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獻軍被困銅鑼峽 西王逞威洞庭湖

臨近中午時分,長江與嘉陵江兩江交匯處的重慶城流火灼金,酷熱無比。

四川巡撫陳士奇和他手下一大群文官武將,剛剛登上城池東麵的朝天門城樓,一幅令他們心驚肉跳的恐怖景象,便極其絢爛生動地展現在眾人眼前:

隔著波濤洶湧的長江和嘉陵江,60萬大西軍已經把重慶城圍得來針插不進,水泄不通,連一隻鳥兒也飛不出去。

目力所及處,旌旗漫卷,煙塵滾滾,營寨相連,刀槍耀眼。

褐浪翻滾的浩**長江上,由滿載兵士的千艘巨艦組成的龐大船隊推波擁浪,逆流而上,正向著旌旗飄揚,刀戈林立的重慶城緩緩馳來。

一年前在武昌自封為大西王的張獻忠端坐在旗艦船頭,千艘水軍巨艦,前呼後擁。張獻忠的旗艦長二十餘丈,上設城壁樓櫓,旗幡招展,號角喧天,金鼓齊鳴。櫓樓之上,高懸一麵迎風飄揚的大纛,上書“奉天行道,澄清川嶽”八個大字。四圍黃幔遮護,外張鼓樂,內陳歌舞。

北岸騎兵,帽纓飄起,恰似萬朵紅雲。

南岸步兵,浩浩****,猶如急浪翻湧。

大西軍的騎兵、水軍、步兵三大軍種,保護著龐大的船隊和纖夫逆長江而上。

這哪裏像是打仗,簡直就像是一次儀式盛大的帝王出巡!

不一會兒,陳士奇等人看見,船隊在朝天門碼頭對岸的江北嘴停泊下來。

身材高大強壯,麵部線條硬峭,看上去極有雕塑感的張獻忠大步下了旗艦,在河灘邊上的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地上紮下禦營。

侍衛鎧甲兵器閃耀出的光芒,比炎炎盛夏季節毒烈的陽光更加刺眼奪目,飄揚的旌旗幾十裏連成一片,如同一張足以遮天蔽地的巨大魔毯,即將把偌大的重慶城池覆蓋。

一旦進入兩軍廝殺的時刻,張獻忠立即感覺到一股異樣的戰栗從身體最深處衝騰而起。他是一名身經百戰的軍人,有著豪雄壯闊的天性,踏上戰場,就猶如一名優秀演員登上了舞台,馬上會進入一種物我全忘的精神狀態,滿腦子隻剩下了對於種種軍事信息的分析、判斷、計算、運籌。這是一種令人感到極大愉悅的智力活動。隻有在戰爭中,在巨大危險的籠罩下,在瞬息萬變的形勢的刺激中,他的智力、判斷力,勇氣才能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可以說,戰爭的過程,是張獻忠最大的享受。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這一刻,朝天門城樓上的陳士奇腦海中想必閃現出的,是唐朝詩人李賀的這兩句與眼前情景極為貼切的詩句。

雖然此時已經困守孤城的他尚不知道,號稱擁兵60萬的大西軍,已經沿著長江和嘉陵江,環繞重慶城紮下了三十餘座龐大的營盤,與長江北岸的佛圖關號火相連。

大西軍驍將劉進忠、白文選在江北,李定國、張化龍在南岸,王自賢、溫玉潔在西麵,已將重慶城及其二十多萬軍民圍得猶如鐵桶一般,連一隻鳥兒也休想飛出去。

重慶古稱巴郡,由長江、嘉陵江匯流環繞,成為南、北、東三麵天然的護城河,古城以“九宮八卦”之形,匍匐於兩江交匯的整塊巨大石山之上,城牆高達十丈,十七道城門,九開八閉,城西佛圖關一線小道,穿越山脊和峭壁之上,使重慶成為居高臨深的“險扼天城”。

倘若當代人真的能夠穿越時光,回到久遠悠長的曆史。那麽,在公元1644年6月16日至22日這七天時間裏,進入我們眼簾的重慶城,會是一副什麽模樣?

