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打金枝

陳桔畢業後就進了北京的一個手遊公司給周密當助理,一年多了,周密從沒差使她辦過一件私事。

公司固定打卡時間是九點半。高管們的作息分兩種,有孩子的六點起床八點送完孩子上學就來辦公室,沒結婚的那一批,時常打著談業務的幌子,下午一兩點才晃進公司。周密是唯一九點半準時到的那一個。

周密的強迫症還體現在方方麵麵,剛來的時候同事們就囑咐陳桔,千萬不要在周密眼皮子底下吃零食,周密一聽到吃零食的嘎吱聲就不高興。中午有人不去食堂,留在位子上吃麻辣燙外賣,周密遠遠聞到了味道就皺眉,整個下午,無論誰進出他辦公室都得迅速地替他把門關上。

周密幾乎不參與任何同事聚會,年會也是最早開溜的一個,卻是公司的一個重要八卦對象。陳桔入職第一天,同事就跟她說,周密老婆是個網紅。

“我把她微博發你哦。”

陳桔看到微信上跳出來的鏈接,是個非常熟悉的名字,葉蓁蓁。

“不過我們都沒見過真人,也不知道本人跟照片差距大不大。”

“他朋友圈也不發他老婆照片。不然可以看看男人拍的時尚博主長什麽樣。”

“哈哈哈哈哈我覺得周老板拍照技術肯定不怎麽樣。他年假跟他老婆出去玩,我特意去看了葉蓁蓁的微博,一張照片都沒發。”

陳桔也跟著笑。

她跟周密其實是有淵源的。

她是他的高中學妹。剛來那天周密問她:“你是杭州人?”

“嗯。”

“你哪個高中的?”

“省立一中。”

周密抬起頭來:“那我們是校友。你是哪屆的?”

“我比你低三屆。”陳桔搶答,“我知道你。”

周密點頭,他想可能是哪個任課老師提到過他,追問顯得太自戀了,於是他及時總結:“嗯,不過你入學的時候我已經畢業了,哈哈,剛好錯過。”

陳桔不作聲,隻是笑。

其實她見過他。

高三六月畢業,高一要到九月才入學,按理說他們應該全無交集,可陳桔是那一年的保送生,她五月份就過來上課了。

這是陳桔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她仔細衡量過,跟老板攀一個學妹的交情已經足夠了,再加一句“我見過你”就顯得心思太多。所以她勒住了舌頭。

陳桔不知道周密算不算一個好老板。顯而易見,他一點也不關心她,光是“那你現在住在哪”這個問題就問了足足四次。陳桔每次答完,他都會內疚地問“我是不是問過這個問題”,陳桔說“沒有吧,我不記得”。

但他對她挺大方。每次拿到新的iPhone,他都會順手分她一台。好幾次,周密在辦公室裏拆快遞,邊拆邊遞給她——“這個不知道誰寄的,給你。”

周密不罵人。陳桔甚至沒見過他大聲嚷嚷。周密打電話的時候尤其小聲,她跟他隻隔了扇門,卻從沒聽清過他在說什麽。

所以周密突然跟陳桔說“你去我家一趟,替我拿個章”的時候,陳桔有一種被委以重任的感覺。“本來想讓我太太叫閃送的……但她電話沒人接,麻煩你跑一趟了。”周密明明不需要解釋也還是解釋了,他寫了地址給她,又把門卡交給她:“辛苦你。”

公司在望京,大部分同事都住望京附近,這裏小區新,環境好,文明得不太像北京。沒想到周密家在三裏屯。陳桔尋著地址,開了門進去,剛想赤腳往裏走,就看到一個圍著浴巾的女人走了出來,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足印,她高聲問:“你怎麽回來了?”

即便十來年不見,陳桔還是一眼認出了葉蓁蓁。

裹著浴巾,一身熱氣騰騰的葉蓁蓁一點也沒變,她的臉被浴室的水汽蒸得通紅,看到是陌生人,先是一驚,然後圍緊了浴巾。

“……周太太你好,我是周老板助理,他讓我過來拿個印章。我以為你沒在家,抱歉抱歉。”

葉蓁蓁走到客廳,拿起手機看,周密果然給她發過消息,於是她朝陳桔點頭,說:“我在洗澡沒看到,你進來就好。”

陳桔拿了章,卻舍不得走。

葉蓁蓁幾分鍾後換了T恤和短褲出來,看到蹲在玄關處慢吞吞係鞋帶的陳桔,笑了,她說:“你要不喝杯水再走?”

