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當年不遠
如果要講葉蓁蓁跟周密的淵源……這是個有些漫長的故事。裏頭有明亮得一塌糊塗的青春,有一會兒在場一會兒不在場的愛情,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人性的明明暗暗。
故事要從十幾年前,杭州市省立一中高二開學的第一天講起。
那年薛澤覺得撞了鬼。
他好端端一個數學老師,突然在開學前被教務處喊去談話,教導主任先是肯定了他的教學成績,再是肯定了他當班主任的組織能力,最後跟他分享了今年學校提出的新戰術——
“小薛啊,你說這個文科班的同學,他們最大的弱項是什麽?”
薛澤想“我怎麽知道,我當年讀的也是理科班”,但他憑著對文科班的微弱印象,勉強猜道:“是……數學不好吧。”
“對!”教導主任一拍大腿,然後循循善誘,“所以我們今年,就有個新戰術。往年文科班的數學,都是讓一些不太教得動理科班的老師去教,今年不一樣了,我們決定,找個卓越的數學老師去上課。不僅上課,還要做他們的班主任,從根本上,改善文科班數學弱勢的情況。”
薛澤再遲鈍,也覺得頭頂有陰風刮過。
“小薛,你就是一中畢業的,對一中感情很深厚,領兵還需大將,你看,要不你來擔任這個文科班的班主任吧?”
薛澤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我沒這個經驗啊……”
“當班主任嘛,都是一樣的。文科班女生多一些,你耐心點就好了。”
然而薛澤在九月一號的早上還是直冒汗,一半是出於對未知的緊張,一半……是因為各個班的數學老師輪流來他麵前叮囑。
“以前我們班的一個男生,現在可到你那去了。他叫韓統,話特別多,你該扔粉筆頭的時候就扔,千萬別手軟。”
薛澤點頭說好。
另一個老師過來湊熱鬧:“你們班應該還有個特別難搞的女生……”
她還沒說完,薛澤就被常務副校長喊出去了,副校長嘴上說著“看你的了”,還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但薛澤怎麽都覺得,他臉上的笑容,是看好戲的成分居多。
所以當他走進教室的時候,神奇地感覺自己回到了第一次任教那天。
葉蓁蓁那天早上也覺得運氣很背。
學校建在明清兩代的杭州府貢院舊址上,修建得早,因此麵積很大,在杭州市中心硬生生占據了一百畝。走進校門就是一條長得過分的甬道,兩邊都是香樟樹,非常適合拍小清新電影,但葉蓁蓁隻覺得——太、長、了,都是被這條路耽誤的,她才常常遲到。
她一路在甬道上狂奔。
跟古代大宅院一樣,一中的教學樓,是分成一進二進三進的。一進是行政樓,二進是給高一高二用的教學樓,三進是老師的辦公室,四進是高三的教室,五進是音樂美術教室。
其餘的樓都是低矮的日式建築,牆是泥牆,被刷成紅色,牆麵上還有很清晰的顆粒感,趕上櫻花開的時候非常漂亮。唯獨他們的教學樓二進,是一座突兀的五層樓高的磚砌樓房,據說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有人在教學樓裏用熱水壺燒水,忘了拔掉插頭,當時熱水壺又不會自己斷電,於是燒幹了,繼而著火,火勢很大,把整幢樓都燒毀了,隻能全部推倒重建。
葉蓁蓁走到二進底下,看到扇形教室的門口站滿了家長——每年剛開學,都會在這裏召開家長會,此刻會議還沒開始,家長們散落著互相聊天。有個家長的目光在葉蓁蓁身上逡巡了幾秒,然後低頭跟孩子說:“別以為進了一中,就高枕無憂了,還是什麽人都有的。讀書嘛,還是要靠自己。”
葉蓁蓁站在二進樓下的大鏡子前看自己。她一向對自己的穿衣品位引以為豪,海魂衫T恤、牛仔短褲、匡威的運動鞋,她那時還不懂什麽叫“Effortless(毫不費力的)時髦”,她隻是為了顯擺自己那跟腱很長、線條很漂亮的小腿。她有點委屈,這怎麽就說明這個學校裏“什麽人都有了”?
