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海上遇險

趙中玉由重慶輾轉逃到廣州,投靠當年父親在生意上的一位合作夥伴,在羊城繁華之地西壕,開有一間頗為氣派的商鋪,專門銷售榮昌夏布的塗誌清老板。

榮昌夏布純白精良、瑩潔潤澤、堅韌耐用。因蔴質所屬特性,較之棉布絲綢,更顯古雅漂亮,涼爽舒適,燙後有棱有角。且夏布曆史久遠,漢代稱其為“蜀布”,唐宋稱其為“斑布”、“筒布”,曆朝曆代,均被列為皇親國戚才有資格享用的貢品,因此極受中上階層人士青睞,遠銷至朝鮮、日本和南洋諸國。多年來,趙慶雲負責將夏布由榮昌用船隊運到上海,再轉海輪運至廣州。塗老板則負責將夏布銷往海外諸國,以及羊城官宦巨賈之家,二人配合默契,生意做得來一帆風順。

塗老板得知老友一家,於這改朝換代之際慘遭不幸,唏噓不已,再見中玉小小年紀,古書讀得厚實,英文更是說得溜熟,長得麗眼慧目,伶俐聰慧,不帶俗相,便收在店裏,做個學徒。

趙中玉時刻不忘家仇,吃得苦,受得累,老板叫做啥就做啥,從不計較。中玉年少翩翩,心靈手巧,再加之時常留心上下左右,勤用心機,未幾,果然深得塗老板的歡心,未及滿師,就被破格提拔為跑街。憑借跑街這一有利條件,從此,趙中玉竭力與廣州商界、金融界的中外要人接觸,頻繁地出入於沙麵租界、富家豪宅之中,日子過得順風順水。隻是不時想起家鄉,想著筱竺,不知她現在是何等境況,看著筱竺所贈方巾不禁掉下淚來。照天成留下的地址,給天成寫封信去。

這天下午,趙中玉到天字碼頭去發貨,卻見今日熱鬧非凡。牆上貼著一紙告示,鬧嚷嚷圍著一大群人。他擠進去瀏覽了一下,大意是中國政府已經宣布參加由英、法、俄等國組成的協約國,對德、奧、土等國組成的同盟國開戰;為補充協約國的力量,英、俄兩國急需招募大批中國人前去兩國作勞工;願去的可即在各地設立的招募處報名,領取預發薪金。到俄羅斯東線的勞工到滿洲裏集中,到歐羅巴西線的勞工前往英國租借地威海衛集中。翻譯、工頭、普通勞工的待遇等等,逐條逐款,也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事不關己,趙中玉並未留意,送完貨便回到西壕商鋪。塗老板見趙中玉回來,急忙上前到門口看了看,然後將中玉叫進裏屋一間內室坐下。趙中玉也警覺到今天塗老板有點奇怪,便問到:“塗老板找中玉有事?”

塗老板嚴肅著一張臉對中玉說:“今天下午,你去送貨走了不一會兒,商鋪來了兩個人,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趙中玉的年輕人,我一聽帶榮昌口音,因知道你的家事,便說不知道把他們打發走了。但我看這事沒完,你還是早作準備外出躲一躲為好。”

趙中玉聽後也驚駭不輕,對塗老板道:“多謝塗老板長時間來的關照,中玉有一事相求,請塗老板放過我。我想他們找不到我不會罷休,今天在天字碼頭看到英國正在招募華工翻譯,索性我出國去,隻是不能再給塗老板做事了。”

“這是說哪裏的話,你願去國外,我可以找找生意上的認識的外國人幫幫你。”說著塗老板隨手從身上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中玉。

趙中玉推辭不過接過銀票,對塗老板說道:“這事就不麻煩塗老板了,我自己能行。”

趙中玉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東西把錢物帶上。第二天一早,重新來到天字碼頭,到英國招募人員那裏輕易考取了一等華工翻譯的職務,拿上一張晚上去威海衛的船票,立即消失在羊城茫茫人海之中。

晚上,在華工專船即將啟航的時刻,趙中玉重新出現在天字碼頭上。趁著夜色的掩護,他疾步穿過棧橋,登上了輪船……

船隊離開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進入大西洋,天,沒有放過一次晴。連續的長途奔波再加上這綿延無期的海上顛簸,已將無數華工折騰得死去活來。這支由八艘萬噸級以上的英國輪船組成的商船隊,載著五萬名華工和大量的彈藥,在十四艘軍艦的護衛下,已經在大西洋上航行了整整六天。太平洋中經常可見的光滑如鏡的洋麵,在大西洋中根本不曾出現過。

而今天午後,風浪顯然愈發地凶狂了,天低雲暗,烏雲洶湧,聳起的巨浪若顛連的山峰一排排撲來。各船為避免碰撞,早已拉開了彼此的距離。遠遠望去,環繞著整個商船隊的軍艦炮艇,簡直是在山嶽般的巨浪中間穿進穿出。

