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青羊宮打擂
辛亥前夕,四川在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策劃下,爆發了“保路運動”,全省各地,紛紛組織保路同誌會,進而發展為反清武裝力量———同誌軍。同誌軍裏除了工農兵學商社會進步人士,還利用各地袍哥組織作骨幹,導引人民推翻清朝政權。同盟會在全國各地與幫會聯係日益密切,孫中山將四川的反清骨幹人物熊克武、但懋辛、佘竟成招到日本東京,麵授機宜。熊克武和但懋辛認為四川袍哥勢力強大,散布地區極廣,同盟會應當出麵領導各地袍哥勢力,共同推翻滿清朝廷。孫中山與三人接談後,對“少時入棚習武,嫻劍擊騎射,二十歲應試,中武秀才”,並成為能在長江、沱江上號令數萬船戶漁夫的瀘州袍哥總舵把子佘竟成,尤為器重,狀委佘竟成為西南大都督,並派熊克武、謝奉琦等一同回川,助佘共策反清大業。
如此一來,袍哥名聲大震。到辛亥年時,四川的袍哥組織,如同水銀瀉地,深入到各州府縣的城鎮鄉村,到處都在“開山立堂”,一時民間流傳“明末無白丁,清末無倥子”之說。同盟會在全川各地煽動保路風潮,發動大規模起義,利用袍哥組織衝鋒陷陣。大大小小的袍哥舵把子,搖身一變成了同誌軍首領,帶兵圍攻成都時,聲勢極為浩大,戰火蔓延全川各縣,加速了清政權的徹底崩潰。
成都光複後,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已經被掀下台的大清王朝最末一任總督趙爾豐製造兵變,圖謀複辟。錦官城裏,頓時大亂。時年二十七歲,在日本學習過軍事的海歸派人物尹昌衡施以霹靂手段,急率軍隊連夜入城,以鐵血手段平定了叛亂,剛上任沒幾天的軍政府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慶瀾相繼逃遁,尹昌衡將趙爾豐擒獲,隨即在皇城壩舉行公審大會,將趙斬首後當街示眾。城頭變幻霸王旗,尹昌衡遂被成都軍政各界公推為“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
尹昌衡當上川督後,見袍哥力量,浩浩****,彌漫全川,認為隻要把袍哥力量牢牢抓在手中,自可穩定政權,隨即在煌煌都督府大門上,掛出袍哥組織“大漢公”的招牌,並且自封為大漢公總舵把子。除了以川督名義將軍政大權緊緊抓在手裏,還要以大漢公總舵把子的名義,將全川袍哥,牢牢置於麾下。
在尹昌衡執掌四川最高權力的初始之時,他幾乎每天都要到遍布成都的各個堂口拜客,各堂口也都為他掛紅敬酒,高接遠送。尹督軍每出門一次,必披一身紅綢紅緞回家。
自張獻忠將蜀人幾乎殺盡,湖廣填四川以來,蜀中武風甚熾,凡男人大都會幾下拳腳功夫。尹昌衡賡即以倡揚國粹,強國壯民為宗旨,在成都成立了“四川武士會”,由他自任總會長。接下來,武士會即在報上發出消息,以“團結尚武”為號召,決定於這年花會期間,在成都著名道觀青羊宮,舉辦首次打擂。
川中各報將打擂消息爭相登出,頓時在全川乃至全國武術界,引起了極大震動。習武之人,吃盡萬般苦楚,誰不想趁此機會,於眾目睽睽之下,去擂台上奪它個魁首,掙它個金章銀章,威震天下,揚名立萬呢?
眼線探子連番將這消息報回鐵關口老寨,飛龍會總舵把子蕭雲雄喜出望外。他這人好勝心特強,自然不會白白放過這炫技出名的大好機會,當下便急慌慌盼著上成都打擂。巴塔布也正想趁這機會前往成都,去滿城打聽金玉昆將軍的行蹤,自然是竭力鼓動,巴心不得與他早日啟程。
這年春節剛過,打擂即將開始,全國各地的江湖英雄豪傑,紛然而至錦官城中。
蕭雲雄留下韓超看家,輕裝簡從,隻帶了十六歲的兒子天漢和韓超之子、十四歲的長生,還有幾個貼身跟隨,與巴塔布、金煜瑤一道,騎了快馬,匆匆趕往成都。
蕭雲雄一行此番進得省城,處處覺著新鮮。
成都大碼頭,繁華熱鬧遠非榮昌、瀘縣、大足那樣的小地方可比,尤其是有著“天府第一街”美名的東大街,更是足顯出富麗堂皇之氣派。大街兩旁的鋪板門枋,以及簷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鋪麵呢?又高,又大,又深,而且還整潔幹淨;招牌呢?全是黑漆金字,很光華,很燦爛。於這年節期間,東大街更是被打扮成了人間仙境。各個街口,都立起了大大小小的牌坊,牌坊上華燈盞盞,絢麗無比。全城人家,每日落黑時分,便爭相將燈掛在簷下,點得通明亮堂。各家鋪戶門前,各式燈籠更是精致無比,有玻璃彩畫的,也有絹底彩畫的,各家爭奇鬥勝。一到夜間,遊人如潮,湧來**去,沿著長街一邊遊玩,一邊觀燈。
