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不要放煙花
學農到第三天的時候,周密跟韓統出事了。
因為倆人在宿舍裏看色情片。
電腦是韓統藏在衣櫃裏的。可惜他的耳機突然壞了,隻能公放。
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韓統許諾把他私藏的泡椒鳳爪全部送給一個室友作為封口費,但怎麽也找不到另一個室友,就決定先算了。
熄燈後,韓統悄悄地摸上周密的床,兩個人湊在電腦前,把音量調得很輕,開始觀摩。
十一點多的時候,另一個一直沒露麵的室友回來了。周密暫停了片子,讓韓統鑽到被子裏別動,還輕輕問了他一句:“你幹嗎去了?”
室友小鄭揮了揮手裏的教輔書:“我在廁所裏做了兩小時聽力。”
“你怎麽那麽用功,白天這麽累晚上還學習。”
“我媽跟我說,要學會彎道超車。”
周密想小鄭平時也是個書呆子,在班裏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應該沒事,就跟他說:“我今天想看個片子,聲音會很輕的,你不介意吧?”
“哦,沒事,但你別太遲啊。”
“嗯嗯,”周密滿口答應,“你早點睡,我會注意的。”
看著他躺下,周密才重新開始播放,並且拍了拍韓統,示意他鑽出來。韓統一鑽出被子,就透了口大氣,抱怨說:“悶死我了。”
周密踹他一腳。
周密以為這會是風平浪靜的一夜,直到片子開始進入**部分……周密聽到小鄭爬下扶梯的聲音,他用手肘碰了碰韓統,示意他靜音。
“沒事,他就是去撒尿。”
周密被劇情吸引,也就不再多想,也沒注意到小鄭十幾分鍾了還沒回來。
等到教官突然推開門,把日光燈打開的時候,周密跟韓統都差不多跳著把片子看完了,門開啟的那一刻,周密下意識合上了電腦,但到底來不及了——韓統還在他**。
“什麽情況你們?”
韓統先是蒙了下,很快反應過來,裝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教官,我一個人睡不著,所以來找他一起睡。”
周密也迅速點頭,補充說:“不行的話我立馬讓他回自己鋪上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韓統永遠不忘給自己加戲,這時候還斜了他一眼,哀怨道:“你怎麽那麽狠心……”
小鄭從教官身後閃了出來,用有點發怵的,卻足以讓人聽清的音量說:“教官,他們倆在看……那種片子,我跟他們說了好幾次,太吵了,他們不聽。我神經衰弱,睡不好,他們再這樣我白天沒法訓練了。”
用目眥盡裂來形容此時的韓統並不過分。
周密卻是迅速冷下臉:“鄭雲鬆,你怎麽嘴巴那麽碎啊。”
教官朝他們伸出手:“把電腦給我。”
周密動也不動:“這是我們倆的東西。況且,沒有密碼你也打不開。”
教官一下子被噎住了,轉頭尋找宿舍裏另一個男生:“你說,他們剛才在幹嗎?”
