,但那年夏天因為流感疫情的緣故,學校緊急取消了學農活動,如今秋高氣爽,領導們又產生了把學生集體拉出去遛遛的念頭。

葉蓁蓁最崩潰。別的倒也算了——她好不容易捂白點,眼看又要曬黑了。

學農地址選在了餘杭的郊區 ,第一天是允許家長把孩子送過去的,但通知上寫得很清楚——“接下來一周,如無意外,家長不得探視,同時手機也會被沒收,隻能每天回寢室了再用。”

葉蓁蓁、陳一湛、蘇青青,還有另一個女生管彤被分在了同一個寢室。葉蓁蓁是爸爸媽媽一起送過去的,床鋪桌子都收拾好了以後,她爸還是一遍遍叮囑她,晚上要早睡,記得疊被子,要是感冒了,藥就在床底下的盒子裏。

這告別儀式太瑣碎,以至於她媽都不耐煩了,小聲嘀咕說她就在這待一個禮拜,能出什麽事。

不耐煩歸不耐煩,真正要走的時候,葉蓁蓁的媽媽還是拿出了兩個樂扣盒子:“裏麵是蒜泥牛肉、辣蘿卜,還有藤椒雞,媽媽特意去排隊買的,我跟樓下阿姨說好了,放在她冰箱裏,你要吃的時候自己去拿,太涼的話微波爐裏轉一下。你要分給同學一起吃啊,不然每天吃這邊的食堂,營養肯定跟不上。”

葉蓁蓁眼神瞬間發光:“媽媽你也太棒了!”

做媽媽的最後又抱了抱她:“自己當心。”

葉蓁蓁鬆開媽媽,又抱爸爸,她爸顯然已經快哭了,嘴上說的還是“接受磨礪”,卻忍不住一遍遍叮囑:“每天回到宿舍能用手機了,就跟我們報平安。”

陳一湛在一旁看,突然有點理解葉蓁蓁一身的胡攪蠻纏氣質是怎麽來的了。

她是一個人坐大巴過來的,自己把床鋪收拾好,就百無聊賴地看葉蓁蓁家這一出親情大戲。

等葉蓁蓁的爸媽走了,來的是蘇青青跟她媽。她媽好像有點驚訝於這麽早宿舍裏的人就全到齊了,跟大家打了個招呼,就開始爬上床給蘇青青鋪被子、掛蚊帳。

幾個小姑娘沒事做,就圍著看。蘇青青的媽媽在**把一切都收拾好,才姿勢別別扭扭地摸著扶梯爬下來,然後迅速穿上鞋子。

葉蓁蓁邊看邊說:“阿姨你也不會爬扶梯是吧,我也是,我老覺得自己抓不穩要摔下來了。”

蘇青青的媽媽衝她笑笑。

下來以後她簡單囑咐了兩句,就跟其他人打了個招呼,準備走了,她說:“我隻請了半天的假,還得趕回去上班呢。”

蘇青青說:“我送你下樓吧。”

她媽連連擺手,說:“不用,你用功念書。”又意識到這話太老土,可能會讓女兒覺得丟臉,後悔地用手指蓋住嘴巴,說:“我又嘮叨了。”

蘇青青堅持說:“我送你下去吧。”

“那也行……”她媽媽再次跟大家道別,跟在蘇青青身後,一前一後地往樓梯口走。

蘇青青一直忍住沒回頭,也不說話,她怕她一張口,就會忍不住帶出哭腔。

她看得很清楚,她媽原以為宿舍裏還沒人,就穿了雙破了個洞的襪子來,後來女孩子們都聚到床下,媽媽是為了遮住那塊破洞,不讓她覺得丟臉,才用那麽別扭的姿勢下來。她哪是不會爬扶梯呢,她隻是怕露了窘迫。

蘇青青一直挺嫌棄爸媽的。她覺得他們沒用,什麽事都指望不上。葉蓁蓁為了一門數學,一個月就要砸好幾千的補課費,還要跟周密訴苦,說周末都睡不飽。蘇青青從來不敢想,她要是有天到了需要補課的地步,家裏會給她找老師嗎?她不敢懈怠,是因為知道自己身後沒有退路。

到了樓下,蘇青青跟她媽說:“我這邊都安頓好了,你快回去吧。”

“嗯,”女兒太聰明懂事了,當媽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說,“你錢夠用吧?”

