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情湧秋江

消息以同樣快的速度傳到了鐵關口老寨。

過去王鳴越與龐龍誰也沒有將蕭天成放在眼裏,如今兩雄交惡,他這代舵爺的名號卻顯示出了非同一般的作用。畢竟,隻有他這個飛龍會的代舵爺,才能號令九村十八寨掌堂,才能夠影響眾位掌堂的傾向。王鳴越與龐龍一旦打得頭破血流不共戴天,必然會爭著派人到老寨告狀訴苦,以求得老寨的支持和聲援。如此一來,代舵爺的地位,也就有了實質性的提升。

由於相互爭鬥,龐、王二人勢力被大大削弱,再也沒力量來爭奪蕭天成舵爺的寶座。蕭天成呢?此刻則是左右逢源,虛以委蛇,挑燈撥火,加油添醋,巴心不得龐、王二人越鬥越凶,鬥他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才好。

蕭天成十分清楚,眼下的這一切變化,離不開金煜瑤父女倆竭盡全力的幫助,他們為自己所購的槍械武裝尚未用上,僅是金煜瑤略施小計,就幫助自己站穩了腳跟。

得知龐龍在川主廟祭天祭地,發誓要滅了王鳴越全家,替母報仇,金煜瑤與蕭天成自是高興萬分。金煜瑤當即要以酒慶賀,可蕭天成卻生出一個新鮮別致的主意,要請金煜瑤去打魚船上吃“青白鱔”。

金煜瑤聞所未聞,問:“青白鱔……嘿,是個啥稀罕物兒?”

蕭天成故意不說破,道:“吃過以後,你就知道它是何等難得一嚐的美味了。我現在隻告訴你,曆朝曆代,這是榮昌縣衙門裏晉呈皇宮的貢品。”

金煜瑤喜滋滋道:“既是貢品,那我今天就不能不一飽口福了。”

蕭天成見金煜瑤欣然接受了邀請,正要安排人去準備,不料金煜瑤又提出一個童趣盎然的主意,說:“你我身邊,整天跟著那麽些提刀背槍的家丁,就不煩呐?既是到漁船上去吃貢品,那我們就悄悄下河去,一個跟隨也不帶。要吃,就吃它個清清淨淨,吃出個閑情逸致來。”

蕭天成既為這個主意興奮,又有些為難:“主意雖好,可是……一會兒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堂堂一個代舵爺,突然之間不見了蹤影,恐怕老寨裏會亂得來人仰馬翻的。”

金煜瑤故意拿話激他:“我早對你說過,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切莫瞻前顧後,擰不幹打不濕的。你幹脆些,願去就馬上隨我走,不去就一拍屁股,各走各。”

蕭天成心一橫:“走。”

兩人到得後花院,找來一架梯子,偷偷摸摸從院牆上翻了出去,然後鑽進密林,在樹林間鑽來繞去,逶迤下到了碧水溪邊。

從萬靈山中流淌而出,經灘子口繼續前行的碧水溪,是瀨溪河的一條支流。從灘子口往下遊方向,步行不到一支煙工夫,就是碧水溪注入瀨溪河的地方了。

瀨溪河上正巧過來一條漁船,蕭天成招手叫船家快快靠岸。

蕭天成自幼離家,此番回來長達兩年多時間,又幾乎把自己圈在石牆環繞的老寨裏,故而船家並不認識眼前這位秀才模樣的年輕人,竟是飛龍會的代舵把子。

蕭天成跳上船頭,問那船家:“生意上門了,你這水艙裏可有青白鱔?”

船家笑道:“兩位客官運氣實在是好,我這水艙裏正好有一條青鱔,一條白鱔。這可是瀨溪河裏最好的物兒了。”說著話,趕忙用舀網將那兩條長溜溜圓滾滾的青鱔白鱔從水艙裏撈出來,用秤稱了,倒進一個木盆。

蕭天成吩咐道:“盡管往那清淨無人處劃去,我們就在船上吃好了。”

這船是一條兩頭敞露,隻有中間船艙罩著篾篷的“中元棒”。

蕭天成和金煜瑤坐在船頭,艄翁在船尾一手掌舵,一手操槳,艄婆送上一壺老蔭茶。

此刻正是停晚時分,但見天際飛花,山間鈴響。幾隻追逐的斑鳩飛進竹林盤,鄉村落日溫存如母親……

金煜瑤目光落到木盆裏,不禁失聲叫道:“媽呀!這不是兩條活蛇麽?”

