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圖霸業西征入蜀 孌童恨頓起殺心

張獻忠此番入川,主要是采納了軍師王自賢的意見。

公元1643年(崇禎十六年)11月,張獻忠占據了湖南全部和湖北、江西各一部。這是他造反生涯中占地最為廣闊的一次。張獻忠正打算以此為根據地,圖謀霸業。可這年正月,卻突然傳來了李自成開國於西安的噩耗。

讓姓李的在稱帝這件天大的事情上搶了先手,迫使張獻忠不得不改變既定的進取方略。張獻忠不僅已經非常清醒地認定李自成已經成為他圖謀霸業的頭號對手,除了在李自成的後院放火,他還須分兵提防在武昌虎視眈眈的左良玉,故將湖湘水陸大軍全數調來。除留守嶽陽、臨湘者外,分為水陸兩路,浩浩****向著荊州殺來。

而此時的李自成一心盯著北京城,根本沒有提防張獻忠會在背後捅他一刀,所以在荊州留駐的兵馬不多。

張獻忠的大軍未到,守軍自知難敵,便棄城一轟而逃。

張獻忠進入荊州,在崇王宮駐下,見李自成未派軍來戰,遂分兵將附近州縣占領,暫時休整,厲兵秣馬,準備進攻襄陽。

然後傳王自賢進宮,命他發檄到各營,召集汪兆齡和孫可旺、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劉進忠、馬元利、狄三品、張能第等一班將領,速到崇王宮議事。

飛騎四出,遠近將領奉檄後,立即馳赴崇王宮候駕。

得知眾將領已經到齊,張獻忠才由王自賢陪著,出來與大家見麵。眾人依次進殿,向張獻忠磕頭獻禮。禮畢,張獻忠兜頭便是一通臭罵,罵李自成不知天高地厚,不單搶先在西安稱帝,還妄圖對自己發號施令,拿自己當他的槍使。

接下去,他對眾將說道:“現在闖賊已在西安稱帝,左良玉又占了武昌,我軍所占之地,與他二人接壤,我想進攻襄陽,怕的是左良玉奪我長沙,若是先打武昌,又怕李闖派大軍前來搶奪荊州。要想兩路進攻,我軍兵力又不夠,要想聯合一個打垮另一個,又擔心兩個都是我不共戴天的死對頭,不會與咱聯手。實在想不出一個萬全之計。你們看,當下應該怎麽辦才好?”

眾人爭相發話,多數人建議大西軍順江東下,正位金陵,養威蓄銳,然後揮師北伐,奪取全國。

張獻忠聽後表示讚同,說他已帶甲兵百萬,戰將千員,飛渡長江,有何難事。正在與眾將領說話,沒想李定國霍然起立,急不可耐地發言了。

陝西榆林人李定國是個苦出身,十歲時因饑餓倒斃路旁被張獻忠收留,隨即參加農民軍,隨張獻忠轉戰各省,殺敵無算,屢獲戰功。這年才20歲出頭,卻已經是大西軍中一位身經百戰,無人敢不敬畏的傑出將領。

李定國駐軍鹹寧,接到傳檄後,才飛騎趕到荊州崇王宮議事。

“父王,”李定國道,“那左良玉之軍雖眾,大都是招降各路殘敗農民軍而成,其老兵宿將除方國安等少數外,全已戰死。左良玉現已年老,精神頹敗,各路降兵降將,不甚受他約束。現在我軍已據大湖南北,武昌尚為左軍所據,不可不取。兒意請父王暫緩攻襄陽,先取武昌為上。既得武昌,則九江、南昌不攻自下。那時下取金陵,劃江而治,進可與李闖爭霸中原,退可倚江南財富而自我發展。若先攻襄陽,闖賊必以大軍來爭。但如果我軍趁闖賊傾巢進取北京之際,攻取武昌,闖賊便無奈我何了。”

張獻忠見自己的養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大局觀,心中暗暗高興,表麵上卻拿出嚴父派頭佯嗔道:“你一個嫩水水娃娃,懂得些甚哩?才打了幾個勝仗,就驕狂放縱如此。且把嘴巴給為父閉上,先聽各位長輩說話。”

汪兆齡道:“確如定國所言,左良玉部下將軍除了戰死者,活著的也大多是過去投降官府的農民軍首領。今見李闖稱王,難免不生二心,左良玉此刻軍心不穩,先行擊之,乃上上之策。”

汪兆齡乃安徽桐城進士出身,因受一富家巨室汙害,身陷大獄。張獻忠率部攻打桐城之際,他發動犯人暴獄,殺了看守,打開城門,放大西軍入城。

此人工筆劄,有口辯,第一次與張獻忠見麵,便不卑不亢,朗朗開言,天文地理,五行兵書,無所不通,讓張獻忠極為敬佩。每次入對,二人都會密談良久,深獲張獻忠信任,張獻忠對左右慨歎:“恨用卿晚!”

