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色萬靈山

金煜瑤原本打算潛心在百子庵跟著慧清師太苦練“金攢指”,可是個人想法遠沒有形勢變化來得快,這次回到百子庵,她待了還不到半年時間,便不得不匆匆趕回了鐵關口。

這是因為,她爹爹巴塔布著了陰招,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黑鏟”(1)了。

長得虎背熊腰的巴塔布武功超群,手裏又握有一支殺傷力遠遠超過川東地麵上任何一支土著武裝的隊伍,居然還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他這老虎頭上來拔毛!

巴塔布在八旗軍隊裏幹了三十幾年,冷熱兵器,長短家夥,沒他不會的。自從把洋人製造的這批武器運回鐵關口後,他就按照自己的設想,著手訓練一支絕對忠於蕭天成的親兵隊伍。他精挑細選出二百五十名身體精健的青壯男人,集中住在鐵關口堡寨裏,大鍋開飯,大鋪睡覺,另加兩天一個小葷,五天一個大牙祭———回鍋肉、甑子飯管夠。巴塔布每天帶著他們在壩子上下洋操(練隊列)、練刺殺、練射擊,攀越各種各樣的障礙物。隔三岔五,還把隊伍拉出堡寨,到荒山野嶺去練急行軍、挖戰壕,分戰鬥小組練習進攻和防守。

時間一長,巴塔布便被人視為了“飛龍會禁軍總教頭”。飛龍會的弟兄,萬靈山裏的百姓,祖祖輩輩哪兒見過這樣的陣仗?隊伍訓練時,時時刻刻都有許多男女老幼圍在壩子邊看熱鬧。

並不全都是熱烈和羨慕的眼光———有人見了,肯定會很不高興。

要命的是,這種不高興很快便醞成了一場血案。

這場血案,發生在已有上千年曆史的萬靈古鎮。

萬靈鎮地處瀨溪河東岸,黑黝黝一道老城牆,環繞著密集在河岸上的一大片高低錯落的古舊街房。隔著大榮橋與對岸的萬靈山遙遙相望。這裏自古以來便是個熱鬧的水碼頭,街肆上旗招飄飄,熱鬧非凡,進街口立著老態龍鍾的巨大石牌坊,街麵上被踩踏得光生鋥亮的青石板也曆經過好些朝代了,民居大都還保持著宋元特點。湖北湖南的行幫為了生意上的方便,在鎮上建起了堂皇氣派的湖廣會館,門宇高大的趙氏宗祠香火鼎盛,已有數百年曆史的爾雅書院裏書聲琅琅。從上遊大足下來的各種物產,榮昌本地生產的夏布、安陶、折扇,還有長得圓滾滾肥咚咚的榮昌豬,以及萬靈山的各種山貨,大都如涓涓細流般匯聚到此地的水碼頭。萬靈鎮與萬靈山之間,隔著一座橫跨於瀨溪河上,已有千年曆史的大榮橋,曆經風蝕雨剝的橋墩上長滿了黝黑的青苔。靠萬靈鎮一頭為拱橋,主拱高十米,寬五米,可過漕運大船。拱橋到了河心,則變成了一長溜厚厚的石板橋,每塊石板重約四五噸,平展展通向北岸,可在橋麵上跑馬。橋麵兩側的護橋墩上,還刻有活靈活現的飛龍石雕。

萬靈鎮寨牆外麵屹立著一棵上了年紀的老黃桷樹,巨大的椏盤斜斜地向著河心伸展而去,樹下,是一家茶館,穿鬥架拱,飛簷翹角,古色古香,茶客借一杯香茗,依欄而坐,看潺潺瀨溪河,從腳下流淌而過。尤其是到了夜間,明月高懸,涼風習習,河麵上漁火點點,偶爾飛起幾聲漁歌子,更是令人心曠神怡,如臨仙境。坐在茶館裏,目光飛過瀨溪河,掠上萬靈山,還能看見高聳於老鷂嶺上金碧輝煌的萬靈寺的身影。

一個趕場天,經常相互尋釁滋事的龐龍的漁戶幫和王鳴劍的船戶幫,又在場街上打起來了。眨眼之間,小小的萬靈鎮上滿街雞飛狗跳,百姓狂奔亂叫。船戶幫人人手執兩三丈長,套有鐵篙頭的青竹篙竿,一戳身上一個洞,一掃對方倒下一大片,打得龐龍的漁戶幫跳上了牆,躥上了房,用牆磚和瓦片作武器,雨點般往船戶幫腦殼上砸,把好端端一個千年古鎮,打了個皮開肉綻。

龐龍的漁戶幫招架不住,趕緊派人飛騎向鐵關口告急,請求代舵爺蕭天成火速趕去斷公道。蕭天成聞訊後,擔心事情弄得無法收拾,趕緊派巴塔布帶著一百名親兵,騎馬趕往萬靈鎮,把廝打雙方隔離開,自己則帶著大部隊乘船前去處置。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率領的船隊離萬靈鎮還隔著老遠,搶先一步趕到的巴塔布,已經來了個快刀斬亂麻,三下五除二便把事情處理完了。

巴塔布率領的馬隊徑直衝進萬靈鎮,在趙氏宗祠和湖廣會館大門前的小街上,強行將漁戶幫和船戶幫分隔開。占了上風的船戶幫罵巴塔布行事不公,存心拉偏架,挺著鐵篙頭衝上來,要和巴塔布拚命。巴塔布再三招呼不住,看見好幾個親兵弟兄被捅翻在地,血沽淋當,一怒之下,下令向為首之人和傷人者開了火。洋槍對青竹篙竿,勝負擺在那兒。槍一響,隻見小街上“嘩啦啦”倒下一大片船家漢子。

在牆頭上和房頂上的漁戶幫的大聲喝彩中,遭受重挫的船戶幫猶如水銀瀉地,狂呼亂叫著四下散去。

事後巴塔布才知道,被他當街擊斃的船戶幫頭子,是彌月沱掌堂王鳴劍的三弟王鳴超。

雖然蕭天成盡量把萬靈鎮血案說成是飛龍會兄弟之間的一場誤會,把責任拚命往自己頭上攬,在他的努力調停下,還把王鳴劍和王鳴越兄弟倆請到鐵關口,和巴塔布坐在一張桌子上,在他的撮合下彼此碰了杯,喝了酒。他還親自前往彌月沱參加王鳴超的葬禮,對王鳴劍、王鳴越予以厚恤。

