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惡鬥瀨溪河

深夜時分,萬籟俱寂,一盤銀月在浮雲中時隱時現,天地間亮如白晝。一乘遮擋得嚴嚴實實的軟轎出了鐵關口寨門,順著蜿蜒石階,直下灘子口,登上了早已準備停當的一隻篷船。

金煜瑤站在跳板旁邊,對關氏兄妹低聲叮囑道:“你二人身係千斤重擔,此番若是成功,不僅能報家仇,也為飛龍會立下赫赫奇功。當說的話,我已說完,這下,就望你兄妹處變不驚,見機行事了。”

關清財道:“小姐吩咐,全都記下了,但請放心便是。”

篷船離了碼頭,出碧水溪,上瀨溪河,向著下遊順水漂去。

俗話說“人是樁樁,全靠衣裳”,關五香原本就長得麗目慧眼,非同一般,此番再得頗有品味的金煜瑤精心一打扮,就活脫脫成了畫中蹦下來的美人兒。

船到彌月沱,“咿呀”向著岸邊靠攏。

一幫守卡弟兄聽見動靜,趕緊提著燈籠家夥擁上水碼頭。

為首頭目厲聲喝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關清財雙手抱拳向著水碼頭上打了一拱,大聲道:“在下係江湖落難之人,特意前來貴碼頭投奔王掌堂王大爺,還請諸位兄弟從速通報一聲。”

待關五香從船上一下來,眾鄉丁驚得連眼珠子也不會轉了,嘈嘈雜雜一片聲嚷:“媽噫,這不是月宮下凡來的七仙女麽?”

碼頭上的動靜驚動了小小場街,隻聽到處門響,不少人也趕到碼頭上看出了啥子事。

關清財正想借眾人之口把消息盡快地傳到峽口寨龐龍耳中,故意高聲說道:“大家看清了,這不是啥子天上下來的七仙女,她是萬靈山中青石板關老臘的幺姑娘關五香。”

就聽有人嚷:“關五香?就是龐龍正懸紅一千塊大洋捉拿的關五香麽?”關清財道:“對了,龐龍欲抓之人,就是這關五香。”

王鳴劍得知龐龍懸紅捉拿的美人兒深夜前來投奔自己,趕緊與王鳴越幾位心腹到客堂上來見關氏兄妹。一見關五香的模樣,眼前倏然一亮,心中頓時舒暢得猶如大熱天喝下一碗冰鎮蜂糖水。

聽關清財講明緣由,王鳴劍豪氣衝天地拍著胸口道:“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姓龐的連自家地盤上的妹娃子也要糟蹋,簡直是狼心狗肺!哼,別人怕他龐龍,我王鳴劍卻沒把他放在眼裏,到了我王大爺的地盤上,你兄妹二人盡可安心。”

王鳴越一眼看出其兄心思,幫腔說:“姓龐的是巴到門枋歪,窩在峽口寨他還算條龍,出了峽口寨他就隻不過是條蟲了。不像我哥,出了彌月沱,在這瀨溪河兩岸地盤上一樣嗨得開,玩得轉。妹子這輩子若是有我哥這棵大樹罩著,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敢把你咋樣的。”

關五香衝著王鳴劍納頭便拜:“老爺大恩大德,我兄妹無以為謝,五香唯願從此後做老爺身邊一個端茶疊被,添湯送茶之人,盡心盡力服侍老爺,就心滿意足了。”

一聽這意思明白的話,王鳴越猛地大叫起來:“哥,這可是天作之合,飛來的桃花運呀!”

手下頭目也一片聲恭維:“大壽添大喜,美人配英雄,寶馬配雕鞍,彌月沱這回要紮紮實實地鬧熱一盤才行!”