“這裏沒什麽地方能花錢的。”

“哦哦……那我走了。“

蘇青青往回走了兩步,又折回去,追上她媽,把一百塊錢塞到她手裏:“你打車回去吧,折騰一上午也累了,這錢我獎學金裏拿的,當我請你。”

媽媽沒有拒絕,蘇青青也心知肚明,她媽是死活舍不得花錢從郊區打車的。就算她給了錢,媽媽也不會打車。但她這樣能心裏好受點。

她嘴上不說,心裏對爸媽是有怨的。英語課上老師讓同學們聊自己最喜歡的城市,有人站起來就說“Paris”(巴黎)或者“Tokyo”(東京),最不濟也是“Shanghai”(上海),隻有她,因為從沒出過遠門,隻能說杭州。

心裏有怨,卻又覺得因為家裏條件不好而怨恨父母是不應該的,所以蘇青青在家總是忽冷忽熱。有時不耐煩聽父母說那些雞毛蒜皮的爛賬,冷著臉迅速吃完晚飯就把門甩上,回過神來又覺得內疚,媽媽來給她送橘子的時候,蘇青青便放下筆給她剝個橘子吃,陪她說兩句話。她活在這矛盾的心態裏,所以蘇青青對所有考試的態度,都是“喜迎”,她喜歡考試,隻有當她把試卷或者獎學金交給爸媽的時候,她才覺得清除了一部分的負疚感。

一中每年學農都是玩真的。學生被放在了郊區的農場裏,每天由部隊裏的人帶領管理,五點半起床,六點就要集合,先是被集體訓話,還有人去檢查他們的被子折疊情況,如果發現不合格,就要被喊回去,一板一眼地重新疊,過關的人才能去食堂吃早飯。

陳一湛每天晚上都能聽到葉蓁蓁打電話跟爸媽訴苦,開場白永遠是“我不活了”。

陳一湛早早地梳洗完了,躺在**沒事幹,就索性聽葉蓁蓁帶著哭腔的講話聲:“今天是去翻土……我摔了一跤,衣服全髒了,還不讓我回宿舍換……”

“媽媽我被蚊子咬了,這邊的蚊子特別毒,我塗了驅蚊水也沒用……一直消不下去,媽媽我會不會毀容啊?”

“媽媽我明天要早起走很多路去采茶。我每天腳都很疼……沒法泡腳啊,我每天隻有時間衝個澡,我覺得我不香香了。”

蘇青青隻管自己看書,陳一湛真佩服她,不戴耳機,聽著這種哀哀戚戚的對話,居然也能看得進去。而她斜對角的管彤,在對著鏡子撕掉臉上的麵膜,陳一湛看到鏡子裏的她朝葉蓁蓁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第二天他們一起走路去山上采茶。因為是到了農場外麵,紀律就一下子渙散了,大家不再列隊前進,而是三三兩兩地走在路上,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教官嗬斥兩句,但過不了多久,就又響起窸窸窣窣的談話聲。

男生們走在前麵。經過一個池塘的時候,是韓統先看到一群小孩在池邊蹲著,不知道在做什麽。他走近點看,發現他們是在虐殺癩蛤蟆。鄉間池塘裏有許許多多的癩蛤蟆,小孩子沒事做,就把它們逮住,折了樹枝當武器,把癩蛤蟆的肚子戳開。一個人用樹枝死死抵住癩蛤蟆的肚子,其他人或踩或剝,集體分屍。

饒是韓統都覺得一陣惡心。再往前一點看,池塘邊一路上,都是癩蛤蟆被肢解掉的肢體。他忍不住說了句,別玩這個了,小孩子們哄笑起來,指著他說:“他怕了哈哈哈。”韓統意識到這一套對他們來說沒用,於是直起身子,把頭轉開。

周密也看到了。他想了想,停下來重新係了一遍鞋帶,跟韓統說:“你先走吧,我一會兒跟上來。”

韓統點頭走了,周密一邊緩慢地係鞋帶,一邊回頭看後麵的女生走到哪了。

葉蓁蓁走在隊伍最後,她腳疼,走得慢,又不時要跟人聊天,周密等她等得發急。中間已經有女生看到了路上的慘狀,幾個人抱在一塊,尖叫一聲,不斷往路的另一邊靠,而葉蓁蓁還無知無覺。

其實當她在扭頭給人科普“為什麽梁朝偉沒有跟張曼玉在一起”的時候,周密就看到,她已經踩上了半隻死去的癩蛤蟆的頭,趕在她低頭查看之前,他把她拉到身邊,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知道葉蓁蓁膽子特別小。曆史課上,老師為了讓他們具體了解俄國革命的情況,就放了末代沙皇的紀錄片。一看到砍頭流血的部分,她整個人就開始瑟瑟發抖,用書擋住眼睛。他一開始以為她是裝的,還揶揄說:“這麽怕血,你每個月來大姨媽的時候怎麽辦啊?”後來他看到她一隻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衣袖,指節發白,才意識到她是真的害怕。

所以他停下來等她,不想她看到一路的癩蛤蟆被分屍慘狀。

後麵的女生們接二連三地尖叫起來,葉蓁蓁掙紮著問他:“怎麽了?”