可即便如此,王家兄弟和巴塔布的殺弟之仇,也算是深不可解了。蕭天成也告誡巴塔布,說行船走水之人,性子粗野,最好深居簡出,減少風險。

原本心高氣傲的巴塔布,這次也謹慎小心了許多,回到鐵關口後,他幾乎足不出堡寨大門一步,甚至連野外訓練的內容,也都改在寨子裏進行。連親兵弟兄們都在私下議論,說他們的禁軍教頭這下和船戶幫結了大梁子,以後在飛龍會裏,隻能夾著尾巴做人了。

這話傳到巴塔布耳裏,讓他很是抑鬱。

仇人對他實施的報複行動很快便開始了,做得來天衣無縫,殘忍得令人發指。

某日,一位被巴塔布提拔為親兵小隊長,名叫田真孝的父親做五十大壽,邀請巴塔布前去他家所在的灣子田家屋基,喝一杯壽酒。巴塔布正想用行動來向親兵隊員們證明自己不會害怕萬靈山中的任何人,更不會因為害怕船戶幫的報複而縮在鐵關口不敢出寨門一步。接到田真孝的邀請後,一口答應下來。他擔心蕭天成勸阻,連招呼也不給他打一個,便隻帶了一乘滑竿、四名保鏢,隨田真孝出了鐵關口寨門。

田真孝的父親是當地一個地主,按照風俗流水席要開三天。席間,巴塔布遇上了龐龍的師爺吳福齋。巴塔布與他最早認識,於是便坐在一桌,親親熱熱擺開了龍門陣,還甩起手杆劃拳,高杯矮盞喝酒。巴塔布見了酒就離不開,這一喝,就喝了整整三天。

到第四天上午,四名保鏢將醉得人事不省的巴塔布扶上滑竿,簇擁著出了田家屋基,逶迤往鐵關口方向而去。

離開田家屋基不到兩個時辰,剛走到一個叫毛界嶺的險要地方,槍聲就陡然響了。

這一仗打得幹淨利落,四名保鏢與幾名轎夫一聽槍響,還沒看清襲擊者的模樣,便扯伸腳杆逃得飛快。襲擊者衝到滑竿跟前,看見巴塔布還躺在竹椅上鼾聲如雷。

巴塔布一失足成千古恨,結果實在太慘。

等金煜瑤得知噩耗,飛馬趕到毛界嶺,眼前場麵,令她目瞪口呆,喘不過氣來:幾根碗口粗的南竹架在一起,中間懸空吊著已經被熏烤成一大塊油黑臘肉的巴塔布,下麵,是一個已經熄滅掉的柴火堆。根據現場的情況,金煜瑤完全能夠想象出那慘烈的場麵,幹爹被懸空倒吊著,身下的柴草堆燃起來後,又被人用濕土撒上,將火焰壓住。那無數股濃濃煙柱,便向著幹爹的頭上身上嫋嫋而去。幹爹在煙團中掙紮、蹬動,卻叫不出聲。他的嘴裏同樣塞滿了濕土,並用布巾在腦後牢牢勒住……很快,油被烤了出來,滴到煙火堆中“滋滋”作響,幹爹強壯的身軀逐漸萎縮,及至再也不動。

金煜瑤長跪在幹爹遺體前一動不動,也不允許任何人移動幹爹的遺體。她從太陽下山一直跪到太陽從東邊的山脊背後再次露出臉來,她沒有移動過半分。熊熊燃燒的怒火,早已將她的淚水烤幹,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深處,透出一股灼人的殺機……經這一夜,金煜瑤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十歲!一個尖厲的聲音在腦海長嘯不止:“天殺的,你們用什麽手段害死了我爹爹,我一定要以牙還牙,用同樣的手段懲罰你們———不,要比你們施於我爹爹的痛苦強烈十倍、百倍!”她心中萌發出一種莊嚴的使命感,不管采用什麽樣的手段,她必須替幹爹報仇!

可嚴重的問題擺在眼前:暗殺幹爹的仇人是誰?蕭天成和韓超均認為必是彌月沱王氏兄弟所為,金煜瑤卻並不這麽看,因為她從逃回的保鏢口中了解到,幹爹在田家壽宴上,遇見了龐龍的師爺吳福齋。她認為凡是不希望蕭天成能夠坐穩飛龍會舵爺位子的任何一位掌堂,皆有可能。而且她還提醒蕭天成,在沒有確鑿證據證明凶手究竟是王氏兄弟還是龐龍之前,決不可同時兩麵樹敵。

金煜瑤在大禍臨頭之際表現出的與其年齡實不相稱的沉穩與老練,不僅蕭天成,就連見多識廣,閱人無數的韓超,都大感驚異,暗生佩服。

金煜瑤當仁不讓,把幹爹遺下的重擔挑在肩上,成為了第二任“飛龍會禁軍總教頭”。

不想做飛龍會舵爺的白麵書生蕭天成在巴塔布和金煜瑤的鼓動和幫助下,抓緊建立和壯大自己的武裝,滿門心思想做飛龍會舵爺的龐龍,自然更不會閑著。

山堂議事,龐龍給了誌在必得的王鳴劍一記窩心錘,為自己爭得了三年寶貴時光,回到峽口寨後,深知手下的漁戶幫,實乃一幫烏合之眾,打打群架可以,真要和王鳴劍手下多達兩三千人的船戶幫刀對刀,槍對槍地幹,自是以卵擊石,難有勝算。

龐龍清楚自己的軟肋,隨即痛下決心,不惜血本,盡快拉起一支能打硬仗的隊伍。

龐龍父親龐大成,本是瀨溪河與沱江交界河段一個小有名氣的漁戶幫掌堂,後來死於清剿官軍之手。龐龍小小年紀,便按幫規“世襲罔替”,繼任了峽口寨掌堂。待他成人後,長得膀大腰圓,力大無窮,渾身上下黑乎乎猶如渾鐵鑄就,與他父親一樣,打起仗來從不惜命,掄著一柄镔鐵大關刀死命前衝,勇猛無比。所以憑著他那點三腳貓功夫,竟也能得到蕭雲雄的重用,在飛龍會中掙下了不低的名聲。