“同喜!同喜!”王鳴劍一張臉笑得稀爛。

兩天時間裏,彌月沱的船戶傾巢出動,把寨牆內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家家戶戶還猶如過春節般貼出了大紅賀聯。船戶們穿上了鮮色幹淨衣裳,場街上搭起了擺宴席用的長長的壽喜棚,還特地請來了榮昌、龍水、瀘縣、內江的川戲班子唱連台戲助興,弄得寨子裏聲腔繞梁,響器不絕。

蕭天成也率韓超、金煜瑤,以及韓長生、洪真孝、劉逵等大小頭目乘專船前來彌月沱恭賀雙喜。待他們被王鳴劍迎進王家大宅院時,客堂上也是人頭湧湧,語聲喧嘩,九村十八寨掌堂,大都先於他們趕到了。

金煜瑤一進客堂,便拿眼四下裏去尋龐龍,卻沒看見龐龍的影,心裏頓時著急起來。這兩日裏,她已經派人把關五香深夜投奔王鳴劍的消息滿世界傳了出去,估計早就有耳報神把這消息報給了龐龍。龐龍今日若是不來,她正眼巴巴盼著的這場大戲,就沒法接著往下演了。

還好,鐵關口老寨裏的人到了不一會兒,龐龍也帶著吳福齋來到了王家客堂上。

金煜瑤一看龐龍黑著臉,僅是冷淡地向蕭天成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便一屁股坐在了太師椅上,就知今日有好戲可看了。

王鳴劍當然也注意到了龐龍的神態,鼻孔輕輕哼了一聲,心中自是解氣。

他與眾位賀客打過招呼後,遂坐下來陪著蕭天成說話。

蕭天成環顧了一下四周,裝著隨意問道:“王叔今日壽喜雙慶,尚不知所娶的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或是小家碧玉哩?”

王鳴劍拿眼瞟了一下龐龍,故意大聲說道:“我一個瀨溪河上世代行船走水之人,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哪有福氣娶啥千金小姐,小家碧玉喲?稟報代舵爺,我這位夫人,不過是萬靈山中青石板一位獵戶的女兒,因長得頗有姿色,被一惡人看上,欲強娶她做小,未達目的後,居然勾結江防軍,殺了此女子全家男女老少十八口親人。還在飛龍會地盤上,懸紅捉拿她,逼得這女子沒法,才跑到彌月沱來投奔你王叔我的。”

一聽此言,龐龍怒目圓睜,虎地站起,氣衝衝問道:“姓王的,我問你,這女人,是不是姓關?”

龐龍聲震瓦屋,滿堂賀客不知出了何事,皆收聲斂氣,驚訝地瞪著他。

王鳴劍得意洋洋回道:“既然大家都沒見過小妾,我索性把她叫上堂來,拜見一下諸位三老四少。”言畢,以掌相擊。

掌聲剛落,隻見一盛妝豔抹的年輕女子已款款從後堂移出,向著眾人屈身行禮,口中道:“代舵爺、眾位掌堂大爺,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王鳴劍,你這狗日的奪了老子的女人,還敢編方打條羞辱老子!”龐龍破口大罵,陡地從腰間抽出盒子炮,對準王鳴劍便要放。

關清財飛步竄上,抓住龐龍手腕用力一擰,隻聽龐龍一聲慘叫,那盒子炮已“嗒”地掉在地上。

王鳴劍一聲暴喝:“來人呐!給我拿下!”

一幫壯漢聞聲從後堂擁出,手中長短家夥,齊齊對準了龐龍吳福齋與幾名保鏢。

蕭天成驚訝萬狀,大聲對王鳴劍喝道:“咋個回事?自家兄弟,怎能刀槍相向?”

王鳴劍道:“代舵爺有所不知,我剛才所說惡人,正是龐龍這廝。今日他倘敢在我彌月沱逞強耍蠻,對不起,我王鳴劍就要替天行道,血濺華堂了!”

龐龍氣咻咻吼道:“代舵爺莫聽他屎牙臭嘴胡說,這關五香,原本就是我龐龍的女人!”

王鳴劍大笑道:“代舵爺,韓總管,各位掌堂,龐龍說關五香是他的女人,眼下呢,關五香又成了我的新娘子。我和龐龍說了都不算,這事得由關五香親自來向大家說說,她到底是哪個的女人?”

關五香移步上前,怒指著龐龍恨恨罵道:“龐龍,你這**魔,為強占五香,竟然殺了我關家滿門十八口親人,這血海深仇,今日就要你償還!”

蕭天成搖搖頭,息事寧人地說:“搞了半天,二位掌堂居然是為了個女人鬥氣,豈不讓眾位弟兄笑話?”

韓超也站起假惺惺相勸:“壽喜之日,不要為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敗了大家興趣。新郎官,壽喜宴已經擺上了,我看還是趕緊請眾位弟兄入席吧。”

“還吃個錘子!”龐龍腳一跺,衝吳福齋一甩腦殼,“我們走!”