張獻忠招呼著:“大家都說說,都說說。”

大家以為他是虛懷若穀,想聽取更多意見。於是眾位將領,爭相發言,皆認為先取武昌為最佳之策。

偏偏張獻忠因曆次重挫於左良玉之手,在瑪瑙山甚至差點兒被左良玉劈於馬下,一大群妻妾也成了左良玉的戰利品,心中總覺得冥冥之中,有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生生存在著的生克製化的神秘力量,認定左良玉乃自己命中天生的一個克星,故而頻頻搖頭,不肯接受李定國和汪兆齡的意見,卻又不便明白說出心中顧慮。

唯有軍師王自賢打小穿開襠褲便與張獻忠在一起玩耍長大,對張獻忠的心思可謂明察秋毫,起身說道:“李、汪所言,皆為人事,未曾考慮到天命。”

張獻忠眼睛落到王自賢臉上,提高聲音鼓勵道:“說,自賢把話說下去。”

王自賢明確反對汪兆齡與李定國的意見,道:“江南未可圖也,若欲改號正位,養精蓄銳,莫如秦、蜀。然欲取秦,必先得蜀,以為根本。根本既固,然後北伐,天下可定也。”

“說得好!”張獻忠忍不住叫了一聲,急不可耐催促道,“自賢,快些把你的主意都說給大家聽聽。”

王自賢繼續說下去:“從前天賜大王金印,上篆‘西王之寶’四字,足見天意是要大王向西,而不是向東去與左良玉爭鬥,也不是向北去爭什麽襄陽,乃是向西去取西蜀。西蜀號稱天府之國,地險而民富,漢高祖得之而成帝業,唐高宗得之而一統天下。劉備、李雄、王建、孟知祥、明玉珍皆倚此以開元建國。近數十年來,天下大亂,唯四川一隅尚稱完好,我若不取,必為闖賊所獲。那時我等即便勝了左良玉,雄跨大江南北,但闖賊若自巴蜀浮船而下,有高屋建瓴之勢,大王也難以對付。”

張獻忠顯然聽進去了,一邊連連點頭,一邊急不可耐地問:“自賢的意思是……”

“今乘闖賊兵力未到,我大西軍捷足先據四川,北取漢中,東下荊襄,猶如順風張帆,便可事倍而功半。天時、地利、人和,一舉三得,何必違逆天意,舍棄大利之地,與這幫窮寇苦苦糾纏爭鬥?”

並非王自賢目光銳利,能夠透過軀體,看透張獻忠內心。而實在是他對張獻忠的為人做事太過了解。其他的原因不消說,單是他隨張獻忠率軍打進四川,此前便已有了兩遭,隻可惜沒能拿下成都,沒能在四川站住腳。他太清楚四川在張獻忠心裏的分量有多重,所以他此刻說出的這番話,真可謂是對症下藥。

果然,王自賢話音剛落,張獻忠便眉開眼笑,拊掌說:“這才算得治國平天下的良謀妙策!當年咱從澠池渡河,便立下雄踞西蜀的主意,隻可惜前兩番入蜀,皆因那時明朝兵力尚強,咱的隊伍太弱,差了一把火候。現在明朝已是一間被白蟻蛀空的朽屋,一捅便要垮塌。闖賊初到西安立足,量他一時尚難穿過秦嶺棧道,攻入巴蜀。我軍若是即刻揮師西進,隻需兩三月內,便可占領全川,那時進可以爭天下,退可以閉關休整,的確比在這湖湘地區打轉轉合算。”

眾將領見大王主意已定,也都一片聲恭維西征入川,是英明決策。

張獻忠興致勃勃說:“我父玉皇張大帝,既然封咱為西王,明明是要咱先從西方建國,再圖統一天下。”

不過,人說了還不算,還得由神來做最後決定。

張獻忠讓汪兆齡當著眾將領的麵問卜裁決。

深諳此道的汪兆齡稍微動動手腳,占卜的結果便成了去江南“不吉”,去四川“大吉”。

汪兆齡高興地說:“人心固合天意也!”