龐龍心生憤懣之情,於他而言,也似乎有其道理。自從他當上峽口寨掌堂以來,和蕭雲雄同生共死,共禦清剿官軍,闖**江湖多年,結下金蘭之交,情同骨肉兄弟。沒想蕭雲雄恃強逞勇,前往成都打擂,武藝不精,被賀棟成打下擂台,一命嗚呼。老舵爺既去,少當家天漢未歸,他自然而然萌生了取老舵爺而代之的念頭。卻沒料到一肚皮鬼點子的韓超,居然將蕭天成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請回來做代理舵爺,幫規在上,他也隻有幹著急。而更可恨的是王鳴劍那廝,仗著手下船戶眾多,即便老舵爺在世時,也從來沒把他龐龍放在眼裏。如今老舵爺剛走,他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和自己爭舵爺之位了。好在自己一番話,堵得王鳴劍不敢為所欲為,還為自己爭得了壯大力量的三年寶貴時間。

回到峽口寨,龐龍便開始按照自己的主意行事了。他和官軍打打殺殺多年,自然知道有槍便是草頭王的道理,要想自重,便非得擁有自己的私家軍不可。他不顧飛龍會曆代定下的藏兵於民,嚴禁騷擾百姓之祖規,利用截留下的銀兩暗中大肆招兵買馬,悄悄派人上成都,下重慶購槍購彈,還將不少犯了命案逃亡江湖的渾水袍哥,黑道刀客延攬到自己手下。他甚至還派師爺吳福齋暗中前往瀘縣縣治所在地福集鎮,向駐紮在鎮上的江防軍王盛昌營長購得三十支川麻杆七子快槍。為與王修好,還時時派人送去有姿色的年輕女人、鴉片、山中野物,以及沱江與瀨溪河產的各類魚中精品,供王盛昌等幾名軍官盡情享用。

花去上萬塊白花花的銀元,龐龍終於擁有了一支由亡命之徒組成的兩百來人的雇傭軍。這支隊伍除了棱標、大刀、明火槍、火藥槍,還有幾十支川麻杆,二三十支駁殼槍。眾弟兄操練時龍騰虎躍,吼聲如雷,蔚為壯觀。為了使這支隊伍顯得更加威武勇猛,整齊統一,龐龍還依照自己的審美標準,獨出心裁地給每個人做了一件胸前寫著“勇”字的號褂,打起靠腿,每人以黑紗帕包頭,腰紮寬大的汗帕子,一個個顯得孔武剽悍,殺氣騰騰。

有了這樣一支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私家軍,龐龍就隨時覺得自己應當是個頂天立地,威震江湖的大英雄了。他從戲園子裏弄來一套他最崇敬的武二爺的行頭,把自己打扮成武二爺再世,身穿黑色密門對襟短靠,頭紮英雄結,鬢邊拖起水發,背上插把寶劍,腰裏插一支德國鏡麵匣子,逢上趕場天往街上一走動,果真就粘住了滿街人的眼睛。

金煜瑤的懷疑確有道理,巴塔布還真不是彌月沱王氏兄弟所害,而是師爺吳福齋給龐龍獻的一計。吳福齋去劉家屋基吃朋友的壽酒,席間恰巧碰見了巴塔布,二人龍門陣一擺,吳福齋靈機一動,頓時有了主意,一邊陪著巴塔布喝酒,一邊密派跟隨飛騎趕回峽口寨報信,叫龐龍速帶人到毛界嶺設伏。龐龍早就打聽到巴塔布父女倆到重慶給蕭天成購回大批洋槍,並在鐵關口操練精兵,這就如同在他頭頂上壓上了一墩大石頭,睡覺都不敢閉眼睛。如今得著這樣的好機會,既能輕而易舉滅了不遺餘力替蕭天成訓練親兵的巴塔布,又能順勢把責任推到王氏兄弟頭上,還能摟草打兔子,順帶白撿它幾支嶄新的德國鏡麵匣子,龐龍實在想不出不同意的理由。他立即帶著弟兄們去幹了,而且幹得來滴水不漏,飛龍會的人絕大多數都懷疑是彌月沱王氏兄弟幹的,讓他躲在一旁暗笑。

江湖上都知道龐龍有兩大特點,他雖心性狠毒,卻是個少有的大孝子。他老漢死得早,全靠娘將他養大,所以他娘的話,在他耳朵裏就猶如天條聖旨,從不敢違逆半分。

另外一條,就是見不得年輕漂亮的姑娘媳婦,見了,就欲火衝騰,不能自禁,文搶武奪,馬上要弄回屋去行**退火。

這日恰逢峽口寨趕場,一輪寒陽,躍上三竿,寨子裏窄窄一條獨街上,已是人潮湧**,摩肩接踵,背簍籮筐,沿途列陣。

龐龍照舊是梁山英雄武二爺打扮,由師爺吳福齋陪著,出了宅門,漫步來到場街上。

龐龍今日心情尤為舒暢,他私下與王盛昌做了一筆交易,江防軍正在招兵買馬,大抓壯丁,王盛昌頭上也攤下一個不小的數目,苦於難以完成,便和龐龍商量,龐龍給他提供壯丁,他則給龐龍槍支彈藥。龐龍一聽大喜過望,兩下說定,龐龍每給王盛昌送去二十名壯丁,王盛昌就給龐龍十支步槍,五百發子彈,一手交人,一人交貨,兩不欠。

如今,龐龍家的大宅院的牢房裏,已關押著十七名壯丁,一旦湊足二十名,便要解往福集鎮換槍。

一行人往那獨街上一露臉兒,滿街人頓時往兩邊避讓,不敢擋了龐龍的道兒。年輕女子,更是跑的跑,躲的躲,喊的喊,亂哄哄一團,唯恐避之不及。

兩人來至川主廟前人頭洶湧的壩子上,龐龍眼前倏地一亮,人群中,居然露出一張亮麗紅豔的臉蛋兒!這位健壯高挑的姑娘身上穿著一件豹皮背心,肩上還搭著幾張硝製好的熊皮狼皮獐子皮,更給她那俊俏之中,平添上幾分英武之氣。

龐龍一見那俊俏女子,頓時雙眼放亮,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上前去堵住去路,厚皮涎臉地攔住動手動腳,強拉女子到龐宅之中“說說話兒”。

女子雖是萬分惱怒,但知道遇上了峽口寨第一強人,也隻能壓下怒火,竭力掙紮擺脫,而不敢反抗半分。

趕場百姓見事不好,一哄而散。不過也不跑遠,聚在那壩子邊、屋簷下,回過頭來看龐龍那廝,光天化日之下,究竟能把一年輕女娃子怎的!

