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舵把子寶座之爭
巴塔布扶柩歸來,萬靈山鐵關口老寨裏頓時哭聲衝天。
喪報剛剛發往飛龍會管轄的九村十八寨,峽口寨掌堂龐龍與彌月沱掌堂王鳴劍,便率先派出信使趕到鐵關口,知會管家韓超,均要在喪儀上擔任主祭。
龐龍派出的信使是師爺吳福齋,王鳴劍派出的信使則是自己的親兄弟王鳴越。
老舵爺的喪儀,按例本當由蕭天漢,或是蕭天成主祭,眼下天漢天成均不在鐵關口,依照會中地位,自應由管家韓超一手操持。然龐龍與王鳴劍卻以韓超係外來之人,雖貴為會中大管家,充其量不過是老舵爺的一位幕僚清客。這喪儀上的主祭之人,第一當須由老舵爺的嫡親骨血充任,其二,則應當由老舵爺的結拜弟兄出麵。
可要命的問題是,老舵爺的嫡親骨肉蕭天漢杳如黃鶴,死活不知。蕭天成又遠在重慶,盤桓不回。龐龍雖是老舵爺磕頭喝血酒的結拜兄弟,可王鳴劍卻是九村十八寨勢力最為強盛,平時在二十幾位掌堂中說話最為響亮者。誰能當著眾位掌堂的麵出任主祭之人,其意不言自明。眼下信使相爭,不過僅是蕭雲雄死後,龐龍與王鳴劍兩大勢力較量的第一個回合。
看著吳福齋與王鳴越當著自己與巴塔布的麵互不相讓,甚而惡語相譏,韓超清楚老舵爺遽然辭世,少主不歸,自己已經深陷於狼巢虎穴之中,霍霍磨刀之聲,分明已清晰可聞。
韓超這時已年過花甲,須眉皆白,手腳也不甚靈便,可未到鐵關口入夥之前,他卻是個名震川東的江湖異人。
韓超本是榮昌縣城中的一位落第秀才,不懂武功,卻有著一樣人人稱奇的神奇本事,時人謂之“號水”。看倌都知道,子彈射入人體,倘若出血止不住,一時片刻就要送人性命。要救命,先止血,民間則謂之“號水”是也。韓超百技皆無,偏偏練就了這套“號水”的旁門左道神功。想那中槍著彈之人,通常並非良民百姓,他們倒了樁,由韓超“號水”還陽,韓超的回報,焉能不豐厚?韓超的名聲,焉能不遠播?
而韓超之能成為蕭雲雄的救命恩人,此後能成為鐵關口的座上之賓,最後反客為主,升為飛龍會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管事先生,則是因為他靠著“號水”神功,硬是把蕭雲雄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光緒十六年(1890年),在與榮昌縣接壤的大足縣龍水鎮,天主教堂與當地民眾舉辦的迎神活動發生嚴重衝突,以挑煤為業的餘棟成組織當地數百群眾,攻占龍水鎮,殺死教民十二人,打毀教民房屋兩百多家,末了點起一把大火,將教堂焚毀。法國主教舒福隆和教士彭若瑟要不是逃得快,也差點挨餘棟成砍了腦殼。餘棟成還懂點政治,打完砸完燒完後,他不忘發布一道檄文,說自己是“替天行道,聲討洋教”。國人於稀裏糊塗之間,也就把敢於提刀砍殺洋人的餘棟成,當成個名震天府,萬人景仰的“愛國英雄”。
這就是中國近代史上鼎鼎大名的“餘棟成教案”。