那個男生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頭,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睡著了,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要睡覺。”
教官接連吃癟,火氣也上來了,直接拽著周密的手臂,要他下來,他不知道周密最討厭跟別人拉拉扯扯,情急之下,周密嗬斥了一聲:“你把手給我放開。”
現在,問題徹底從熄燈後不守紀律,變成了對抗教官。
宿舍裏來了三四個教官,又當夜通知了他們的班主任,薛澤大晚上從市區打車趕來。韓統跟周密磨磨蹭蹭地下床,穿衣服,係鞋帶,等到薛澤趕到的時候,他們倆也就是剛穿戴好。
教官跟薛澤大致講了事情的經過,薛澤剛趕來的時候,是憋著一股火氣的,在車上待了四十多分鍾,反倒冷靜下來,他覺得這是學生間的事,大事化小最好。他先是安撫了教官,然後吩咐韓統和周密說:“你們倆,給我一起去操場跑十圈,既然是好兄弟,那互相監督著跑,誰都不許落下。”
他萬萬沒想到,跑完十圈的兩個人,大汗淋漓地回到宿舍,關上門,一言不發地揍了鄭雲鬆。
這回鄭雲鬆沒再找教官,他直接把身上的淤青、傷口、血跡發給了自己的媽媽。第二天,小鄭媽媽就找到農場裏來了。
事情開始變得棘手。家長不依不饒,薛澤眼看自己不能再調和,決定把三個男生的父母都喊過來,讓他們協商解決。
那是陳一湛第一次見到韓統的媽媽。
女生們都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憋著笑,在教官辦公室門口溜達,集體看戲。周密他媽倒沒怎麽生氣,隻是很無奈地跟他說:“以後別惹這種事了,你爸不方便出麵,每次都是我來替你擦屁股。”而韓統他媽,當著教官的麵,直接甩了他一個耳光。
韓統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手叉在背後,整個人都沒站直,他垂著眼睛看向他媽,說:“耽誤你打麻將了是吧。”
他媽反手又是一個耳光。
薛澤有點看不下去了,他製止說:“不要動手,跟孩子講道理嘛。”
韓統的媽媽轉過身,對著薛澤客氣地說:“不好意思啊薛老師,給你添麻煩了。”
然後看向鄭雲鬆的家長,語氣矜持,她說:“你們驗個傷吧,醫藥費營養費我們家來出。”
“我們不是要錢。孩子被打成這樣,不是錢的問題。”
“那你想怎麽辦嘛,”韓統的媽媽手上疊戴了好幾串珠子,語氣裏有一種和藹可親的恐怖,“你要真心疼你兒子,就早點帶他去醫院。我們家出錢,給他補一補。我兒子要是真的被記了過,以後大家還怎麽做同學?小……小鄭對吧?小鄭總不能轉學吧。”
陳一湛是站在玻璃窗前偷看的,最下層是毛邊玻璃,恰好擋住了她的臉,隻有中間一層是清晰的,她就眼睛貼著那一層看。她心裏暗暗覺得韓統的媽媽仗勢欺人,但又不想韓統真的被處分,正糾結著,就看到韓統朝她這個方向望過來,還揚起一邊眉毛,朝她笑了笑。
陳一湛暗罵韓統不要臉。
最後事情還是私下解決了。韓統家出了一筆錢,周密媽媽安排了病房和醫生。小鄭當然是不用學農了,但韓統跟周密因為這事,也沒再露過麵,陳一湛跟韓統再見麵,是他們重新回學校上課的時候了。
她故意手勁很重地收拾書本,在書本跟課桌沉悶的碰撞聲間隙,輕聲問他:“你臉還疼嗎?”
她說這話時沒看他,隻是直視桌子。
教室裏太吵,韓統一開始是真沒聽到,湊過去問:“什麽?”
陳一湛還是不肯直視他的臉,隻是稍微加大了一點音量,說:“你還疼嗎?”
韓統苦著臉,直湊到她眼前去:“你自己看。”
陳一湛偏過臉,不想理他。
但這不妨礙韓統委委屈屈地嘟囔:“都腫了。你說我媽下手也沒輕沒重的,這麽好的一張臉,她居然也打得出手。”
沉默了好一會兒,陳一湛說:“你媽挺凶的。”
“她就是怕麻煩。她隻要坐上麻將桌,天塌下來也不管,我爸去年在局子裏蹲了兩個月,也沒見她著急,每天照樣穩當當地搓麻將。薛澤找她過來沒啥用,她除了給錢,什麽都不會。”
然後是更長的沉默,韓統都以為陳一湛不打算再說話了,沒想到她再度開口:“你覺得……你做得對嗎?”
“嗯?”
“這麽說吧,”陳一湛終於轉身看向他,神情嚴肅,“你覺得你媽媽這樣處理好嗎?”
“她那哪算處理啊,她就是覺得什麽事都能用錢解決唄,覺得其他人都沒見過錢,都能被她用錢搞定。當然,鄭雲鬆也是真慫,居然真的收了錢就好了。”
陳一湛忽略掉他的輕浮口氣,問他:“那你既然看不慣她的這些做派,為什麽要打人呢?你明明知道把人打成那樣,肯定會把事情鬧大,肯定會讓你媽知道,最後你爸媽肯定會介入,你為什麽還要打呢?你是不是一邊看不上你爸媽,一邊又不自覺地倚仗著他們,或者他們的錢?”