旁邊卻有一個獨眼老頭子湊上前來,忍氣吞聲,著急萬分地哀求道:“龍爺千萬使不得!這是小女五香,還未許配人家哩。”

龐龍一聽更上了勁,“嗬嗬”連聲地笑道:“還沒許配人家不更好麽?大爺我今天硬是闖上桃花運了。”

老頭兒見龐龍語言粗俗,得寸進尺,轉而向吳福齋求道:“吳師爺,看在我關老臘賣過許多上等皮貨給你的分上,你就幫我求求龍爺,放我關老臘一馬呀!”

吳福齋也擔心龐龍當街失態,遂在龐龍麵前獻殷勤,說道:“龍爺要個姑娘還不容易,這關老臘我是認識的,不過是青石板的一個獵戶罷了。這件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如此一說,龐龍才戀戀不舍地鬆了手。

關老臘連皮貨也顧不得再賣,拉著女兒轉身就是一趟,匆匆出鎮回了家。

關老臘家住萬靈山中一個叫青石板的小地方,山上森林濃鬱,奇峰突兀,山下有一條山澗,澗旁有一獨峰,名尖石岩。距尖石岩約兩華裏,有一名為青石板的村落,住著二十多家獵戶。

關家祖祖輩輩靠打獵為生,是萬靈山中遠近聞名的獵戶。老臘命運不濟,妻子早亡,將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全丟給了他。年紀尚輕時,因在家中碾製火藥時不慎爆炸,將左眼炸瞎。老臘又當爹爹又當媽,好不容易才將一大窩兒女養大成人。

關老臘之有名,並不在於他本人有何了得,而在於他有五個了得的兒女。他的四個兒子,個個身材魁梧,高額頭大眼睛,全是萬靈山中的出色男人。老婆死後,兄妹五人隨父打獵,萬靈山中,無處沒有他們的腳跡,攀懸崖,鑽山洞,連山羊不敢走的路他們也敢去,兒女們全都練就了一手好槍法。特別是老二清財,健壯挺拔,筋骨勻稱,膚色油亮,不單是長得周正的四兄弟中最英俊的一個,而且可以雙槍並舉,左右開弓,彈無虛發。關家幺妹五香,自小隨父兄在荒山野嶺長大,不單槍法奇好,人也長得來乖俊水靈。

第二天中午時分,吳福齋坐著滑竿,帶著幾個扛著川麻杆的家丁來到青石板關老臘家,要關家出一名壯丁。

關老臘趕緊拿出幾張上等皮子,求吳師爺通融一下。關家一屋大小,也圍在旁邊說好話。

吳福齋卻拒絕收禮,板著臉說:“這是龍爺的號令,豈敢私下通融?我實話告訴你,你家本來應當二丁抽一,出兩個的,看在你我多年交道的分上,我在龍爺跟前為你說了好話,所以才讓你家出一個。”

關老臘明知他說的是假話,也仍然一迭聲謝他:“那是,那是,吳師爺照應我老臘,老臘我事後也懂得報答你老人家的。”

吳福齋抽著紙煙,慢慢悠悠地說:“所以嘛,一個,你關家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的。”

血氣方剛的老三關清正見久求無效,惱了,直言不諱地頂撞道:“吳師爺,你不也有三個兒子麽,為啥不來它個三丁抽一?”

吳福齋眼睛一鼓,生氣地說:“我的娃娃雖然沒有抽,可我是拿錢頂的。”

關老臘也急了,負氣說:“吳師爺,你能拿錢頂,那我們關家也拿錢頂。”

吳福齋見事情要搞砸,趕忙將關老臘拉到院壩上,輕言細語地說:“老臘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不出錢也是可以的。我實話告訴你吧,龍爺對你家幺姑娘有了意思,想弄過去做個小房,如果能結下這門親事,不僅你家可以免抽壯丁,從今往後,還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關老臘強咽下怒氣,冷冷地說:“吳師爺,龍爺是何等英雄豪傑,我這窮獵戶哪裏高攀得起?能拿錢打發,我還是寧願砸鍋賣鐵,拿錢打發的好。”

無論吳福齋如何開導,關老臘拗著腦殼始終不答應。勸得吳福齋也生氣了,霍地提高聲調說道:“好好好,你有錢,我們就當麵鑼對麵鼓地說定,三日之內,你抱兩百塊大洋到龍爺宅子上來!你關老臘家裏又沒開錢莊,我倒要看看你從哪裏去弄來這麽大一筆款子!”

三天的期限眨眼間便過去了,這天,由關家老大關清相和老三清正、老四清遠帶著全家打獵多年所積、加上向鄰裏東借西挪湊集的兩百塊銀元,到峽口寨交壯丁款。

等他們進得龐家大宅院,向門房說明來意,門房讓他們在廂房等候,趕緊進去稟報。

吳福齋得知關老臘的三個兒子果真帶著兩百塊銀洋前來繳納,不禁吃了一驚,急匆匆趕到廂房。

關清相道:“三天前與吳師爺說好,出錢就不出丁,今天我們把錢帶來了。兩百個大洋,一分不少。”說罷,便將大洋從背篼裏一一掏出,放在桌子上。

未曾想到,吳福齋眼珠子急速地轉了轉,卻突然變卦,故意做出很吃驚的樣子說:“你們拿這兩百塊錢來幹啥子?我和老臘不是說定四百塊麽?我看他恐怕是人老耳聾,聽錯囉。”