但她來不及再想了,因為聽見了上課的鈴聲。她再次怨恨,為什麽每升一級,教室也要往上挪幾層呢?老師們為什麽不擔心,高二學生因為壓力太大,一個想不開從五樓跳下去?
葉蓁蓁站到教室門口的時候,薛澤已經完成了自我介紹,他皺著眉看了她一眼,問她:“你是這個班的?”
“啊對。”
“你就穿成這樣來上課啊?”
葉蓁蓁心裏一聲哀號,但嘴上什麽也不說,仍然笑眯眯地、帶點討好地看向新班主任。
“你不穿校服啊?”薛澤的聲音是有點柔和的,所以當他想要跟你委婉地講點什麽的時候,總是聽起來有點……陰陽怪氣。
一中沒有硬性規定人人要穿校服,但每個班主任會有自己的規矩,葉蓁蓁一聽他這個語氣,就知道來者不善。
她隻能僵笑著點頭:“衣服拿去洗了,沒幹,明天一定穿,一定穿。”
薛澤矜持地點點頭:“那你進來吧。”
位置還是亂坐的,葉蓁蓁貓著腰,迅速溜到最後一排坐下。薛澤在上麵講一些規定,她也沒認真聽,就四處巡視著,班級裏有沒有好看的男孩子,以及比她好看的女孩子。
文科班到底是文科班,競爭還是很激烈的,隨便一掃,她就看到了一個女孩子,穿著夏季校服,紮了個馬尾辮,是最無聊的打扮,然而卻讓她想起一個詞,蓬蓽生輝。她皮膚雪白,整張臉老老實實全露出來了,卻仍然沒什麽可挑剔的地方。五官的位置和形狀都生得好極了——幸好幸好,葉蓁蓁拍著胸口自我安慰,她戴了眼鏡,遮掩了一點豔光。
再看就滅自己誌氣了。葉蓁蓁決定不再關注女生,轉頭偷偷觀察男孩子。文科班男生少,但仿佛長得都還不錯。有個眉眼極像印度人的小正太,還有個鼻子特別挺的——葉蓁蓁一直嫌棄自己鼻梁不夠高,經常埋怨爸媽小時候沒有拿夾子給她夾一夾。她剛想往前趴一點看清他正麵,就發現了斜前方一個癱坐在椅子上的男生,媽耶,好看得像電視裏的人。
葉蓁蓁開始肆無忌憚地打量他。他在轉筆,不小心筆掉了,於是彎下腰來撿,撿完回頭隨便一瞥,就看到了葉蓁蓁,於是朝她隨便笑了下。
葉蓁蓁心裏悄悄“哎呀”了一聲。他是真好看,眼睛內雙,眼角輕微上翹,不笑的時候眼裏都有粼粼的笑意,笑起來更不得了——少年人的下巴雖然微仰著,眼神卻是柔和的、誠懇的,怎麽說呢,你覺得你在他那聽說的,會一直一直都是好消息。
然而班主任沒再給她白日做夢的機會,薛澤在講台上宣布:“我們安排座位吧。”
他咳了咳嗓子,說:“我們這一次呢,就按照成績排。六個人為一個小組,成績差不多的,剛好可以互相討論問題,以後就以六個人為單位,前後換位置,懂嗎?就是六個人一起搬,前幾排坐一坐,後幾排也坐一坐,這樣呢,你們的爸媽也不會來跟我說,誰誰誰視力不好,要特意坐第一排了。”
全班一片死寂,一中向來沒有這個習慣,高一的時候,甚至連成績單都是單獨發到家長手機裏,不公開排名的。有的班主任會采取保密的形式,你去問自己的成績和排名,可以,但問其他人的,就搖頭說不知道了。
所以大家都用帶點敵意的目光看向薛澤。他了解這個目光的含義,但是仍自顧自說下去:“你們啊,就是過得太安逸了。學校搞素質教育,不代表你們高考考的是另一套試卷。要有點狠勁,互相撕咬比分,才能一起進步,懂嗎?”
全班繼續一片死寂。薛澤揮揮手:“好啦,站到走廊上去,一個個喊你們。”
高一期末考是九門課全考的,但是薛澤隻采用語數外和政史地的成績,他看著成績單,然後饒有興致地問:“葉蓁蓁是誰?曆史考了滿分啊。”
葉蓁蓁有點拘束地舉起了手。
“哎喲是你啊。”
“……”
薛澤追問她:“你怎麽發揮得這麽好?”
