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楚王遺下包金椅 張獻忠發怒轟蒼天
張獻忠進得重慶城,暫且將陳士奇的巡撫行台作了自己的西王府。少頃,龔完敬和江鼎鎮前來稟報,說各軍已經抓獲了瑞王朱常浩、四川巡撫陳士奇、兵備道劉麟長,關南道陳勳、重慶知府王行儉等36名高中級文武官員,已押往上半城校場壩,等待西王處置。
張獻忠立即前往校場壩理事。
此時從西王府通往上半城寬敞的校場壩路途中,大西軍諸營將領,全副嚴裝,戈甲鮮明,旌旗招展。兵士則手執大刀長矛,將偌大個校場壩團團圍住。
魏佶帶著一幫小太監用騾馬拉著板車,將包金椅運到校場旁邊的演武廳上,並以華蓋、黃緞裝飾。
切莫小瞧了這張碩大沉重,全身用厚厚的,閃閃發光的純金皮包裹,且在扶手和椅背鑲滿翡翠珍珠的巨型座椅,它可是封藩武昌的曆代楚王的寶座。
楚王的寶座,自然有著非同一般的傳奇故事。
武昌城裏的楚王,乃是朱元璋第六子朱楨的封國。朱楨出生時,恰逢太祖大軍平定陳友諒,攻克武昌的塘報到來。太祖正守在產床前,一時高興,便許諾馬皇後:“此子長大之後,封他到武昌為王。”
後來太祖皇帝一統天下,大封諸子,當初金口玉牙許下的諾言,必須兌現,真的便將朱楨封到武昌,是為楚王。想那武昌,乃是長江商船雲集之地,湖廣15府,125州縣,再加七土司的行政中樞所在。藩王雖不直接管理軍民政務,卻有無形權力,至尊地位。凡是來到省城的大小官吏,誰不敬送厚禮,前去登門覲見?過往商賈,誰又不願饋贈財貨,高攀王府?因此,兩百多年過去,楚王宮金銀山積,富冠全省,便成情理中事。
偏偏輪到朱華奎這位末代楚王,與洛陽的福王如出一轍,把金錢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前次左良玉在襄陽被張獻忠打得落花流水,撤往九江時,特意船靠武昌,登岸前去楚王宮謁見,提出自己軍餉缺乏,將卒已半年未開餉銀,懇請楚王借餉,願率軍保衛武昌。
敦料楚王推說無錢,良玉隻得悻悻而去。
王宮長吏徐學顏勸諫楚王:“武昌城防空虛,倘若獻賊過江,誰能為千歲守城?”
楚王道:“我自己養兵,不比留他人之兵更可靠嗎?”
學顏道:“藩王養兵,便是公然違犯祖製,千歲豈能率性而為?不如請退休大學士賀閣老出來,招練民兵,由千歲負擔軍費。民兵皆有住屋親人在此,必能舍命守城。這樣真到了應急之時,千歲手中既有可調之兵,又不為祖製所宥。待到流賊平定後,即可將民兵遣散,此乃兩全之道也。”
楚王想想這話有道理,才忍痛撥了十萬兩白銀,請賀閣老出來招兵買馬,主持軍事。
這賀閣老名叫賀逢聖,乃是萬曆朝的探花,崇禎朝的宰相,自崇禎十四年退休歸籍後,在地方上為人公允方正,整日吟詩作畫,燒香禮佛,從不過問政事,人皆尊他為“賀菩薩”。現受楚王請托,不得不出來訓練新軍。他本毫不知兵,不過因威望關係出麵號召而已,實則一切事務,全由楚王從宮中派去的大太監張其在辦理。
等到十萬兩白銀用盡,楚王便再也不願多撥一兩,要他們自行向民間去募集軍餉。張其在力爭,反被楚王笞責40大板,把兩瓣屁股打得烏青,拄著拐棍來到賀府,向賀閣老訴苦。
賀便入宮去見楚王,道:“賊軍正在攻打漢陽,武昌情勢甚為危急,願千歲厚撫民兵,得其舍命相助,方能保衛武昌城池。”
楚王一聽又是要錢,頓時覺著肉疼,翻著眼白嚷:“民兵保衛的是武昌全城,並非單保我楚王宮,為何你不去向百姓要錢?”
賀逢聖道:“保城、保民、保王,都是保的大明天下,民兵又是千歲所募,千歲不肯出帑金作軍餉,百姓又如何肯出呢?”