“不送!”王鳴劍冷冷一笑,陡地昂頭喝道。

正如金煜瑤蕭天成所希望的,自那以後,彌月沱和峽口寨兩彪人馬,就徹底抹下臉來,扯旗放炮幹開了仗。王鳴劍手下的船戶和龐龍手下的漁戶,祖祖輩輩都泡在瀨溪河以及下遊的沱江裏撈生活,整日裏低頭不見抬頭見,如今倘一碰麵,先是惡語相譏,繼而掄槳揮篙,大打出手,彼此不弄得頭破血流,便不會罷休。再後來逐步升級,居然還動起了真家夥。船戶幫人多勢眾,打起架來凶悍玩命。漁戶幫吃虧不小,但關鍵時候龐龍的私家軍派上了用場,仗著手中硬火,也要了不少船戶弟兄性命。

衝突越演越烈,刀光血影的殺伐爭鬥,讓原本一介書生的蕭天成逐漸成長起來,也極快地學會了使用各種製人手段。他和金煜瑤、韓超一邊坐山觀虎鬥,一邊商量著主意,待看準時機,緊跟著趁熱打鐵又上了一計狠招。

這日破曉時分,夜色如墨,大霧如帳,兩艘篷船悄悄靠上了彌月沱江邊,百十名身穿“勇”字號褂,頭纏黑紗帕的蒙麵壯漢,手持長短家夥,輕手輕腳地從船上下來,未經碼頭,便徑直登上河灘,向著寨牆摸去。

寨牆內的幾名守衛早已被關氏兄妹幹掉,見蒙麵漢子們悄悄到來,趕緊打開寨門,將來人放了進去。

隊伍一分為二,一路由關清財引領著去了弟弟王鳴越家,一路則由關五香帶領,直奔哥哥王鳴劍宅子而去。兩路人馬一入宅門,頓時大開殺戒,無論男女老幼,見人便砍,逢人便射,還四下裏放起火來。

寨子裏頓時亂成一鍋粥,蒙麵漢子則趁亂滿街大嚷:“我們是峽口寨龍爺的弟兄,專殺王鳴劍一家,其他人好生在自家屋裏待著,決不動一根毫毛!”

許多正提著家夥準備出門參戰的船戶聞聽此言,也就乖乖地待在了家裏。

王鳴劍的宅子裏原本護院不少,但因有關氏兄妹作內應,很快就被蒙麵漢子攻破,全家人被斬盡殺絕,宅子也被一把火夷為平地。家中所藏金銀細軟,也被悉數掠去。

王鳴越呢?還需留下他派用場。蒙麵漢子衝進他家院子,大吼大叫,故意讓王鳴越與一幫手下家人倉惶逃進院角的碉樓裏,才開始動手放火。

大約一個時辰後,兩路人馬沿原路撤至江邊,登上篷船,扯起風帆,揚長而去。

王鳴越下了碉樓,聽說哥哥家遭了大難,趕緊奔去,隻見滿院死屍橫陳,四處烈焰衝天,連哥哥剛娶進門不久的關五香,也被人割去了腦殼,一絲不掛地倒臥在血泊之中……

王鳴越仰天長嘯:“龐龍,這血海深仇,我早遲要你償還!”

賡即,王鳴越繼任了彌月沱掌堂,將自家積蓄下的金銀鴉片全數拿出,運到重慶、成都賣掉,買回一大批槍支彈藥,挑選出幾百名精壯船戶,加緊操練。

龐龍聞聽彌月沱深夜遭襲,王鳴劍被殺全家的消息,喜出望外,急把吳福齋叫來喝酒慶賀。不過,龐龍對夜襲者身穿“勇”字號褂,公開叫嚷是龐龍手下弟兄一事萬難放心,請吳福齋幫著把脈拿捏,到底是哪路豪強,竟然會使出如此手段?