關家兄弟見他耍賴,不服,大罵吳福齋言而無信,和他粗聲大嗓地爭吵起來。

這時,早已等候在外麵的幾個手提快槍的家丁闖了進來,不容分說,將老四關清遠用繩索捆上,拉起就走。老大老二上前阻攔,被家丁們用槍托打出。

半月之後,晴天又響起一聲霹靂,關清遠在福集鎮壯丁棚中不堪折磨,深夜冒死逃出,被江防軍抓回去後,在操場上當著其餘壯丁的麵,用扁擔活活打死。

噩耗傳來,關老臘一家悲痛欲絕,卻又無可奈何。

事過之後,關家以為人已死了,錢也出了,總算可以過幾天安穩日子了。可沒出一個月,一乘滑竿又將吳福齋抬到青石板關家。

關五香一看禍事臨門,轉身鑽進了村後的老林子。

吳福齋從滑竿上下來,進得關家堂屋坐下,口口聲聲說:“關清遠當逃兵處死,屬罪有應得,不能抵壯丁數,關家必須再補抽一名壯丁。”

關家男女老幼一齊哭號起來,哀求吳師爺看在父親眼瞎,母親早亡,四弟剛死的慘境,高抬貴手,免抽壯丁。

吳福齋裝出滿麵憐憫的樣子說:“老臘呀老臘,我上次進山來就跟你說得明明白白,其實你家不出錢,也是可以過坎的嘛,隻要讓幺姑娘今天隨我下山……”

話音剛落,關清相在一旁將桌子猛地一拍,怒喝道:“你們安起心不讓我們活,日你個娘,老子今天就和你們拚了!”

關清相還未來得及動手,家丁頭目早已將短槍掏在手中,對著關清相大聲吼道:“誰敢動,老子一槍崩了他!”吼罷一揮手,眾家丁將槍口一齊對準了關家老幼。隨後,他們如狼似虎般將關家人全部趕出門外,鑽進茅屋翻箱倒櫃,想抓關五香,可遍尋不得。

吳福齋說:“老臘,你家五香呢?快些叫她出來。”

關老臘衝他一嗓子:“你狗日的睜起眼睛做白日夢吧!”

吳福齋挨了老臘痛罵,也不生氣,反而笑嘻嘻說:“老臘大哥,我好心勸你一句,胳膊拗不過大腿,隨便五香往哪裏跑,早遲還得從這個磨眼裏鑽過。”

“呸喲!”關老臘忍無可忍,一泡口水啐到吳福齋臉上。

吳福齋這下忍不住了,氣急敗壞罵道:“好大的狗膽,你還敢吐老子的口水。”衝眾家丁們一聲吼,“把房子給這個老雜毛熛了!”

家丁們一擁而入,關家的豹皮褥子、獐子肉、麝香、野雞、臘肉被洗劫一空。臨走還不忘放起一把大火,將關老臘家的十幾間茅草屋,眨眼間化為一片灰燼。

待這一幫惡徒離去後,關老臘忍悲含恨,帶著闔家老幼,收拾起殘鍋爛碗和鄉親們送來的衣物被蓋,搬進了尖石岩上的一個溶洞。

這個地處尖石岩半腰上的溶洞,前窄後寬,內空有十餘間房子大小,洞內有一條長年不斷的陰河。洞口離地麵有十多丈高,四周全是懸崖絕壁,無路上下,隻能用一根粗繩滑下滑上,進洞收繩,出洞放繩,一夫當關,萬夫莫上。

關老臘一家搬進洞子後不久,又在洞外挖穿了一條通往洞頂的秘密通道,一是用於上後山開荒種地,二是在緊急情況下作為退路。這條路十分險峻,中間要搭一塊兩米多長的木板才能過去,平時也是出洞搭橋,回洞收橋。

青石板的鄉親們都十分同情關老臘一家的遭遇,平時送這送那,還主動為關家賣獸皮,買油鹽,一有風聲就給關家通風報信。關家兄妹白天打獵,晚上種地,躲躲藏藏地熬過了兩個多月的時光。

關老臘一家幾經浩劫,看到了世道極不公平,長期凝積的胸中怒火,驅使他們決心要報這殺親毀家之仇。

一天夜裏,關老臘帶著兩兒一女持槍掛刀,悄悄出山,來到吳福齋的老家大廟鄉土門杠,越牆進了吳家院子。一條惡狗“汪汪”叫著,撲了上來,關老臘將早已準備好的土炸彈丟過去,惡狗緊緊咬住,“砰”的一聲,狗吠聲頓時消失。

吳福齋的大兒子吳承義聽到響聲,懵懵懂懂下得床來,剛打開門,關老臘手起一刀,當頭砍下,吳承義連叫也沒來得及叫一聲,就一命嗚呼了。賡即又是一聲槍響,子彈穿過了吳承義婆娘陸花容的大腿。陸花容剛剛叫出聲,關老臘已經一槍托下去,將她腦袋砸開了花。

與此同時,清相、清正與五香一擁而入,見人便砍,逢人便射,將吳福齋的老婆和另外兩個兒子全部斬盡殺絕。

關老臘與三個兒女尋遍各屋,終不見吳福齋蹤影,隨後將金銀細軟洗劫一空,將院中堆碼的豌豆梗,麥草搬入屋中,放起火來,才匆匆返回了尖石岩上的溶洞。

當晚在峽口寨的吳福齋得知全家被斬盡殺絕,捶胸頓足,當即剁下左手小指,跪求龐龍發兵青石板,為他報這血海深仇!

龐龍知道這“梁子”純係因他而結,更惱恨關老臘不知好歹,居然為區區一個小女兒在自己麵前犯上作亂,恨不得馬上趕去青石板將關老臘一家斬盡殺絕,將關五香搶回屋來活活奸死,自然一口應允,即刻發兵,為吳師爺報這血海深仇。

為自壯聲威,殺雞給猴看,龐龍率領兩百名精心打造出來的私家軍傾巢出動,拿他關老臘一家來試試刀。弄得那幫刀客兵油子心中暗暗發笑,兩百來號精兵強將浩浩****開進山去和一家老小開戰,這不是殺雞用牛刀麽?何況為首的還是個獨眼龍,都把這次出征,當成了進山打獵和玩耍。

豈料雙方一交火,這幫黑道刀客才嚐到了關家老小的厲害。關家占著那尖石岩洞子,一夫當關,萬夫莫上。而且一個個槍法精準,想打鼻子不會打眼睛,龐龍的私家軍人再多,槍再多,卻全成了擺設。槍打得乒乓翻天,子彈到處飛,卻傷不著關家人一根毫毛。而關家人一開槍,私家軍不死就傷,總要被丟翻幾個。

