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甲申之年,國柄頻移,兵戈未熄,哀鴻遍野。

中華大地,地慘天荒,驚天大事,史不勝書。

《禮記》說:“天無二日,士無二王,國無二君,家無二尊。”可是,在公元1644年這一年之間,中國大地上,竟然一下子冒出來五個皇帝:明崇禎皇帝朱由檢(崇禎十七年)、南明弘光皇帝朱由崧(弘光元年)、大清順治皇帝福臨(順治元年)、大順皇帝李自成(大順永昌元年)、大西皇帝張獻忠(大西大順元年)。

張獻忠在當皇帝這個問題上,絕不甘心落在他的鄉黨李自成之後,先是於1643年5月打下武昌,立即坐上了大西王的金交椅。次年6月23日,張獻忠攻下重慶,殺瑞王朱常洛和四川巡撫陳士奇,乘破竹之勢,鼓行而西,所過之地,或施行仁義,秋毫無犯;或烈焰衝天,刀途血道,采用軟硬兩手,征服巴蜀民心。待到8月9日攻陷成都,張獻忠又於一個星期後的8月15日,急不可耐地趕著建立了大西國,年號大順,改成都為西京,並於11月16日,待戰事稍平後,隆而重之地舉行開國大典,坐上了大西國皇帝的寶座。

這是張獻忠第三次率領大軍攻入天府之國,逾時近三年,可以說自他住進成都蜀王宮的第一天起,便長時間處於多種敵對勢力的重重包圍之中,無時不遭受猛烈撲殺。國無寧日,迫使他不得不終日揮師東征西討,攻城略地,大肆清剿。與李自成餘部、明軍、清軍、打著各種旗號的地方武裝反複拉鋸絞殺,荼毒全川,殺戮軍民,流血漂杵,謂之“骨山血海”,其慘烈空前絕後,曠古未聞。恰如當時民謠所雲:“歲逢甲乙丙,天府血流紅。”又雲:“流流賊,賊流流,上界差他斬人頭,若有一人斬不盡,行瘟使者在後頭。”

張獻忠雖然在很長的曆史階段地位高居於李自成之上,但他除了殺人如麻,惡名彰著之外,後人對他的了解,其實很少。史家的筆墨,大都集中在他的“七殺碑”上。

恰恰是這塊碑,給後人造成了千古之謎。在成都人民公園(筆者注:解放前的少城公園)內,曾經矗立著一塊張獻忠題寫的“七殺碑”,上書“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物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大西皇帝親筆題寫的鋼叉大字,鐵劃銀鉤,挾風裹雷。

其實曆史上有關此碑的真偽,迄今在史學界仍是一個巨大的問號。考古發現的所謂“七殺碑”上,別說“七殺”,連一個“殺”字,也是不曾有過的。所謂的“七殺碑”,實為張獻忠禦題的“聖諭碑”,上書“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物報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張獻忠嘴上說的天,與其說是指大西國政權,不如說就是指他自己。因為他早就“天人合一”“天神附體”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奉天行道,澄清川嶽”。所以,把張氏聖諭翻譯成白話就是:咱無私地把天下萬物都給了你們,那樣的愛護你們,你們的所作所為卻對不起咱,所以被殺也是活該,做了鬼,也別怨咱張獻忠!

公元1934年(民國二十三年),在廣漢傳教的英國人董篤宜發掘出的這塊“聖諭碑”,質地為紅砂石,通高210厘米,寬100厘米,厚19厘米,碑眉兩邊鐫刻裝飾著龍紋,看上去煞是飄逸,迄今仍儼然屹立在花團錦簇、鳥語聲聲的廣漢市(筆者注:時名漢州)房湖公園內,一座四周以暗紅色柵欄環圍、形似氈帽的石亭之中,腳蹬朝靴般厚重的石墩,恍若正是經曆一番殺伐征略後,從馬背上下來小憩的大西國皇帝,臉上還籠罩著幾分神秘和撲朔迷離,端坐在古老滄桑的石亭中。隔著朦朧縹緲的曆史煙雲,打量著數百年來絡繹不絕的遊客。就在這塊“聖諭碑”的背麵,鐫刻著當年與大西軍長期血戰不止的南明大將楊展,得知張獻忠撤出成都後,率精騎追殺到廣漢時,在“聖諭碑”碑體後麵刻下的《萬人墳記》,清楚記錄了張獻忠率大西軍北竄,路過廣漢時的屠城慘狀。