張獻忠當即決定:“大西軍即刻進川,暫取巴蜀以為根,然後興師平天下。”

其實,征求意見隻是一種形式,求神占卜也不過是為了迷惑人心的一種手段,借用神魔鬼道的力量,來進一步統一和堅定部屬們隨他西征四川的信心罷了。

因為張獻忠早就有了西進四川,建國稱帝,謀霸一方的打算。當時大西軍雖然已經攻占了湖廣和江西大片地區,但四川顯然遠比湖廣更適合建立穩固的根據地。與四川相比,江西、湖廣(筆者注:宋明時的湖廣,即後來的湖北、湖南一帶)遭戰火破壞嚴重,而且官軍駐守嚴密,特別是左良玉擁有數十萬官軍,占據了長江中下遊的有利地形,嚴重阻擋了大西軍向東南推進。

四川素稱天府之國,物產豐富,資源充足,經濟容易恢複。在軍事上,四川居高臨下,進可東取吳楚,北上豫陝,南下滇黔,退可據險固守。自古以來,得四川者,便可乘危竊據,稱霸一方,而由此一統天下,“秦得以弱楚,晉得以吞吳,蒙古得以亡宋”。

在此之前,張獻忠曾經兩次打入四川,對巴山蜀水的地形地貌和風土人情了如指掌。選擇四川建立政權,正是張獻忠心中早已勾畫了多年的藍圖。

張獻忠決心一下,西征四川的行動便開始了。數十萬大西軍很快便進入鄂川湘交界處的華容、公安、石首、監利一帶,使之與荊州連成一片,擺開溯江而上,挺進四川的強大陣勢。1644年正月11日,張獻忠親率水陸大軍40萬,軍糧100萬石,另有湖廣所掠壯男壯婦20萬,分裝木船數千艘,揚帆西上。

20日便到了宜昌(筆者注:時名夷陵),征派民夫水手,挽舟而行,進入三峽。這一帶除秭歸(筆者注:時名歸州)、巴東外,多是無人之地。原來部署在四川與湖廣交界處各個隘口駐守的明軍,紛紛被四川巡撫陳士奇抽調回去保衛重慶。而在此之前,著名女將秦良玉曾向陳士奇呈獻《全蜀形勢圖》,警告說川鄂交界一帶的十三大關隘,是進入四川的重要門戶,必須發兵增餉,嚴加防衛。否則,夔門一開,整個四川都要易手。

然陳士奇固執己見,我行我素,將各路兵盡行收縮,隻圖死保重慶不失。秦良玉不死心,又轉而向新任四川巡按劉之勃建議。劉巡按倒是同意她的計策,但他本人手中無兵可發,對秦良玉的防禦之策,愛莫能助。這也導致秦良玉對大明王朝派往四川的官員,徹底寒心,不願再與他們打交道。

張獻忠當然不會放過對手主動送上來的好機會,立即下令棄舟登陸,以步騎數十萬,突破巫山一險要隘口梅子坡,大舉入川,搶占奉節、雲陽等地。

曾英率軍沿長江連番堵擊,被大西軍殺得一敗塗地,節節後退。

秦良玉率領她年輕時便帶著遠征遼東打敗過清兵,也曾跟隨她參加平播戰爭,攻上遵義土司楊應龍盤踞的老巢海龍囤的著名白杆兵馳援。由於眾寡太過懸殊,最終被孫可旺所敗,隻得退回石柱。一待回到家鄉,秦良玉即號令全軍誓師,並登台慷慨言道:“我秦良玉此番不幸敗退,所有餘生,誓不降賊。今與爾等約定,各守要害,賊至奮擊,否則立誅。”

部眾唯唯遵令。

張獻忠占領四川後,隻有遵義(筆者注:遵義時屬四川管轄)及秦良玉控製的石柱地區,一直未臣服於大西國。懾於秦良玉威名,張獻忠部無一兵一將膽敢侵犯石柱。大西國成立後,投降張獻忠的明朝官員向各地土司送去偽政權印信,多數土司畏懼接受。唯秦良玉接到印信後,馬上當眾毀之,並慷慨對部屬言道:“吾兄弟二人皆死王事,吾以一孱婦蒙國恩20年,今不幸至此地步,怎能以殘餘之年,以事逆賊!石柱一地有敢從賊者,全族皆誅!”

2月3日,張獻忠率大軍到了夔門峽口,奉節城中官吏守軍,早已丟下百姓,隻管自己逃命。百姓知道張獻忠的大西軍到,既不躲避,也不迎降,大都站在道旁城角,麵無表情地張望他們下船入城的情形。

張獻忠一改前兩次入川大肆搶掠燒殺的做派,早已吩咐眾將,“此次入川,必須嚴守軍紀,收拾人心,不準殺戮**掠,騷擾百姓。”

奉節乃大西軍此番入川後占領的第一座重要城池,將士自然十分嚴謹,無人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張獻忠入城後,又命四王子各率親兵,巡視街巷,見有犯法亂紀之兵,立即斬首示眾。

這四位青年將軍,頗有遠大誌向,又與王自賢甚為友好,對於收拾人心四字,深能領會,眾將士素來敬服他們。今奉父王之命巡城,誰人還敢以身試法?