周密說:“沒事,你閉著眼睛跟我走。”

葉蓁蓁於是不說話了,周密感覺到她很乖地閉上了眼睛,被他手掌覆蓋著的睫毛輕輕顫抖,同時,她抓緊了他的外套衣角。

“你放心走,前麵沒東西。”

“嗯。”

葉蓁蓁就真的這麽閉著眼睛走過了池塘邊的一段路,周密感覺手心被她鼻子呼出的熱氣弄得有些發癢,他不太喜歡跟人有肢體接觸,但覺得這一段路倒不難熬,直到確認地麵徹底幹淨了,他才鬆開手。

“剛才是什麽啊?”葉蓁蓁剛睜開眼睛,語氣也迷迷糊糊的。

“狗屎。”

葉蓁蓁做了個惡心的表情,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太可怕了,要是看到我肯定吃不下中飯了。”

周密不置可否。他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隊尾,前麵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都是女孩子,他想著要是葉蓁蓁跑去找陳一湛她們,他就一個人走過去吧,他實在懶得去找韓統了。

但是她沒有。她鬆開了攥著他衣角的手,走在他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你說,早年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不是也這樣啊?”

“那慘多了吧。”

“好可憐哦。你看過一部叫《孽債》的電視劇嗎?我小時候跟爸媽一起看的,說一群上海知青,去了雲南西雙版納,然後回城了,他們留在那裏的小孩,就自己扒火車,來上海找爸媽。”

“沒看過。”周密邊說話邊拉了她一把,這路上確實時不時會踩到狗屎。

“很慘的。我還記得那首歌呢,‘美麗的西雙版納,卻留不下我的爸爸’,我那時候哭死了。”

“你反正看什麽都能哭。”

葉蓁蓁不服氣地掐了他一把:“那個真的很感人好不好?誰也沒做錯什麽,但小孩子就是白白遭罪了。所以你說啊,人在命運洪流裏,還真是身不由己。”

周密低頭看了她一眼,剛想表示讚同,就聽見葉蓁蓁用自憐自艾的口氣說了下去:“就像我來學農。”

周密深吸一口氣,心想算了吧,這就是個一目了然的傻子。

十月份的太陽仍然是毒辣的,他們到了茶園裏,陽光直射下來,照得人臉疼。葉蓁蓁想了想,把外套脫下披在了頭頂,兩個袖子打了個結。周密在旁邊看,覺得她特別像個村姑,葉蓁蓁臉小,衣服這麽一披,就更顯小了。他挨她很近,稍微偏過頭,就能看到她臉上一層細小的金色絨毛。他忍不住想,其實隻要她不說話,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很機靈的,尤其是笑起來,眼眉彎彎的樣子,讓他很想捏一下她的鼻子。

當然很快周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葉蓁蓁聽完教官的話,一陣哀號:“要采滿一筐才能下山啊?”

采完茶大家都很餓,葉蓁蓁跑到宿舍樓下,把媽媽放在阿姨那的樂扣盒子帶到食堂裏,當著同宿舍女生的麵打開,不斷招呼她們:“一湛你吃啊,這家店很有名的,我媽排了很久的隊才買到的。我最喜歡吃他們家蒜泥牛肉了,很下飯的。”

大家象征性地夾了幾筷,確實好吃,葉蓁蓁看她們滿意點頭的樣子,就繼續喜滋滋地說:“等我們回學校了,其實也可以每天從家裏帶點吃的,然後分著吃。我媽做菜很好的。”

陳一湛隻夾了一次,就再也沒動過筷子,葉蓁蓁還堅持問她說:“你是不是來大姨媽還在疼啊?我那邊有日本的止痛藥,我媽給我的,你要不回去吃兩顆?我媽說很靈的。”

陳一湛已經被她每天晚上的電話煩得夠嗆,終於發作了:“你有完沒完啊?就你有媽是吧?就你媽貼心是吧?大小姐你有人寵,這些我們都知道了,不用每天強調一遍。”

葉蓁蓁不說話,直勾勾看著她。陳一湛痛快地想,爆發吧,一次性爆發吧,她再也不想做表麵和氣的朋友了,她實在是受夠葉蓁蓁每天晚上黏黏膩膩的電話,還有動不動的“我媽說”,來吧,吵起來啊。

然而葉蓁蓁愣了三分鍾,憋出的話是:“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不喜歡聽這些。你如果不喜歡吃的話,我也不吃了。我去倒掉吧。”

這一回換陳一湛發傻了。

在陳一湛沒反應過來之前,葉蓁蓁就拿起餐盒往泔水桶邊走,眼看就要把菜倒進去,陳一湛快走兩步,按住她的手:“你幹嗎啊?你浪費食物幹嗎?”