當大地山川像扔進顯影液裏的底片一樣逐漸清晰起來時,我們看到的,是猶如一條巨大無比的牛舌頭一樣,由西向東,伸展於兩條大江之間起伏的高崗與平壩上,直至兩江交匯處的朝天門碼頭,被古老的城牆環繞起來的重慶城池,已經被滾滾煙團和熊熊烈火所籠罩。

突然,天地之間人聲大震,勢如大江決堤,天邊滾雷。

大西軍兵分三路,開始攻打重慶城池西麵呈一線排開的定遠門、通遠門、金湯門。

城上城下,大西軍進攻的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城池裏的官衙兵營、寺廟書院,商鋪民居,一片片崩塌,矢石飛墜如蝟。守城官軍,紛紛驚潰,闔城百姓,號哭奔竄。

自16日始,隨著重慶城西的天險要衝佛圖關被王自賢與溫玉潔率領的奇兵襲擊奪占,重慶通遠門一帶城牆上,隨即便響起了猛烈的佛郎機炮開火的巨響聲。

重慶攻防戰,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防守通遠門的明軍副將張奏凱聞知佛圖關已失,急忙從臨時充作兵營的五福宮奔出,登上城樓督戰。

不多時,隻見城西佛圖關方向塵埃紛起,馬蹄聲隱隱震動,少頃黑壓壓亂鴉投巢一般,大隊人馬縱騎呼哨而來,在通遠門城樓下停了下來。

為首之人,時年28歲,矯健俊朗,長槍金甲,耀武揚威,騎一匹棗騮駒,在城下揚鞭躍馬,左右奔突。此人正是攻打重慶的大西軍前敵總指揮孫可旺。

19日,正當江北的重慶攻城戰打得炮火連天之際,又有一支大西軍騎兵出現在與重慶城一水之隔的長江南岸。

防守海棠溪的明軍遊擊傅元中一麵組織軍民且戰且退,一麵下令將所有停靠在南岸江邊的船隻移往江北,密密麻麻麇集在菜園壩至儲奇門、朝天門之間的河邊上。

率領這支大西軍騎兵突然出現在南岸海棠溪碼頭上的,是24歲的李定國。這位青年將軍身高一米八幾,長得來鐵實精壯,麵如冠玉,劍眉星目,端的是英俊過人。

毫無疑問,能成為大西王的養子,是一種至高無上、每一位年輕將領都無不企及的殊榮。

在張獻忠的四位養子中,孫可旺謀勇兼備,才略過人,年齡居長,聲望最高;李定國沉默寡言,忠勇正直,遇事從容不亂,斷製果決,持以強毅,而對人誠摯,頗得士心;劉文秀溫雅沉著,器識宏偉,為一彬彬有禮之儒將;艾能奇彪勇敢戰,號為“虎臣”,算得大西軍中第一員猛將。

三天前,張獻忠率領浩浩****的水軍船隊,在朝天門碼頭下遊四十餘裏處的銅鑼峽,被重慶總兵曾英率領的大明軍隊,擋在了險峻的峽口之外。

銅鑼峽是沿長江西上重慶的最後一道屏障,南北兩岸連山接天,長亙上百裏,中通長江一線。守在全軍第一線的曾英,在峽口布下精兵,水寨陸寨相連,堅守不出。

張獻忠率狄三品綿延十餘裏的水軍趕到峽口水寨前不久,劉進忠與馬元利各率步騎兵從長壽趕來。二人立功心切,小試牛刀,試圖一舉拿下銅鑼峽,打了半天,寸步難進,反倒敗下陣來。他們統率的兵馬雖多,卻無法通過森嚴壁壘、刀槍林立、旗幡招展的峽口水寨。

張獻忠命令狄三品率水軍,劉進忠、馬元利率步騎,再次前去攻打。

不料曾英在峽口紮建的水寨甚是堅固,用200艘大船,尾係竹纜,固定在岸上,前垂鐵錨,釘固於江中。各船如花瓣一樣漂浮在江麵,保衛著峽口。另外再用200條小船在江中巡弋,每船十人搖槳,十人作戰,遠者箭射,近者矛紮,快如飛梭,聚散無形,皆遵水寨櫓樓上的號炮與旗幟指揮。

狄三品此次率了200艘巨艦,每艦150人,射手刀手火弓彈手皆備。到得銅鑼峽水寨前,三品親率100艘大船前來闖寨,每船一人掌舵,20人搖槳,飛快向水寨馳來。意欲先用火箭火彈,燒了水寨,再行突入峽中廝殺。