不過,即便張獻忠嚴令不準軍隊騷擾百姓,百姓也同樣無法生存。

原因很簡單,沒有糧食。

在這次進軍四川前,由湖廣等地撤退時,大西軍從各家王宮和官庫搶得的金玉珠寶,堆積如山。所以在入蜀的大西軍隊伍中,不僅滿載著搶劫的巨量物資,還行走著20萬被強征入伍的以上諸省的青壯男女,或背或挑,負責運送他的巨量財寶。(筆者注:《巴東縣誌》載:“十七年(1644年)二月,張獻忠盡驅荊州人民入蜀,男女扶攜,魚貫而進,越數月始畢。”)

再者,由於多年征戰,此時的大西軍已是帶著家眷打仗,在浩浩****的入川隊伍中,還有著眾多大西軍官兵的妻妾兒女。

而這所有的人,全都急需糧食吊命。

大西軍逆江而上,兩岸都是高山峻嶺,山路崎嶇險惡,隊伍拉得很長。且所經地區,人煙稀少,打糧困難,隊伍供應幾乎斷絕,一路上不斷有人餓死。(筆者注:《巫山縣誌》載:“崇禎甲申春,賊張獻忠盡驅楚民,大舉入川,所擄楚中男婦,盡食麥苗草根,死者相枕藉,大江舟船絡繹不絕,兩月始盡。屍橫遍野,江水皆臭,居民所遺無幾。”)

此時,遠在北京的大明朝廷已經無暇關心張獻忠的動向了,因為李自成的大順軍正向著京師挺進,西邊的重鎮太原已經丟失,整個朝廷都被陰冷的氣氛所籠罩。

張獻忠占領奉節,進入四川之際,在農民軍中的地位僅次於李自成和別號老回回的馬守應。馬守應同張獻忠、李自成的關係尤為緊密。崇禎初年馬守應起兵反明的時候,張獻忠響應馬守應起兵,投在他的部下,受到馬守應賞識,號為“黃虎”,後來張獻忠才逐漸坐大,獨樹一幟的。

不少文獻提到,1638年,李自成在一次嚴重失利之後,部眾失散殆盡,他單人獨騎由陝西商雒跑到河南淅川馬守應營裏,養病半年多,後來由馬守應分給他一部分人馬,再度起事反明。

不過,到了明末農民大起義的後期,在各路農民軍中彼此猜忌,傾軋事件屢屢發生而弄得來你死我活,視若仇寇之際,在大別山中堅持鬥爭的馬守應,受李自成設計毒殺羅汝才和賀一龍的強烈刺激,臨終之前還是選擇了看上去性格相對豁達開朗的張獻忠,而不是城府過於深沉難測的李自成。咽氣之際,他命令分散在大別山中的麾下十萬兵馬,全部分道尾隨大西軍入川,歸順了張獻忠。

這就是他最終對二人作出的評判。

2月11日,張獻忠兵不血刃,進占萬州,控製了萬州至荊州的長江兩岸廣大地區。因隊伍拉得實在太長,張獻忠便屯軍葫蘆壩,對大西軍進行短期休整,厲兵秣馬,為進軍重慶和成都做準備。

3月19日,就在張獻忠休兵萬州葫蘆壩之際,李自成進入紫禁城,升座鼎新,改朝換代。崇禎皇帝則吊死景山,一命嗚呼。

消息很快傳到萬州,張獻忠怒火萬丈——他怎麽也不願意相信,這偌大的江山怎麽可能姓李,而不姓張!

想想1638年4月,他接受官府招安,蟄伏穀城後,李自成被洪承疇擊敗,部眾走散殆盡,帶親信二十餘騎往依張獻忠。

張獻忠身邊幕僚徐以顯、潘獨鼇等均主張除掉送上門來的李自成。可王自賢卻勸他愛惜自己的名聲,決不能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張獻忠自己也清楚,此時除掉求上門來的李自成,雖然易如反掌,可一旦讓世人知道,他今後在江湖上,或者中國的政壇上就再也無法立足了。左思右想後,他索性來了個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不僅沒有殺掉李自成,反而送他百名精騎,一大筆銀子,助他重整旗鼓。可哪裏想到,李自成竟然似野火燎原一般,這麽短的時間裏,便死灰複燃,成了大氣候。(筆者注:組織民兵與大西軍抗衡的新繁縣才俊,有儒俠之譽的費密在《荒書》中寫得清楚:“為回子所敗,其眾皆沒。自成二十餘騎走匿四川太平山中依張獻忠。張獻忠以馬百匹,卒百人與之。”)