正常女生碰到這種問題,都是盯著腳尖應付過去了,但葉蓁蓁畢竟不是正常女孩子,她直愣愣地回應說:“就,隨便考的。”
這一回換薛澤無語,幸好他很快抓出了一個漏洞:“那你數學怎麽才七十多分,這也是隨便考的?”
葉蓁蓁老老實實地搖頭:“沒有,盡力了。”
隊伍裏已經有人發出笑聲,薛澤決定不再跟她糾纏下去,說:“這樣,周密是誰?你數學考了九十八,你們倆來做同桌吧,剛好互補。”
很多年後葉蓁蓁都覺得,學生時代排座位,比後來的相親更為驚心動魄,所以她幾乎是忐忑地等著那個“周密”。然後一個男生站了出來,跟薛澤點了點頭,她回頭一看,哦,就是那個鼻子很挺的男孩子,這一回,她倒是看清了他的正臉,是一張一看就很難相處的臉,葉蓁蓁抱緊了自己的書包。
他們倆先站到了薛澤身邊,看他繼續一個個“配對”。
“蘇青青,哪一個?”
那個漂亮得有點邪氣,卻戴了一副無框眼鏡的姑娘沉穩地往前走了一步,薛澤頗為讚許地看著她,還不忘暗搓搓戳葉蓁蓁一句:“同樣是女生,這一個就各科都很好、很平均嘛。誰說女生讀不好數學呢,還是分人的。”
葉蓁蓁拍了拍胸口,給自己順氣。
“韓統?”因為久仰大名,所以薛澤的口氣裏都帶點好奇,“韓統在哪?你跟蘇青青一起坐。”
然後葉蓁蓁就看到那個轉筆的男生走了出來,他的書包是拖在地上的,手攥著書包肩帶,就這麽一路拽了過來。葉蓁蓁心跳都快停了,她覺得他走到哪,哪裏就是韓劇的氛圍。
薛澤正要念下一個名字,就聽見蘇青青幹脆的聲音:“老師我不要跟他同桌。”
九月的上午,南方還是炎熱,大家站在走廊裏十幾分鍾,已經有點蔫頭蔫腦,但蘇青青的這句話,成功地讓所有人都為之振奮,大家跟看好戲一樣,看新班主任做何反應。
“為什麽不想呢?”薛澤對蘇青青有莫名其妙的耐心。
“他很煩。”
全班哄笑。薛澤也笑著問她:“你怎麽知道的?”
“我聽說過,他太吵了,會影響我學習的。”
薛澤笑得開懷,他那時也不過三十歲,平時假模假樣做大人,一跟這幫學生混到一起,也常常會繃不住,他拍著韓統肩膀,說:“你看你名聲多臭,都沒有人願意跟你做同桌。”
他身後的葉蓁蓁思來想去,舉起了手:“老師我可以。”
薛澤頭疼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管她,繼續問隊伍裏的人:“有人願意跟韓統做同桌嗎?”後麵有幾個男生陰陽怪氣地喊“我願意”,整個隊伍都笑得歪歪扭扭的。
薛澤想,大概是沒人自願跟韓統同桌了,隻能強行指定,他循著名單往下念:“陳一湛,哪一個?”
一個女生往前跨了兩步,葉蓁蓁於是也看清了她的臉。她很圓,一切都很圓,臉是圓臉,紮的丸子頭讓臉看起來更圓,眼睛不瞪也是圓的,一笑,就有個梨渦,那個梨渦也是小且圓。
薛澤問她:“你跟韓統同桌,行嗎?管一管他。”
陳一湛不敢拒絕,但臉卻是哭喪著的:“老師我也想好好學習的。”
班裏繼續大笑,薛澤覺得這個事情不能再這麽磨嘰下去了,於是一錘定音:“就你們倆一起坐吧。”
葉蓁蓁頓覺人生灰暗了。
接下來薛澤報名字的時候,她一直滿腹怨念,看身邊的男生更不順眼,真的,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十七歲的葉蓁蓁言情小說看多了,總覺得一切都是命運“冥冥中注定的安排”,她甚至略微有些傷感地想,這是不是也暗示了她跟韓統的緣分,就差那麽一點呢?