四川總督劉秉璋火速派桂天培帶兵到大足鎮壓,餘兵敗被捕。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餘出獄後招兵買馬,私造武器,再次造反,隊伍很快發展到六千餘人,餘被選為首領,這一次與前幾次不同了,由於北京城裏的慈禧太後慫恿支持義和團打洋教,殺洋人,燒教堂,四川的地方官員也全都上行下效,爭相支持暴民打洋教,殺洋人,燒教堂。餘棟成隨即發布檄文,公開提出“扶清滅洋”、“除教安民”等口號。八月上旬,餘下令出兵,北攻銅(梁)安(嶽),南擊永(川)江(津),東略重慶,西指內江。所到之處,強征錢糧,搗毀教堂,搶劫殺死外國傳教士與教民無算。同年十二月,隨著八國聯軍攻陷北京,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後對義和團勃然翻臉,和洋人聯手剿殺拳匪。四川總督也賡即派兵鎮壓打洋教、殺洋人,燒教堂的地方武裝。餘棟成再敗於清軍,見大勢不好,遂主動投降,被長期監禁於成都,後被川軍師長周俊處死。風波平息後,重慶關道台張華奎與在這場打洋教風波中死裏逃生的法國主教舒福隆談判後議定,將中國政府賠償法方的五萬兩白銀,在與龍水鎮相近的榮昌縣城,重新修建一座教堂。
兩年後的夏天,消息傳到鐵關口,說是榮昌縣城後西街新開了一家洋廟,廟堂裏一不供如來佛,二不供觀音菩薩,供的是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西洋大胡子。這西洋大胡子光胯叮當,身上除了搭塊布片片,啥也沒穿,就像剛從澡堂子出來。洋廟裏不單來了兩個男洋和尚,還來了一個年輕的女洋和尚。女人做和尚本不是稀奇事,咱中國不多的是尼姑麽?眼皮底下的萬靈山中,不也還有個求子極靈,人人皆知的百子庵麽?百子庵裏,不就住著好幾十位尼姑麽?可消息說,那女洋和尚與中國的尼姑可不一樣,鼻子比咱中國尼姑的尖,眼睛比咱中國尼姑的藍,奶子也比咱中國尼姑的大了許多,泡聳聳的一個能頂咱兩三個。而且穿著打扮也和中國尼姑全不一樣,一身黑袍子,頭上披塊黑頭巾,兩隻高聳聳的奶子中間,還掛著一個用鐵片子做成的十字架。
蕭雲雄聽了覺得好奇,既想看看那女洋和尚一個能頂咱中國人兩三個的大奶子,更想趁便去縣城好生耍耍,去戲園裏舒舒服服看它兩場川戲,上大飯館裏開它幾桌大宴,便帶著龐龍、王鳴劍幾個心腹弟兄,去了趟縣城。
逛過後西街上的“洋廟”天主教堂,看過洋女和尚的大奶子,那晚一幫弟兄上南華宮戲園子看過川戲,正欲回棧房歇息,不料卻撞上了瀘縣巨匪駱三春潛入榮昌縣城打劫“興源錢莊”,捕快趕來緝拿,雙方在昌元大街上交起火來,乒乓翻天,飛矢如蝗。剛剛從戲園子出來的看客、在街邊擺夜攤的小販,驚叫著四下狂奔。
蕭雲雄的飛龍會並不幹這打家劫舍的勾當,眾人正欲避開,不料已經遲了,一潮飛子兒“噗”地打中了蕭雲雄的肚皮,隻聽他“哎喲”一聲,“咚”地跌倒在大街之上。
龐龍、王鳴劍等慌忙將他架起,一窩蜂趕回了棧房。蕭雲雄褲子衣服已被鮮血染透,王鳴劍將那衣褲脫去,見肚臍一帶,已被鐵砂散彈,打成亂糟糟血糊糊一片,爛肉中無數小孔,正汩汩往外冒血,活像鑽出來無數條紅通通曲蟮,剛擦過,又爬了出來,密密麻麻,擦都擦不贏。
龐龍驚叫道:“狗日的,大哥是誤中了棒客的火藥槍,鐵砂子把肚皮打爛了一大片,這血要不立時止住,大哥就險了!”
棧房老板聞聲也趕了過來,認真看了看傷口,言道:“幸虧客官是傷在榮昌城裏,這要是傷在別處,恐怕就真的沒命了。”
王鳴劍一聽大叫:“老板,你這是啥意思?莫非這榮昌城裏,有人能治我大哥的紅傷?”
老板道:“‘號水’的韓超,難道諸位客官從未聽說過?隻要你們舍得出大價兒,把他請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治好。”
王鳴劍猛地在額頭上一擊,叫道:“韓超我當然聽說過,可剛才這一著急,就昏了腦殼嘍!”