楚王說不過他,命總管太監魏佶抬了一把包金嵌玉椅出來,對逢聖說:“楚王宮過去多曆坎坷,弄得很窮,實在拿不出銀錢來助餉了。這把椅子是太祖高皇帝賜予先王的,你實在要我帶頭,就拿它去換幾個錢,充作軍餉吧。”
逢聖見楚王吝嗇到耍無賴的地步,還抬出太祖高皇帝來壓他,不敢再爭,大哭而出。
5月5日,張獻忠率舟騎兩隊,從團風洲渡江,破了武昌縣,剛前進到華容鎮,痛恨楚王貪吝的張其在前來密降,向張獻忠說:“城內民兵,盼大王到來,猶如久旱禾苗盼天降甘霖,以便開門迎降,請大王快些進兵吧。”
張獻忠即命張其在為向導,催督大軍前進,29日便到了武昌北麵的武勝門外。張其在望見城上民兵旗幟,放出信號。城內民兵急忙打開城門,讓大西軍一擁而入。
賀逢聖聞聽城陷,與妻妾子女同乘一船出逃。離岸不遠,眾多潰兵被大西軍追殺得撲爬跟鬥,浮水欲上賀船逃生。人多船小,霎時沉沒,賀家滿門蒙難,唯賀逢聖被家人救起,落入大西軍手中,被送到張獻忠跟前。
賀逢聖昂然不跪,隻求速死。
張獻忠道:“都說武昌人尊你為賀菩薩,誇你是個難得的好官,咱不殺你,送你出城逃命去吧。”吩咐幾名侍衛,將賀逢聖扶出望山門外。
不料,侍衛返城後,一心想為國家王朝盡忠的賀逢聖,竟然跳下王曾橋淹死了。
回頭再說楚王,城破之時,他才慌不迭拿出銀兩,招募兵勇,退守宮牆,以保護他的金山銀庫,可惜連一個願意為他賣命的人都沒有了,隻好等著張獻忠登堂入室,做了他這楚王宮的新主人。
稍後,已經向大西軍投降的魏佶帶著幾名點庫人員和財物清單,前來稟報,說楚王宮中現存黃金50萬兩,白銀180萬兩,珠寶珍玩無計其數。
連張獻忠看著這些巨量的金銀財寶,也不禁長歎道:“有財如此而不設守,朱胡子真庸兒也!”
張獻忠坐在楚王的包金椅子上,勾下腰杆問跪在他腳下的楚王:“你這老東西,早已過了古稀之年,茅坑邊上翻筋鬥——離屎(死)不遠了,還留著這許多金銀珠寶做個甚?”
楚王顫顫巍巍,先給張獻忠磕了三個頭,然後回話:“大王提這個問題,我在世上活了七十多個年頭,還真是從來沒有想過。實話回稟大王,我也不知拿這些金銀珠寶有何用處,隻是從小便在金銀珠寶堆裏長大,總覺得這些東西越多越可愛,看了讓人精神爽快。有了一千萬呢,又想兩千萬,有了兩千萬呢?又想四千萬,永遠沒有個止盡。大王圍城之前,賀閣老他們勸我拿錢出來給民兵做軍餉,我幾次開了庫房,可看著這黃燦燦白花花的寶貝啊,又實在舍不得。如今想來,定然是老天爺專門派我,替大王保管這些金銀珠寶的。”
楚王這番無恥之言,說得張獻忠與王自賢、汪兆齡、王尚禮等一班重臣親隨哄堂大笑。
張獻忠道:“你們看,這等瘟豬子,竟做了武昌城裏第一至尊至貴之人,大明王朝,哪有不亡的道理?”