“不用啦。周太太——我其實是想跟你說點話。”

葉蓁蓁塗護手霜的手一僵。

“我跟你一個高中的,我比你低三屆,我見過你。你們高三辦成人禮,你是學生代表上台發言。學姐,你一點也沒變。”

葉蓁蓁臉上笑著,其實滿腦子問號——不隻是想不起眼前這個女孩子,她也早就不記得自己的成人禮。而且她也懷疑,自己十八歲時有好看到讓人印象那麽深刻嗎?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陳桔看出了她的茫然。成人禮上發言的當然不止葉蓁蓁一個,但她是最特別的——上台前教務主任特意把她叫過去給她梳馬尾,陳桔聽見葉蓁蓁很自然地囑咐說:“要蓬鬆點哦,不要紮太緊,顯得我臉大。”——語氣像是在跟媽媽說話。

她上台前口渴,有人給她遞了吸管和水杯過來,讓她小心別把口紅蹭沒了。葉蓁蓁坐在幕布後喝水,對著鏡子左顧右盼,說:“我這樣子好像女明星哦。”

陳桔當時是個極瘦的、動作神態都怯生生的小女孩,所以她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葉蓁蓁做這些事,十八歲的葉蓁蓁並沒有多好看,但她那種嬌憨姿態,卻讓所有人都默認了她是女主角。

結束後學生代表要合影。陳桔站在攝影師後麵,看到有個男生悄悄地跟旁邊人交換了位置,站到了葉蓁蓁後麵,拍照的時候,他把下巴輕輕地抵在了葉蓁蓁頭上。

陳桔沒有早戀過,卻也覺得這一幕太好看,於是拿出自己的諾基亞,對準他們拍下了照片。

“周密你幹什麽呢?”攝影的老師出言提醒,卻並沒有發怒,一中的老師對學生間的拉拉扯扯不怎麽過問,況且他們都快畢業,這聲質問都帶了點看熱鬧的意思。

叫周密的男生笑了下,重新站好。

陳桔穿好鞋子跟葉蓁蓁道別,她決定不告訴她,那張照片被她導到了電腦裏,這麽多年居然沒有遺失。說這些顯得她像一個私生飯。

她很開心。十年前她略帶崇拜地看著台上的葉蓁蓁,覺得那是被周圍人的愛意點亮的一張臉,十年後,葉蓁蓁還是有一張心安理得的臉,被陌生姑娘看到沒穿衣服的樣子也不慌。陳桔心想,誰說進了社會就會換一張臉,她一點都沒變,可真好呀。

周密晚上十點多回家的時候,葉蓁蓁說起這事:“嚇死我了,一陌生姑娘推開我們家門,我還以為你的情人終於找上門來了。”

周密懶得接這個梗:“……明天回上海,你行李收拾好了嗎?”

“嗯。給韓統女兒的禮物也放好了。”

周密點頭,然後閃進衛生間裏洗澡。

出來的時候,他發現葉蓁蓁坐在**,全神貫注地看手機,就湊過去看了看:“看什麽?”

葉蓁蓁頭也不抬:“我在看上海有什麽新餐廳。”

周密對吃一向不怎麽感興趣。他還沒有結婚的時候,最煩跟女人約會選餐廳,女人們為了顯得自己憨態可掬心思單純,總是強調自己很愛吃。她們會在微信上噌噌噌給他發來七八個餐廳,還會假意民主地問他:“你想吃什麽?都聽你的。”等周密選好了,她們又突然很有主意了,磨磨唧唧說:“我們換成另一個好不好呀?”周密滿頭問號。跟葉蓁蓁結婚後,這個困擾迎刃而解,葉蓁蓁會直接決定吃什麽並且定好位子,最後才通知他一聲。

在外人看來他們倆是一對互補型夫妻。葉蓁蓁愛吃愛玩愛漂亮,而周密吃得清淡活得更清淡,葉蓁蓁去工體北路蹦迪的時候,周密就在對麵茶室等她。周密是北京城裏很暢銷的那種丈夫,履曆體麵,話不多但有時還挺有趣,底線挺高,不會做出真正讓你難堪的事,因為他比你還要臉。周密其實並沒有賺那麽多。互聯網圈有三大收入來源——工資、期權、灰色收入。周密在一家融到D輪的手遊公司當副總,主管運營方向,運營這一塊並沒有太多回扣可以拿,好在他入職早,A輪就加入,所以幾輪稀釋後手裏股權也還是不少——雖然公司這兩年搖搖晃晃不知何時才能上市。然而周密很招那些自詡聰明獨立的都市女性喜歡。她們不缺錢,物質上已經能喘過氣來,她們喜歡這種令人賞心悅目的男性。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如果把同等收入的其他男性比作普通的沙發,那周密就是一張上麵有手繪圖案的沙發,因為有這些裝飾,這個沙發就比其他沙發貴十倍。有人會覺得沙發能坐就行,不願意花這個冤枉錢,然而那些自覺不缺錢的,或者因為沒怎麽缺過錢所以活得特別有安全感的姑娘,她們願意。