一旁的龐龍驀地從懷中掏出一大錠銀子塞在老板手中,急聲道:“老板,這就麻煩你親自去跑一趟,火速把韓超給我請來。這是給你的跑路錢,韓超隻要把我大哥的紅傷治好,我這裏另有重謝。”
老板雙手接過那大翹寶,喜得眼珠子差一點彈出眼眶,將銀子往懷裏一揣,猛地轉過身,屁顛屁顛往門外跑去。
此時蕭雲雄仰癱在涼板上,因流血過多,臉色既青又白,額沁虛汗,已呈危象。
眾弟兄正手忙腳亂,心急如焚,忽地便聽見老板在院壩上喜勃勃大喊:“來嘍———大家不要慌———救命的活菩薩來嘍!”
眾弟兄慌忙散開,但見頗有點仙風道骨模樣的韓超不慌不忙走來,將藥囊放在桌上,彎腰診視傷口,待細細看過,卻不發一言,衝著蕭雲雄麵露微笑,吩咐老板快快舀一碗清水來。
眾弟兄見他麵露笑容,知道舵爺有救,心中立時輕鬆了不少,眼睜睜看著他下一步如何救治。可令他們驚奇的是這位爺既不打止血針,又不用止血藥,將老板送上的一大碗清水,雙手接過,畢恭畢敬置於桌上,隨後拿出一張符紙,對空來回上下劃動,口中喃喃念咒,狀極嚴肅。劃了符紙,念了咒語,再將符紙點燃,在水碗上嫋嫋繞動,依然是口念咒語,符紙則化為隻隻紅蝴蝶、黑蝴蝶,紛紛揚揚落入清水之上。
做完這一切,韓超才雙手將碗端起,仰著脖子喝了一大口清水,包在嘴裏,鼓起腮頰,盯著蕭雲雄肚子上的傷口,“撲”的一聲,噴淬下去。
看官,信不信由你,那無數條原本滿肚皮亂爬的紅通通曲蟮,猶如著了魔法似的,在眾人的瞠視之下,頃刻間便給定住了。
眾好漢如見仙翁,嘖嘖稱奇。
不過一支煙工夫,蕭雲雄的臉色,也隨之好轉。
韓超這才打開藥囊,用兩指挾出一粒黑色丹丸,讓蕭雲雄用碗中清水服下,然後說道:“壯士服了我這丹丸,盡可高枕無憂。頂多三個時辰,壯士體內的鐵砂子,便可一粒不剩地被這藥力排出。我包你不消三日,便如同好人一樣了。”
蕭雲雄雙手抱拳,衝韓超打了一拱,言道:“今日得遇仙翁相救,實是緣分。仙翁後半輩子的衣食用度,養老送終,小弟蕭雲雄全給你包了!”
“呀呀!”韓超一聲驚叫,趕緊衝著蕭雲雄作了一個大揖,言道,“原來是替天行道,殺富濟貧的蕭大英雄駕到,韓超失敬,韓超失敬了!”
那老板一聽受傷之人竟是蕭雲雄,也雞啄米般連連作揖打拱。
此後,韓超便成了蕭雲雄的座上之賓,數次被請至萬靈山中小住,也為蕭雲雄手下弟兄療治紅傷惡症。再後來,他難禦蕭雲雄盛情挽留,索性將家小搬去鐵關口,入了飛龍會,成為蕭雲雄最為倚重的頭號幕僚。
既然做了老舵爺多年的親信大管家,於這危機陡起的關鍵時刻,也自能想出辦法應對。
韓超沉下臉,對吳福齋和王鳴越鄭重言道:“老舵爺不幸蒙難,二位掌堂痛心疾首,欲盡兄弟之誼,於情於理,皆是應當。你二人即刻回去稟報各自掌堂,飛龍會延綿百年不衰,靠的就是祖輩立下的鐵打規矩。老舵爺撒手而去,理當由天漢主祭,眼下天漢未歸,韓超自會依照規矩籌辦老舵爺喪儀,無需二位掌堂勞神費心。”
韓超冷言厲色,打發走了兩位信使,立即拜托巴塔布辛苦一趟,馬上輕舟出山,前往瀘縣碼頭,再轉乘英商太古公司的下水輪船,急赴重慶,務必火速將蕭天成接回老寨濟急。
不過,韓超也知道此行可能不太順利,不得不將一些內幕透漏給巴塔布。他說,蕭天成因其母長期被老舵爺打入冷宮,在天成三歲時便吞生鴉片身亡,因而飽受歧視,對一群大媽小媽恨之入骨,視老寨如同火坑,故自小去萬靈鎮爾雅書院讀書,畢業後即轉赴重慶深造,於川東書院畢業後,也不願回老寨隨父親闖**江湖,堅持獨自留在重慶自謀營生。
得知內情,巴塔布不免有些擔心了,言道:“如果大少爺執意不歸,我當如何處置?”