王自賢道:“全城百姓都恨他入骨,請大王將他綁在蛇山高處,聽任百姓報仇雪恨,以快人心。”
張獻忠道:“他替咱老子守庫有功,就賞他一具全屍吧。”命人拿一大麻布口袋來,將楚王裝入,沉到東湖裏去。
臨進麻袋,張獻忠還戲謔楚王:“你替咱守庫有功,咱因為民怨之故,不得不殺你,你若是想要什麽東西,盡管說來,咱一定滿足你的要求。”
楚王感激不盡,再次磕頭,說:“大王賞我全屍,華奎自然感激不盡。我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金子,那就承蒙大王開恩,送我一個大錠金元寶,我把它帶到陰曹地府,有這寶貝生生死死陪著,就算到了陰間,這心裏也會舒坦很多。”
一班文臣武將聽罷,又是一通大笑。
張獻忠果真命人給楚王拿來一個50兩重的大錠金元寶,又配上一坨大石頭,一起裝入麻袋,對楚王說:“你要認清了,這大金元寶它其實也是塊石頭,這石頭呢?也能當作金元寶。”
“金元寶是金元寶,石頭是石頭。大王這話,老夫不懂。”
“金元寶是金子鑄成的,這金子又是從哪裏來的呢?”張獻忠手一揮,“你要連這個都不曉得,那就真應該到龍宮裏去認真想想了。”
楚王果真被扔進東湖,喂了魚蝦。
史書記載,獻軍一開始,偽稱宗室不殺,於是楚府宗室紛紛拿著自己的身份證明去自首,連老百姓也有去冒認的,但這隻不過是張獻忠玩的一招“引蛇出洞”的招數。
這些人隨即全都被“喀嚓”掉了。
張獻忠在武昌將原來八大王的稱號改為大西王,以楚王府為西王府,宮前豎起兩麵大旗,上書“天與人歸,招賢納士”。
武昌城九道城門也各樹兩麵大旗,上書“天下安靜,威震八方”。
當上了大西王,張獻忠還是想幹一番大事業的。
比方說,由於各級政權已經建立起來,需要許多知識分子為他效命。張獻忠為了爭取知識分子為他的農民政權服務,曾經舉行開科取士。如在武昌派監軍李時英主持考試,錄取了20人為進士,授州縣正印官。48人為廩膳生,授府州縣佐。60歲的漢陽人陳玨還中了狀元,參加考試的士子相當踴躍。
張獻忠還將楚王府的金銀散發給饑民,推出了“三年免征”的惠農政策。同時抓緊壯大自己的軍隊。經過張獻忠一係列的安撫及整飭,武漢三鎮秩序井然,開始恢複生機。湖廣共有21個州縣,歸附張獻忠的大西政權。
但張獻忠並沒有能夠繼續在武昌待下去,因為搶在他之前,已經在襄陽坐上新順王寶座的李自成的農民軍,攻占了與武昌僅隔著一條漢水的漢陽。撤到安慶的明軍悍將左良玉,也不時派兵前來騷擾。張獻忠深知自己眼下連兵多將廣的李自成也打不過,更別說還有一個老對頭左良玉了,趕緊下令大西軍向湖南和江西轉進。撤出武昌之前,張獻忠決不留一顆糧食、一個丁壯、一個女子給自己的敵人,於是大搞堅壁清野,把所有15歲以上、30歲以下青壯男女簡選入隊,背負金銀珠寶和貴重物資,把漂亮女子挑出送入軍營,充作軍妓。然後在武昌城內大開殺戒。
由於人太多,砍得大西軍士兵連手腕都脫臼了。於是想出一計,打開漢陽門假裝放人。老百姓以為得已逃出生天,競相從此門奔出。大西軍騎兵揮舞馬刀,把出城逃亡的百姓驅入江中淹死。
正值繁春花似錦的季節,而“自鸚鵡洲達於道士洑,浮屍蟻動,水幾不流逾月,人脂厚累寸,魚鱉不可食”。數十萬武昌百姓,被大西軍斬盡殺絕。《綏寇紀略》的作者是吳偉業,也就是明末清初的著名詩人吳梅村。諷刺吳三桂的“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就出自他寫的《圓圓曲》。他撰寫的記述明末曆史的書籍,傳世並在史學界有著重要影響。
張獻忠走時還不忘一把火燒了楚王宮,隻帶走了楚王宮總管太監魏佶替他管理日漸龐大起來的後宮隊伍,以及一代代楚王傳下來的那把鑲珠嵌玉的包金椅。
此時從西王府通往重慶上半城寬敞的校場壩路途中,大西軍諸營將領,全副嚴裝,戈甲鮮明,旌旗招展。兵士則手執大刀長矛,將偌大個校場壩團團圍住。
被俘的瑞王朱常浩與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員,猶如羊群一般被趕到較場壩,等待勝利者前來發落。
禮炮轟鳴聲中,張獻忠在王自賢、汪兆齡、龔完敬、江鼎鎮等官員的簇擁下,緩轡到得演武廳前,蹁腿下馬,上台落座。
一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生著連鬢胡子的金甲武士,好像龍門古代石刻藝術中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樣,神氣莊嚴,威風凜凜,一動不動立在張獻忠的專座包金椅後麵,一隻手叉腰,一隻手緊緊扶著一麵紅色大旗。
這幅大旗帶著用雪白馬鬃做的旗纓和銀製的、閃著白光的旗槍尖兒,旗中心用黑緞子繡著“大西”兩個鬥大的字。
一隊金甲武士,在演武廳前整齊排開。
瑞王朱常浩與陳士奇等36名官員站立在演武廳前。
張獻忠大模大樣地端坐在包金椅上,按照階級與職務,依次傳名審訊俘虜。
第一個,便是瑞王。
“你這朱家的王爺,在咱眼中,不值一頭驢價。今日作了本王的俘虜,見了咱老子竟敢不跪,莫非想討死麽?”