韓統用一種複雜的眼神在陳一湛臉上逡巡了一周,勉強一笑:“你是真的在罵我啊?”
“我不是在罵你。我是覺得,如果你真的想跟你爸媽劃清界限,不想變成你爸媽那樣的人,就要從心裏真正擺脫你爸媽灌輸給你的那些東西。不然,有恃無恐地跟教官吵架、打小鄭的你,跟你爸媽又有什麽實質區別呢?”
韓統輕輕地“嗯”了一聲。
陳一湛覺得自己可能話說得太重了,有點後悔,看著他臉上的傷,她也有點心疼,卻不知道怎麽找台階下。
——這是多慮,韓統很快就把台階給她鋪好了:“可是我真的好疼哦。”
陳一湛憋住笑,捏了把他的臉:“疼才能記住教訓。”
十七歲的韓統讓薛澤感到頭疼的事情遠不止這些。文科班在高二的時候也是有生物課的,當然,課堂紀律一向不好,老師常常要吼著才能上完一節課。韓統素來是埋頭自己玩,但那天他猛一抬頭看老師,像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一樣,激動地扯了扯陳一湛的校服袖子:“喂,看老師。”
陳一湛正在寫曆史試卷,抬頭看了一眼,沒覺得有什麽異樣,就小聲問他怎麽了。
“看他脖子。”
韓統看陳一湛還是一臉茫然,忍不住鄙視她的觀察力,他湊到她旁邊說:“他脖子上有吻痕,嘖嘖。”
“……”陳一湛對他翻了一個白眼,用不耐煩來遮掩害羞,說:“你無不無聊啊。”
但韓統還是饒有興趣地拉著她一起觀察,還用手指在空中指點,給老師計數:“一個,兩個……他老婆怎麽這麽狠。”
陳一湛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腰。
那節課真的特別吵,韓統個子高,又坐在第三排,於是格外紮眼,生物老師殺雞儆猴,直接把粉筆頭往韓統那個方向丟過去——不偏不倚,砸中他額頭。
韓統愣了下,然後在陳一湛都沒來得及阻攔之前,把粉筆重新丟回了講台上。
於是這課沒法上了,生物老師直接去找薛澤,說:“你們班這種學生,我是教不好了。”
薛澤不敢再勞動韓統的媽媽,隻能自己上陣。午休時間,他把韓統找來,韓統當然知道他是要找他談什麽的,貌雖恭謹,細看卻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懶洋洋。他都想好說辭了,上周回家的時候,爸媽跟他談過讓他考托福、出國的事。他們說按照他的成績,在國內想考個特別好的大學是有點難的,他的性格如此不馴,也不怎麽適合國內高校。他們給他找個好點的機構,再給他找找家教,在美國讀個像模像樣的大學不是難事。
韓統打算在薛澤問他“你生物課這樣子,會考成績怎麽辦”的時候回答說,沒事的,反正他可以出國。
出乎意料,薛澤說的是另一回事。
他說:“韓統,我知道你不止高考這一條路,所以我不跟你談學習,我跟你談尊重。我們可以調換角色試試看。你跟我說話,你喋喋不休地講,我一會兒玩這個,一會兒跟別人說說話,但就是不理你,你什麽感覺,你是不是想衝過來打人?”
韓統臉色稍微有點變了。
“聽不聽課是你自己的事,沒人勉強你,但至少不要讓人覺得受到了羞辱。”
韓統以非常輕微的幅度點了點頭,薛澤知道這也差不多是他的極限了,不能要求他形式上全麵服軟,於是示意他可以回去了。韓統走開兩步,薛澤又喊住了他:“對了,你爸媽跟我說過想安排你出國留學的事情,我知道你家有這個實力,但其實跟大家一起準備高考也是挺有意思的經曆,你再想想。”
他們是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談話的,所以韓統一扭頭,就可以從開著的窗戶裏看到路上三三兩兩、吃完飯正從食堂往回走的同學。陳一湛跟葉蓁蓁就這麽走在路上,陳一湛的頭發長長了,剛好可以紮一個小揪揪,風大,葉蓁蓁很黏糊地把手插在陳一湛的校服口袋裏,兩個人一前一後貼著走。陳一湛不知道為什麽開始狂笑,笑到蹲在地上,把身後的葉蓁蓁也撞翻了,兩個人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個夠。
韓統莫名其妙也覺得很好笑。薛澤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事實上,生物老師來告狀的時候說的是:“你們班那個陳一湛,以前挺好的啊,現在也跟著韓統一起嘀嘀咕咕,你要讓她腦子清醒點,韓統有別的出路,她可是要紮紮實實高考的。”
但薛澤打算把這些話都埋在心裏。十多年前他在這所高中裏也有過初戀,所以他隻是說:“韓統你要不真的用功一陣子試試看,我不覺得你高考會拖我們班後腿。”
但該罵的還是得罵。
下午班會課上,薛澤苦口婆心再次強調了紀律。他在講台上借韓統殺雞儆猴說紀律,葉蓁蓁在下麵不知道全神貫注地寫些什麽。他點了周密的名字,問他:“你看看你同桌在幹嗎?”