那青鱔白鱔渾圓頎長,果真如長蟲般蟠伏盆底。青鱔通體灰綠,白鱔通體銀白,皆滑膩無鱗。而與蛇不同的是身體粗短了許多,腮邊、尾端均有小鰭,圓而闊的嘴邊還有一對短須在水中輕輕拂動。

蕭天成見艄婆端著木盆去了艙中打整,興致勃勃地對金煜瑤說道:“這東西稀罕得很,要前朝時候逮著了,榮昌縣衙門是要用快馬送往京城,供皇帝老倌兒享用的。”

金煜瑤不相信:“這麽遠送到京城,豈不壞了?”

蕭天成道:“呃,我可不是信口開河,打胡亂說喲,縣誌上白紙黑字有記載的。衙門裏的人有絕招,要由榮昌送到京城,而保持色味不變,得先在特製的木桶裏裝上未凝的豬油,再將鮮活青白鱔放入,待窒息了,豬油也凝固了,再封蓋。這樣就能和空氣完全隔絕,保證色味不變。”

“中元棒”離了岸,傍著碧水溪緩緩往下遊劃去。坐在船頭,可以看得很遠。兩岸密密簇簇的竹林盤遮天蔽日,傍河蜿蜒。置身於這碧水翠竹之中,仿佛心中也漾開了一泓舒心沁肺的綠意。碧水溪時寬時窄,不一會兒,待上了瀨溪河,便愈覺水天深邃,讓人恍然覺得那塵世已渺。

碧水溪拐了一個大彎,注入由東北向西南方向流淌而來的瀨溪河,在交匯處形成了一個瓦藍色的湖泊。湖畔綠草茵茵,長著許多粗壯的水柳,長長的綴滿細碎眉葉兒的枝條依依垂掛下來。無風,便顯得寧靜而幽謐。湖心裏有幾座草木蔥蘢的小島,盛開的杜鵑花像一塊塊豔紅的雲錦,散綴在萬綠叢中。

“啊,景色多美,簡直像大師筆下的一幅油畫。”金煜瑤回過臉兒望著蕭天成,親切直呼他的名字:“呃,天成,你怎麽不坐下?”

幾條黑色的小魚兒一動不動,仿佛凝固在透明的水晶裏。金煜瑤探出身子,戽水澆去,水麵濺起幾星水花,魚兒一擺尾,倏地不見了。“咯咯咯咯”,金煜瑤甜脆地笑了起來。

“中元棒”咿呀前行,很快出了湖泊,隨著流水進入了瀨溪河。

幾場秋雨過後,那河水便慢慢地透出了青綠色,不再有洶洶的波濤了,不再有轟轟的吼聲了,瀨溪河變得馴良起來,溫柔起來———這叫人心中始感空落,繼而又好舒暢,又一個熱季,算是過去了。

這兩天,江水退得快,連河心的鯉魚石也倏地露出了黝黑的脊背來,“漲趕灘,退打沱”,瀨溪河兩岸的漁戶,全都上了水,都想抓住魚汛尾子,再撈他幾網哩。

河麵上不時可見“柳葉漂兒”和“雙飛燕”,打漁的女人不少。瀨溪河上的漁家女子不但壯實,而且還帶著幾分水嫩氣,俊俏的臉蛋上透著鮮色,腳大手大身架大。漁家女兒,手大舞得動篙竿,腳大踩得穩船板。劃船使篙燥熱了,臉頰上沁出了毛毛汗,結過婚的女人們便索性把衣服脫了,光著上身,抄起雙槳,**起**,依舊“吱呀呀”地往前緊搖。

河麵上,清波顫顫,舟兒款款……

一串清脆亮冽的漁歌子,從上遊某處倏然飛起。

唱起來,對起來,

大船推開小船來;

大船裝的梁山伯,

小船裝的祝英台。

一個聲音粗獷的男子接唱下去:

隔年牡丹隔年開,

牡丹花開上樓台;

蜂子看見忙忙采,

蝴蝶看見對對來。

蕭天成招呼艄翁:“船家,就泊在這裏吧。”

這真是一頓別有風味的野餐,青鱔白鱔本已彌足珍貴,又讓蕭天成臨時注入了一點皇家飲食文化的意韻,再加上艄婆的烹調手段更是超凡脫俗與眾不同:一不用油,二不用豆瓣,僅靠著幾塊泡老薑,一把幹紅海椒,幾蔸泡成金黃色的酸菜,再加一把花椒,連同切成段兒的青鱔白鱔放進鼎鍋裏一煨,就弄成一鍋世間少有的美味佳肴,直吃得這一男一女,讚不絕口。