所以眾人覺得能嫁給周密是葉蓁蓁的運氣。北京有一萬個葉蓁蓁這樣普通好看的姑娘,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一個帶出去體麵又不會讓你時時刻刻後院起火的丈夫。

淩晨兩點周密醒來,葉蓁蓁還沒睡,她把手機亮度調到最低,但熒熒的光還是讓他眯起了眼睛,他把手搭在她腰上:“睡吧。別看了。我們就在上海待兩天,吃不了幾頓飯。”

葉蓁蓁嘴上答應了,鑽到被子裏,隨手把手機塞到枕頭下,打算一會兒背對著他繼續看。

周密臉埋在葉蓁蓁肩胛骨處,悶聲說:“你把手機放床頭櫃吧。”

“為什麽?放枕頭下會有輻射嗎?可是床頭櫃離我的大腦也很近啊,這樣就能防輻射嗎?”

“不是,因為放在枕頭下你就會忍不住玩。”

“……”葉蓁蓁翻了個白眼,但還是把手機扔到了床頭櫃上,專心跟他聊天。

“真難想象,韓統都會有孩子。”

周密撲哧一笑。韓統是他們倆共同的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後浪**了兩年就接手家裏的房地產生意,有錢、好看,符合一切言情小說的男主角特征,除了真的沒什麽文化。去年春節他問葉蓁蓁在幹嗎,葉蓁蓁說在父母家承歡膝下。韓統耳朵裏隻聽到“承歡”這個詞,說你們在你爸媽家都搞嗎?這麽有**嗎?

他也沒什麽小說裏的禁欲係氣質,整個人像一隻活潑的薩摩耶。微信通訊錄裏有一列的“上戲××級×××”,他給周密解釋說:“飯局上認識的,人家主動要加你微信,你不能不掃……”周密說:“你備注得也太詳細了吧?”韓統吐槽說:“因為九五後、○○後的姑娘們總愛三天兩頭變換頭像、昵稱,不得已采取係統化管理。”

但男人在這種事情上總是偏袒男人的,周密也不例外,他說“人家浪子回頭嘛”。

“我不喜歡韓統老婆。”葉蓁蓁在他懷裏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她很虛榮,你知道嗎?韓統跟我說,她養的兩條狗,一條叫Miumiu,一條叫Chloe。你想,多浮誇的女人才會給狗起這種名字。”

“……是給狗取名字又不是給人。”

“我覺得韓統是被算計了。我覺得她是故意懷孕,然後逼婚的。”

“你是不是八卦看多了,韓統也沒豪門到需要女人這麽處心積慮。”

葉蓁蓁不滿地橫了他一眼,似乎是意識到跟他討論這種話題永遠不痛快,於是自作主張地給這次爭論一錘定了音:“反正我不喜歡她,你怎麽說都沒用。你喜歡她的話去找她好了。”

葉蓁蓁總是用這種小孩子的語氣吵架,這讓他們之間的相處變得柔和了很多,她每次像小朋友賭氣一樣說“我不要理你了”,像是生氣,又像是給他台階下。

“我們這不醒來就要去找她嗎?”周密困得口齒都含糊不清,怕葉蓁

蓁動手掐他,於是下意識把她抱得更緊:“行了睡覺。”

第二天下午三點多,周密和葉蓁蓁抵達上海,是韓統親自來接的。

“哎呀你真的不用過來的,晚上辦酒你現在肯定忙都忙死了。我們倆自己過來很方便呀。”韓統把他們倆的行李放進後備廂,葉蓁蓁跟在他屁股後麵說道。

“閉嘴吧你。”韓統替她開了車門,“葉蓁蓁,連你都學會客氣了。”

他們仨都笑了。

韓統自己開車,葉蓁蓁在後麵問他當爹的感覺如何。

“累。吐奶了,發燒了,隔三岔五要從公司趕回家裏去,就這樣,老婆還嫌我參與度不夠。”

韓統在後視鏡裏展示自己的黑眼圈:“你倆千萬別急著要孩子。生孩子的本質就是對抗虛無。因為自己的人生碰到天花板了,才要靠孩子獲得新的成就感。每天看一個生命從無到有,一點點長大,好像自己也跟著重新活一遍。但其實她跟你沒什麽關係,你就是把她生出來,給她提供一些必要的生存輔助。為人父母完全是一場自作多情。”

“……你這段話哪看來的?”