已經把自己修煉得有些兒仙風道骨模樣的瑞王漠然回道:“孤失寵於先帝,遠封漢中,早知命運乖惡,長齋禮佛,以修來世。你如殺我,我也隻好再圖轉生,若不殺我,我願剃度出家,再圖修積。今日事已至此,生死憑你處置。”
“你既然願意出家做個和尚,我也用不著再殺你了,就讓你回到你開國祖宗那裏,做一個八方化緣的托缽僧吧。”
張獻忠說罷,一邊命人給瑞王剃個光頭,一邊吩咐魏佶派人趕去羅漢寺,取來一件衲衣,一雙皂鞋,一個化緣缽,一根打狗棍。這一廂剛把頭剃好,魏佶一廂已把各物送上,於是讓瑞王穿戴打扮起來,派幾名侍衛將他送出通遠門。
不曾想瑞王剛走出較場壩,百姓見了,爭相環跪叩拜。
這情景頓時惱了張獻忠,立即傳令將瑞王押回,恨聲道:“老雜毛,咱原想讓你有個善終,現在咱改主意了,還是直接送你升天為好。你要弄明白,不是咱要殺你,是重慶的百姓要了你這條老命。”說完,便命武士動手,將瑞王絞死。
金甲武士一擁上前,將瑞王架住。
不料此時天色卻兀然出現了異象,原本自攻城開始,重慶上空每天都是赤日炎炎,熱不可耐,偏偏這刻兒卻狂風陣陣,攪得塗山樹動,卷來團團烏雲。片刻之間,天空黑得像鍋底一般,隻在厚厚烏雲邊上,一抹兒亮光偷偷摸摸,時隱時現,提醒人們現在是白天而非黑夜。
那狂風也毫不停息,似洪水猛獸般在兩條大河與高聳的古老城牆間來回衝撞,裹著草木,卷著塵土,夾著碎石和沙子,盤旋衝突於大街小巷,呼呼尖嘯,使千年黃桷樹截枝斷頭,令兩江之水騰浪拍岸,直刮得全城黃沙彌漫,地暗天昏。
而且就在繩子搭上瑞王脖子這一刻,空中電光一閃,打了一個炸雷,驚得不少人叫出聲來。
王自賢上前勸道:“古雲迅雷疾風,必有異變。朱常浩本無大過,不必殺他,也不必放走。不如留他在軍中,用以招降各地州縣官吏,也能變廢為寶,多少起些兒作用。”
張獻忠卻憤憤道:“你以為這迅雷疾風,是老天爺在救他麽?我偏偏不尿這一壺!咱是天帝之子,豈能不知天帝之心?朱家王朝龜命該絕,正是老天爺的意思,咱今日殺他,是遵天意行事。”話剛落音,仿佛回應似的,空中又暴響起一串驚雷,打得地皮猛然抖顫了一下。
“呀呀呀!”這一串雷聲更加激怒了心比天高的張獻忠,隻見他怪叫一聲,陡地蹦起,瞪著蒼天高聲大呼,“天雷滾滾,咱老子亦佛亦魔!老天爺你竟敢派雷公閃婆來嚇唬我?是狠的,你再給我來兩炸!”
老天爺這回果真顯靈了,話剛說完,又是幾個炸雷當頭辟下,緊跟著又是一串雪亮銀蛇,淩空亂竄,掠過較場壩和演武廳。
不單雷公火閃聯袂而來,大雨也忙不迭地趕來湊熱鬧了,而且一來便是瓢潑大雨,狂風卷著暴雨在空中飛旋繞動,打在人身上猶如鞭子猛抽。天地間“嘩嘩嘩嘩”一片,震耳欲聾,十米之外,啥也看不真切。
台上台下,人皆萬分震驚。
場邊百姓兵士,已經被這奇異天象,嚇得掩頭而逃。
如此雷鳴風吼的情景,人世間何曾能見?恰似許仲琳《封神演義》中描繪的一段情景:“風氣呼號,乾坤**漾;雷聲激烈,震動山川。電掣紅綃,鑽雲飛火;霧迷日月,大地遮漫。這風真是推山轉石鬆篁倒;這雷真是威風凜冽震人驚;這電真是流天照野金蛇走;這霧真是彌彌漫漫蔽九重。”
或許也正應了“與天奮鬥,其樂無窮”這話,唯有張獻忠毫不畏懼,用力一拂長髯,指天怒罵:“瞎了你娘的狗眼,咱乃天帝之子張獻忠是也!今奉天帝之命,前來人世間誅殺朱家滿門,雷公閃婆,關你等何事,竟敢前來阻攔?看咱用大炮打下你等,押來與瑞王一起,跪在咱老子麵前受審挨刀!”