韓超發狠道:“大少爺飽讀詩書,自當明曉輕重緩急。眼下情況,已是火燒眉毛,我們也顧不得許多了,大少爺要真是為圖潔身自好,一意孤行,執意不歸,你就是綁,也得把他綁回來!隻要先把舵爺的位置牢牢坐穩當,我再跪伏老舵爺靈前,燒香磕頭,向老舵爺請罪。”
金煜瑤玩心重,聞知爹爹要下重慶,也堅持要陪爹爹同去。
一路舟船勞頓,第三日臨近中午時分,巴塔布與金煜瑤在重慶儲奇門碼頭登岸後,急如星火地趕到上半城小什字《重慶朝報》報館,向幾位編輯打聽蕭天成。編輯卻說蕭天成一早到南岸采訪去了,要下午才能回來,讓他倆等一等。
二人從報館出來,馬上招來兩乘滑竿,去了西郊佛圖關。進了順風門,方知人類對於人禍天災的自我修複能力,強大得令人不敢不驚歎。這才過去僅僅一年時間,關內幾乎已經見不著半點戰爭留下的痕跡了。關上房舍炊煙依舊,狗吠雞鳴聲處處可聞,隻不過全換了主人。在將軍行館大門前旗杆上獵獵飄揚了近三百年的黃龍旗,也變成了南京臨時政府的五色旗。以前專供旗人子弟讀書的奎英學校呢?也恢複成昔已有之的“夜雨寺”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留下的這首膾炙人口,名揚天下的《夜雨寄北》,重新勒石立碑,成為“夜雨寺”招攬香客的金字招牌。
金煜瑤和巴塔布買來香燭紙錢,登上關內最高處,紙錢明燭照天燒,麵對蒼天和匍匐於山腳下的重慶城區跪下,祭奠一年前蒙難於此的金玉安將軍。
從高處俯瞰,關下林木蔥鬱,煙雲繚繞,使佛圖雄關宛如浮在雲空之中的蓬萊仙境。兩江碧玉如帶,河中帆影點點。唉,要不是發生戰亂,這風景,多美!
下午三時左右,金煜瑤和巴塔布再到報館,蕭天成已從南岸回來,正等著他們。
金煜瑤暗暗驚奇,眼前的蕭天成與蕭天漢比起來,簡直就不像是同一個爹的後代。蕭天漢孔武精壯,霸氣十足,蕭天成溫文爾雅,秀外慧中。西裝革履,頭發弄得油光烏亮不說,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玳瑁邊的方框眼鏡,更給他增添了濃濃書卷之氣。
蕭天成的態度讓韓超不幸言中,眾人眼中夢寐以求的舵把子這張金交椅,蕭天成卻棄之如敝屣。
他對巴塔布和金煜瑤言道:“我自幼生長在老寨之中,對列祖列宗為爭奪那張舵爺交椅,文搶武奪,鉤心鬥角,甚至骨肉相殘的慘烈之事,耳熟能詳,以至於深惡痛絕,避之唯恐不及。先賢雲,寧靜以致遠,淡澹以明誌,我好不容易才為自己尋得一方淨土,豈可貪戀權勢,重蹈那暗無天日之地,去與人爭權奪利,幹那充滿陰謀與殺伐血腥之事?”