圍剿了十來天,隊伍被拖得精疲力竭,還頻遭襲擊,死傷了十幾個弟兄,丟了三條槍。再加之山中奇寒,不能久持,龐龍隻好恨恨下令撤回峽口寨,暫作休整,來日再剿。

吳福齋報仇心切,殫精竭慮,很快又想出一個“上下夾擊”的主意,決定兵分兩路,夾擊關老臘,一路由龐龍帶領大隊人馬前往尖石岩,從正麵攻擊,一路由吳福齋率領繞道迂回,由山背麵翻上山洞頂部,從上往下打。

關老臘一家經過幾次戰鬥,此時已是全家皆兵,連兩個媳婦和一個十來歲的孫子也都拿起槍來和龐龍的隊伍對射。

龐龍率領大隊人馬剛一進入青石板,鄉親們便將消息送到了關老臘耳中。老臘自不會坐以待斃,馬上派清相清財五香攜馬刀,獵槍和快槍,隱於山中,見機行事,自己則由秘密通道上了山頂,與清正等躲藏在密林中窺視著周圍的動靜。

天快黑時,吳福齋帶著三十多個嘍囉,氣喘籲籲地翻過冰雪覆蓋的萬靈山頂,向尖石岩方向而來。到了洞頂以後,吳福齋即吩咐嘍囉們刨雪,打炮眼,砍樹木。

吳福齋正在指揮嘍囉們忙碌,突然,隻聽得“叭”的一聲槍響,吳福齋的呢帽應聲落地,頓時嚇得他一骨碌鑽進旁邊樹叢裏。緊跟著又是“叭、叭”兩槍,兩個站崗的嘍囉“噗”地倒下了,其餘嘍囉嚇得魂飛魄散,有的丟下鋼釺二錘就跑,有的嚇得趴在地上瑟瑟顫抖,有的拿著槍亂放,替自己壯膽。

吳福齋掏出短槍,從樹叢裏爬出來,卻隻見山野蒼茫,層林疊嶂,不知子彈從何而來,急得打轉轉。

洞口下麵的龐龍正在心急火燎地等候山頂上的動靜,忽然聽見上麵槍響,不禁大喜,正欲下令嘍囉們搭雲梯爬岩,忽地又聽見山頂上響起了鑼聲———這是吳福齋發出的撤退信號———情知是吳福齋一路遭到了關老臘的襲擊,已經先撤了,隻好命令嘍囉們趕緊退下,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峽口寨。

兩戰兩勝,總算也讓龐龍嚐到了關家滿門老少的厲害。

自那以後老長的一段時間裏,龐龍居然再也未進山來征討。

殊不知,老虎並沒有打瞌睡,龐龍與吳福齋再次定下了“剿關方略”。

這一招,來得也更加陰狠。

一天,關家兄妹正忙著準備春播,忽然有個農民打扮的人,在洞口下喊他。

關家人觀察了一陣,見洞口下隻有一人,後麵並無埋伏,便放繩下崖,由粗識文墨的老三關清正前去與他見麵。

來人說是龐龍派來送信的,另外還帶來兩百塊銀元。信的內容主要是:龐龍眼下正忙於開疆拓土的大事,無意與自己地盤上的百姓交惡,願意同關家父子和解息事。條件是:一、關老臘所交壯丁款如數奉還;二、所燒茅草屋在青石板新建十間瓦房賠償;燒毀的家具什物,一律折價賠償。

關家人收了信和銀元,卻仍是將信將疑。就算龐龍英雄海量,拿得起放得下,那吳師爺一屋老小全做了關家人刀槍之下的冤鬼,他能咽下這口惡氣?

幾天後,鄉親送來消息,果然有龐龍派來的人在青石板動工修建新房了。幾十個民工,挖的挖,夯的夯。大約一個月後,十間土牆瓦房果然在關家原來的屋基上立起來了。龐龍再次派人通知關老臘,擇吉日二月二十五日喬遷新居。

老臘一家猶豫不定,既希望事情能如此解決,又擔心其中有詐。最後決定先答應搬家,再作進一步打聽,確實無詐,再搬家。

二十四日,關老臘一家在洞內忙著捆紮家什,為搬家作準備。

這天半夜裏,青石板一個叫孫常柱的獵戶準備上山去安捕野獸用的“鐵貓”,剛從**起來,聽見外麵有腳步聲。他從門縫裏往外一看,朦朧的天光下,隻見幢幢黑影往關老臘的新屋方向竄去。

孫常柱幼時念過幾天私塾,能夠識文斷句,算得村中有頭腦之人,加之與老臘一家親近,不禁心中一緊,有心要弄個明白,待黑影走過,遂輕輕將門打開,尾隨黑影而去。等到前麵的黑影停住,他便在路邊一棵大樹下隱蔽著,隻聽到黑影中有人說:“新屋到了,現在離天亮還早,各班原地休息。”

孫常柱心中豁然醒悟,急急繞過小路,去尖石岩給關老臘通風報信。

二十五日這天,龐龍、吳福齋派了十多個民工,敲鑼打鼓地到尖石岩接關老臘一家搬回青石板新屋。快到洞口時,老臘與清相清財手持快槍突然躍出林叢,將槍一橫,攔住了眾人去路。

民工們一見老臘父子殺氣騰騰,嚇得跪倒一大壩,哀求饒命,並言他們隻不過是吳福齋雇來的民工,對其中有啥奧妙,全不知情。

老臘也不為難他們,決定將計就計,與清相、清財假扮成民工,或拿鼓,或提鑼,向青石板而來。

在距新屋約兩百米處的灌木叢中,老臘父子發現了埋伏之人在蠕動。父子三人做了個眼色,“叭、叭、叭”三槍,來了個先發製人,兩個嘍囉慘叫著倒下了,埋伏隊伍頓時亂作一團,四處逃竄。

龐龍、吳福齋聽到槍響,和一群嘍囉從新屋裏跑出來高聲喊:“什麽事?出什麽事了?”