史料證明,張獻忠在與李自成、南明軍、清軍、形形色色的地方武裝爭奪政權的過程中濫殺川人,與上述幾股敵對武裝集團合力將四川人剿滅殆盡,當是不爭事實。又因包括眾多由張獻忠聯袂導演的一幕緊接一幕的大屠殺事件,如親曆了大西軍屠殺過程的簡陽秀才傅迪吉(《五馬先生紀年》);組織鄉民築堡設寨,與大西軍對抗的新繁舉人費密(《荒書》);被張獻忠的大西軍所擄,押往成都,替驍騎營都督劉進忠做過文案師爺的廣安秀才歐陽直(《蜀警錄》);曾在張獻忠麵前一筆寫成100平方尺大“帥”字,獲重賞,不久又被張下令殺害的丹棱秀才王誌道的重外孫彭遵泗(《蜀碧》);成都城陷時因拒絕投降而被張獻忠下令倒吊在樹上,萬箭齊發,射成豪豬模樣的華陽縣令沈雲祚之子沈荀蔚(《蜀難敘略》);意大利傳教士利類思與菲律賓傳教士安文思(《聖教入川記》)等僥幸大難不死者留下的親曆記和回憶錄,都足以證明張獻忠屠殺川人之多,殺害川人手段之匪夷所思,觸目驚心,當遠在其他幾股敵對武裝集團之上。

早在1935年,魯迅便在《病後雜談之餘》裏說:“我還是滿洲治下的一個拖著辮子的十四五歲的少年,便已經看過記載張獻忠怎樣屠殺蜀人的《蜀碧》,痛恨著這流賊的凶殘。”

被郭沫若讚譽為“中國的左拉”的李劼人對這段由張獻忠擔綱主角的曆史一言以蔽之:“成都經張獻忠這一幹,所有建築,無論宮苑、園林、祠宇、池館、民居,的確是焚完毀盡。總而言之,自有成都市以來,雖曾幾經興亡,幾經戰火,即如元兵之殘毒,也未能像張獻忠這樣破壞得一幹二淨!”

“以史為鑒”是中國人曆來尊奉的傳統,可偏偏李自成和張獻忠這些曆史上的重要角色,卻成為隔遠了模模糊糊、湊近了又看不清楚的人物。

張獻忠在四川活動不到三年的時間裏,留下了太多巨大的謎團:

1664年春,張獻忠率60萬大西軍,溯長江而上,第三次殺入四川。軍中竟然有20萬從湖南、湖北掠來的壯男壯婦,為他背著從各處藩王宮和官庫中搶來的金玉珠寶。如此波瀾壯闊的背金載寶場麵,會是真的嗎?

張獻忠攻下重慶後,下令將三萬七千餘名戰俘“斷其右臂”。而戰俘們竟然歡聲雷動,充滿感恩之情地高呼“西王萬歲”。這符合人之常情嗎?

張獻忠攻下成都後,到底是“盡屠三天”,還是“秋毫無犯”?都有發黃史書為證,我們該信誰的?

張獻忠真的有魄力,有能力,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裏,把物華天寶,富可敵國,明萬曆年間尚有380萬人的天府之國,殺得來幾乎絕種。將偌大四川,殺成了一座巨大的野生動物園嗎?(筆者注:據1661年(清順治十八年)統計,四川省僅剩八萬人左右)

中國人有“財不露白”的古訓,可張獻忠為何別出心裁,於大西國開國大典期間,在西王宮裏舉辦盛大的“炫寶大會”?他還將琳琅滿目的金玉珠寶擺滿24間大朝房,強行命令成都百姓進宮參觀,拒絕參觀者砍頭,參觀者賞新鑄的“大順通寶”一貫。

已經被事實充分證明了的史料記載與民間傳說是:成都陷落時落入大西軍之手,卻又成功從刑場上逃脫,再後又大傷了張獻忠元氣的南明大將楊展和大清朝川陝總督孫士毅,先後以朝廷的名義組織的打撈行動,均從彭山縣江口鎮岷江段河床裏,撈獲了巨量原本屬於張獻忠的金玉珠寶。

為解開張獻忠留下的一個個千古之謎,筆者皓首窮經,同時力求剔偽存真,希望能給讀者一個清楚的答案。以張獻忠率60萬大西軍,第三次攻入四川為主軸(筆者注:此前在作戰過程中,張部短暫躥入川境不算),鉤沉360年前那一段改朝換代時發生的慘絕人寰的重大曆史事件,並且窮盡心智,努力讓那些本已隨風遠逝的曆史人物,伴隨著一個個精彩絕倫、驚世駭俗的故事,一樁樁令今人匪夷所思、驚心動魄的真實慘烈事件,從塵封的故紙堆中,漸次鮮活靈動地展現在讀者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