吼罷,便命場邊兩排佛郎機大炮,“咚咚咚咚”,交相向著天空不停轟擊。
閱讀中國開國皇帝們的傳記,會發現一個共同的特點:那些豐功峻德的曆代開國皇帝,除了第一個皇帝秦始皇和北魏、隨、唐等有少數民族血統的開國之君外,餘者幾乎都是出身江湖。也就是說,在他們從社會最底層的農民或城市貧民到皇帝的路途中,都有一個流氓化或者說是流民化的過程。對大西國開國皇帝張獻忠來說,具有“捕快”和“邊民”的履曆,已經使他的人生洇染上濃濃血色。更重要的是從22歲到41歲這長達19年金戈鐵馬的造反史,如同血與火的熔爐,在把張獻忠千錘百煉得堅硬如鐵的同時,也使他逐漸變得來傲視群雄,唯我獨尊。不僅容不得任何人反對他的意見,甚至連天地神靈,也必須聽他的號令行事,否則,連老天爺他也敢打!
這也真是奇了怪,不過一支煙工夫,挨了幾炮的老天爺,竟然怕了張獻忠。隻見暴雨倏地停止,滿天烏雲,隨風散去,雷收電匿,清風徐來,天地間涼爽無比。
聚集在校場壩的重慶軍民,親眼目睹了張獻忠這等神威,無不為之大駭!視為神靈!
張獻忠用大手從胡子上捋下一把雨珠子,重重撣在空中,朗聲大笑,問道:“你們全都看見了,到底是雷公閃婆厲害,還是孤王厲害?”
軍民一齊跪地叩頭,山呼:“西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獻忠得意揚揚說:“咱老子幾炮一轟,雷停電止,雲散天青,可見這老天爺,也是一個欺軟怕惡的貨色!”
待金甲武士將瑞王絞死,張獻忠又讓人押上陳士奇、陳勳、王行儉等官。
張獻忠喝令眾官跪下。
陳士奇、陳勳麵不改色,怒目相視。
唯王行儉見左右吆喝如雷,頗有懼色。
陳士奇對王行儉厲聲道:“王大人受朝廷厚恩,國破之際,不為朝廷死,有何麵目見先帝於地下乎?此膝一屈,不可複伸,時勢至此,偷生何為?”
陳勳臉上掛不住,虎地站了起來。
張獻忠道:“剛才你等全都看見了,咱老子想殺人,雷公閃婆擋不住。你們願降者跪,願死者立。”
陳士奇挺身上前怒罵:“你這長髯毛賊,偶然得意,便敢猖狂放肆,不知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份量。我等堂堂皇明大臣,恨不能從先帝於地下,豈能在你這鼠輩小兒跟前下跪?”
王行儉與陳勳也上前齊聲痛罵。
已經跪下的官員,受此感染,接連站起,振作精神,爭相作出寧死不屈模樣。
張獻忠冷聲笑道:“想做朱家王朝的忠臣烈士,不是那麽容易。”
喝令將王行儉和幾名官員拉下去,綁在木樁上,剝下衣褲,用皮鞭亂抽。一會兒工夫,便打得幾人血肉模糊,罵聲卻是一刻也未曾停過。
張獻忠越發生氣,喝道:“把這些不肯跪的全都給我綁到木樁上。”
眾官一聽,“嘩”地又跪下地一大片。
隻有陳士奇與陳勳二人未跪,怒目瞪著張獻忠。
張獻忠喝道:“把這兩個不要命的也綁上,若不開口求饒,便照死裏打去。”
陳士奇與陳勳也被如法炮製,可他二人依舊大呼痛罵,決不乞降。
這演武廳旁邊,盤有鍛打兵器的火爐,武士們稍後又將燒得通紅的鐵鉗拿來,按在幾名官員身上。隻見煙火灼發,“吱吱”有聲,幾人慘叫狂呼,震天動地,聲音逐漸嘶啞。
張獻忠下台看時,隻見陳士奇已經氣絕,餘下陳勳、王行儉二人,半昏半醒,口中冒著血水,仍在咕嚕罵著。張獻忠吩咐武士將二人舌頭割掉,破腹剜心,將屍體剁成碎塊,扔給戰馬嚼食。其餘官吏,則交與龔完敬與江鼎鎮審訊,有才幹的暫以原官任用,一俟立功,再行升遷。
第二天,依然在校場壩,前一日遺下的血跡斑斑點點,觸目驚心,張獻忠又接著處置已經鋃鐺落網的重慶縉紳。
這幫豪族縉紳,大都是江鼎鎮抓來的。
因江以前曾任過川東防餉督察官,赴重慶上任不久,有一批與前閣臣王應熊族黨相好的縉紳,簇擁在王應熊之弟王應熙四周,攻擊江鼎鎮借機斂財,且貪得無厭,驚動了成都的巡撫,派員到重慶一查,有憑有據,並非妄言,便將江鼎鎮的官帽擼了,逐回老家南充。江鼎鎮對此自是懷恨在心,此番挾威而來,躊躇滿誌,便派出許多軍士,誣以“散財聚眾,抗拒王師”等罪名,查拿當初抱團將他趕走的眾多縉紳,卻將本當懲處的衙吏,全都放了。
幸好張獻忠讓王自賢督查此事,王自賢曆來做事沉穩,心細如發,很快便讓他查出實情。但考慮到江鼎鎮乃新近歸順的有功之臣,不便公開彈劾,而是親自向張獻忠說明了個中實情。
張獻忠叫江鼎鎮前來細問,江竟力爭說:“衙吏乃奔走之人,宜留供驅使,士紳私附明室,終必背叛大王。”
張獻忠怒道:“咱既恨衙吏,更恨縉紳,殺便一齊殺,放便一齊放。你說縉紳必叛,你也算得蜀中一個著名縉紳,莫非也想叛咱麽?”