周密瞥了眼葉蓁蓁桌上的紙,她立刻用手臂把紙全擋住了。周密一看這動作就知道肯定是在創作她的小說,就回應薛澤說:“她亂塗呢。”
“是不是覺得我在罵其他同學,跟你沒關係啊?行,我說點跟大家都有關係的事情。”
他邊說邊走下講台,在葉蓁蓁桌子旁邊站定:“下周就期中考了,考完要召開家長會,所以每個人都拿出百分百的心思來。”最後,他彎下腰,敲了敲葉蓁蓁的桌子:“家長會讓你媽來。”
“讓你媽來”四個字對葉蓁蓁來說是致命的。
那之後的一個禮拜,葉蓁蓁每天中午都安安分分地在學校食堂裏吃飯,周密也吃食堂,但他怕擠,一向是等人少了再去。
葉蓁蓁吃完飯剛回到教室,周密就拍了拍她肩膀,露出少見的羞澀表情:“你飯卡借我下,我卡裏沒錢了。”
他們那陣子關係別別扭扭的。早上聽寫的時候,葉蓁蓁遇到不會的單詞,輕輕敲一下桌子,周密就會把本子移過來給她抄,上課的時候,葉蓁蓁偷偷在桌子底下染手指甲,一抬頭發現周密盯著她看,她以為是指甲油的味道嗆著他了,正想狗腿地保證不染了,周密卻隻是一言不發地收回了目光。
葉蓁蓁每天帶水果到教室,她從小在吃這件事上極為刁蠻,不肯吃橘子蘋果一類方便的水果,帶到學校的都是桃子獼猴桃,吃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把汁水滴到衣服上。不知道是哪一天,周密把她手裏的獼猴桃搶過來,用刀給她切成了兩半,然後把一包濕巾紙丟在她桌子上——“吃水果都吃得一塌糊塗,笨。”
再之後,他們好像就默認,周密給她切好水果她再吃這件事了。
但還有好多事情,他不解釋,她就不能默認。
比如他對蘇青青總是那麽耐心,蘇青青說什麽他都會回答“好的”,可是他對葉蓁蓁就沒那麽好脾氣,他上課趴著睡覺的時候,葉蓁蓁戳戳他背,又捏一下他手臂,想跟他說話,周密有時會不理她繼續睡過去,有時就會直起背反問她:“你煩不煩啊?”
所以周密問她借飯卡的一刹那,葉蓁蓁是想脫口而出“你問後排去啊”。
她不說蘇青青的名字,她總是喊她後排。
周密一連問葉蓁蓁借了三天飯卡,她終於沒忍住問了句:“你自己的呢?”
“卡裏沒錢了,懶得充。下周還你。”
葉蓁蓁對數字很麻木,連帶著對錢也麻木,於是沒往心裏去,揮揮手說“你走吧”。但周四中午,她自己買飯的時候,阿姨提醒她說已經餘額不足,葉蓁蓁打開錢包來看,發現現金也沒多少了。
於是那天晚上,她隻能灰溜溜地問她爸媽要錢。
“不是給了你兩百嗎?光吃個中飯,還不夠啊?”
葉蓁蓁不說話,隻討好地朝她媽笑。
“你又買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了?還是每天中午在外麵吃?”