高踞櫓樓之上的曾英見船頭插著“大西”旗的無數條大船殺氣騰騰撲來,趕緊搖旗發令。頓時隻見數百隻小船,如遊魚般射出,搶先用火器向來襲之船射去。隻隻小船,奮勇爭先,對著大船迎麵衝來,頻頻放出火箭火彈。

三品的大船隔著明軍水寨尚遠,便已紛紛著火燃燒。江上風疾,火借風勢,眨眼之間便熊熊燃燒起來,燒得大西水軍哭爹叫娘,爭相向長江中跳去。

不到一刻,未著火的數十條大船,也被撓鉤搭著,無法動彈。

狄三品見勢不妙,趕緊命令各船退回歸隊。櫓樓上的曾英見狀大喜,連發三聲號炮,又是百餘小船,如餓狗搶食般飛竄而出,向著大船窮追上去。其情其景,恰如非洲大草原上一群群鬣狗,在拚命追逐一頭頭受傷的獅子。幾艘行動遲緩的大船很快被趕上。官軍砍橈縱火,岸上步騎也大呼小叫著擁出寨子,或沿江放箭發彈,或呐喊助威。狄三品和劉進忠、馬元利乘坐的旗艦倉皇退卻之際,不小心觸了礁,滿船將卒全成落湯雞。就在官軍小船蜂擁搶來之際,幸虧大隊水軍趕到,將三名大將救上船去,雙方才鳴金收兵。

狄三品和劉進忠、馬元利來見張獻忠,稟報重慶總兵曾英乃明軍中少見的能戰之人,銅鑼峽水寨實在難以攻克。

張獻忠怎肯向曾英認輸?他憤怒地將狄三品和劉進忠、馬元利痛罵一頓,決定第二天親督水陸兩軍,再次向銅鑼峽水寨發起進攻。

次日上午,張獻忠高坐在旗艦櫓樓上指揮作戰。隻見明軍小船出沒江麵,恰似水鳧一般。

待準備停當,張獻忠遂派劉進忠和馬元利,率陸騎保護兩岸數千名拉纖之人,挽著200條大船齊頭並進,以強弩狂射,以長矛狠紮,不容明軍小船靠近。每條大船上,還以生牛皮做成圍障,擋住從小船上射來的火箭火彈。這一招果然有效,逼得明軍小船,紛紛後退,退至峽口之時,因水流湍急,上行更難。

張獻忠命大船奮勇追擊,務必將小船全部消滅。眼看小船危在旦夕,那曾英卻在櫓樓上令旗一揮,隻聽得猛然三聲鑼響,小船一齊向北岸奮力劃去,拋出纖繩,便有岸上軍士民兵一擁而出,將條條小船,拉入峽口。狄三品的大船哪裏追得上,隻好命令各條大船,慢慢靠近南岸,由纖夫拉著,向峽中緩緩前行。待大船進得峽中數十艘,曾英在櫓樓上陡然揮動旗幟,突然間鼓聲喊殺聲衝天而起,在深峽中回**不息。兩岸峭壁上,萬頭攢動,強弓硬駑,射出無數火箭火彈,將已經闖入峽中的幾十條大船紛紛引燃。趁大西水軍慌亂之際,數百條小船一齊從水寨裏殺出,猶如螞蟻襲獸一般,爭相向著張獻忠的旗艦猛撲過來。

眨眼之間,旗艦著火,烈焰蔓延。幸虧禦前統領王尚禮率領十餘艘滿載禦林軍的大船,奮不顧身迎上前去,好一通廝殺,才將小船驅散。

張獻忠看見明軍滿山遍野追殺拉纖之兵,通往峽口的河灘與山道上,積屍如山。斷了纖的數十條大船,已徑自向著下遊順水漂去。無奈之下,張獻忠隻得咽下一口惡氣,下令鳴鑼收兵,敗下陣來。

張獻忠回到北岸禦營,清點各船,得知損失極大,心中自是鬱悶。晚飯時,張獻忠對軍師王自賢、右丞相汪兆齡,以及孫可旺、劉文秀、王尚禮等將領說:“咱老子一生沾水不利,所以才會被曾英堵在這銅鑼峽前,動彈不得。”