大西軍進入四川後,連戰皆捷,勢如破竹,但張獻忠心裏始終惦記著在北方把動靜弄得越來越大的李自成,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公元1644年1月,李自成在西安稱帝後,即刻派出欽差大臣,專送一道聖旨至長沙,誥封張獻忠為鄂公,賜金印,命令張獻忠馬上率軍討伐左良玉。

李氏欽差帶著八名隨從進入湖南後,得知張獻忠正在嶽陽指揮作戰,賡即趕來,要張獻忠接旨。張獻忠造反資格比李自成老,戰績與在農民軍中的威望也在李自成之上,現在反而讓李自成搶先登了大位不說,竟然還敢大模大樣地派人來要他俯首稱臣,這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張獻忠見了欽差大臣,不僅昂然不跪,反而喝令欽差大臣給自己跪下說話。

待欽差被金甲侍衛強行按著脖子跪下後,張獻忠大步上前,抓過所謂的聖旨一看,牙齒咬得“嗒嗒”響,將聖旨“唰唰”撕成幾片扔到地上,喝令將欽差大臣押下去砍了,把首級裝進木匣,又命衛士將八名隨從的耳朵割去,各在背上黥刻文字如下:“李瞎子(筆者注:大順軍三打開封時,李自成被守將陳永福一箭射瞎左眼),西王張諭:咱老子與你舅舅高迎祥並肩起義,你娃娃何得拿官封我?是狠的親來與咱老子見麵!”

原來,李自成給張獻忠下的聖旨上竟然有這樣的句子:“老回回(馬守應)已降,曹操、革裏眼、左金龍(賀錦)皆為本王所殺,行將及汝也。”

待到這八名隨從捧著欽差大臣的腦袋,如同喪家之犬般奔回西安,李自成已經率領百萬大軍出發攻打北京城去了,所以並未見著這封“大逆不道,犯上作亂”的複函,也就沒有興師動眾,前來討伐張獻忠。

此時的張獻忠已經有了心眼,李瞎子你不正忙活著到北京紫禁城裏去當皇帝老倌麽,那好,咱老子就背後捅你一刀,先奪了你丫的荊州城!

張獻忠在農民起義軍領袖群中的崇高地位,是在長期造反實踐中自然形成的。而且雖然先後都做了皇帝,張獻忠的個性和李自成卻完全不同,張獻忠骨子裏透著一股子無法無天的**豁達勁兒。他身材高大,體格魁梧,足足比李自成高出一個腦袋,快人快語,雷厲風行,說不上三句話,就打一個哈哈。而且最愛爆個粗口,講個黃段子,讓部下感覺到他待大家親如弟兄,既無城府,更無架子。

從文獻中可以清楚看到,有著蒙古人血統的張獻忠自幼頑劣,被他爹強扭著耳朵送進私塾讀過幾年書,無奈天性和書本不親,坐不住。在私塾期間,和同學打了無數的架,三天兩頭不是把同學打得頭破血流,就是被同學打得血流頭破。

在張獻忠的家鄉陝西延安府膚施縣,縣民多為生活在具有濃鬱軍事化色彩的囤堡中的邊兵之後,故而民風剽悍,人們農閑之餘,酷愛舞刀弄棍,不僅僅隻為防身,同時也是一個有助於提升男人社會形象的生活方式。

張獻忠於此道頗有天分,他天性剛烈,大膽,史書說他“身材魁梧,剽勁果俠,聲如巨雷”“陰謀多狡,及長,益無賴”,指他天生便是個惡棍,待至長大成人,便成手辣心狠,老奸巨猾,惡貫滿盈的凶頑之徒了。

張獻忠很快便打遍四鄰無敵手,成了年輕後生裏遠近聞名的人物。時常糾集一幫毛根兒朋友,包括後來忠心耿耿追隨他的王自賢,以及著名農民軍領袖級人物射塌天李萬慶、闖塌天劉國能,到鎮上小酒館,學著《水滸傳》裏的英雄好漢模樣,切上幾斤熟牛肉,來上一壇燒酒,吃得酒酣耳熱,再神侃一通天下大事,吹吹大牛。他們最向往的便是《水滸傳》裏最有名的一句話:“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

扯旗造反以後,張獻忠也的確是用這樣的態度和方式來對待與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們的。