嚇得江鼎鎮磕頭如搗蒜,大呼:“微臣對大王之忠誠,天地可鑒!”
張獻忠未曾理他,換了衣服,來到校場壩演武廳落座。望見台下,早已黑壓壓跪了一大壩。
張獻忠開口道:“你等全是劣紳汙吏,本該痛快殺了,為民除害。咱老子體天帝好生之德,想要饒恕你們,隻罰你們助餉,願意出血的就站起來,不願助餉的仍跪著。”
便有一半以上的人高呼著“西王萬歲”,揉著膝蓋,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
張獻忠命站起的人退到旁邊,問仍舊跪著的人:“這才奇了,莫非你們寧願舍命,也不願舍財麽?”
眾人一齊吼喊:“我等窮寒!無錢助餉!”
張獻忠道:“若是真窮寒,咱也可以手下留情,若是讓本王查出裝窮叫苦,定斬不饒!”
言畢叫王自賢派兵分押各人,即刻前往各家查訪。
王自賢分派每兩名軍士押一人,分頭前去執行。
張獻忠再對願意助餉者道:“凡能報捐百萬兩者,跪上前來。”
隻有一人出列,跪在張獻忠跟前。
江鼎鎮低聲對張獻忠道:“此人就是前閣臣王應熊的親弟弟王應熙。從前他哥哥在朝廷做宰相時,他橫行鄉裏,**暴貪虐,無惡不作,家中金銀山積,百萬兩銀子對他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重慶城破之前,陳士奇為激勵守城官兵士氣,曾到羅漢寺請瑞王帶頭倡捐軍餉。
瑞王說:“孤流離至此,哪有財物助軍?但此乃國家救急大事,孤當躬赴殷實紳商之家,勸其助餉。”
瑞王去的第一家,便是坐落在七星崗的蓮花池丞相府,蓮花池乃重慶巴縣樂磧人王應熊家祖宅,由應熊之弟應熙住著。1630年(崇禎三年),王應熊召拜禮部右侍郎。三年後晉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崇禎八年,因屢屢遭人彈劾,被罷官回到重慶,將宅地蓮花池重修了一番,鄉人稱之為“丞相花園”。丞相花園裏有上下兩個池塘,皆遍植蓮花,巴縣誌載:“上池舊基周圍七十九丈,長十七丈,寬二十二丈五尺;下池舊基周圍九十一丈,長二十九丈,寬九丈五尺”。偌大兩個蓮花水池,在重慶城中極為鮮見,構成一座寬闊精巧的私家花園。
重慶首富王應熙,卻一點不給瑞王麵子,把捐輸之事推得來一幹二淨,一兩銀子也不願拿出來,瑞王隻得歎息而歸。
而此時的王應熙為了買自己的性命,毫不猶豫地掏出百萬兩雪花銀,欲討張獻忠歡心。
張獻忠揮揮手,讓王熙熊站到一邊,又道:“願捐80萬兩的站出來。”
全場鴉雀無聲。
“70萬兩?”
仍然無一人回應,直至減至50萬兩,才有一人出列認捐。此人姓石名慶,差役起家,經商致富。但發財之後,仗著人脈深廣,依然在衙門裏占著差事,領著一份俸祿,用重慶人的話來說,是“騎雙頭馬兒”的狠角色。
張獻忠看不起此類角色,沉下臉道:“你做生意賺有百萬,還要在衙門當差,看來衙門的甜頭委實不小。像你這種屙尿擤鼻子——兩頭都捏在手裏的賤人,即便認捐千萬兩,咱老子也不會讓你活。”
石慶一聽,當即嚇得癱倒在地,屎尿長流,被武士架走,與王應熙待在一塊。
張獻忠又道:“認捐40萬兩的站出來。”
無人應聲,降至30萬,有五人出列。20萬兩,有三十餘人出列。
張獻忠問剩下十餘人:“你們這幫吝嗇鬼,連十萬兩都舍不得掏麽?”