“沒,我最近都在食堂吃的。”
“那怎麽花得那麽快?”葉蓁蓁她媽一臉狐疑地盯著她。
葉蓁蓁也不能說她一張飯卡要供兩個人吃,隻能繼續諂媚地笑。
最終還是爸爸解了圍,他瞪了媽媽一眼,說:“你這個人真是的,孩子在長身體,吃多點怎麽了?女人就是這樣,小事抓得太緊,大事又不管。”
“大事我怎麽不管了?葉蓁蓁每周補課都是我接送的,你除了鼓勵我說加油之外,你做什麽了?”
眼看爸媽就要吵起來了,葉蓁蓁迅速吃完飯先行撤退。
因為薛澤事先點明了要她媽去參加家長會,所以期中考那天,葉蓁蓁緊張到覺得屁股下麵紮了針,在座位上不斷地小幅度扭動。她這陣子是真的老老實實在補數學,無奈基礎太差,又心猿意馬的,從第六道選擇題起,她就看每個答案都覺得挺有道理。
這個時候就要祭出神器——橡皮。
這塊橡皮是葉蓁蓁自己加工而成的,把原來長方體的橡皮,做成了四四方方的立方體,為求概率精準,每條邊的誤差都不超過0.5厘米。她在四個麵上分別寫了“A”“B”“C”“D”,如果投擲到另外兩個空白的麵,就重新來過。
葉蓁蓁悄悄舉起橡皮,放到手心裏,默念“各路神仙一定要幫我找出正確答案啊”,一邊使勁晃了晃手,把橡皮扔到桌子上,是個“B”。
葉蓁蓁毫不猶豫地把“B”寫了上去。
跟她隔了一個過道的周密,看得目瞪口呆。
葉蓁蓁像是覺察到了有人在看她,一歪頭,正巧撞上周密匪夷所思的目光,她用力地回瞪了他一眼,用嘴型說:“要你管。”
那場數學考試周密不停地分神,他無法自控地去觀察那女生又在幹什麽。客觀地講,葉蓁蓁在蒙答案這個事情上是有一套的,比如填空題,所有不會的都寫0和1,再比如大題要求邊長,她就直接拿尺子量,前麵步驟亂寫,但最後把一個十拿九穩的數字填上去。而且葉蓁蓁很多公式都會記混,試卷一發下來,她就在試卷上謄寫那些公式,過一會兒要用到了,再翻到第一麵找。
周密就看著她,一會兒尺子一會兒橡皮,試卷紙翻來翻去,忙得眼花繚亂。
很多年後周密跟時任女友方頎珊談起葉蓁蓁,腦子裏冒出的片段,居然就是這一場數學考試,他不知道自己的眉眼都柔和起來了,隻顧著用嫌棄的語氣說:“你知道吧?就那種弱智兒童很努力的樣子,特別好笑。”
皇天不負有心人。葉蓁蓁居然考出了八字開頭的分數,她拿著試卷,跟揮舞旗幟一樣,一遍遍在周密麵前顯擺:“我今天回家總算不用挨罵了!”
周密點點頭,很真誠地跟她說:“我真羨慕你。起點這麽低,隨便怎麽走,都是進步。”
葉蓁蓁直接把書砸在他臉上。
家長會,葉蓁蓁的媽媽坐在她位置上,看著後排蘇青青的媽媽一次次站起來,矜持地接受家長的集體鼓掌,她連續鼓了幾次,再看葉蓁蓁八十幾分的數學試卷,也沒了一開始的欣慰感。她沒話找話地跟旁邊家長聊天:“人家孩子教育得真是好。我們家葉蓁蓁,那幾乎是要按著頭才肯讀幾句阿彌陀佛的書,我一眼沒看到,又不知道溜哪去了。”
周密的媽媽是聽說過葉蓁蓁的,聽這話,就寬慰她說:“小孩子嘛,都這樣的。周密他爸爸這個月都不在家,我媽要開刀,我去醫院陪了一個禮拜,周密也是隨便應付,這次還往下跌了幾位。”
“哦,家裏老人沒事吧?”