好巧不巧,整個班是四十七個人,單數。薛澤忙著給後麵的人安排,忘了還有個蘇青青沒有同桌,等到反應過來,座位已經排好了。他正有些懊惱,就聽見蘇青青用平靜的語調說:“沒事,老師,我可以一個人坐。”
於是他們那個組就成了奇怪的E字形,第一排是周密跟葉蓁蓁,第三排是陳一湛跟韓統,中間,是沒有同桌的蘇青青。
放好東西以後,蘇青青剛想去衛生間,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她轉過頭,發現是韓統,心想他不會還氣她當眾不給他麵子吧,正想隨便道個歉,就聽見韓統用愉悅的、不計前嫌的口氣對她說:“同學,你成績那麽好,以後我要多跟你請教題目啊。”
蘇青青一怔,然後瞥了他一眼:“神經病。”就拿著紙巾出去上廁所了。
韓統倒是不惱,他看新同桌正在剛發下來的課本扉頁上寫名字,就湊過去看,然後鄭重其事地表揚她:“你的字很好看。”
陳一湛扭頭,朝韓統甜蜜地笑,然後吐出三個字:“神經病。”
葉蓁蓁對這個座位安排很不滿意。
第一排,老師眼皮子底下,同桌又是個死人臉,後排……是個勤奮的死人臉。跟中間排的同學又隔著一條過道,說起話來不方便,她隻覺得前後失據,整個人壓抑得不行。因此一回家,葉蓁蓁就在飯桌上爆發了。
她爸爸問她:“新同桌是男生女生啊?”
“男的。”葉蓁蓁舀了一勺番茄炒蛋,然後用筷子一點點把番茄撥掉,她喜歡吃沾了番茄汁的蛋,但不吃番茄。
她媽一看她這個做派就火大,督促她說:“一起吃進去。你到外麵吃飯也這樣?人家也看你把番茄全部挑掉?”
“外麵吃飯我就不點這個菜了呀。”葉蓁蓁不服氣地還嘴。
爸爸對這件事毫不在意,繼續追問她的新同桌:“帥不帥啊?”
媽媽白了爸爸一眼。葉蓁蓁倒是來勁了:“嗯……一般吧,不是一張好人臉。我跟你說,我後排的後排,有個男生,超級帥,真的,爸爸我今天收團員證的時候,拿手機拍了他的證件照,我去拿給你看。”
葉蓁蓁放下碗,激動地往房間裏跑,拖鞋都顫顫巍巍地差點掉下來。
這邊廂,媽媽翻著白眼訓斥爸爸:“你能不能跟她說點正經的啊?上學期數學七十多分,你不著急是吧?還跟她討論男生帥不帥,你還嫌她分心不夠啊?”
葉蓁蓁拿著手機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爸爸樂嗬嗬地反駁:“我高中的時候也很好看啊,小姑娘也都拿了我的照片回家收藏啊。你這個人,就是看不慣我們爺倆比你長得好看。你嫉妒。你成績為什麽這麽好?因為沒人追你嘛。”
葉蓁蓁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傻笑,然後把手機遞給爸爸:“帥吧,帥吧?”
爸爸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首肯說:“還不錯,比我年輕的時候會打扮,但是單憑五官,可能還是我好一點。”
葉蓁蓁笑得更歡,順便把螃蟹丟給爸爸:“是是是。我一直跟人家說,我們家爸爸長得最好看。爸爸你幫我剝一下螃蟹,蟹腳我不要。”
葉蓁蓁的媽媽倒是突然抓住了一個重點——“等下,你剛才說收團員證,你當團支書啊?”
“嗯”,葉蓁蓁滿不在乎地點點頭,眼巴巴地看著爸爸剝螃蟹。她高一的時候吃蟹,被鉗子邊緣劃破過手,隻流了一點血,但她煞有其事地用創可貼綁了三天。自那以後,她爸就承包了幫她剝蟹的任務。幸好她隻吃蟹黃,其餘部分一概不碰,剝起來倒也不麻煩。
“為什麽讓你當團支書?”