張獻忠對眾將坦承自己“沾水不利”,並非隨口亂說,毫無根據,這其中確有故實,甚至是慘痛教訓。

正是因為這令他萬分憎惡的水,要了他的左丞相徐以顯的命。

那還是頭一年的中秋佳節,發生在嶽陽城邊洞庭湖上的事。

1643年(崇禎十六年)5月29日,張獻忠率軍攻破武昌,殺了楚王朱華奎。又於6月23日,改楚王府為西王府。張獻忠升殿受百官朝賀,然後啟用西王之寶,布告安民,分官爵賞,堂而皇之地坐上了大西王的寶座。

就在張獻忠躊躇滿誌,巴心不得早日一統天下之際,孫可旺卻來稟報,說李自成設計殺害了曹操羅汝才與革裏眼賀一龍,正起兵向武昌殺來。

綽號曹操的羅汝才,不僅是張獻忠生死與共的老戰友,還曾經救過張獻忠的命。

羅汝才是明末農民軍中能與李自成、張獻忠並肩而論的統帥級大腕,他多謀善變,所以江湖上人送綽號“曹操”。早在崇禎八年,13家72營滎陽大會時,羅汝才與張獻忠就已經獨樹一幟了,而那時候的李自成,還隻不過是高迎祥麾下的一員戰將。

1641年(崇禎十四年)2月,張獻忠破襄陽殺襄陽王朱翊銘後,聲勢遠在李自成之上,羅汝才主動要求與張獻忠攜手,合兵攻下光州、商城、羅山、息縣、信陽、固始等大片地盤。

接連不斷的勝利,使張獻忠驕傲起來,又犯了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老毛病。加之他生來性格急躁剛烈,作風簡單粗暴,大凡小事,必須得他占上風才行。農民軍領袖們大都是無法無天,隨心所欲的狠角色,哪裏容忍得了?於是紛紛棄他而去,連當初主動要求與他合作的羅汝才,也提出來和他分手。

羅汝才與張獻忠和平分手後,北上河南與李自成搭檔,彼此配合得相當默契,在決定李自成一生興衰的“柿園之役”(筆者注:1642年(崇禎十五年)10月,三邊總督孫傳庭率軍長途奔襲,於河南郟縣將闖軍包圍擊潰。官軍糧草供應不上,士兵隻得采集尚未成熟的青柿充饑,所以此戰史稱“柿園之役”)中,正是因為羅汝才率兵及時趕到,李自成才得以逃出生天,反敗為勝。

1642年秋,左良玉於信陽擊敗張獻忠,獻軍幾萬人投降,張獻忠腿部受傷,幸好天降大雨,才擺脫了明軍追擊,身邊隻剩下幾十人相隨。

這時李自成率軍自攻陷洛陽以來,已經發展成幾十萬人的大軍。而已經窮途末路的張獻忠隻好去投奔羅汝才,並托汝才轉告李自成,希望李能雪中送炭,幫他一把。張獻忠之所以能夠坦誠地向李自成提出這一外人看來有些過分的請求,實是因為李自成當初兵敗時,他也曾雪中送炭,幫助過李自成。不曾想短短幾年後時易勢移,張獻忠與自成卻互換了位置。

李自成拒絕借兵,但同意張獻忠入夥,而且明確表示,隻能按一般將領對待張獻忠。張獻忠久經戰陣,地位名聲早就在李自成之上,哪裏能夠容忍這般冷遇?一怒之下,便要負氣離去。李自成當然不願意讓張獻忠活著離開,以後成為自己的對手,隻是在羅汝才的力諫之下,才不得不打消了殺張的念頭。

羅汝才還私下送給張獻忠500騎兵和一大筆銀子,並派兵送張獻忠等盡快離開了這塊殺機四伏的是非之地。

張獻忠轉向湖廣發展,從此兩大農民軍領袖,徹底決裂。

從張獻忠和李自成的恩恩怨怨來看,很難辨明誰是誰非,卻證明了他們兩人都是極端狹隘的利己主義者。小農意識長期造成的目光短淺,和對強者的妒忌心理,使張獻忠和李自成幾次失去了團結對敵的機會。並且使具有卓越軍事才能的兩位農民軍領袖,越走越遠,最終成為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敵。

羅汝才救了張獻忠的命,還背著李自成借兵給張獻忠,他自己的末日,也就很快到來了。羅汝才雖然年紀大過李自成,但並不以老大哥自居,在軍事決策和個人地位上,處處都讓著李自成。比如,李自成稱“奉天倡義大元帥”,羅汝才僅稱“代天撫民德威大將軍”。