稍後,張獻忠當過捕快與邊兵,幹的都是打三個擒五個的勾當。

古時的捕快通常是由地方上好勇鬥狠之徒組成,個個心狠手辣,但又精明強幹。因長期估吃霸賒,掌紅吃黑,屢屢知法犯法的張獻忠被延安縣令辭退後,為生存不得已入了邊兵。

中國自來便有“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之說,所以,做了邊兵的張獻忠心情肯定不爽。何況邊兵不但被人看不起,連想討個婆姨都很不容易,導致兵營之中,同性戀蔚然成風。兵餉還常常被長官貪汙,隊伍紀律極壞,燒殺擄掠,皆為常事。

進入軍營,張獻忠積習難改,很快犯下死罪,被推上刑場問斬。幸虧長官陳洪範見張獻忠身高體壯,長相威猛,帶有異象。身上的其他零件不說,單是一對手掌,便有常人兩個那麽寬大厚重,張開去像兩把大蒲扇,捏起來如一對蒜缽,於是為其說情,張獻忠才逃過一劫。

結果張獻忠挨了一百軍棍,兩瓣屁股被打得稀爛,然後投入大牢。

那時候,陝西年年大旱,朝廷又加征剿餉,老百姓苦不堪言,日子實在沒法過了,便紛紛造反。整個陝西,義旗高張,暴民如海。

關在延安大牢中的張獻忠正如同在沙灘上被烈日暴曬了三天的魚兒,離他咫尺之遙便是碧波盈盈的大海,近得他甚至都能夠聞到清風掠過海麵的那一絲兒令人心醉的尖嘯聲。他毫不猶豫地便跳進了“暴民之海”,緊隨著他跳下去的,還有同村一塊兒穿開襠褲長大的李萬慶、劉國能。

在張獻忠眼裏,後來承襲了高迎祥“闖王”名頭的李自成,和自己遠不是一個檔次的角色。論造反資曆,他比李自成早了一年多,若論弄出的動靜,兩人也是此消彼長,不分伯仲。

早在1631年,便已擁有了俗稱“十八寨”的一支私家軍的張獻忠,於這年4月與曹操羅汝才、闖王高迎祥來了個“三合一”,帶著隊伍浩浩****前往府穀縣城,投奔大名鼎鼎的老龍頭王嘉胤。見麵後,三位好漢不敢在兵強馬壯,地廣糧豐的老龍頭麵前稱兄道弟,一定要擁立老龍頭為王。

王嘉胤心中高興,卻假意客氣說:“全靠眾位弟兄舍得拚命,與各路官軍大小數百戰,勝多負少,才打下了如今這片天地,延安、慶陽、寧夏各州縣義軍,都爭相前來與我聯絡。今又承蒙三位英雄,前來與我合夥,一定要尊我為王。諸位都是後起的英雄豪傑,本領威名,誰不與我相當?像我如此德薄能微之輩,著實不敢僭越。若蒙不棄,我等在此拈香結盟,追踵桃園故事,且待占據數省,訪得真命天子之後,再共同擁戴好了。”

三人拱手齊說:“大王謙讓,某等不敢高攀。”

老龍頭說:“宋江坐了聚義廳的頭把交椅,也是大哥,劉備稱了帝,仍是大哥。你們既要推我出來做大王,也就和眾弟台一起來結了盟吧。”

於是傳下令去,從速安排烏牛白馬,香燭歃盆。通知眾家首領,前往盟壇,歃血為盟。十位首領,以年齡為序,皆稱大王。他們是:

大 王:老龍頭王嘉胤,陝西府穀縣人,44歲。

二大王:小龍頭王嘉用,嘉胤之親弟弟,43歲。

三大王:齊天王齊榮山,陝西神木縣人,42歲。

四大王:白玉柱周逢春,陝西吳堡縣人,40歲。

五大王:紫金梁王自用,陝西保德州人,36歲。

六大王:闖 王高迎祥,陝西保安縣人,34歲。

七大王:曹 操羅汝才,陝西保安縣人,31歲。

八大王:黃 虎張獻忠,陝西延安縣人,25歲。

九大王:射塌天李萬慶,陝西延安縣人,24歲。

十大王:黨 家黨小雄,陝西米脂縣人,18歲。

領導暴動叛亂的人中,不少是當地土豪世家子弟,或者是明朝邊軍中的中下級軍官,為避免事發後暴露身份連累家族,他們紛紛起諢名綽號。農民戰爭發展到中晚期,聲勢漸熾,首領們才紛紛以本來姓名示人,綽號使用也才越來越少。

從各地義軍領袖的綽號就能看出,絕大部分農民起義軍領袖個人素質都不高,他們一般都出身流氓無產者,之所以成為亂世梟雄,是因為他們有著常人所沒有的勇敢和殘忍。

早期的農民暴動,無非是一群想找口飯吃的烏合之眾,無組織,無紀律,無任何明確的政治目標,看似成千上萬,實際上是一大幫拖家帶口的饑民流民,明朝正規軍如果認真加以對待,這些人馬上就會作鳥獸散。