葉蓁蓁終於皺了皺眉,抬起頭來看媽媽:“因為我優秀啊。”
媽媽滿臉寫著不信。
這個不信是很有根據的,葉蓁蓁從小到大,當過的最大的班幹部,是輪流當的值日小組長。薛澤點名讓她來當團支書,當然是有險惡用心的。團支書每天要檢查每個到校學生的儀容儀表——他想,她都要去檢查別人了,自己肯定也不好意思不穿校服了吧。
可是葉蓁蓁有自己的應對方法。一中的校服分長袖和短袖兩款,一般人都是夏天穿短袖,秋冬穿長袖,葉蓁蓁不。她每天都是在自己的衣服外麵罩上長袖校服,薛澤在教室的時候,她就套著校服,不在的時候她就穿著她覺得好看極了的其他衣服到處蹦躂。有事沒事就往第三排跑。陳一湛要是去廁所了,她就直接坐到她位子上。文科班剛開學,學業負擔很輕,下課也沒人做作業,有時候集體跟風,學變魔術,有時候聊熱門的電視劇。那一陣子流行的,是掰手腕。
比賽采取輪流賽製,一對一地掰,選出四強選手,四強再輪流掰,最後勝出場次最多的兩個,一決勝負。
講得很正規,其實就是亂來。文科班女生多,男生總共也就那麽幾個,大家一開始還講規則,到了後來,就有人把手偷偷從桌子上移到半空,或者更直接的,兩隻手上陣——一隻手抱住另一隻手的拳頭。
葉蓁蓁很樂見場麵變得混亂,這樣她就可以趁機跟韓統掰手腕。
韓統其實覺得這遊戲非常沒勁,不知道大家哪來的角逐熱情,但葉蓁蓁推他的肩膀,說試試看嘛。
她細胳膊細腿的,看起來就毫無戰鬥力,韓統隻想敷衍一下便過。
兩個人手握在一起,身邊有三四個同學圍觀,韓統還沒怎麽使勁,葉蓁蓁臉就紅了,他於是更不敢用力氣,隻是穩穩當當地矗在那。然而葉蓁蓁是個沒什麽自知之明的人,誤以為她有了勝利的希望,於是咬著牙,近乎齜牙咧嘴地,一點點把他的手腕推過去。
韓統心想這姑娘是不是腦子不好使。他讓得這麽明顯,她倒是真的生出勝負心來了。
到底年輕氣盛,韓統沒忍住使了勁,迅速把葉蓁蓁的手背壓倒在了桌子上。抬頭看她,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韓統有點不忍,拍拍她的肩:“不錯了,女生裏算厲害的。”
“真的嗎?”葉蓁蓁喜滋滋地追問。
“嗯。”
她坐回自己位置上,這一節課有眼保健操,不過老師沒來,她也就肆無忌憚地發呆不動。眼看身邊的周密也像沒聽見廣播一樣,自顧自地在玩手機,她碰了碰他的肩膀:“哎,要不我們掰手腕,剛才我跟韓統掰了,他說我在女生裏算很厲害的了,雖敗猶榮那種。”
周密瞥了眼她的臉,因為出過汗,所以整張臉都是亮晶晶的,周密一向討厭去碰出汗的人,稍微握一握手都覺得髒,他從抽屜裏拿出盒紙巾丟給她——“你先擦臉。”
葉蓁蓁馬馬虎虎地一擦,把紙巾扔進他們倆桌子中間係著的塑料袋裏——那時候很流行這樣,把塑料袋綁在桌子邊,隨手就可以扔垃圾。她抬起頭,說“好啦”。
周密又看了她一眼,這次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葉蓁蓁是天生黃皮,進高中以來,突然有了審美,發誓要脫胎換骨地變白,所以每天出門前往臉上塗防曬。隔六個小時還得補一次,絕不馬虎。但因為出了汗,又用紙巾抹了臉,所以眼睛下方有一小片白色的、凝固後的防曬霜。周密邊笑邊拉過她的手,讓她用自己的手指戳眼睛下麵的皮膚:“你自己感覺下,是不是有防曬霜沒塗開。”
“啊! ! !”葉蓁蓁一聲尖叫,從桌子裏拿出小鏡子,開始補救。
周密抱著手臂,在她身後冷言冷語:“你怎麽想的?想接近韓統就去跟他掰手腕?還這麽拚。你是想表現你力大無窮,還是覺得自己一臉汗的樣子很好看?”