但兩人的興趣愛好,卻完全不同。羅汝才極好酒色,長期擁有美女數百,吃的也是山珍海錯加各種地方名小吃。他不脫山大王本色,公開宣稱造反的目的,就是為了揚眉吐氣、吃喝玩樂。

李自成則生活樸實,謀慮深遠,私下裏很是瞧不起羅汝才,在自己的心腹麵前稱羅為“酒色之徒也”。

但這個“酒色之徒”麾下的兵馬不少。

更嚴重的問題是這些提刀執槍殺人不眨眼的家夥隻唯羅汝才的馬首是瞻,並不聽他這大元帥招呼,這就讓李自成很不放心。

宋太祖說得好,“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李自成當然明白個中道理。

1643年3月6日,李自成請羅汝才和與羅親近的革裏眼賀一龍,去他禦帳中喝酒。

羅稱病未到,賀一龍卻欣然前往,喝得大醉。

當夜,李自成即命人將沉醉中的賀一龍的腦袋砍了。

黎明時分,夜黑如漆,李自成一不做二不休,親率20騎,突然闖入羅汝才帳中,稱有急事找他商量。汝才從睡夢中驚醒,毫無準備,被李自成帶去的人亂刀砍死。

張獻忠一聽羅汝才死在自己的親密戰友手中,怒不可遏,道:“羅汝才與賀一龍以前不聽咱的勸,硬要去投李闖,才有今日的血光之災。但李闖既來攻咱,咱也正好趁機給汝才報仇,向他殺去,一來顯得我等義氣,二來可乘勢將羅汝才與賀一龍殘部招過來,以削弱李闖勢力,壯大咱大西軍。”

說罷,便命王自賢率幾員大將過江進駐漢口,聲言進攻德安府,以左丞相徐以顯率軍進駐漢陽,聲言進攻鍾祥(筆者注:時名承天府),要舉天下義軍,征討闖賊,給羅汝才、賀一龍報仇。

張獻忠這一廂緊鑼密鼓,正在部署反擊李自成的軍事行動,不曾想剛剛在襄陽坐上新順王寶座的李自成,反倒派出專使,前來向張獻忠宣諭,命他立即將漢陽、黃州兩府及所屬州縣,一並交給大順軍。

專使尚在途中,李自成已聞張獻忠在武昌稱王。頓時怒不可遏,立即派遣侄兒李過率水軍順漢江而下,連克漢川等縣,趁熱打鐵,向著漢陽殺來。又命製將軍劉希堯進軍德安,攻打大西軍控製的黃州府各縣。

李自成和張獻忠為稱王圖霸,搶占地盤彼此打將起來,這就樂壞了此時駐紮在安慶的明軍大將左良玉。左馬上乘虛而入,分遣大軍,前去攻打離自己最近的張獻忠。決定采用各個擊破之術,先與李自成不謀而合,滅了張獻忠,再集中兵力滅掉李自成。

張獻忠一支孤軍,哪裏頂得往昔日老戰友李自成和老對頭左良玉兩員龍虎大帥的前後夾擊,江南、江北兩大戰場,接連敗下陣來,先丟漢陽,再失漢口,為免遭全殲,趕緊主動棄了新都武昌,自率20萬兵馬,慌不迭竄往湖南、江西,以避左良玉與李自成銳氣。

李自成除掉羅汝才、賀一龍後,立刻控製其部隊,除少數人投降孫傳庭官軍外,大部被李自成吞並。

“革左五營”的幾位頭頭們聞訊,為之心寒。

特別是老回回馬守應,趕緊遠遠地逃到宜昌三峽一帶,從此後再不敢與李自成合作。

李自成奪取武漢後,麾下已有百萬之眾。

由於農民軍和官兵相互殺掠,導致四處田地荒蕪,民不聊生。

五月裏,新任保定巡撫徐標進京入對,向崇禎皇帝報告了一路的見聞:“臣自江淮來,途經數千裏,見到城陷處固**然一空,就是沒有被攻陷的城市,也僅存四壁城牆。物力已盡,**無餘,蓬蒿滿路,雞犬無音,路上竟沒有遇到過一個耕田的人。皇上幾乎沒有人民,沒有土地了,如何還能達到天下大治呢?”

這一番悲觀的實況和悲觀的論調讓崇禎皇帝更為悲觀,隻能流著眼淚說:“都是諸臣不實心任事,才弄到這步田地呀!”