張獻忠雖然排名第八,但因他少時上過幾年私塾,加之後來行軍打仗也不忘讀書撰文,所請的幕僚,也均為飽學之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對張獻忠的文化水平提升也是不小。而且還敢於在大雅之堂,經常給人贈詩留墨寶,所以文化程度在文盲半文盲充斥的農民軍統帥中,鶴立雞群,一枝獨秀。

在農民軍中,張獻忠憑著智力、勇氣和彪悍魁偉、形象威猛以及天生的領袖氣質,令人過目難忘;更重要的是他打起仗來從不畏死,以超出尋常人的進步速度,在農民軍中出類拔萃,早早為自己掙得了“八大王”的名號,成為這支組織鬆散的農民起義聯軍核心領導班子裏的一名成員。

而此時的李自成,還隻是高迎祥手下一員能征善戰的“八隊闖將”,小荷才露尖尖角,遠不具備稱王的實力,更沒有與十位早已名聲顯赫的大王坐在一起喝酒劃拳、說話議事的資格與地位。

李自成進入農民軍核心領導圈子,是在王嘉胤被刺之後的事。

府穀結盟後,老龍頭王嘉胤打出“殺富濟貧”和“隻殺貪官、不殺百姓”的旗幡,率領各路農民軍,一舉殺入地肥水美、物豐民富的山西,把山西全省鬧了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

農民軍並非像口號所說的隻殺貪官,他們關注的,還有山西的富人。

這就苦了山西無數的富家子弟、巨室千金與小家碧玉。這類男女平時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奴耕婢織,頤指氣使,享盡人間富貴。一聽農民軍殺來,便要扶老攜幼,背包提簍,離家逃難。亡命途中,饑疲顛簸,寸步皆難。一旦落入農民軍之手,更是勒金索銀,敲骨吸髓,吃盡千般苦,受盡萬般罪。待到金銀勒盡,男的大抵一刀殺掉,女子命好的,被作為獎品,賞給作戰勇猛的農民軍頭目做婆姨;運氣差的,則淪為公共性器,人皆可夫。

崇禎四、五、六年間,山西105州縣的縉紳大戶,商賈地主,遭遇大抵如此,難出其外。

老龍頭王嘉胤號令九位大王,各自率部去山西各地攻城略地,搶錢搶糧,自己則遂率領大營,前去攻打陽城縣。陽城牆垣堅固,官兵勇健。更主要的是縣令楊鉦原聽說農民軍殺來,既不投降也不逃避,臨危不亂,率眾固守,讓挾威而來的農民軍吃盡苦頭,碰了個頭破血流。王嘉胤指揮隊伍把縣城圍起來,打了四天四夜,死傷了無數弟兄,可縣城依舊穩如泰山。

這時,四大王白玉柱周逢春與五大王紫金梁王自用聞知大王攻打陽城受挫,急忙率部趕了過來,爭著請戰,前去奪城。王嘉胤心中熨帖,便讓二位兄弟前去拚命,自己將大營紮在陽城南山之中,坐等二王捷報。

這時,其餘各王塘報紛至遝來,奏報各地官吏或聞風而逃,或爭相打出白旗做了順民。各位大王知道老龍頭極喜女色,不僅將搶得的珍稀之物派專人奉上,還不忘挑選出漂亮年輕女子,送來供他享用。最多一天,各位大王送到他跟前的年輕女子竟有16人之多!把個老龍頭,忙得來左擁右抱,隻爭朝夕,不亦悅乎。

王嘉胤誌得意滿,舉動也不免愈發地輕狂起來,隻要是他喜歡的女人,不是封個貴妃,便是封個嬪妃。其中有一個鹽商的小妾周某甚為漂亮妖豔,王嘉胤破格封她做了皇後,當成個心肝寶貝百般寵愛。

誰知這樣一來,卻讓一個俊俏尤物,打翻了醋壇壇。

此人姓丁,名四寶;其父是神木縣城裏一家妓院裏的龜奴,母親是妓女。四寶一出娘胎便在紅粉堆裏滾大,雖然襠下帶著把兒,妓女們卻都叫他丫頭,一張臉兒嫩白中透著點兒微紅,恰似白花桃一般,美貌無比,人見人愛。

15歲時,丁四寶便被白玉柱周逢春擄來做了孌童,待到18歲,已經出落得臨風玉樹,好一副轉世潘安模樣。

這次王嘉胤兵發山西,未帶家室,一次在周逢春帳中偶然看到丁四寶,笑著說了一句:“這種好物兒,幾時有機會,讓老子也嚐口鮮。”