葉蓁蓁一愣,然後轉過頭來,哭喪著臉問他:“……你為什麽之前不提醒我?”
“我幹嗎提醒你?”
“我們是同桌啊,要互幫互助。”
周密不說話,葉蓁蓁就賊賊地湊過去:“我說真的,以後我再去找韓統之前,你提醒一下我。”
周密聲音仍然沒什麽起伏:“算了吧,你出錯頻率太高,提醒不過來。”
葉蓁蓁還是鍥而不舍地往第三排跑。一方麵是想找韓統聊天,另一方麵……周密不太愛說話,後排蘇青青跟他討論數學題,他倒是願意搭理,她嚐試過加入他們的討論,無奈實在聽不懂。葉蓁蓁就是那種,一到數學大題的最後一題,除了行雲流水地寫個“解”字,就再也束手無策的人。她深知自己的能耐,所以放棄了對他們話題的插嘴權,她寧願跑到第三排去看韓統打遊戲。
有天政治課,政治老師外出去開會,是另一個老師來代課,她覺得這是個機會,就提前跟陳一湛說好,她們那節課換位置。一下課,她就拿著水杯和書,興衝衝地往第三排跑。
畢竟機會難得。葉蓁蓁那節課像是監獄裏突然被放風的犯人,整個人都活絡起來了,前後左右,四處聊天,旁邊的同學們也愛搭理她,於是幾個人轉來轉去,熱鬧極了。
他們在玩石頭剪刀布,誰輸了,就要來一次大冒險。韓統第一個輸,大家要求他站起來跟老師說:“我要上廁所。”等老師點頭許可了,他要再說一句:“算了,突然不想了。”
緊接著輸的人是葉蓁蓁,韓統想了想,說:“這樣吧,你拿一支筆,噘著嘴,把筆放在上麵,放滿一分鍾。”葉蓁蓁覺得很好玩,就照做了,還轉頭給後排同學看,幾個人一起監督她。
她噘著嘴、眼睛一直盯著筆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一開始還是窸窸窣窣的笑聲,到後來韓統需要握著拳頭抵著鼻子,來抑製大笑聲。代課老師實在忍不住,說:“那兩排的人,給我站起來。”
四個人慢吞吞地站起身來,葉蓁蓁倒是不覺得丟臉,她滿腦子都是,哇,跟他一起罰站,好像言情小說哦,也太浪漫了吧。
代課老師走過來,看著她皺眉:“你怎麽回事啊,你一個女生,跟著幾個男生罰站,丟不丟臉啊?”
葉蓁蓁委委屈屈地回答:“那你還讓我站起來。”
“……”代課老師被噎得一口氣堵在喉嚨口,“你們在幹什麽?玩得那麽高興,要不給大家說一說?”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葉蓁蓁灰溜溜地回到第一排,她剛挨了罵,想找點安慰,但看周密戴著厚重的耳機,又不敢多說話,就一個人悶悶地趴在桌子上。
沒想到是周密主動摘下耳機,她剛有點高興,直起身子想跟他訴苦,就聽見周密用帶點奚落的口氣時她說:“回來了?”
葉蓁蓁扁著嘴,點點頭,怕他感受不到她內心的苦楚,還要掐著嗓子告狀:“那個老師……很凶哦。”
周密看了她一眼,幹脆地說:“你活該。”
憑借著這樣的學習態度,第一次月考,葉蓁蓁順利地考出了各科九十分以上的成績……除了數學這一次再創新低,六十八。
葉蓁蓁看著一片紅色的數學試卷,總覺得它應該被撕碎,然後變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紙錢,從半空中撒下來,撲簌簌掉落在她臉上——這幾天她爸出差,家裏隻有她媽在,帶著這種分數回家,她還不如死了算了。
周密想趁課間把作業寫完,晚上可以專心看球賽,但葉蓁蓁一會兒整個人趴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過一會兒,又改成了背靠在椅子上,臉朝天,把試卷覆蓋在臉上,一副絕望的樣子。周密實在沒辦法忽略這麽個人,他喊她名字:“葉蓁蓁,你能不能消停會兒?”