“放屁。我老婆在我女兒房間安了監控,每天晚上我女兒一哭,她就把我一起叫醒,一晚上能醒三四次。所以我現在有的是時間思考人生。”

後排兩個人放聲大笑。

他們直接去了百日宴現場,韓統結婚的時候,新娘已經懷孕,所以婚禮辦得很小。一半為了麵子,一半也是彌補,他們決定大辦女兒的百日宴。宴席六點十八分才會正式開始,他們剛到,工作人員就把韓統抓走彩排去了。葉蓁蓁笑著揮手送他走:“快去快去,不用照顧我倆。”

他們也確實不需要韓統照應,坐下沒多久,高中同學就陸陸續續到場了。老同學多半在上海或杭州,跟周密葉蓁蓁許久不見,自然要寒暄幾句。他們結婚是在北京結的,沒請什麽高中同學,但因為葉蓁蓁讀書的時候人緣極好,所以現在大家聚到一塊,也還是真心實意地恭喜她:“真是不容易啊。我們班應該就成了你們一對。”

葉蓁蓁笑嘻嘻地回應:“是呀是呀,因為兩個人都找不到更好的了。”

不少人都結婚生子了,帶了孩子和伴侶一起過來,兩個人打配合,一個先吃飯,另一個給孩子喂飯,過一會兒輪班。他們發現葉蓁蓁在看,就赧然地笑笑,說:“哎呀養孩子就這麽麻煩,真羨慕你們倆,生活瀟灑,沒有負擔,看你朋友圈,每個月都在國外玩。”

葉蓁蓁也跟著笑。她不喜歡小孩,結婚前她跟周密說,她青春期的時候突然竄高,在膝蓋後麵留下了白色的淺淺的生長紋,她查過資料,這種體質的人懷孕也很可能留下妊娠紋,所以她很怕生小孩。

周密沒有笑她小題大做,他點點頭,說:“行,理解,批準了。”

可是她現在看著老同學們手忙腳亂帶孩子的樣子,突然有些羨慕。他們狼狽卻又不得不齊心協力的樣子,才像是家庭,而她跟周密太雲淡風輕了。輕到她常常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她身邊。

直到韓統夫婦抱著女兒走到這一桌,葉蓁蓁才重新高興起來。

韓統的女兒比視頻裏更好看。小孩子其實是看不出什麽五官美醜的,葉蓁蓁隻覺得她白白胖胖的一團,兩隻肉乎乎的小腿朝空中亂蹬,可愛得不得了。

韓統妻子把女兒遞給她抱,葉蓁蓁猶豫了下,說“還是算了”。於是又遞給周密,周密倒是接了過來,還輕輕搖晃手臂逗她。韓統妻子誇他抱孩子有模有樣的,比韓統強,韓統是隻要女兒一哭,就跟扔炸彈一樣把她丟給阿姨。

葉蓁蓁站在一旁,小朋友在跟她咧嘴笑,可是她沒有去握她的小手,她把手輕輕搭在了周密的背上。

吃完飯,葉蓁蓁說累了,想先回酒店去收拾箱子。周密留下來陪韓統送客。他們倆站在宴會廳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最近順嗎?”

“不順。”周密搖頭,“大老板挖了個首席技術官過來,挖了半年,挖過來以後又處不好,大老板不肯放權,對人家吆三喝四,才三個月就鬧翻。對方走人了,走的時候還帶走了幾個程序員。大老板說空降兵對公司沒什麽感情,所以現在要從內部挑選老人做首席技術官,挑的幾個人都不怎麽樣,不能配合我們這邊做運營的需求……總之我現在,每天在樓下喝完一整杯咖啡才有勇氣走上樓去上班。”

“你做得不高興就辭職唄。反正你老婆能賺錢,哎,葉蓁蓁到底一年能有多少收入?”

“我不知道。”周密坦白告訴韓統。他們倆的錢是分開的。如果不是聽同事抱怨老婆每個月隻給兩千的零用錢,他以為上繳銀行卡隻是個段子。葉蓁蓁從不問他要錢,周密也就更不可能去過問她的收入。

周密想了想,補充說:“跟葉蓁蓁提錢就怪怪的,我們倆操心的事情不在一個維度上。”

有時周密連著開一下午的會,頭昏腦漲回到家,看到葉蓁蓁坐在沙發上剝著糖炒栗子看小說。她也不是不體貼,會主動問他怎麽看起來精神不好,但對著從沒有上過一天班的老婆,周密又能說些什麽呢?他隻能打起精神反問她:“今天開心嗎?”