一秀才跪稟:“生員家財,總共不值一萬。家有老母須生員供養,所以不敢全部獻捐。”
一個“獻”字,已然犯諱,犯諱就是死罪。
張獻忠怒道:“獻捐個啥,拉下去砍了!”
王自賢趕緊勸道:“大王初到重慶,尚未來得及頒布諱詔,此人無知,並非故意冒犯大王。望念其是個孝子,從寬發落了吧。”
張獻忠本也是想嚇他一下,並未真心想殺他,便順著梯子下樓,說:“既是孝子,放他回家盡孝就是,罰他做甚。”便命放了此人。
另一生員也上前跪稟:“生員上有老,下有小,家口拖累甚重,勉強可以糊口,比照王應熙,即便傾家**產,砸鍋賣鐵,也隻能捐百兩。”
張獻忠許了,當即讓他繳銀回家。
這時叫冤和控告王應熙和石慶的,跪了一大壩。
張獻忠大怒,命將王、石二人抄家,家族全數問斬。其餘認捐之人,分別依認額追齊後釋放。
恰在此時,王自賢派出的軍士查報回來,說除11人確係家境寒微,無力報捐外,其餘全是為富不仁的慳吝之徒。張獻忠命將裝窮叫苦的官吏紳商全部砍了,圍觀百姓,無不稱快。
24日清晨,霧籠雙江,重慶城的一切都顯得迷蒙綽約,不甚清晰。
張獻忠來到通遠門外,審訊被俘官兵。
孫可旺上前稟報,所俘川軍官兵,多達三萬七千餘人。
三萬七千餘人黑壓壓一片,聚集在通遠門至佛圖關之間一大片沿著長江的田壩和原野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了無盡頭。
川軍官兵被俘已經兩天兩夜過去,孫可旺未發給一粒糧食,渴了,長江水管夠。按照張獻忠過去破城後大規模殺俘的習慣,所有被俘官兵,包括勝利的大西軍,都以為這三萬七千餘人必死無疑。
張獻忠站在一處高坡上,大聲問道:“曾英與餘大海、李占春在哪裏?誰人知道,報來有賞。”
一軍士在人叢中高聲回應:“回稟大王,小人知道。”
張獻忠從坡上下來,走到軍士跟前:“知道快說。”
“曾英帶傷,先是退走武隆,後來與餘大海、李占春匯合,繞道南川、綦江,去了遵義。”
“你能知道得這等詳細,可是從湖灘、白兔亭、銅鑼峽一直與我軍打仗?”
軍士大駭,囁嚅著說:“大王饒命,這些惡仗,小的全都打了。”
張獻忠擊掌大笑:“狗日的,咱老子橫行天下,少有勁敵。你們卻在湖灘、銅鑼峽等地,阻擋我軍四個月之久,該死!該死!”隨即轉臉問眾俘虜,“凡是參加過湖灘、白兔亭、銅鑼峽之戰的,都給咱站出來!”
遍地俘虜,竟無一人應聲。
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小頭目在軍官隊伍中硬聲應答:“我運氣好,那幾場惡仗,一場沒拉下,全都打了。今日被俘,要剮要殺,全憑大王處置!”
張獻忠命侍衛將此人帶到跟前,問:“你是哪裏人?叫啥名字?在川軍中,是個啥官兒?”
小頭目回話:“小的是四川江津縣人,姓黃,賤名金狗兒,當了兩年兵,才混上個百夫長。”
張獻忠道:“好,從現在起,你金狗兒就是我大西軍中一名千夫長了。”隨後向眾軍官大聲誇道,“這才是個好家夥,那時各為其主,打咱老子打得來理直氣壯,有甚不敢承認的?你們若是願降,本王自會重用。”說罷,便將金狗兒撥給王自賢,對王自賢說,“你不是說進了四川,想添個能幹機靈的四川跟隨麽,這龜兒子看上去不錯,歸你了。”
這時俘虜們一見如實說來有好果子吃,便有十幾個自認在湖灘和白兔亭、銅鑼峽和大西軍打過仗,願意歸降。
張獻忠道:“假冒可不行。”吩咐一旁的龔完敬,“你馬上派人審問,若是真的,先做燒飯喂馬之人,有了軍功再行升賞。若查出假冒,一律砍頭!”接著又問其餘軍官,是否願意投降。
頓時軍官們跪倒一大片,隻有十幾人直立不動。
張獻忠大怒:“你等不怕死麽?”
一站立者強著脖子大吼:“我等堂堂大明軍官,豈能降你這無恥賊輩?”