蕭天成之對過去鐵關口的生活有“暗無天日”之感歎,實是因為他的母親蔡氏命苦,害得他也遭連累之故。
蕭天成雖然長著蕭天漢三歲,卻隻因係庶出,故地位自不能與天漢相比。蕭雲雄的大房生了兩女一子,天漢的兩位姐姐,均已嫁人,按會中祖輩立下的規矩,天漢作為長房嫡子,當屬飛龍會的天然承繼者。而天成母親蔡氏本是萬靈鎮一雜貨店老板之女,小家碧玉,饒有姿色,被蕭雲雄一眼看中,便納去做了二姨太。誰知剛做了母親,蕭雲雄又一口氣接連納了五房姨太太,後來之人,不是出自青樓便是出自戲班,個個如花似玉,人比她年輕,更比她妖嬈,邀寵的手段也比她高明,心氣也比她更高更足。優勝劣汰,蔡氏自然落得個“高樓苦寂寞,無計度芳春”的淒苦境地。到天成三歲那年,蔡氏因難忍其他妻妾羞辱,吞生鴉片自殺身亡。自那以後,蕭天成便飽受欺淩,就連其他幾位小媽的丫頭,對他這大少爺也難得有副好臉色。故而蕭天成對老寨生涯,深惡痛絕,自小發憤讀書,決心跳出火坑,靠詩書立世,做一個清白之人。
蕭天成對舵把子之位無動於衷,自然就讓銜命前來的巴塔布著急萬分,趕緊言道:“大少爺心境高遠,潔身自好,令人仰佩。不過,大少爺總歸也是老舵爺骨血,如今龐龍與王鳴劍二人野心曝露,趁天漢未歸,急欲搶舵爺交椅,大少爺此時若是趕回去,依照幫規順理成章地坐上舵爺之位,龐、王二人陰謀,自然就無法得逞了。”
蕭天成搖搖腦殼,依舊無動於衷地言道:“天成飽讀史書,知道古往今來多少血雨腥風事,皆因一個權字而起。天成倘若利令智昏,仗恃祖宗規矩,坐上總舵把子之位,其情其景,想也強不過漢獻帝。一者,我手無縛雞之力,更無寸功可以服眾,坐在總舵把子位置上,難免不為眾位掌堂羞辱恥笑;二者,天漢如今生死不明,他乃長房嫡子,係我蕭家的當然承繼者,倘若真如巴爺所言,天漢如今為父報仇,隻身潛往螺冠山,那我就更不敢鵲巢鳩占,做出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了。”
巴塔布讓他這番話堵得張口結舌,不知如何相勸,沒想一旁卻惱了性子剛烈如火的金煜瑤。
金煜瑤杏眼圓睜,瞪著蕭天成尖刻說道:“大少爺聖賢之書想是讀得多如牛毛,恐怕唯獨缺了《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未曾學得與人爭權奪利之術。聖賢之書沒把你變聰明,卻反倒把你變迂腐了。剛才你那番冠冕堂皇的高論,看似世人皆醉唯我獨醒,骨子裏透出來的,卻是讀書人最討厭的驕矜與虛偽。你不願,或是不敢回去做舵爺,並非是你品行高潔,出汙泥而不染,第一你是怕九村十八寨掌堂不給你麵子,處處和你作對,受不得這份窩囊氣。二者呢?又擔心天漢倘若一旦報得父仇歸來,不僅是名正言順的舵爺,更是貨真價實,人人敬服的英雄好漢,登高一呼,必然萬眾響應。到那時,你就落入了一個上不挨天,下不沾地的尷尬處境。”
巴塔布擔心蕭天成麵子上受不住,趕緊喝道:“煜瑤怎可對大少爺如此無禮?”金煜瑤頭一擺:“爹爹莫阻攔女兒,我今日倒要問問大少爺,金煜瑤說得對,還是不對?”
蕭天成萬沒想到一個俏麗嬌柔的小姑娘,竟然心計縝密,一針見血,將自己的心思暴露無遺,禁不住麵紅耳赤,既羞又愧,一時間無言以對。
金煜瑤卻是得寸進尺,不依不饒,繼續說道:“大少爺不敢正麵回答我的問題,那就證明煜瑤言之不謬。該說的話,我索性把它說盡罷!大少爺倘若決然於這危難之中返回鐵關口,挽狂瀾於既倒,做一個蕭家的忠孝之子,我和爹爹可以傾力相助,祭出斬龍劍,不愁鎮不住少數幾個心懷異念的掌堂。要是你依舊為明哲保身,而執意袖手旁觀,我和爹爹即刻離去。待到飛龍會大權落於虎狼之人手中,榮昌多了一個為患鄉裏的匪幫,蕭家滿門老幼大難臨頭之日,我倒要看看大少爺究竟是心如止水,無動於衷,還是痛心疾首,悔恨交加?”話到此處,金煜瑤霍然站起,衝巴塔布一聲吼,“煜瑤話已說盡,爹爹,我們走吧!”