話音未落,又是兩槍打來,一個小隊長被打死,一個嘍囉被打掉了一隻耳朵。

龐龍和吳福齋知道事已敗露,趕緊鳴鑼。幾路伏兵聽見鑼聲,紛紛向峽口寨方向撤去,精心策劃的“甕中捉鱉”計劃,又告失敗。

龐龍、吳福齋同關老臘父子多次較量後,自知難操勝算,索性由吳福齋出麵,前去福集鎮上,將王盛昌營長恭請到峽口寨,高杯矮盞,美酒加美色地讓其縱情享受了一番,隨後向他談到了出動江防軍剿滅關老臘一家之事。還說關老臘祖輩均在萬靈山中為匪,搶了不少金銀珠寶,洞穴中還有不少鴉片、槍彈,隻要剿滅關家老小,保定能發一筆大財。然後再奉上大洋兩千塊,並許諾事成後另當重謝。

孫部攜槍帶炮來到峽口寨後,龐龍將寨裏兩家妓院一概包下,讓孫占成和他的弟兄全住在妓院裏。這幫兵爺活了半輩子,哪曾有過此等享受?一個個左擁右抱,廢寢忘食,晝夜辛勞,不教一日閑過。

吃過玩過,自當為主人賣命。三天後,孫占成親自率領一個偵察班到尖石岩一帶察看了地形,然後回到龐龍家宅院,和龐龍、吳福齋、董桐一起研究了攻洞方案。

七月十六日,青石板一帶從早便戒了嚴。天黑後,孫占成的士兵在尖石岩周圍分布開來,在一個與洞口遙遙相對的山包上安置了輕重機槍、平射炮。

一個排的士兵抬著兩架長長的雲梯放到了洞口下。

次日拂曉,二十四發平射炮彈接連不斷地射向了洞口,將洞口處炸塌。平射炮剛一停止發射,六挺輕重機槍又一齊噴吐出火舌,打得洞口處碎石飛濺。

此時,洞口下的士兵也開始行動,一架用好幾架梯子捆紮起來的長長的雲梯伸到了洞口處,士兵們顫顫巍巍地順著雲梯往上爬。一個士兵好不容易爬到洞口,剛一露頭,從洞內射出一顆子彈,那個士兵尖叫著摔了下去。第二個士兵先舉槍後露頭,也遭到了同樣的下場。

荒山野林中,不時有冷槍向著爬雲梯的江防軍襲來,死傷了四名弟兄。

孫占成大怒,立即派出一個排的士兵,向著槍響處包抄過去。

就在這時候,旁邊一架雲梯也架好了,爬到洞口的士兵先將兩顆手榴彈甩了上去,炸燃了洞內的小油缸,洞裏“轟”的一下燃了起來。

孫連長在洞下高喊道:“關老臘,投降不殺!”

關老臘父子回答的是一頓臭罵。

這時,一挺輕機槍伸了上去,向著洞內一陣掃射,洞內卻是悄無聲息。

孫占成在崖下不知洞內情況,命令爬上洞口的幾個士兵迅速將事先準備好的硫黃、辣椒、稻草、樹枝堆起來,點燃後,掩上泥土,用簸箕向裏麵扇風送煙。

頓時,一股嗆人的濃煙竄進了洞內,從早到晚,直至太陽快落坡,整整熏了一天。

第二天士兵們清洞時,發現洞內四壁和家什等已成一片漆黑油亮,洞底躺著關老臘、關清相、關清正以及兩個妯娌和他們的後代五女二男共十八口人的屍體。

他們全都是被硫黃和辣椒燃起的濃煙熏死的。

兵爺們將十八具屍體全扔到山腳下,摔了個頭破軀裂,血肉模糊,成為虎豹豺狼的口中之食。

可是,令龐龍與吳福齋心有不甘的是,翻遍了所有的屍體,卻少了關清財和關五香。

龐龍陪江防軍撤回峽口寨後,吳福齋又帶著一大幫弟兄進洞子深處搜尋了半日,依舊尋不著關家兩兄妹的蹤影,隻好恨恨撤回。

跑了關五香,龐龍自不甘心,立即派人到沿江灘頭渡口,廣貼告示,懸紅一千塊大洋,捉拿關五香。

等吳福齋離去後,孫常柱賡即帶領青石板的鄉親們趕到尖石岩下,就地挖了一個大坑,把這一屋老小合葬了。

原來,江防軍向尖石岩進攻時,清財五香並不在洞內,如前兩次作戰一樣,洞中堅守,洞外留人機動襲敵。尖石岩遭到炮擊進攻時,兄妹倆也曾迂回到江防軍陣地後麵打了幾槍,雖有戰果,卻萬難力挽狂瀾,隻能隔得老遠地望著江防軍登上洞口,往裏灌煙。當洞中再也沒有槍聲傳出後,兄妹二人目光發呆,齊刷刷向著濃煙滾滾的洞口跪了下來,放聲大哭,連連磕頭。

半夜裏,月輝清涼,雞不鳴,狗不吠,小村已入夢鄉。

兩條黑影閃進青石板,敲響了孫常柱的家門。

孫常柱點亮油燈,開門一看,驚喜得大叫起來:“老天有眼,關家絕不了後的!我們前去埋人時,沒見著你們,就知道你兩兄妹保準還活著。”

兄妹一齊跪下,給孫常柱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孫常柱大驚:“哎,哎喲喲……你們這是幹啥子?”

關清財淚眼迷蒙說道:“我家遭此大難,橫死尖石岩的關家三代十八口親人,全蒙孫伯帶人安葬,孫伯的大恩大德,我們兄妹永世不忘!若有出頭之日,定當相報!”

孫常柱連忙道:“言重了,禮也重了,大家鄉裏鄉親的,你們遭了大難,我們也幫不上啥大忙,隻有在一旁幹著急。做這麽點小事,應當得很,應當得很,哪裏想到要你們報答喲。”隨後將兄妹二人叫起,馬上喊醒婆娘,吩咐進灶屋燒火煮飯。

孫常柱拿出煙簸籮,款待清財,邊裹葉子煙邊說:“吳福齋曉得你們兩兄妹沒死,臨走時還口出狂言,說早遲要把你們兄妹碎屍萬段。眼下你們人寡槍少,最好還是暫避一時,硬鬥,是鬥不過他們的。”

關清財怒衝衝道:“我不想活了!我已經拿定主意,下個趕場天就化裝成外地客商,前往峽口寨。那龐龍和吳福齋逢場天不是喜歡上街閑逛麽,見了那兩個狗日的,我啥也不顧,衝上去抱到就拉手榴彈,來他個同歸於盡,血濺場街!”