“你忍一忍好吧?不要叫我消停了。過了今天晚上,我就永久性消停了。你明天可能就見不到我了。”
周密無語,隻能放任她長籲短歎。
過了一會,葉蓁蓁突然有了靈感,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笑得那叫一個賊眉鼠眼:“周密,你幫我個忙啊。假設你是我媽,我給你報我的各科成績,你幫我聽聽看,我按什麽順序報,我媽最容易忽略數學的這個六十八。”
“……嗯。”周密側過身,麵對著她,“來吧。”
“曆史九十八,英語九十,語文九十二,政治九十,地理九十五,數學……六十八。”盡管是模擬,葉蓁蓁的聲音還是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這個不行,你肯定不能放最後壓軸,一壓軸你媽肯定聽進去了。”
“哦哦,那我再來過,放中間怎麽樣,講得快一點,她說不定就沒注意。”葉蓁蓁重新念了一遍,然後兩眼放光,像看救命稻草一樣看著周密:“怎麽樣,是不是沒那麽刺耳了?”
周密為難地看著她,他在想要不要告訴她這個事實,就六十八這個分數,放哪都刺耳。
他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略帶憐憫地看著她,說“今天值日我幫你做吧,你早點回家領罵”。
但是那天晚上葉蓁蓁的媽媽臨時加了台手術,到家已經十點,洗了把臉就睡了,都沒想到過問她的月考成績。第二天一早薛澤收試卷,看葉蓁蓁的試卷上並沒有家長簽名,就問怎麽回事。
到葉蓁蓁老老實實地答:“我媽昨天到家晚了,我沒來得及說。”
薛澤對著難得一臉小心翼翼的女孩,也說不出什麽重話,回到辦公室,他給葉蓁蓁的爸爸打了個電話,說:“您現在方便過來一趟嗎?”
很巧,她爸剛出差回來,立刻說好,直接從火車站打了車往學校趕。
沒想到辦公室裏葉蓁蓁也在,當時是午休,她來交同學們的入黨誌願書,爸爸還沒來得及吃午飯,拎著公文包站在薛澤麵前。
薛澤也覺得有點尷尬,但轉念一想,也好,葉蓁蓁平時嬉皮笑臉的,當著她爸的麵,說不定她還能聽進去一些。
於是他把數學試卷遞給了她爸爸,他說:“蓁蓁爸爸,你自己看,她這樣的成績,是不是太不像話了?”
葉蓁蓁的爸爸把試卷大致瀏覽了一遍,下了結論——就是該錯的不該錯的、能錯的不能錯的,都錯了一遍。他放下試卷,問另外幾科怎麽樣。
“另外倒是都還好,都九十多。我就想不通了,她其他時候都那麽靈光,怎麽一碰到數學,就呆掉了呢?”
葉蓁蓁的爸爸其實心裏訕訕的,四十多歲,在單位裏好歹也是個領導,突然被一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人訓,麵子上著實有點過不去。可是轉頭看葉蓁蓁,她咬著嘴唇,滿臉通紅,眼睛裏亮晶晶的,像是要哭了。
於是爸爸按下心裏的複雜情緒,“嘿嘿”一笑:“我讀書的時候理科也不好,後來才開竅的。我高考考了三次呢,蓁蓁比我強多了,讀書吧,它是個厚積薄發的事,慢慢補,可能哪天就見效了。”
“關鍵是她態度也不行啊。你看她,一身花裏胡哨的,哪像是心思放在讀書上?”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年輕時候也很喜歡趕時髦的。薛老師您別著急,孩子長大都有個過程,是吧?”
薛澤突然有點理解葉蓁蓁為什麽永遠一副渾不吝的樣子了,就是因為有這麽個爹。
他虛弱地做最後的規勸:“數學對文科生來說很重要的,你們家長一定要引起重視,不要到了高三追悔莫及。你們家長看著這種分數,不著急啊?”