“挺好的,手術很順利。也怪不得孩子,我們做家長的有時候也不夠細心,我走了一個禮拜,都忘了給周密零花錢,都不知道他這幾天怎麽吃飯的。”
葉蓁蓁的媽媽看著她,突然覺得有什麽線索被串起來了。
一回家,她就跟葉蓁蓁的爸爸說:“我知道你女兒為什麽一個禮拜飯錢不夠了。”然後詳詳細細地複述了周密媽媽的話。
葉蓁蓁的爸爸用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看著她:“你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問題?蓁蓁請同學吃幾頓飯,你還要跟破案一樣查?你心胸能不能寬廣一點?”
“是男同學啊,還是同桌。”
“男同學怎麽啦?多交朋友有什麽不好,你也太封建了。要我說,就多給點零花錢。”
葉蓁蓁第二天總覺得周圍都不對勁。
她去上學前,她媽把她喊到餐桌旁,說:“把早飯吃了再走。”葉蓁蓁反抗說:“我同學給我帶了蛋餅。”媽媽就立馬打斷她:“外麵的東西很髒,以後吃家裏的。”
她很勉強地吃了幾口餛飩,路上滿臉都掛著不高興,可是爸爸又無緣無故地塞給了她兩百元,還不斷拍著她的肩膀說:“多請朋友吃飯,多交朋友,是好事。”
周密則因為重新拿到了零花錢,又意氣風發起來,上午第四節課上,他邀請葉蓁蓁說:“我們一會兒出去吃。”
一中那時候治學非常寬鬆,學生午休時間可以隨意出校門,隻要在下午第一節課之前趕回來就行。他們倆走挺遠的路,去吃神田川拉麵。
周密要了一份豚骨拉麵,葉蓁蓁點了肥牛泡菜拉麵,等麵的時候,葉蓁蓁覺得有些尷尬——這還是她第一次跟一個男生在外麵單獨吃飯呢。
她不知道這個時候要說些什麽,隻能一個勁地喝水。
“我還挺喜歡吃拉麵的。”十七歲的周密說出的開頭實在不算精彩。
“哦哦。”葉蓁蓁幹巴巴地回答。
“日本人吃東西還挺奇怪。會把煎餃放到拉麵裏一起吃,主食配主食,你要試試看嗎?”
“好呀。”葉蓁蓁點頭。
於是他們又喊服務生上了盤煎餃,但這以後,是真的想不出說些什麽了。
把他們倆從尷尬中解救出來的,是兩個推門進來的年輕女人,看起來像附近的白領,穿風衣,拎了袋糖炒栗子進來,等餐的時候就在那剝栗子吃。
“哇,你看。”葉蓁蓁在桌底下踢周密的腳,示意他偷看那一桌。
“嗯?”周密是背對著她們的,所以隻是回頭望了一眼。
“你看她們吃栗子,口紅都不會花。”
“……”周密不懂這事有什麽值得看的。
“我好想快點長大,就可以每天化妝。你有沒有覺得她們二十七八歲的大人,跟我們好像不是一個物種?我每次看到那種可以輕鬆踩著十厘米高跟鞋、隨身帶濕巾紙的大人,就會有點自卑,就好像毛毛蟲看蝴蝶……怎麽說呢,人家已經進化完全了,我還是肥蟲子。”
葉蓁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真的,我特別想把頭發燙成那種大波浪。可是我現在頭發半長不短的,還多,每天醒來跟獅子王一樣。我想快點畢業,畢業了我就去燙頭。”
葉蓁蓁其實希望周密嘲諷她。她覺得他們倆這麽相對坐著吃飯有點奇怪。她等著周密像往常那樣損她兩句,她就會覺得氣氛恢複正常了。
可是周密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挺好看的。”
“……你不覺得很像《西遊記》裏的金毛獅王嗎?”
“挺好看的。”
兩個人的麵都上了,他們先是靜靜地吃了會麵,葉蓁蓁又挑起了話頭,但這一次,她單刀直入了:“哎,你是不是喜歡蘇青青?”
“什麽?”周密吃麵的手一抖。
“我覺得你對她特別好。”
“……哪有?”
“你跟她說話比跟我說話耐心好多。你翻我白眼幹嗎?你有本事也對著蘇青青翻白眼去。”
周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跟她實話實說:“她媽媽跟我媽媽是好朋友,我倆從小就認識……我媽關照我說要多照顧她。”
其實最後一句話,又沒氣質,又多餘,按照周密平時的習慣是不會說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要把界限劃得那麽清楚。
“哇!”葉蓁蓁一臉八卦:“你們倆不會是娃娃親吧?”
