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加州一號公路朝前駛去,側麵是太平洋吹來的海風。可敞篷車頂一直打開著,前擋風玻璃雖然減弱了迎麵而來的風,但是美由紀的長發還是不由自主地隨風招展著。進入了春天的美國西海岸依然殘留著些許寒意,美由紀把原本拉到手肘位置的袖子複原到手腕處,調整了下自己的墨鏡。漫長的海岸線一側是懸崖峭壁,另一邊是科迪勒拉山係綿延的丘陵。天空呈現著迷人的深藍色,似乎是將太平洋倒扣在了天穹裏。一號公路蜿蜒著朝著前方伸展,直到被遠處的海岬所遮蓋。公路上的車輛寥寥無幾,車身輕易地超過了前麵那輛慢吞吞行駛著的貨車。

轟轟轟——

安靜被車後麵傳來的引擎的轟鳴聲打破。

美由紀朝著後視鏡瞄了一眼,一群文身男子騎著大功率的機車從後麵急速駛來。不一會兒,美由紀的跑車周圍就被機車群所包圍。今天駕駛的是丈夫的跑車,本來應該是他開車載著自己,可是丈夫今天有個重要的會議需要參加。沒有他來也好,落個清淨。說起來,祁龍已經連續三年沒有和自己一起去墓地了。這幾年他的事業越來越興旺,回家的時間也是越來越少,現在這輛曾經丈夫最喜歡的跑車已經成了自己出行的座駕了。

“早上好,女士。”

高大強壯的白人男子們很有禮貌地向美由紀微笑致意,然後朝前飛速駛去。機車群在前方已經漸行漸遠,引擎聲消散在了山巒和海濤之間。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個道路岔口,美由紀將跑車轉到了最右邊的慢車道,回憶又慢慢地浮上了心頭。

加州州立國家公墓是個半開放的墓園,坐落在離海岸不遠處的一片起伏山崗下。美由紀將跑車停在了墓園外的停車場裏。敞篷車頂自動合上後,她拔出車鑰匙,打開車門,把太陽眼鏡推到額頭上,起身看了看一塵不染的天空後,輕輕地把車門關上。

加州早晨的陽光猶如柔順的絲綢般覆蓋在青山綠崗上。美由紀穿著碎花連衣裙,裙裾一直拖曳到了小腿肚以下的位置,隔著黑色平底鞋之間露出了一小段白皙的肌膚,在陽光的映襯下美由紀的皮膚顯得更加蒼白,脖頸上的一串珍珠項鏈簡直就像是從皮膚裏孵化出來的一般。經過前幾日的雨水衝刷,墓園裏的植物紛紛開始吐芽,美由紀沿著公墓大道走,前方某個墓碑就是她的目的地。

無數等間距豎立的長方形墓碑在芳草綠茵地朝著遠方鋪開,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線處的橡樹林,更遠處是連綿不盡的落基山脈。今天前來憑吊的人不多,美由紀走了一段路才見到人的身影。這裏有許多陣亡士兵的墓地,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一直到第二次朝鮮戰爭,墓碑上刻著墓碑主人的姓名、軍種軍銜、陣亡地點和出生年月。美由紀走過時會下意識地瞥一兩眼墓碑上的文字。

……

羅伯特·肯斯中士

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三師

紫心勳章

陣亡於長津湖附近

1992.7.21—2024.4.25

……

霍華德·康普頓下士

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一師

紫心勳章

陣亡於清川江附近

1999.1.23—2024.4.13

……

德裏克·詹姆斯少尉

紫心勳章

……

……

一個穿著迷彩軍裝的男子單膝跪地,低著頭頂著墓碑無聲地啜泣,美由紀經過時看見了這個高大男子的肩膀在抖動。不遠處陽光照耀下,美國國旗覆蓋在了一塊墓碑上,墓碑下堆滿了鮮花,一個女人俯臥在鮮花前麵的草坪上,雙手緊抓著墓碑的邊緣在顫抖。

同樣的畫麵,同樣的悲傷。每年來到這裏,墓園的景象似乎就是一張永不褪色的相片,時間被凝固在了永恒中。

美由紀沿著大道低著頭走過一排排低矮的墓碑,平底鞋無聲地在石板路上交替著。走到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參天大樹下,她右轉離開了大道,朝著鋪滿綠草的墓碑區域深處走去。

風從海的那一邊吹來,潮濕的空氣潤濕了這一片開闊的墓區。美由紀用手指不斷地撩撥調整著淩亂的發絲,腳底心傳來和青草摩擦的“沙沙”聲。

烏鴉的叫聲從四麵八方傳來,離那塊墓碑越近,她的步伐越緩慢。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連衣裙無規則地飄動著,輕撫過一塊塊堅硬的石碑。握著鮮花包裝紙的手心已經沁出了汗水,美由紀終於停下了腳步,看著墓碑上的文字。