張獻忠進入湖南後,一戰先破了城陵磯,再戰攻下了嶽陽城(筆者注:時名嶽州),將沿江搶掠而來的上千條船舶,交由狄三品,集中在洞庭湖上,為自己訓練出一支強大的水軍,待水軍練成,再由水道去取長沙。

這年8月15中秋節下午,張獻忠與眾官置酒嶽陽樓上,觀看水軍操練。待操練完畢,張獻忠興致頗佳,吩咐狄三品備下船舶,載運隨宴文武,同去君山夜遊。

八百裏洞庭,波濤濤,浪滾滾,君山島便落在這一眼望不到邊的泱泱碧水之中。曆代文人墨客或著文賦詩,或題書刻石,島上有秦始皇的封山印、漢武帝的射蛟台、宋代農民起義的飛來鍾、楊幺寨等。浩氣連遠古,衷腸訴神州,每一個古跡,都是一段厚重的曆史,每一個故事,都是一段悠遠的記憶。

特別是自唐以來,李白、杜甫、黃庭堅、辛棄疾等墨客騷人,都曾登臨君山,覽勝抒懷,留下了無數千古絕唱。李白的“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劉禹錫的“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裏一青螺”,更使君山名聲大噪。

島上古木參天,茂林修竹,僅名竹就有二十多種,神奇而多情的湘妃竹,就生長在二妃墓的周圍。

待狄三品來報一切準備停當,張獻忠便與眾官下樓登船。

船隊絡繹前行,乘風破浪,太陽剛剛墜入西邊湖中,便已抵達君山碼頭。

時正中秋,皓月當空,加上數百支火把燈球,把個小小的君山島,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眾人由崇驛寺魚貫上山,到了湘妃廟前,借著月光火把,俯望全湖,隻見一碧萬頃,渺然無際,西風徐來,燈火點點,猶如滿天繁星。湖麵上**漾出萬點銀光,宛若銀蛇亂舞。

自從李自成與左良玉不約而同,聯袂向著大西軍殺來,張獻忠忙於調兵遣將,應對招架,難得有張笑臉。

右丞相汪兆齡見著張獻忠今日高興,便建言道:“臣聽說這湘妃廟之神甚為靈驗,我等不如去到神前,占它一卦,看看我軍,是否能夠平安渡過洞庭湖,前去攻取長沙。”

於是眾官來到廟中神龕前,由汪兆齡占卜。

汪取過竹珓,對著神位喃喃祈告一番,懇求神靈,保佑大西軍平安渡過洞庭湖,助大西王轉危為安,早日拿下長沙,擊敗李自成和左良玉的進攻。

不料連擲三卦,均顯不祥之兆。

張獻忠大怒,厲聲喝道:“這是他娘的什麽鳥神?膽敢與咱老子作對?”

徐以顯陪著笑臉說:“相傳她們是帝堯之女,帝舜之妃。”

張獻忠憤然道:“咱此生最恨那些娘兒女子,軍機大事,她們能懂多少,怎地去向她們打卦問卜?真是愚不可及!”吼罷,便命金甲武士,將兩座神像“唏哩嘩啦”砸了個稀爛,方才解恨。

一行人來到崇聖寺,飲過柳毅井中水,又來敬拜洞庭君神像。

張獻忠見案上放有卜珓,便拿在手中,說:“菩薩,咱的水軍,要渡過洞庭洞去攻打長沙,就順便在你這裏問個吉凶吧。倘若一帆風順,馬到成功,就給孤王一個陽卦。”說罷“劈”地擲出。張獻忠的力氣天生比一般人大了許多,那竹珓在地上連彈數次方才穩定下來。

看時,卻是個聖卦。

張獻忠惱了,拾起竹珓便向洞庭君臉上打去,將那泥塑的神靈,打出一個大窟窿,口中還不停大罵:“你這鳥神,給你臉你不要,居然敢阻擋咱老子的大軍前進。咱偏要踏破你這洞庭湖,去取長沙城!”