葉蓁蓁的爸爸連連點頭,可是一出辦公室,他就用歡快的聲音跟葉蓁蓁說:“你快去玩吧,沒事兒,爸爸沒生氣。”
葉蓁蓁看了看爸爸的臉色,發現確實一片晴朗,就真的放寬心,啪嗒啪嗒跑回教室了。
晚飯桌上誰也沒提這個事,但葉蓁蓁還是小心行事,沒敢再把番茄和雞蛋強行分家,勉強地咽下了番茄炒蛋。她爸做了清蒸鱸魚,肚子上的肉照例是她的,吃完飯,她媽還招呼說:“你下去走一圈再寫作業。”
葉蓁蓁徹底覺得天下太平了。
晚上十一點多,葉蓁蓁本來已經睡下了,又口渴,想起身倒水,剛想推開房門的時候,聽到了媽媽惱火的聲音:“你有病啊,當著薛老師的麵這麽說話,你讓他怎麽想?他肯定覺得家長也不負責任。”
“還‘我高考考了三次呢’”,媽媽氣得恨不得摔杯子,“你光榮啊?葉蓁蓁已經無法無天了,你再這麽護著她,這一次六十八,下一次就五十八了你信不信?”
爸爸語氣倒仍然是平和的:“那你讓我怎麽辦呢?你是沒看到蓁蓁當時的臉色,都快哭出來了,你說老師罵她也就算了,我再跟著老師一起訓她,她多沒麵子。小孩子的自尊心需要保護。你別氣了,你找一盒茶葉,裏麵放幾張購物卡,我們明天一起去薛老師家拜訪一次。你也別當著蓁蓁的麵擺臉色,尤其是飯桌上,她本來就成天減肥吃得少,你再一甩臉色,她就更沒胃口了。”
葉蓁蓁回到**,抱著膝蓋發呆,她突然覺得很對不起爸爸,原來所有的任性,都是需要別人這麽去維護周全的。
第二天早上爸爸送她去上學的路上,她少見地沒有嘰嘰喳喳,快到學校的時候,她鼓起勇氣跟爸爸說:“對不起,我以後會好好學數學的。”
“沒事沒事。爸爸沒有生氣。”
葉蓁蓁仍然低著頭,想到昨天晚上偷聽到的對話,鼻子又酸了。
“你哭什麽呀?我跟你說,爸爸隻哭過一次,就是你小學時候八百米長跑,跑完暈倒了,那次爸爸是真的急哭了。爸爸對你沒有別的期望,就希望你一直健健康康、開開心心的,能順便學好數學就更好了。你比我小時候強多了,我高三還逃課呢,你奶奶氣得不得了,抓起一把菜刀,在後麵追著要砍我,你看你比我讓人省心多了吧。
“蓁蓁沒事的,你看你其他科目都那麽好,數學稍微用點心,也能學好的。你媽這個人吧,急功近利,你別理她,你安心學,安心玩。哦對了,最近零花錢還夠用嗎?”
葉蓁蓁從初中起,每周的零花錢,就是爸爸主動塞到她錢包裏的,他從來不會等她開口問他要錢,每個周末晚上,葉蓁蓁整理書包的時候,總會發現錢夾裏多了兩三百。她要是看上了什麽媽媽不肯買的東西,也是偷偷跟爸爸說,爸爸總會答應的。
葉蓁蓁抽了抽鼻子,說:“不要了,我這個禮拜不出去吃中飯了。”
“嗯,也行,食堂的飯衛生,別哭了,高高興興上學去,好吧?”怕她繼續抽鼻子,爸爸還主動問起韓統:“那個很帥很帥的男孩子,你們還在一起玩嗎?”
葉蓁蓁搖頭:“不玩了。爸爸我會專心念書的。”
到學校了,爸爸停車,他隻是覺得今天的女兒懂事得有點反常,但還是看著她拎起書包,慢吞吞地走進了校門。
葉蓁蓁一路抱著愧疚和決心往二進教學樓走,但走到樓下,路過巨大的鏡子,她還是忍不住停下來,看了看自己今天長什麽樣才上樓。
她那時候隻覺得爸爸對她真好,然而要到很多年後,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睡又睡不著,逃又逃不開這無邊黑夜的時候,她才會真的想起這一幕,然後不出聲地凶猛地流淚。
她是被爸爸這樣細心愛過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