金煜瑤的負氣之舉,沒想卻起到了一招妙到顛毫的激將法之作用,父女倆剛一走攏門檻,隻聽身後陡響一聲“二位且慢!”
這下著急的是蕭天成了,他急切問道:“誠如煜瑤所言,我真欲回去,自忖也鬥不過九村十八寨那麽多如狼似虎的掌堂。剛才煜瑤說祭出斬龍劍,是何意思?能否把話,說得更明白透徹一些?”
金煜瑤旋回轉身,重新坐下言道:“像龐龍、王鳴劍這樣的奸險之徒,不就仗著手下有百把支川麻杆(1),說話才這樣氣粗聲響麽?我對九村十八寨的武裝早就了然於胸,二十六個掌堂,除了王鳴劍的船戶幫和龐龍的漁戶幫力量最強,其餘再無人敢出頭露麵當魏延。而要對付龐龍與王鳴劍,當務之急,就在於盡快壯大起一支能供舵爺自己驅使的武裝。”
蕭天成一怔:“怎麽個壯大?還盡快?我手無縛雞之力,也不知是否有掌堂願意供我驅使?”
金煜瑤道:“我這麽跟你說吧,隻要大少爺願意回去,把這舵爺的交椅替你們蕭家人牢牢坐穩當了,我和爹爹再專為壯大武裝的事下一趟重慶,要不了十天半月,就可以幫你買回一批最新式的西洋快槍。隻要手中有了一支忠於你的精銳武裝,我看還有哪個腦殼上長了反骨的‘天棒’(2),敢跳出來與你蕭舵爺作對?”
蕭天成一臉愁雲地說:“買西洋快槍,那得花多少銀子啊?我獨自在外多年,對家裏的情況兩眼一抹黑,老寨砸鍋賣鐵,能不能拿得出這樣大一筆錢,我不知道。就算有這樣一大筆銀子,我能否動用,也仍然是個未知數。”
金煜瑤道:“我既然已經表明是與我爹爹傾力相助,銀子的問題,自然就無需大少爺考慮半分。”緊跟著又補了一腔話,讓蕭天成霎時紅臊了臉膛,“你今年都十九歲了,再不濟也是個七尺男兒,既然生就成了男人,這輩子就一定要有一副男人模樣,利利索索、痛痛快快,千萬不要扭扭捏捏、婆婆媽媽。我金煜瑤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種擰不幹打不濕的瘟豬子男人!”
巴塔布也道:“大少爺,我們要的,就是你這個堂堂正正的名分。飛龍會真要出點啥事,不消勞煩大少爺,我和韓超就能幫你對付。”
蕭天成一聽此言,頓時雙眸放亮,聲音也高亢了許多:“真真是羞煞天成了!想你父女乃外姓之人,竟然為我蕭家祖業不惜傾家**產,我這個蕭家後人,還有什麽舍不得丟不下的?即便是火海刀山,龍潭虎穴,我現在也隻能義無反顧地往下跳!”
巴塔布聞此言喜上眉梢,說:“大少爺能有這態度,蕭家祖業,就算是保住了。”
蕭天成又補了一腔話:“不過,有一點我必須先講斷,後不亂。我現在隨你們回萬靈山也的確是勉為其難,為保我蕭氏滿門平安。倘若有朝一日天漢兄弟報得父仇歸來,我即刻將舵爺之位讓給他,絕不戀棧!”