葉蓁蓁快哭出來了,她說:“我怕我再吃,你們就不跟我玩了。”

“神經病。”話雖這麽說,陳一湛卻把餐盒從她手裏搶了過來,“回去坐好。”

葉蓁蓁再也沒動過樂扣盒裏的菜,乖乖地坐在那兒扒白飯吃,陳一湛一看她那委屈模樣,又火大了,把菜往她麵前一推:“吃,別搞得一副我欺負你的樣子。晚上又要跟你媽訴苦了是不是?”

葉蓁蓁搖搖頭,眼淚眼看就要滴下來了。

陳一湛這下是徹底沒脾氣了,她說:“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們就都分掉了啊。”

她很熱切地點點頭,說:“你們分掉吧。”陳一湛無可奈何,拿筷子打了一下她的頭。

那天傍晚,集體走完正步以後,陳一湛跟葉蓁蓁沒有去食堂吃飯,兩個人坐在旗杆下的台階上邊,安靜地聊天。

陳一湛倒是沒有道歉,她隻是平靜地給葉蓁蓁講她的故事:

“我爸媽離婚了。我跟爸爸住一塊。我爸媽感情不好,很早就開始不好了——在我出生之前,他們就討論過離婚。可是那陣子我媽懷孕了,所以他們倆抱著僥幸心理,想萬一我生出來以後,關係能有所改善呢?當然了,並沒有。

“我三歲的時候,他們倆終於離婚,我媽去了珠海。我爸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就把我放在奶奶家。我一年見我爸三四次,再也沒有見過我媽媽。

“我七歲的時候得了肺炎,在醫院裏哭著喊媽媽,我爸就給我媽打電話,說你能不能來一趟,機票錢他出。但我媽沒來。她是真的,當作沒生過我這個女兒。

“初中的時候我爸再婚了。我沒有媽媽嘛,所以我一開始,對那個女的很熱情,跟在她屁股後麵叫媽媽,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陳一湛,你叫我阿姨就可以了。’我那時候才知道,其實她肚子裏已經有個弟弟了。我每天回家,都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你媽會去給你排隊買熟食,可是我家每天的菜都不是按照我的口味燒的,要不是我家離學校太近,沒有住校資格,他們應該想讓我住學校的吧。

“葉蓁蓁,我有時候真嫉妒你,你怎麽能心安理得地那麽蠢呢?憑什麽你就能這麽蠢啊?”

葉蓁蓁啞口無言,她很想反駁說“我不蠢啊”,可是卻伸手,摸了摸陳一湛的頭,讓她把腦袋靠在自己肩上,她沒有說“別難過了”,也沒有說“沒事的”,她聲音很輕很輕地講:“我倒是很想有個姐妹的,家裏就我一個小孩很孤單。哎,你生日幾號來著,我們倆誰大?”

陳一湛嘴上罵她神經病,頭卻沒有移開,她抽了抽鼻子,說:“我比你大兩個月呢。”

“那你就是我姐姐了。我小時候最想要個姐姐了,這樣我做不出題目的時候,她就能教我。”

“……想得美。”

可是葉蓁蓁替她把眼淚擦掉,她說:“陳一湛,我以後什麽都會分你一半的。”

陳一湛采了一天茶,又走完正步,累得半死,頭靠在葉蓁蓁肩上,雖然她肩膀很薄,卻也沒有挪開,她想休息一會兒。而葉蓁蓁滿腦子都是,我一定要對陳一湛好,她那時見過的和親身經曆的苦楚都太少了,任何故事都能讓她淚眼婆娑。

她們倆都沉浸在各自的心思裏,沒注意到旗杆後麵還坐了個人,是因為講話被罰跑完步,坐在那喘氣休息的韓統。他把這番話,一字不落地聽進去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排隊喝粥,韓統就排在陳一湛前麵,他舀完粥以後,沒有把勺子遞給陳一湛,而是問她拿碗,陳一湛雖覺得莫名其妙,但也把碗給他遞過去了。

韓統替她舀粥的時候,沒頭沒腦地來了句:“我們住校生早飯天天喝粥。其實我家離學校不遠,我爸媽就是因為懶得管我,才把我丟在學校的。”

陳一湛沒有接話,隻是拿回了自己的碗。接的時候手一抖,有一點粥漏出來,落在了褲子上,韓統走過來,遞給她一包紙巾。

陳一湛低頭擦褲子的時候,韓統沒有走開,他蹲下來,像是要替她看有沒有擦幹淨,然後自言自語般地來了句:“不過沒關係,長大了,可以自己尋找新的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