他勸自己要尊重個體生命的多樣性。葉蓁蓁從倫敦讀研究生回來,稀裏糊塗就當了時尚博主,這兩年做自媒體錢太好賺,雖然葉蓁蓁並不勤勉,賺的錢也遠超普通白領。作為太太,她經濟獨立還有充裕時間打理家庭,難能可貴,周密不能再要求她還懂得職場的煩惱。

雖然他真的很想找個人聊聊。

但這些話他沒有跟韓統說,不是怕丟人,而是覺得韓統理解不了,

他一定會嬉皮笑臉地回應說:“不同的話本來就要跟不同的女人說。”

回到他們住的酒店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周密以為葉蓁蓁已經睡了,特意連關門聲都很輕,沒想到燈一打開,葉蓁蓁一骨碌爬起來,盤著腿坐在**,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周密我們也要個孩子吧。”

周密一聽這個“也”字,就知道算不得數,他很想勸她說,小朋友不是這一季的Gucci,別人有所以你也想要有,但這話一說出口,葉蓁蓁肯定又要不高興,於是他沉著地試探:“你怎麽突然想到的?”

葉蓁蓁看起來是準備好了台詞,說得特別利索,張口就是:“你看,我的博主事業,是真的到了瓶頸期。我每周要出三套照片,我現在看到鏡頭都快吐了,有時候都覺得我跟淘寶模特似的。除了拍照寫穿搭,我也不能聊別的,你不許我提到你,我就隻能發自己每天雞毛蒜皮做了什麽,我都覺得沒勁透了。有個孩子就好了,我可以每天聊孩子。我跟你說,自媒體裏死忠粉最多的就是母嬰賬號——女人不僅喜歡自己聊孩子,還喜歡看別人聊怎麽養孩子,然後在那激動地找認同感。母嬰賬號帶廣告可貴了,就因為粉絲轉化率高。而且你想,我抱著孩子街拍或者去看秀,多拉風啊。你看米蘭達·可兒,靠她兒子圈了多少粉。”

周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她腦子不好使,還是太好使。

“而且我在想哦,如果實在是想要個孩子的話,早點生比較容易恢複吧。反正生了以後,我們不用母乳喂養,我覺得胸應該不會太下垂。”

其實還有些事她忍著沒有告訴他——她可能真的要老了。跟人說話說到一半會開始走神,一邊對生活裏的小細節吹毛求疵,一邊其實對什麽都打不起精神來。她想,有個孩子可能會好一些。

周密差點忍不住笑。這就是他老婆對“生孩子”這個命題的思考,所以他也吊兒郎當地問:“那孩子怎麽帶呢?”

“我媽過來嘛,在我們小區裏再租個兩室一廳,一間給我媽住,一間給月嫂,我們仨帶個小朋友,還是帶得過來的吧。”

周密這下明白了,這是她爸媽的主意。

他不討厭葉蓁蓁的父母,他們準備結婚買房的時候,周密預備把股市的錢大筆套現,是蓁蓁的父母主動提出分擔一半的首付——所以股市跟房市齊頭並進高歌猛漲的那兩年,他一樣都沒落下。

葉蓁蓁咋咋呼呼,她父母卻是會把事情做得體麵漂亮的人,結婚一年多,從沒有提出過要來北京住,他們也就葉蓁蓁一個女兒,卻任由她遠遠地待在北京。就連現在,他們想要一個外孫,都想好了要替女兒分擔養孩子過程中可能需要的一切。

但周密不是很著急要個孩子。一是他不想犧牲自己本來也沒有很多的個人時間,二是他小時候跟父親的相處時間也很少,他並不知道怎麽做個父親。

他走到床邊,捏了捏葉蓁蓁的臉,他覺得她很幸運,父母不動聲色地替她籌劃,她才能想一出是一出。

葉蓁蓁不懂他的意思,稀裏糊塗地看著他。

周密安撫她說:“養孩子煩著呢。你自己也還是小朋友,還要問我借駕照扣分,等真有了小朋友我怕你後悔。”

看葉蓁蓁還想反駁,周密決心嬉皮笑臉地把話岔開,他說:“你至少不急在今天吧?要不你先睡?我去洗個澡,我現在一身煙酒味。”