“你活在清朝嗎?”周密不屑地看向她,“蘇青青是挺好一人啊,況且我也沒對她多好,我就是跟她聊聊題目什麽的,不然跟你聊啊?”
“……”葉蓁蓁吃了癟,又不知道怎麽還嘴,低頭悶悶地吃麵。
“蘇青青真挺好的,你之前值日忘了做,不都是她替你做的。她最多平時罵你煩,那你是煩……”
葉蓁蓁打斷他:“……那你真的不喜歡她?”
周密一愣,他知道這句話非常沒有風度,但他還是說了:“不喜歡。”
這事是個分水嶺,自那以後,葉蓁蓁就再也不怕周密的死人臉了。她上課要睡覺,怕被老師看到,就掩耳盜鈴地在桌子上堆許多書,又覺得自己的書不夠多,就問周密借,跟砌城牆一樣,把書一摞摞堆好。
她也不跟陳一湛一起吐槽周密為什麽對蘇青青那麽好了,她一副很是通情達理的樣子,跟陳一湛說:“周密說蘇青青因為家裏經濟狀況不是太好,有點自卑,她性格又強……所以念書特別拚,她就是那麽個性格,也不是真的孤僻。哎,下次我們可以帶她一起玩。”
陳一湛撇撇嘴:“你現在真的很像一心討好小姑子的新媳婦。”
薛澤特別強調同學之間要相互關愛,所以一旦有人過生日,葉蓁蓁就要在黑板報上寫,祝×××生日快樂。
輪到陳一湛的那天,葉蓁蓁把字寫得格外好看,說給陳一湛準備了一份獨家厚禮——她為陳一湛量身定做了一部小說送給她。
周密對她的厚臉皮歎為觀止:“明明是你逼著人家看。”
陳一湛覺得很好玩,周密送給她一個Moleskine的本子。陳一湛查了以後才知道一個筆記本居然那麽貴,葉蓁蓁扁著嘴說:“這個裝×之王。”
一切都很好玩。她收了一堆賀卡和小禮物,除了一件小事——韓統
沒有跟她說“生日快樂”。
晚上回家,家裏人還是照常吃飯,阿姨當然不記得她的生日,可是就連她爸爸,也沒有給她過生日的習慣。
陳一湛吃完飯躲進房間裏,開始一張張拆賀卡看。她對爸爸和阿姨的態度並不意外,但她還是隱約期盼著,這個生日再發生點什麽。
八點多的時候,手機突然震動,是韓統的短信。他說:“你到窗邊看。”
陳一湛走到窗邊,下意識往下看,沒發現什麽人,正覺得是惡作劇,就看到韓統的第二條短信,他說:“你往天上看。”
突然地,夜幕中炸開了煙花。
密集的、一小束一小束的、像信號彈一樣的煙花。殷紅翠綠照亮了半邊天空。陳一湛忍不住伸出手去,她覺得這些煙花落在她手掌心上就會變成永恒的星星。
陳一湛哭了出來。這確實是她人生中,第一個鄭重的生日,她很想跟韓統說,不要放煙花啊,太快了,她怕一不小心就忘記了哪一幀畫麵,最好是給她一點能被長久保存下來的東西。
她不信任自己的記性,可是她想記住。
可韓統給她打電話了,那一端的聲音聽起來氣喘籲籲的,他邊跑邊說:“你們家小區樓間距太窄了,找個空地太難了。這什麽小區啊?”
這話很欠扁。換平時,陳一湛一定覺得他又在俯瞰眾生,可是她能從他的刻薄裏聽出一些緊張。
她說:“謝謝你呀。”
電話那一頭的男生還不知道怎麽跟女孩子好好說話。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生日放煙花確實也有點怪,把你十八歲生日搞得跟八十大壽一樣,這煙花太土了,感覺是新店開業放的那種……”
他很煩。可是陳一湛哭了。
韓統一個人唱獨角戲也沒意思,就囑咐她說:“你好好看哦。”然後便掛了電話。
過了會兒手機又有震動,是一條短信。他說:“是十八筒煙花。陳一湛,十八歲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