周逢春聽在耳裏,知道大王這分明就是強索硬要了,心中再是怒火如焚,掏心挖肝,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愛之物乖乖奉上。

當天夜裏, 周逢春把四寶帶到老龍頭帳篷裏,對老龍頭說:“大王洪福齊天,方有資格消受此等尤物。”

已經荒**無度到變態地步的王嘉胤也不客氣,爽快笑納。初試雲雨過後,老龍頭對四寶也是十分寵愛,還命四寶執掌大營親兵。那官職相當於大王的貼身侍衛長,也就有資格不分白日黑夜待在大王身邊,供大王隨時享用。

從這以後,大營中極少有人敢不聽四寶招呼,敢不看四寶臉色行事。

可自從周娘娘來到大營,王嘉胤的性取向馬上又恢複了正常,這就把四寶陡地冷落到了一邊。

四寶雖然在大王和周逢春跟前表現得千嬌百媚,風情萬種,可他畢竟從軍已有好幾個年頭,早就見慣了殺人放火之事,該出手時,決不會猶豫半分。

當然,見了老主子周逢春,他也忘不了訴訴苦。

周逢春總是和他一邊溫存一邊勸慰他:“軍中女子,猶如瓶中插花,軍情一緊,棄了便是。你現在帶著大營親兵,大王出戰之時,婦女全在你手中,何消吃這壺悶醋?”

丁四寶領會其意,隻盼著大王快些出戰,他好尋機行事。

王嘉胤將攻城之事,一概交與王自用和周逢春打理,自己將大營駐紮在南山上,終日尋歡作樂。偏偏陽城猶如一顆鐵核桃,周、王兩路兵馬接連打了一月餘,也攻它不下。

時令也入7月,天氣酷熱難耐。

一天夜裏,王嘉胤熱得受不了,吩咐親兵把帳篷移到南山頂上,當風納涼。到了山頂,果真覺得涼爽許多,便讓一侍衛回大營去叫周皇後上山,陪他飲酒。

來人向四寶報告,四寶覺得機會來了,便親自護送周皇後上山。走到山道處,四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在後麵一掌將周皇後推下懸岩,然後來向王嘉胤報告,說周皇後失腳掉下懸岩,摔了個粉身碎骨。王嘉胤大怒,吩咐親兵將丁四寶痛打百鞭,摘去兵權,押回大營。幾位親兵知道四寶來曆,借他們百個膽子也不敢真打,吼天動地做做樣子,稍微觸及一下皮肉,便將四寶押回大營。

可這丁四寶卻氣憤不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上幾名親信,連夜摸上山去,殺入帳中,將王嘉胤與周皇後一並砍了,然後徑直向周逢春營中逃去。

周逢春聞知緣由,大吃一驚,說道:“撞下如此塌天之禍,你我在農民軍中都沒活路了,不如連夜撤營,逃到澤州向官軍投降吧。”

紫金梁王自用天亮後得知大王被丁四寶所殺,周逢春和丁四寶已經逃往澤州投降官軍,趕緊撤了陽城的圍,將隊伍帶回南山,先將大營穩住,把大王遺體裝殮。同時派人分頭馳報各位大王,火速來陽城南山商議善後。

三天後,八位大王齊集南山。

王自用先將情況做了介紹,然後說:“如今大王已死,府穀道遠,我等或降或竄,應馬上定個主意才是。”

高迎祥起身道:“我們過去猶如一盤散沙,殺了數年毫無成就,幸得大王把各路兄弟糾合攏來,成為一家人。入晉之後,才能所向無敵,百戰百勝。初時十營饑軍,如今已擴展到四五十營,馬騰士飽,大業可期。眼下官兵四麵合圍,軍心浮**,若不速推頭領,維護軍心,一經潰散,我等皆無活路也。依我之見,共推紫金梁為大王,依照府穀約定,重新結盟,以後仍以老龍頭舊規做去。”

眾人皆以高迎祥意見為準,消息傳出,竟有36家首領願意結盟。依照農民軍實力大小,排在前六位的是:

闖 王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

曹 操羅汝才射塌天李萬慶

這前六位之中,與張獻忠出自同一個延安府柳樹澗村,在同一個老師開的私館裏發蒙讀書的,還有排在第六位的射塌天李萬慶和此後在農民軍中嶄露頭角的闖塌天劉國能、大西軍軍師王自賢,他們均是張獻忠幼時毛根兒朋友兼同出師門的蒙童——這一點,對凡事講究實力的農民軍首領來說,尤為重要。

李自成在36家中,排在最末一位。他要混到張獻忠的位置上,還得一口氣登上32級階梯,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