舟子緩緩前行的沿路小河,浮遊著群群麻色野鴨,受到驚擾,“撲撲”戽水向著兩岸遁去,也就連累得準備夜棲綠竹枝頭的無數白鶴,鳴叫著衝天而起,卻又不甘離去,或在空中作瀟灑盤旋,或在水麵上飛來掠去。

“天成,快看!那是什麽?哎呀,好漂亮的小野鴨喲!”金煜瑤指著那麻色野鴨群中的幾點絢麗斑斕的物兒驚奇地大叫。

“那可不是野鴨,那是鴛鴦。”

蕭天成平日不善飲酒,今日有情投意合、小鳥依人的金煜瑤陪著,也就放開喝了幾盅。烈酒下肚,如火燎胸,臉也紅,眼也潮,眼神也顯得迷離,心中卻極感舒坦、亢奮。

溪邊起伏的山巒堆綠擁翠,燕子啁啾著一掠而過,也在金煜瑤心中濺起點點漣漪,讓她感覺到了一種撓得心肝兒麻酥酥的春情繾綣……

蕭天成興之所至,豁然而起,迎風挺立船頭,高聲吟哦起東坡名句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吟誦罷,又衝金煜瑤說道:“這景致、這情調、這意境,這美味,如果再加上你這絕代佳人美妙動聽的歌聲,豈不更絕?”

金煜瑤也不忸怩,如臨風玉樹般立於船頭,用純正法語,婉轉歌唱出英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

酒醉人,歌醉人,人更醉人!

燦豔如血的晚霞籠罩著金煜瑤的身子,籠罩著她那俊美端莊的五官,白皙細嫩的肌膚,猶如熠熠閃光的紅玉。

望著金煜瑤那凹凸有致,曲線畢露的婀娜身段,以及那雙墨玉般流淌出女性溫柔與**的眸子,蕭天成血往上湧,怦然心動。

蕭天成感激萬分地對金煜瑤說道:“煜瑤,你不是凡人,你是老天爺派來幫助我的一位仙女。”

金煜瑤卻說:“還仙女呢,妖女倒差不多。我們一個主意,就弄得那麽多船家漁戶送了命,龐龍和那已經做鬼的王鳴劍,要曉得是我和你在一起裝怪使法,肯定恨不得把我磨成水,一口吞了。”

難得蕭天成居然也血揚賁揚地說:“天塌下來,由我這個兒高的先頂著。我是代舵爺,他真要知道了內情,第一個要殺的也輪不到你。”話到此,又感慨言道,“想當初,我不願回來蹚這渾水,被你一個激將法,激了回來……”

“那代舵爺如今還在後悔,還在生煜瑤的氣麽?”

蕭天成本想大膽地盯著煜瑤的眼睛說上一句暖心的話,“有你在,我既不後悔,更不會生你的氣”,可偏偏他這人稟性內斂,又恪守著聖賢“非禮勿動,非禮勿視”的教誨,把已經湧到嘴邊快出口的話,又給強咽了回去……非但如此,在此後的交往中,雖然他對金煜瑤早已是一往情深,日思夜戀,甚至弄得來不能自已,夜裏輕輕念著金煜瑤的名字。可在眾人麵前,為了維護自己的謙謙君子形象,他卻總是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把對金煜瑤的一腔熾情,深深地隱藏在心中。

這就讓春心已然有些兒萌動的金煜瑤,屢感失望和惆悵。

當然,正如與她雖然照過了“排排相”,並和她有了片刻兒真正意義上的床笫之歡的蕭天漢一樣,金煜瑤並不認為蕭天漢就是她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同樣,她也並不認為眼前的蕭天成,就是她渴望中的白馬王子。但在這萬靈山鐵關口的男人中,眼下除了蕭天成方方麵麵還差強人意,又還有哪一個男人能讓她動心呢?正如同人要吃飯一樣,一個已經滿了十八歲的大姑娘,太知道自己對男人的需求,是多麽的強烈!多麽的熾烈如火!

男女之間的事往往就是如此,往前一步,柳暗花明,芙蓉國裏盡朝暉;猶豫不前,就隻能抱恨終身,悔不當初了。如果蕭天成敢恨敢愛一些,大膽地向金煜瑤表明心跡,那麽,金煜瑤完全可能給他一個“花開不張口,含羞又低頭,疑似玉人笑,深情暗自流”的姿態。這樁**的喜事兒,就算成了。

蕭天成如今有太多機會而沒有勇氣捅開這層隔在他倆之間若明若暗的薄紙,不消多長時候,機會便永遠離開了他,蕭天成也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金煜瑤“花落旁家”,而追悔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