張獻忠馬上命令將這十幾人砍了,再問兵士:“願降者跪,願死者立。”
此話一出,恰似狂風吹過稻田,田野上霎時跪下一大片,立者不到50個。”
張獻忠道:“一支軍隊中有了這些不怕死的硬漢,才有魂兒,有精氣神,才能打勝仗。所以,沒跪的幾十個家夥,合該升官,咱老子就喜歡這樣的人。”吩咐李定國,“這些好漢全放到你營中,每人官升二級,獎銀20兩。”隨後大罵跪地求降的兵士,“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東西,活該挨砍腦殼!孫可旺——”
張獻忠原本準備給孫可旺下命令,將這三萬七千餘人全部砍頭,一個不留。可是,話都到了嘴邊,偏偏就在這一刻,一輪紅豔豔的太陽正從長江下遊寬闊江麵上冉冉升起,將霧蒙蒙的天地山川,大地江河照耀得大亮堂堂,飄**在江麵上的霧團,也變成了透明的琥珀色。將張獻忠那一張長滿疙瘩,比一般人寬厚許多的黃臉,映照得無比的燦爛輝煌。
張獻忠認為這是老天爺給了他麵子,一高興,便極難得地發了一回善心,改口道:“本王看在這好天氣的分上,寬大為懷,俘虜一個不殺了,給你們打個記號,每人把右臂留下就成。”
誰都以為必死無疑的俘虜們,突然聞此“每人把右臂留下就成”的喜訊,無不感激涕零!他們立即被編成百十個長隊,魚貫前行,站在半人高的墳包前,把右手伸出去,規規矩矩地放到墳包頂上。大西軍兵士手起刀落,伸出的手臂應聲而斷,留在地上的五個手指還在抖動,血似噴泉般從斷臂上噴出,如鮮豔的紅綢淩空飛舞。
執刀兵士一腳將挨了刀的俘虜踢開,喝道:“下一個,快!”
三萬七千餘名明軍官兵,卻遠不隻三萬七千餘條手臂,那是因為有不少俘虜希圖能夠舍左手,保右手。張獻忠明令留右手,他們卻主動伸出了左手。一刀下去,左手沒了,然而又被鮮血淋淋的鬼頭刀攔住:“右手!”於是兩條手臂,全留那兒了。幾萬條手臂在佛圖關至通遠門之間的田野上堆成了山,那情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想必非常的壯觀。
丟了一條手臂和丟了兩條手臂的俘虜們疼得來滿地翻滾,卻仍然興高采烈,歡呼雀躍著往各自的家鄉狂奔而去。能夠從讓人聞知色變的殺人魔王張獻忠的屠刀下活出一條命來,三萬七千餘名明軍戰俘沒有理由不感到幸運,甚至幸福!
清人計六奇在《明季南略》提及張獻忠屠重慶事:“砍手三萬餘,流血有聲!”
在打下重慶後的日子裏,張獻忠一麵謀劃圖川步驟,一麵調兵遣將,還得抽出時間,去應酬每天密密匝匝的宴飲。張獻忠對這樣的場合樂此不疲,每請必去,去必痛飲,飲必講話。來了興致,還要應人之請,逢場作戲,題詞作詩,留下墨寶,讓各界紳商名流瞠目結舌,陡生敬意。
在那樣的時候,張獻忠常常開心笑罵:“哈,讓你們這幫驢逑日的看看,咱老張能武能文,可不是一個粗魯俗氣,隻知道殺人放火的土匪頭哩!”
讓人大開眼界的是,僅僅在老家和王自賢一起上過五年私塾的張獻忠,落下的字,吟出的詩,還真的很有特點。
老祖宗說的“字如其人”“詩言誌”,在張獻忠身上,全都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比方說他的字,鐵捺銀勾,沉雄灑脫,大開大闔,自成一格,還隱隱透著一股子王霸之氣,天下除他,恐怕再無二人。有幸得到張獻忠墨寶者,無不感到蓬蓽生輝,光宗耀祖,精心裱背後懸於中堂,供親友瞻仰欣賞。
至於意境氣魄,那更是橫空出世,驚天駭地,旁若無人。
張獻忠在酒席上喝得紅雲湧臉,搖搖晃晃時隨口吟出的一首《醉題》,便讓眾多自視才情甚健,自命不凡的文人墨客,大跌眼鏡,自愧弗如,紛紛拿筆記錄下來。詩雲:
不圖貴來不圖有, 但願長江化為酒。 死後埋在沙灘上, 大浪打來喝幾口。
待一切分派停當,28日,張獻忠才自率禦營,在儲奇門碼頭登上旗艦,從容西上,率領大軍,前去攻取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