吳福齋道:“此事對誰最有利,那就必然是誰所為。眼下在蕭天成眼中最不聽他招呼的,一是王家兄弟的彌月沱,再就是我們峽口寨了。”

龐龍一臉輕蔑地笑道:“要是蕭天成真有如此心計和手段,我倒還真是服他了。一個扶不起來的阿鬥,就算能從書本裏淘到這主意,我也斷定他沒有下這狠手的膽氣。”

吳福齋道:“龍爺,千萬不要看不起讀書人,書中自有雄兵百萬。韓信還能受得**之辱哩,對蕭天成,萬萬不可大意。他書讀得多,自然懂得韜光養晦,裝豬吃象的道理。對這種人,更須提防才是。掌堂要曉得,知人知麵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不出聲的狗,咬起人來才更要命。”

龐龍道:“蕭天成是我看著長大的娃娃,他絕對幹不出這種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們說是他幹的,那真是高抬他了。我龐家祖祖輩輩橫行瀨溪河,江湖上得罪的人不少,真有某個仇家棒客,使出這一狠招,報複龐家一下,也是可能的。不管咋說,這回滅他王鳴劍一家,就是替我龐龍出了氣。你們留意一下,到底是誰幹的,弄清楚了,我還非得感謝感謝這路哥弟才是。來,喝酒,喝酒。”

吳福齋端起酒杯揚了揚,道:“龍爺,王家老大老三雖去了豐都城,可老二卻把這兩筆血債,全記在了你腦殼上,今後你可要愈發小心才是。”

龐龍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擱:“我龐龍連王家掌堂也沒放在眼裏,莫非還怕了他王老二不成?龍爺要把他這條小魚鰍也當回事,不白在江湖上闖**這大半輩子了!”

話雖如此說,龐龍畢竟還是比過去小心了許多,待在峽口寨裏盡量不出門,非出門不可時,也盡量多帶保鏢。

幾個月平安無事,孰知到了這年中秋節,卻生生中了王鳴越的招兒。

龐龍的母親早就皈依了佛門,還是萬靈寺一位虔誠的掛單居士,寺中的大小法事,她從沒缺席過一次,而且功德錢捐得極多,是萬靈寺數一的大施主。為替萬靈寺的觀音菩薩重塑金身,龐母一人就捐了五十兩黃金,這年中秋節,萬靈寺的觀音菩薩開光,龐母自然不能不去。

考慮到眼下與王鳴越結下了梁子,龐龍對母親的這次出行也作了精心安排,不單從私家軍裏挑選出十名驃壯漢子充當保鏢,還特地配了一挺捷克式輕機關槍。

去時一路順風,三天法事期間也都平安無事,沒想在返回峽口寨半途中,卻出了大事。

王鳴越的眼線探得龐母前往萬靈寺做法事的消息後,立即報回彌月沱。王鳴越深知龐龍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殺了他老娘,比剜他五髒六腑更甚。遂親自率領船戶扛了幾十條“柳葉漂兒”,帶上十來桶火油,在瀨溪河邊一個叫老鴉灘的冷僻處隱蔽下來。連人帶船,全都進了沿江一大片密不見天的竹林盤裏。

龐母一行從老鷂嶺上的萬靈寺下來,在萬靈鎮水碼頭登上專船,順流而下。剛進入老鴉灘不一會兒,便聽見船底四處發出“撲通撲通”的悶響,水中分明有人用利器在船底鑿洞。片刻工夫,便見那滾滾河水洶湧而入,幾聲驚呼過後,船已在半浮半沉之間。

船上人大呼小叫,正在驚慌,隻聞江邊陡響起一片呐喊,無數漁戶從竹林盤中扛著“柳葉漂兒”衝出,一上水麵,便猶如箭矢般向著專船衝殺而來。專船上頓時槍聲暴響,船戶一聞槍響,紛紛躍入江中,霎時不見一人,唯見隻隻“柳葉漂兒”上,騰起熊熊烈火,恰似無數個火球,向著專船逼來。眨眼之間,火球裹住專船,火勢愈發衝騰。專船上人用篙竿使勁撐也撐不開,那團團火球猶似活物一般,爭先恐後地向著專船貼將上來。

原來,每條“柳葉漂兒”底部,此時都有幾名船戶在發力。龐母連同船上之人,大都葬身火海之中,少數跳水之人,也遭水中的船戶用利器戳死,葬身魚腹,幸逃脫者,不過二三。

龐龍聞知噩耗,含血噴天,率領手下弟兄在川主廟祭天祭地,發誓要滅了王家滿門,替母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