周密特意磨磨蹭蹭地洗了半個小時,出來發現葉蓁蓁已經背過身去睡著了,隻給他留了一盞床頭燈。他以為就這麽擺平了葉蓁蓁,所以過一會兒也就睡著了,他不知道葉蓁蓁始終睜著眼睛,那是一雙跟平日不一樣的、過分沉靜的眼睛。她在掙紮著,是這麽等睡意襲來,還是去酒店冰箱裏拿一小瓶Absolut Vodkaa。

a 知名伏特加酒品牌。——編者注

房間裏的電視之前被她調成靜音了,因此忘了關,現在正在插放亞馬孫雨林的探險故事。很多年前,她很喜歡看BBC的自然係列,她幻想成為那個拍攝組裏的一員,她好喜歡野生動物,夢想著自己能近距離跟蹤拍攝它們。

但她現在不跟周密聊這些,她知道周密的態度一定是“好啊我們可以去玩,不就是趟旅行嘛”。環遊世界這件事比他們當年想象的容易多了,根本不需要辭職,身邊朋友誰的護照上沒蓋著三四十個章。葉蓁蓁隱約知道自己屬於最幸運的那一撥——別聽時尚博主們天天喊累喊苦,比起普通上班族他們簡直爽翻了,她不用早起,也沒有人際鬥爭;父母都還沒有退休,所以她總覺得父母還是中年人,並不需要她的照顧;她離真正的有錢還很遠,但怎麽也算是這個城市的高消費群體——她看朋友圈一些描寫三十歲困境、販賣焦慮的爆款文,會看出一些僥幸感,她不知道如果攤上那些事她要怎麽辦。但為什麽,她仍然覺得“不對”呢?她甚至沒法跟人探討這種“不對”源自何處,因為即便是周密,都會嫉妒她的自由和清閑。

第二天早上周密睡到十點多才醒,還是葉蓁蓁在衛生間裏吹頭發的聲音把他吵醒的。他起來,走到衛生間門口問她今天怎麽安排。

“快點快點,我定了十一點半去吃早茶。過去還得十幾分鍾呢。”

去吃早茶的路上,葉蓁蓁詳詳細細地給他講今天的安排:“我們要珍惜在洋氣的上海的每分每秒。吃完早茶,去武康路散步喝咖啡,然後去新天地吃甜品,酒店四點退房,我們要在三點半折回來。去虹橋機場的路上會經過振鼎雞的連鎖店,我們可以進去買半隻白斬雞帶走。”

周密一陣亂笑,點頭說好。

“笑個屁,這可是我精心安排的。”

上午十一點鍾上海的高架橋一點也不堵,周密覺得葉蓁蓁連罵髒話都可愛極了,湊過去看她在幹嗎。

沒想到葉蓁蓁下意識地用手把屏幕一遮。

“……你在修圖啊?沒事你修吧,我就默默看,我不說話。”

葉蓁蓁斜了他一眼,把手拿開,周密發現她隻不過是在Instagram(下文簡稱Ins)上發照片,就隨口說:“坐車時別看手機了,對眼睛不好。”

葉蓁蓁把照片發出去,退出Ins,笑眯眯地看向周密:“那看你呢,看你對眼睛好嗎?”

她嘴甜起來是能把人甜得發膩的,所以周密挨著她坐過去,親她的鬢角:“那可不,延年益壽。”

可惜這個行程並沒能走完。在武康路上,葉蓁蓁被後麵騎共享單車的小姑娘狠狠一撞,撲倒在地上,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一旁不斷道歉。葉蓁蓁的膝蓋被地麵磕破,手肘被擦傷,但她活動了下腳踝覺得並無大礙,看小姑娘戰戰兢兢的樣子,她心一軟,就說“沒事,你走吧”。

周密扶著她到附近咖啡館,葉蓁蓁坐了半小時,慢吞吞喝了兩口咖啡之後,跟周密說:“我覺得我可能骨折了,我右手臂動不了了。”

疼還是其次,葉蓁蓁小心觀察著周密的臉色,她很怕在他臉上看到不耐煩。

半年前,她在一處台階上一腳踩空,小腿骨折。那時候周密不在北京,在外地出差。她是一個人癱坐在地上叫車去醫院的,周密仍然按照原計劃的日子回北京,一天都沒有早來,看到打著石膏的她後第一句話是“你肯定又邊走路邊玩手機了”。

所以在去醫院的路上,葉蓁蓁不敢吭聲喊疼。她很怕周密罵她,因為一方麵確實小姑娘騎車騎得太猛,另一方麵,也是她自己沒有走人行道——人行道上的石板間有縫隙,葉蓁蓁的鞋跟很容易陷進去拔不出來,所以她走在人行道下邊。她怕周密覺得她這次還是活該。