處於船隊中心位置的四萬噸級的“鳩麗亞斯”號也失去了平日的威風,在浪濤中起伏顛簸,一排排巨浪迎麵撲去,立即被船頭劈成瀑布似的水簾,高懸在船體的兩側。

這艘全世界最大的商船,原來是德國的運輸艦,被大英帝國皇家海軍繳獲後改裝而成的,身長一〇八碼,其高度,從船舷數上去還有十三層,停泊在港口,比岸上的航運大樓還高出一截。在哈利法克斯港,五千餘名來自江浙一帶的華工足足忙碌了兩天,才把英聯邦國家加拿大為協約國製造的成千上萬噸彈藥裝進了“鳩麗亞斯”號的肚皮,這五千餘名華工,也隨後登上了這條巨輪。而其餘四萬五千名陸續經太平洋水道再轉乘橫穿加拿大的火車聚到哈利法克斯的華工則分乘了另外七艘與“鳩麗亞斯”號相比大顯寒磣的商船。

在哈利法克斯港,英國人把這第二批開赴歐洲戰場的五萬名華工簡單地進行了編隊,青島與威海衛的、旅順口與大連的、平津兩地的、江浙的、福建的、西南的、西北的……原則是按地區組編成團。

船隊離不列顛水域愈近,戰爭的氣氛便愈發令人恐懼。

每條商船都派出了華工,二十四小時輪班上船頂值哨。

救生衣穿在趙中玉頎長健壯的身子上,實在太小了一些。而且他那藏青色的高級毛料西裝上套上這麽個皺巴巴的玩意兒,也委實顯得滑稽。

就在趙中玉迷迷糊糊的時候,陡聽得“轟!轟!轟!”連響三聲報警炮聲,滿船驟響起一片呐喊聲。趙中玉連滾帶爬地奔出英國人為華工翻譯提供的雙人艙房,擁到欄杆邊,隻見四下已是一團混亂。各船已經成了驚窩的蜂巢,許多人擠簇在甲板上,亂紛紛叫嚷,是“鳩麗亞斯”號在放報警炮。

這時,滿船陡然響起一片絕望的慘叫,無數雙眼睛恐怖地看到海洋中翻騰起的一道白色泡沫,疾速地從“阿布柯爾”號前麵十幾英尺的水麵掠過,向著處於船隊中心位置的“鳩麗亞斯”號直端端衝去。一瞬間,震天動地的爆炸衝霄而起,“鳩麗亞斯”號猛烈地抖動了一下,旋即騰起一片巨大的煙雲,噴得比煙囪還高,隨著魚雷的爆炸,“鳩麗亞斯”號上的鍋爐、煤、彈藥也連續爆炸了。先是船體的上層結構與艦橋紛紛揚揚裹著黑煙飛上了半空,隨後天地間驀地一閃亮,整條巨輪變為一團巨大的火球飛快地下沉。

護航的軍艦已經亂了隊形,有的倉惶奔突,胡亂地施放深水炸彈,炸起一股股衝天水柱。有的則驚慌失措在原地打轉,所有的艦載炮已毫無用處,丟魂落魄的英國士兵端起輕武器,“噠噠噠噠”向著軍艦四周的水中盲目射擊。商船上亂得更加厲害,許多載著海員和華工的救生艇被吊索放了下去,控製索具的人顯然已緊張得不知所措,以致失去平衡,使不少小艇船首或尾部先觸到水裏,立即沉沒,海員和華工們在海麵上狂呼救命。十餘分鍾後,隨著一道巨大的漩渦翻卷,大廈般的“鳩麗亞斯”號在眾目睽睽下已然消失於水中。死魚在水麵飄浮,遠至目力所能及,在波濤間上下顛簸的是華工、英國軍官和海員血肉模糊的屍體,破船的碎片,以及掙紮著的極少數投水者。

趙中玉雙膝觸地,瞳孔發直,以一種怪異得近乎喪失人性的喉嚨發出的聲音喊道:“天呐!死……死……全都得死……死!”

英吉利海峽凜冽的寒風時而卷下一團團細碎的雪花,如此惡劣的氣候,使得德國轟炸機不敢貿然出動。抓住這一刻良機,無數艘輪船、運輸艦,穿梭般在海峽之間奔忙,把數萬名華工、英聯邦國家加拿大、新西蘭、澳大利亞的軍隊,從本土跨洋而來的美國軍隊以及美國製造的坦克、大炮、馬毯、飼料袋、帳篷等等物資搶送到法國的東海岸。