關五香陡地站起,圓睜雙眼叫道:“原來你已經拿定主意要去峽口寨拉炸彈呀!你還瞞著我!你要死了,我呢?這件事原本因我引起的,你們都死了,我咋還有臉獨自活在這人世上?同歸於盡,血染場街,也得算上我一份!”

孫常柱腦殼直搖:“不是大伯我責備你們,這是逞匹夫之勇,算不得出息。你們要聽得進大伯的話,我這裏倒有個上好的主意。”

孫常柱點燃粗黑的葉子煙棒,連著吧了幾口,鼻孔噴著煙圈兒慢慢道:“老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連夜出發,去找我女兒相助……”

關清財苦笑著直搖腦殼,說:“孫伯這話恐怕不太妥當了,妙玉不過是百子庵裏的一個小小尼姑,這刀光劍影,血肉相搏的事兒,她咋個幫得上忙?”

關五香也道:“我們都知道百子庵的慧清師太武功高強,可是……就算妙玉學得了幾招過硬功夫,我們也不忍將她一個女兒家,拖進這場你死我活的爭鬥裏來呀!”

孫常柱微微一笑,言道:“你們隻知道妙玉是個小尼姑,卻不知道妙玉與在鐵關口老寨裏說得起話的金煜瑤是親如姐妹的好朋友。我兩月前去百子庵看望女兒,向她談到了龐龍與江防軍暗中勾結,以壯丁換槍彈之事。妙玉說這消息極為重要,她會馬上轉告金煜瑤。還說莫看龐龍眼下在峽口寨胡猖野道,擁兵坐大,好像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早遲,他會栽在飛龍會代舵爺蕭天成手中的。”

看見兄妹二人聽得仔細,孫常柱問道:“我這番話,你們可聽出點味道來了麽?”

關五香搔著腦殼道:“孫伯,我就弄不明白了,這龐龍不也是飛龍會的人麽?他們之間也會撕內皮?”

孫常柱道:“豈隻撕內皮?兄弟夥同室操戈,往往比沙場殺敵還要慘烈萬分。此中道理,自古皆然。說到底,都離不開一個權字兒作怪。”

關清財道:“我明白孫伯的意思了,你要我們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保存自己,等待時機?”

孫常柱道:“清財這腦子,畢竟比五香好使。待會兒吃過飯,我馬上送你們連夜前往百子庵,將龐龍公然雇請江防軍剿殺你全家的事情告訴妙玉。就衝著這一條,那蕭天成、金煜瑤也會收留你們的。”

孫常柱的估計沒錯,妙玉一見他兄妹的麵,聽罷一應情事,馬上將他們帶到鐵關口老寨。

金煜瑤聞知大驚,立即帶他倆去見蕭天成。

蕭天成對龐龍截留稅銀招兵買馬早有耳聞,此刻待聽罷關氏兄妹訴說情由,得知龐龍竟敢與江防軍勾結等事,也仍然吃驚不小。

關氏兄妹訴說完畢,雙雙給蕭天成跪下,懇請代舵爺為他們報仇雪恨,並發誓隻要報得此仇,兄妹二人,決意以命相搏,陣前赴死。

金煜瑤趕緊將他二人叫起,對蕭天成言道:“代舵爺不必氣惱,我來到鐵關口,已逾兩年,對龐龍和王鳴劍二人的狼子野心,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這就猶如同人身上生疔長瘡一樣,早冒頭早治,隱而不發,反倒會釀成大害。”

蕭天成道:“自先祖創立飛龍會以來,便立下規矩,凡在飛龍會地盤上謀生者,無論操何生業,均需向當地掌堂繳納兩成稅銀,各村寨掌堂則從收取稅銀中以兩成上繳老寨。可自我當上這代舵爺已近兩年,先是王鳴劍,再是龐龍,彌月沱與峽口寨的稅銀全被他們扣下,一兩不繳老寨。我事事隱忍,百般委曲求全,隻求你盡快練出一支足以威懾王、龐二賊的精兵。可令人憂心的是,我們在暗作準備,王、龐也在秘密招兵買馬。如今龐龍膽大包天,竟與江防軍沆瀣一氣,原本我們對付王鳴劍與龐龍就力不從心,這要再加上江防軍,就決難有勝算了。”

蕭天成蹙緊了眉頭:“同室操戈,豈不是自亂陣腳,自傷元氣,你這是出的什麽好主意?”

金煜瑤銀牙陡地一咬:“權場角逐,勝者為王敗者送命,對待凶險之徒,代舵爺倘若懷有婦人之仁,那就真是危在旦夕,命懸一線了。”

蕭天成輕歎一聲,痛切言道:“自從兩年之前被你父女二人強拉回老寨時,我就清楚這輩子恐怕再難做清白之人了,沒想這麽快就得到了應驗……罷,罷,罷,有何主意,煜瑤快說與我聽聽。”

“像王鳴劍和龐龍這種心存謀逆之徒,代舵爺是安心要他們活,還是要他們死?活有活的做法,死有死的路數。”

“我此刻已不再有婦人之仁。請教一下,你如何能讓王鳴劍死?”

“還有三天,不就是王鳴劍的四十大壽麽?大壽之日,我們再給他添上份大喜……不過,我這主意若想順利達成,還需一人相助才行。”

“這人是誰?”

“關五香。”

關五香雙眸圓睜,高聲言道:“隻要能為我關家報仇,要借我腦殼派用場,我都決不會猶豫半分的。”

“無需要你前去送命。”金煜瑤道,“你若真願意舍身一血家仇,無非是拿你做一樣重要的犧牲。”

“犧牲!啥意思?”

“隻需借用一下你這副花容月貌的女兒身,便能大功告成。”

待聽完金煜瑤主意,關五香霎時紅雲湧臉,與清財愕然相視。不過,也就稍微遲疑了一下,緊接著關五香柳眉一豎,重重把頭一點:“謝謝代舵爺和小姐幫忙,五香願做這犧牲!”

(1) 袍哥語言: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