巴塔布高興得直搓手,大聲道:“事不宜遲,大少爺,我們馬上去朝天門碼頭罷。”
蕭天成道:“都這個時候了,去了朝天門碼頭也沒有船。這樣吧,我馬上叫報丁去訂船票,明日一早,我們便回萬靈山。”
金煜瑤也說:“這樣甚好。”
次日一早,三人來到朝天門碼頭,登上了英商太古公司馳往瀘州方向的“明通”號輪船。
重慶至榮昌有兩百來裏之遙,走成渝官道雖是便捷,但陸路奔波,車馬顛簸,日曬雨淋,不勝其苦。這兵荒馬亂的年景,若是遇上劫道的強人,那就更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故而有錢人家,通常是坐由重慶到瀘州方向,由英兵護航的上水洋輪,到瀘州後再溯沱江、瀨溪河到瀘縣縣治所在地福集鎮,再換乘汽筏子或木船,順瀨溪河逆行,便可直抵榮昌縣城西寧門外的水碼頭了。
數日之後,萬靈山中,孝帕飄飄,白影點點,九村十八寨掌堂雲集鐵關口老寨,為老舵爺蕭雲雄舉喪。當龐龍與王鳴劍驀然看到主祭之人竟是蕭天成時,兩人心中,頓時清楚著了韓超的陰招兒。然幫規祖製在上,他倆雖是怒火如焚,心如錐紮,在舉喪的三天時間裏,卻也無法可施。
待將蕭雲雄入土為安後,韓超遂將眾掌堂留下山堂議事。
山堂之上,氣氛肅然,已經脫去西裝,摘去領帶,換上一身麻衣,頭紮孝帕的蕭天成,端坐在上首位,左邊韓超,右側巴塔布。二十六位虎氣彪彪的掌堂大爺,分坐兩排。
韓超剛一道完開場白,講明此番所議諸樁大事後,龐龍便迫不及待地跳將出來,公開反對蕭天成繼承舵爺之位。
龐龍沉下臉道:“按照祖製幫規,這舵爺之位,理當由長房嫡子天漢侄子續繼,眼下天漢生死不明,音訊全無,天成侄子趁空兒坐上去了,要是天漢冷不丁回來,這事兒可就不大好辦。眾位掌堂都知曉,我飛龍會老輩人中,親兄弟為爭這舵爺寶座,打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的事情,就發生過不止一回兩回。老寨一動刀槍,弄得各家掌堂,也跟著選邊站隊,血雨腥風,從此不得安生。韓爺這麽做,豈不是存心給我飛龍會,留下個凶險後患麽?”
韓超壓住怒氣言道:“長房無子續繼,依照幫規,庶出之子也是可以繼承的,所以說蕭天成續繼舵爺之位,絕非隨便、輕率之舉。”
蕭天成陡然離座,雙手抱拳懇切言道:“龍叔所言,不無道理,前車之鑒,後人自當防微杜漸。不過,天成在此也有一腔肺腑之言,當向諸位前輩表明。天成文不能等因奉此,武不能躍馬橫槍,自知能力不逮,不足以令諸位前輩信服,今此繼承這舵爺之位,也確係勉為其難。一旦我兄弟天漢歸來,我便即刻讓位於他,絕不可能出現兄弟鬩牆之事。”
王鳴劍重重地拍著太師椅扶手,旁若無人,哈哈一笑,言道:“說得輕巧,扛根燈草,我隻知曉曆朝曆代,不管是渾水還是清水袍哥堂口上,為爭奪舵爺之位兄弟相殘,父子為敵的事,層出不窮,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個坐上了總舵把子位置,又主動把這金交椅讓給別人坐的……嗨嗨,眾位哥子兄弟,你們可曾聽說過這樣的新鮮事麽?”
山堂上陡響起一團哄笑之聲。
蕭天成雙頰飛紅,嘴唇顫抖,欲怒不敢。
巴塔布趕緊道:“過去即便不曾出過這樣的先例,並非證明今後我飛龍會就不會發生。天成由重慶回來之際,就已經言辭鑿鑿地表明了這個態度,今日又再次當著眾位掌堂的麵……”
王鳴劍虎地瞪圓了眼睛,氣勢逼人地打斷巴塔布的說話,言道:“這飛龍會是靠啥打天下的?官軍一旦再次進山清剿,弟兄們雖說一個個全是刀尖上滾過,血盆裏泡過的漢子,可飛龍會缺了過硬的主心骨,試問咋個應對?我鬥膽說句不順耳的話,天成侄子這輩子養尊處優,打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恐怕至今連隻雞鴨也沒有殺過吧?以這樣的能耐德性,能殺人如麻?能號令八方?能率兵打仗?要是不能,豈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鳴劍以為,蕭家無人,那舵爺這副千斤重擔,就理當由我們這些老舵爺的‘對紅心’(3)兄弟來挑,也不辜負老舵爺生前厚待我等兄弟一場。”