這第二批赴法的四萬五千名華工(已有五千名華工與“鳩麗亞斯”號一起葬身於大西洋中)離開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的第八天晚間,終於駛進了英國的利物浦。密密麻麻的火車已等候在碼頭上,華工們未得片刻休息即登火車,人一上齊就連夜出發,次晨便到達了英吉利海峽西岸的福克斯鎮。他們馬上登輪,渡過寬闊的海峽。船靠法國東海岸,在一隊隊軍容整潔,武器精良的協約國軍隊的反襯下,數萬名衣衫襤褸,被凍得瑟瑟顫抖的華工組成的隊伍,恰如無數道汙濁肮髒的河流在向前慢慢流淌。他們中有的扛著氈子、席子卷兒,有的頭戴破氈帽、瓜皮帽或纏著肮髒的盤頭帕,有的身著長衫、馬褂、大襟,腳穿草鞋、釘鞋,有滿麵煙容的癮客,也有一臉菜色的癆漢。更引起外國人哈哈大笑的,是少數華工頭上那條豬尾巴似的長辮子。

重慶人黎勝兒按捺不住,把長衫下擺撩起往腰間一紮,蹦出隊伍指手畫腳地對外國士兵們大罵起來:“日你高鼻子奶奶!你們笑個屁!你們那麽威風,咋隔海隔洋地跑到中國來請老子出山幫忙打德國人?”

行進中的外國士兵紛紛偏過臉來,好奇地注視著這個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衫的中國人。

趙中玉一把將黎勝兒拉回來,說道:“你這是幹啥子?他們聽不懂中國話,你這不是對著牛群唱山歌麽。”

黎勝兒將手指很是威風地向對麵一伸,恨恨叫道:“趙師爺,要不是你勸我,我今天非捶死他幾個洋鬼子不可!”

英吉利海峽已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公路兩邊,密密的樹林與片片平坦的原野交替出現。很少看見人影,荒蕪的土地上布滿了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炸彈坑。坑裏的積水麵上已經結了薄薄的冰層。樹林也是一派狼藉,有的被攔腰劈斷,有的被連根掀翻,有的一大片一大片被火焚燒,遺下無數焦黑的樹幹,光禿禿刺入天空。

戰爭野獸的嘯吼聲,已隱約可聞!

趙中玉的心,充滿恐懼,充滿迷惘,沉甸甸向著冰窖中墜落。

公路上,堵塞不暢,後方上去的坦克、炮車不時與前方下來的一輛輛裝滿傷兵的汽車頂牛,語言稍不投機便拔出槍來,雖未真正交上火,但那殺氣衝天的陣勢,也把從未經曆過戰陣的華工們嚇得不輕。

“媽的,這究竟是往哪兒開呀?”連身為中國工頭的袁公劍,也沉不住氣了。

“趙師爺,你看這樣兒,會不會把我們也弄上去送死呀?”黎勝兒惴惴問趙中玉。

“應該不會,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華工隻幹活,不打仗的。”趙中玉惶惶不安地回他。

人湧車流,雜色斑駁,公路上煞是好看。在一片英國士兵戴的灰色淺盆形鋼盔後麵,突然飛騰起一陣嘹亮雄壯的歌聲。一長列衣飾耀眼,旌旗輝煌的龍騎兵快步趕了上來。他們一律騎著高頭駿馬,頭戴飾有羽毛的高統帽,腰挎漂亮的戰刀,敞開喉嚨嗷嗷歌唱,人人臉上,罩上了一種莊嚴的神采。

“這是哪個國家的軍隊呀?好威風!”黎勝兒一臉羨慕地問。

“他們唱的是《馬賽曲》,當然是法國軍隊。”趙中玉第一個聽出來。

袁公劍操著一口重慶腔問:“國歌?國歌是個啥子東西?”

“國歌麽,就是體現一個國家精神氣質的歌曲,也是國家的代表,每一個國民都會唱它。”趙中玉繼續解釋道。

“那,我們中國有國歌麽?”

“泱泱大國,怎麽會沒有自己的國歌?”

“趙師爺,中國的國歌是個啥,那你唱給我們聽聽嘛。”黎勝兒央求道。“好。”趙中玉清清嗓子,唱了起來:

東亞開化中華早,

揖美追歐,

舊邦新造,

飄揚五色旗,

國榮光,

錦繡河山普照。

我同胞,

鼓舞文明,

世界和平永保。

在洪亮高亢的法蘭西國歌聲中,趙中玉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嗡嗡。

黎勝兒大叫起來:“這就是我們中國的國歌呀,像他媽老和尚念經,怪難聽!算了,還是聽我給大家吼一腔四川家鄉的山歌兒吧!”頭一揚,他果真手舞足蹈地吼唱起來:

哥子我從來不扯謊,

打了隻麻雀斤四兩。

兄弟你不要不相信,

翅膀毛扯了一籮筐。

無數條喉嚨“嘎啦啦”快活地響起:

斤四兩的麻雀算個啥?

我屋頭的雞公下蛋才叫大,

一個蛋炒了十八碗。

蛋殼裏睡下個胖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