伊春樹

1971.2.12—2011.4.5

爸爸……整整15年了……

加州清晨的太陽越爬越高,初春的寒意漸漸被驅散了。風漸漸變小,碎花裙子變得溫順起來,聽話地圍攏在了美由紀的小腿周圍。她把康乃馨輕放在墓碑前。陽光從背後射來,耀眼的光斑從墓碑上反射出來,美由紀仿佛一點都沒有察覺般地繼續凝視著黑色的墓碑表麵。

時不時在美由紀的夢裏,父親會出現。他站在林中小屋外麵的草地上,肩上荷著農具,手搭在了馬車上,水車在屋後麵發出流水滴落的聲音,天上的雲在遠山後出現。美由紀朝著父親撲了過去,伊春樹教授放下農具,兩人抱在了一起,然後滾落到了滿天繁星下的林間空地,一起數著天上的星星。

父親被抓走的那天是聖誕夜,屋子外麵刮著暴風雪,氣溫大概接近零下20攝氏度,屋子裏麵卻非常暖和。美由紀剛上小學三年級,每天睡前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看父親變各種各樣的魔術。

“爸爸,變個魔術。”

美由紀在**輕聲輕語地說道。

“美由紀,今天是聖誕夜啊,你不喜歡聖誕禮物嗎?”

“不要,我要爸爸變個魔術。”

伊春樹教授的臉在床頭燈的柔和光線下顯得很慈愛。

“好吧,這次魔術可有點嚇人哦。”

“我不怕。”

伊春樹從背心口袋裏拿出了一把彈簧刀,“唰”的一聲把刀刃亮了出來。

“怕不怕?”

“不怕。”

美由紀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有些擔心。

“看好。”

他舉起自己的左手,用刀刃狠狠地在虎口上劃了一刀。

“爸爸,流血了。”

汩汩的血流從深深的刀口裏湧出,伊春樹咬緊牙關,臉變成了一副猙獰的樣子,這個樣子美由紀從來沒有看到過,所以她急得哭了出來。

“爸爸!”

伊春樹把彈簧刀扔在了地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褲子口袋裏麵拿出了個噴霧器,然後朝著傷口上噴去。一瞬間,血就像結冰了一樣被止住了,然後傷口結痂脫落下來,接著傷口一點點地開始複原,直到和原來一樣。

美由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這是她看到過父親表演的最不可思議的魔術。

“美由紀,有時候想要變個大魔術就必須對自己狠一點。”

美由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隨後傳來了門鈴聲。

“伊春先生!”

用人洪亮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都這麽晚了。”

伊春樹摸了摸美由紀的頭,將彈簧刀和噴霧器物歸原處,然後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美由紀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趴在地毯上尋找剛才從父親虎口上脫落下來的血痂。很快她就找到了,她用食指和拇指拿了起來,朝著床頭燈照去。

“這是真的嗎?”

她歪著頭仔細瞧著的時候,她的父親被抓走了。

審判很快就下來了,終身監禁。

美由紀不知道父親犯了什麽錯,沒有人和她講,連原來和藹可親的用人也不說,後來還是自己在學校裏麵被孤立的時候才知道的。

“你爸爸用活人做實驗。”

“對,還有克隆人。”

“簡直是個魔鬼。”

又過了5年,父親肝癌晚期的消息傳來,這個時候她已經沒有用人了,自己一個人自食其力,邊打工邊為自己上大學攢學費。在監獄的病房裏見父親最後一麵的那天,伊春樹虛弱的聲音裏已經沒有了對於生的渴望,美由紀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一張憔悴消瘦的臉,顴骨的輪廓清晰可見,嘴唇幹燥、雙眼凹陷,曾經寬闊的肩膀被一具骨架所取代,本來應該更加凹陷的腹部反而有些隆起。

“美由紀要變個大魔術。”

父親臨死前最後的那句話在耳邊縈繞。

雲層漸漸遮蓋住了太陽,反射著陽光的墓碑又恢複了原先漆黑的紋理。黑色的墓碑旁,康乃馨的花瓣在晨風中微微顫抖,海洋的氣味伴隨著泥土的濕氣,頭頂上是一絲不掛的純淨天空,一個充滿希望的早晨。

美由紀一直在等待著那一天,為了這一天她等待了15年。絕望在15年前父親死的那一天降臨,希望在15年前父親葬禮的那天滋生,因為有人對她說她的父親沒有死。

還有3天,還有3天複仇的日子就要到來了,現在要做的隻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