此言一出,全場寂然。
掌堂們有的麵麵相覷,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龐龍見王鳴劍竟然搶了自己的上風之勢,心中著急,卻顧忌到王鳴劍的船戶幫勢力遠比自己的漁戶幫強大,如果此刻公開跳出來和他爭奪,隻能過早地把自己置於死地。龐龍麵相粗魯,卻是個粗中有細之人,清楚當務之急,是絕對不能讓已經搶先亮劍出招的王鳴劍得逞,這樣也可為自己留下個日後圖謀大業的餘地和機會,遂大聲說道:“山堂議事,哥子弟兄們自當一根腸子通到底,想啥說啥,不能把話藏著掖著。不過,祖宗定下的規矩還是不能不講究的。天漢不在,會中不可一日無主,天成呢?資格有,能力眼下又不能服眾,那麽,我倒有個辦法,可以活泛處置……”
蕭天成此時正如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趕緊道:“龍叔請講。”
龐龍道:“既然天成表明自己願意將來把舵爺之位主動還給天漢,何不如就暫且做個代理舵爺好了,既不違幫規,又給天成一個曆練的機會。我意以三年為期,幹得好,能得到諸位掌堂擁戴呢,今後就將代理二字取掉,實至名歸地把總舵把子當下去,要鎮不住堂子,天漢又遲遲不回來呢?那時我等兄弟,再恭請鳴劍兄出山,做這飛龍會掌舵之人。”
眾掌堂誰也不願眼睜睜看著氣焰囂狂的王鳴劍,輕輕鬆鬆把這麽大一個落地桃子撿了去,倘有這三年時間,且不說也算給所有心懷異念者爭得了一線希望,至少也能避免便宜了王鳴劍,於是盡皆一片聲附和龐龍主張。
誌在必得的王鳴劍冷不防著了龐龍使出的這一記窩心錘,瞠目結舌,明知龐龍出招使絆,意在自圖,卻因他這腔話聽上去處處占著道理,竟尋不出隻言片語來反駁,隻好恨恨作罷。
蕭天成一回鐵關口便挨了個下馬威,在山堂上當眾受了一番羞辱不說,理當繼任的總舵把子,還在前麵添上個“代理”二字,心中自是萬分鬱悶。
畢竟金煜瑤自幼見過許多大世麵,讀書時又受過高人點撥,年紀雖小,卻能力超群,端地能辦成大事。她和爹爹跑了一趟重慶,一登岸,便先攜重金,前去名流大賈聚居的小什字江家巷,拜見袁青陽。煜瑤乖巧,一入袁大爺的客堂,便向著救命恩人跪地磕頭,恭行大禮,送上重金。除此之外,還將一柄價值不菲的翡翠如意,送與袁青陽八十歲老母。討得袁大爺歡心後,又將當年自己和幹爹離開重慶後的經曆,細細呈上。末了,再談到當下鐵關口老寨中的險惡情勢,以及自己的打算。巴塔布自然也不會忘記恰到好處的幫腔。袁青陽對知恩圖報的幹女兒深為喜愛,落得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當下派範玉斌帶著金煜瑤巴塔布,去那陝西街上找著生意上有往來的一家大洋行,談妥了購買武器彈藥的生意。待將一切落實下來,袁青陽又安排自家堂口上的力量,協助他父女倆將所購槍支彈藥,一直送到瀘縣福集鎮碼頭。
有袁大爺盡心幫忙,事情辦得來一帆風順,不到十天工夫,父女倆就將二百支英製毛瑟槍,十支德製二十響手槍,兩挺捷克式輕機關槍藏匿於尋常貨物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回了鐵關口老寨。
在為父女倆接風的晚宴上,蕭天成感激涕零言道:“巴爺煜瑤,大恩不言謝,天成當著韓爺的麵對天發誓,有朝一日我要能把飛龍會牢牢掌控在手中,這購槍之款,我定當加倍奉還!”
金煜瑤想起與趙中玉一塊在關公像前發誓“做有利天下之人”的誓言,慨然道:“施恩圖報,代舵爺把我父女當成啥子人了?如今槍也有了,子彈也有了,這訓練之事,就有勞我爹爹了。煜瑤明日起,還得回到百子庵中,做我應做之事,還望代舵爺痛定思痛,拿出懸梁刺股的勁頭來,早日重振飛龍會雄風。”
(1) 川麻杆:四川軍閥自己的兵工廠生產的一種仿漢陽造步槍,質量差,打起來常卡殼。
(2) 天棒:袍哥語言,無法無天,敢打敢殺之人。
(3) 對紅心:袍哥語言,彼此能以心換心之人,指友情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