罵完便命王尚禮立即派禦林軍放火,燒了這鳥廟,然後帶著眾官,怒氣衝衝下山登船,回轉嶽陽城中。

張獻忠回到禦營,命令全軍即刻登船,他要親自帶著大西軍,渡過洞庭湖,去攻克長沙城。經王自賢、徐以顯、汪兆齡三位高級幕僚好一陣苦勸,怒氣才消了一些,改命騎兵由陸路前進,自率船舶千餘艘,滿載兵丁,向湖中馳去。

少時船隊再過君山,張獻忠在櫓樓上遙見昨夜火燒之處,尚餘一些燒焦的樹幹廊柱枯立著,便命金甲營登岸上去,將那些燒焦的枯樹殘柱,全部砍盡燒毀,不準留下一根。

不久,船隊已到湖心。這時隻見金風陡起,波湧浪卷。每艘船上載兵過多,水軍又是倉促練成,弄槳使篙,均不熟悉。乍見風狂浪疾,船顛欲覆,人人驚慌,均有退卻之意。

不想卻被櫓樓上張獻忠看見,放聲大喝:“誰敢不努力搖船前進,咱老子砍了他喂魚!”

嚇得眾軍,拚命搖櫓前進。未及數裏,因搖槳之卒用力不齊,船身晃動,一陣大風過處,頓時便有無數船隻掀翻湖中。眾軍紛紛落水,呼救之聲,震天動地。

王自賢上前勸諫:“乘船與騎馬不同,破浪乘浪與作戰迎敵也不同,我軍大都來自北方,不識水性,這樣前進,難免舟毀人亡。望大王暫且回師嶽陽,等到風平浪靜後,再向長沙進軍。”

徐以顯也道:“若是這風一時停不下來,大軍改走陸路,也不為遲。”

張獻忠還在和湘妃、洞庭君等神靈鬥氣,強著腕子嚷:“你等莫非怕死了麽?”

王自賢道:“他人或有怕死者,為臣從穿開襠褲時,便在柳樹澗老家跟隨大王,是否怕死,大王莫非還不清楚?”

張獻忠道:“既不怕死,咱三人就一同坐在這櫓樓之上,迎風踏浪前行。咱老子倒真想看看,到底有啥鳥神,敢把我等掀翻到這湖裏喂魚?”

王自賢也上了火,大聲道:“風浪是無知無情之物,大王何必以千金之體,與它鬥氣使狠?大王若是以為我等怕死不敢前進,我和左丞相就此下樓,親自搖槳向前,請大王在此靜觀好了。”說罷,便大步奔下櫓樓,到船頭處抓起船槳,搖了起來。

徐以顯看看張獻忠,再看看王自賢,左右為難,也隻好跟下櫓樓,到船頭處抓起一支船槳,使勁搖了起來,口中還對王自賢哀歎:“大王這罵天咒地、一意孤行的肝火病一發,連神靈也必須遵他號令行事。我等今日若是死在這洞庭湖裏,豈不冤枉!”

話音剛落,一個連天巨浪轟然打來,將船頭上的人幾乎全部打入湖中。徐以顯不會水,落水後猶如石沉大海,再也未見冒一下頭,便去了龍宮報到。虧得王自賢有自幼練就的輕功護身,身手比尋常人敏捷得多,縱身一躍,雙手緊緊抱住桅杆不放,才未落水淹死。

張獻忠怒不可遏,奔下櫓樓氣咻咻狂叫:“咱去會會這鳥龍王,看他能把咱老子怎的?”說罷便抽出王尚禮的佩刀,揮舞著要往湖裏跳。

王自賢與王尚禮早將他死命拉住,無論如何不鬆手。張獻忠仍是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與自己作對的神靈,要跳下湖去與龍王拚命。王自賢以目示意汪兆齡,讓他趕緊去下撤退命令,船隊這才掉轉方向,向著嶽陽返回。

等到張獻忠這一陣霹靂火過去,對徐以顯之死,自是哀痛不已,連連自扇耳光,痛責自己不該和神靈鬥氣,自討苦吃。他還親自到嶽陽樓前的臨湖平台上,為徐以顯和眾多被淹死的官兵主持祭奠大儀。

再經王自賢、汪兆齡等連番勸說,張獻忠才同意改由陸路向長沙進兵。

但因張獻忠對洞庭湖恨之入骨,遂下令將所有船舶,滿載糞尿狗血等汙穢之物,艙內灌以油脂,放入湖心,縱火焚燒,任其隨風漫散,漂向全湖。弄得火光臭氣,在湖上擴散達方圓數十裏之遙。

張獻忠騎在馬上觀望一番,這才覺得稍微出了一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