照了X光,醫生證實了葉蓁蓁的說法:“嗯,骨折了。打個石膏吧。”

雖然親媽就是醫生,但葉蓁蓁幾乎是最怕醫院的人。小時候每次打針都是一項大工程——她媽要假模假樣地選出“打針最不疼的阿姨”來給她打,阿姨要先陪她聊天,一邊聊一邊麻利地裝好針筒,然後在葉蓁蓁聊得最眉飛色舞的時候,由另一個護士阿姨一手把她抱住,一手捂著她的眼睛,在葉蓁蓁一片鬼哭狼嚎聲中,把針迅速地刺進打完。

上了大學,就是周密陪著葉蓁蓁打針。他第一次看到葉蓁蓁哭得聲嘶力竭的樣子,嚇蒙了,問護士怎麽辦。

護士麵無表情地說:“你不在她就不哭了。”

周密當時被這個回答逗笑了。他也覺得葉蓁蓁的哭聲裏起碼一半是表演,但……演就演吧。

她那些很嬌氣的小習慣一直讓他覺得很可愛。他記得的。他們倆大學不是同一所,而是分別在上海的東邊和西邊,有次葉蓁蓁體檢,抽了點血,然後來找他,她硬是一路都捂著那個棉球,到了他麵前才扔掉,就為了給他展示棉球上那點幾不可見的血跡。

現在葉蓁蓁骨折,要打石膏,他能預感到接下來會有一場鼻涕眼淚的大戲。

葉蓁蓁坐在門診的病**,周密從後麵抱著她,他已經感覺到衣角正被葉蓁蓁用力往下拽,他有點想提醒她這件襯衫是她親自買的,真的挺貴的,但想了想還是算了。拽就拽吧。

“打完石膏還會接著疼嗎?”葉蓁蓁可憐巴巴地問。

“回去晚上會疼的。盡量把手臂抬高,可以讓血液回流,減輕手指的腫脹感。”

周密的手機突然振動,他連聲說“抱歉”,走出診室。

眼看醫生要動手,葉蓁蓁連忙喊停:“等等等等,等他回來。”

醫生笑了:“是你打石膏,又不是他打。”但還是等了等。

五分鍾過去了,周密還沒有回來,醫生等不及了,跟她商量:“你要麽重新排隊,要麽現在就打,後麵有人呢,他們可沒空看你倆演瓊瑤戲。”

葉蓁蓁看了走廊一眼,終於點點頭:“嗯醫生你打吧。”

周密回來已經是半小時後的事情了,葉蓁蓁已經打好石膏,安安靜靜地坐在門診空餘的椅子上等他。她等著他安慰她,問她哭了沒,這樣她就可以自豪地跟他說,她一個人忍著疼打好了,過程中她左手一直死死攥著床單,但是沒有哭。

但周密隻是帶著她走出診室,然後停下腳步,讓她坐在走廊的凳子上。葉蓁蓁嫌醫院的凳子髒,不想坐,周密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聽話,坐下。然後他自己蹲下來,就像無數個在醫院裏跟生病的女兒講道理的父親一樣,仰頭跟她說:“蓁蓁,我工作上出了點問題,接下來一段時間會非常忙。你這樣子我很不放心,所以我想,既然你在上海了,不如先回杭州住幾天,由爸媽照顧你我也比較安心。”

葉蓁蓁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非常好笑的念頭——這是不是就是古代戲文裏唱的,打發她回娘家?

“你要是覺得沒問題,我一會兒帶你回酒店收拾好行李。我們一起出發,我去虹橋機場,剛好也送你去火車站。”

“你工作上碰到什麽事了呀?”

事發突然,周密隻想跟她商討她的去處問題,並不想仔仔細細把一件很煩的事再說一遍,再煩一次,於是他說:“我們新出的遊戲申請不到版號,不能上線,再耗下去資金鏈會出問題。”然後他迅速地把話題拉回來:“可以的吧?我一會兒跟媽媽打個電話?”

葉蓁蓁吸吸鼻子,搖頭說:“沒事,我自己跟我媽說。”

他們一起回酒店取行李,又一起搭車去虹橋樞紐——上海的高鐵站跟機場是建在一起的。路上周密不停地回消息,有時發現葉蓁蓁在看他,他猜想葉蓁蓁是討他注意,就摸一摸她右手臂上的石膏,問她疼不疼。葉蓁蓁搖頭,閉上眼睛靠在車窗上休息。

下午四五點鍾,正是上海高架橋開始堵的時候,等他們到了高鐵站,葉蓁蓁坐的那一班高鐵已經開始檢票了。即便如此周密還是短暫地抱了抱她,又親了親她的額頭,這一套纏綿的告別下來,好幾個旅客駐足,葉蓁蓁甚至聽到一個姑娘大聲說:“你看看人家!”

周密總是這樣的。有些事做得比誰都柔情,可是葉蓁蓁剛過完安檢,再扭頭看,周密早沒人影了。

葉蓁蓁媽媽把骨折的事看得很大。葉蓁蓁剛上高鐵,她就從家裏出發來接她了。葉蓁蓁說:“急什麽,一個小時呢。”媽媽說:“沒事,我車技差,找停車位要半天,你單手拎箱子不方便,我一會兒就在出站口等你。”

葉蓁蓁鼻子一酸,覺得兩邊獲得的待遇差太多了,所以賭氣地沒有跟周密報平安。

直到坐進車裏,媽媽問她:“你告訴周密你到了嗎?”她才用左手簡潔地發了兩個字過去:“到了。”

周密回得也很短,說:“好的,你安心休養。”

回複完,他立刻給丈母娘打了電話,大意是他這陣子實在忙得不可開交,隻能麻煩她,又說等蓁蓁稍稍好些了,他就給她訂機票回北京。

媽媽從後視鏡裏瞟了葉蓁蓁一眼,然後不冷不熱地說了聲“好”。掛了電話,她媽試探說:“你們沒吵架吧?”

“沒。”

“你怎麽臉色灰撲撲的?“

“我這又骨折又坐高鐵的,怎麽可能不難看?”

做媽媽的於是又心疼起來,一到家,就拿出煲好的鴿子湯催促她喝,葉蓁蓁沒胃口,她就說:“沒事,你吃不下鴿子肉,就喝湯,裏麵是當歸和黨參,很滋補的,枸杞是你爸私藏的,我平時要喝,他還不讓。你喝點湯吧,我怕你沒胃口,特意往清淡裏做。”

葉蓁蓁小口小口地喝湯,然後她吸吸鼻子跟她媽說:“你一個醫生居然還信什麽補不補的。怎麽那麽土。”

她媽笑著拍了一下她的背,說:“我們又伺候錯啦?”

葉蓁蓁喝到一半,抬頭問媽媽:“我能不能這次在家待久點?”

“行啊,我接下來三天都請假了,你想吃什麽,開個單子,我讓你爸明天早上去市場買,超市裏的東西不新鮮,要熟人攤位才有好東西。”

“媽。”

“怎麽了?”

“沒什麽,”葉蓁蓁搖搖頭,“我就喊你一聲。”

葉蓁蓁的媽媽不是很細心的人,所以沒有再糾纏這個細節,她忙忙碌碌地跑上跑下,嘴裏念念有詞:“知道你要回來,你爸特意給你換了個乳膠枕頭,你不是說睡不著嘛,換個枕頭興許能好點。哦,對了,你明天早上想吃什麽?媽媽買了餛飩皮,給你包餛飩好不好?北京沒有餛飩吧,你們是不是都吃餃子?”

葉蓁蓁咬緊下嘴唇,“嗯”了一聲,拚命忍住才沒有讓自己的聲音帶哭腔:“我明天早上想吃粽子,你記得蒸熟一點,糯米要蒸得很軟很糯,肥肉有點融化掉,這樣配合裏麵的瘦肉才好吃。”

葉蓁蓁白了她媽一眼,悶悶地說:“我去睡覺了。”

葉蓁蓁躺在**,這個房間裏保留著她十八歲時的裝飾,如果她沒有記錯,書桌第二格的最底下,還留著那時候的日記,裏麵密密麻麻,全是她跟周密的瑣事。葉蓁蓁那時候怒氣衝衝地寫“如果他今天晚上十二點前還不發短信來認錯,我就再也不理他了”,後麵緊跟著三個很有決心的感歎號。

他到底有沒有來道歉,她不記得了。但她記得自己那時的心神不定,她把手機放在書桌上,過三分鍾,就要點亮屏幕看一次。

現在不會了。她躺著打Candy Crusha,中間周密有好幾條消息進來,她等打完了這一局,才切到微信回複他。反正就那麽幾句:沒事;我在爸媽家挺好的;你也注意休息。葉蓁蓁用右手指小幅度地打字,然後突然笑出來了,這算長進嗎?

a 一款手機遊戲。——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