蕭雲雄一行落腳西禦街棧房,獨自包了一個精致寬敞的獨家院落。因開擂還有幾日,便每日裏四處遊玩。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金煜瑤幼年時讀詩聖杜甫的《春夜喜雨》,尤其喜歡最末一句,似乎能從詩聖筆底的“紅濕處”,聞到草木的清香,看到白露沾花,清露欲垂的景色。尤其是一座城市能被詩聖以一個“錦”字形容,更讓她腦海裏不由閃現出色彩斑斕的錦繡,分明看到一簇簇豔麗如紅霞般的花雲,被霏霏夜雨打濕後濡染開來,漫不經心地低垂於成都這座美麗的城市。被杜甫譽為“錦官城”的成都九裏三分地,時時事事,也著實令又添了一歲的金煜瑤感到新奇。
趁這空閑,巴塔布和金煜瑤也去了一趟滿城。
成都滿城,占地甚闊,遠非重慶佛圖關上那一長溜陡峭險峻的山脊可比,城牆自西較場經君平街、金河橋至西禦街口,北至羊市街,再北至八寶街乃折而向西,直達寧夏街口,再西直達老西門大城垣。論其規模,比重慶滿城不知大了多少倍,旗人也較重慶滿城,多出許多。旗人當初是以異族占領者的身份進入成都的,在被自己以刀箭征服的民族麵前,自然有著強烈的優越感。且因自來依靠朝廷餉糈生活,無須從事生產經營,長期處於安定和優裕生活之中,軍隊也不操練,所以久而久之,不僅軍隊幾乎喪失了作戰能力,連旗人也都喪失了獨自的生存能力。成都滿城旗兵在成都將軍金玉昆的命令下,采取了與蜀軍政府合作的態度,免遭了一場迫在眉睫的大屠殺,大破壞。故而巴塔布與金煜瑤看見除了當局正組織成千上萬民工,將城牆拆掉,在城基上修建街道外,滿城原有的建築,幾乎原封未動。
他倆從西禦街口的小東門進入滿城,看見街市上已多了許許多多的漢人。打聽了一下,方知由於滿城和平解決後,大多數富裕的上層旗人擔心以後受到漢人欺壓淩辱,爭相攜家回到了關外原籍,滿城內房價一時大跌,盡皆被漢人買去。當局還拆掉了大片街房,大興土木,修建少城公園,如今留在滿城裏的旗人,大都是窮苦之輩或老弱病殘者。軍政府專為旗人創建的同仁工廠,已經開工,規模雖是不小,但大都是各式手工作坊,祖祖輩輩不勞而食,養尊處優的旗人,如今正為了一家人的衣食,在裏麵辛苦忙碌。
巴塔布和金煜瑤接連向好幾位旗人打聽,卻沒有一人知道金玉昆將軍的準確去向,估計如前次打聽所言,已奔東北列祖列宗發祥之地去了。
無奈,父女二人心中最後一點對漢人的仇怨也隻好放棄了。二人遂悻悻返回棧房。
擂台賽定在大年十五元宵節開擂,眼下離開擂還有幾天,蕭雲雄和巴塔布每日去那上等酒樓妓院吃喝玩樂,廣結各方朋友。蕭天漢則和金煜瑤、韓長生結伴,帶上幾個跟隨,如魚兒入水般在錦官城中盡興遊玩。哪裏好耍上哪裏耍,哪裏有好吃的上哪裏吃。他倆最喜歡去的地方,自然是全城最為繁華的東大街和春熙路,再有就是青羊宮的花會了。
蕭天漢雖比蕭天成小了三歲,卻因是長房嫡子,依照幫規是飛龍會未來理所當然的舵爺,所以自小便在萬靈山中處於一種眾人敬畏的位置。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他一身的霸氣。偏偏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當家,這次遠行對金煜瑤卻是處處嗬護,照料有加。韓長生和幾名善於察言觀色的跟隨,對金煜瑤自然也是曲意逢迎,百般嗬護,這就讓金煜瑤心中,十分的受用。
這日上午,太陽難得地掛上了蒼穹,初春冷冽的清風中,也帶有了些許暖意。蕭天漢吩咐韓長生叫來一輛雙駕馬車,馬鈴兒一路叮當,將蕭天漢、金煜瑤和幾名跟隨送到了青羊宮。
百花潭畔的青羊宮古道觀建於周朝,明初蜀王朱椿重修,殿宇巍峨燦爛,被譽為“天府第一道觀”。為迎接今年花會,觀內的混元殿、三清殿及唐王殿又經油漆彩繪,煥然一新,八卦亭蟠龍石柱,琉璃金碧,益顯莊嚴宏麗。
青羊宮的花會,始於唐代,盛於宋時,曆代相沿。每屆陽春二月,春光明媚,花會循例照開。
他們趕到青羊宮時,從市區和各郊縣前來趕花會的男女老幼正湧湧****,絡繹而至。青羊宮和一牆之隔的二仙庵一帶,以及沿著浣花溪旁的青羊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有揮汗如雨,嗬氣成雲的熱鬧勁兒。初春時節,百花綻放,人們一則是前來觀賞奇花異木,遊春踏青,二則是成都人虔信道教者為數不少。春天到來之際,來到青羊宮朝拜太上老君,進香祈福,也是當然之事。青羊宮花會從農曆二月十五開始,會期長達一月,儼然成了成都人其樂融融的春日盛會。成都及周邊的花卉,曆來品種繁多,花會期間,更是集其大成,諸如海棠、茶花、蠟梅、紅梅、芍藥、牡丹、杜鵑、月季、水仙、月桂、蘭草等,常見的,少見的,稀奇的,不下百種。遊人置身於百花爭妍、香氣撲鼻的花海之中,真個是人人目不暇接,個個流連忘返。
金煜瑤見不得奇花異卉,見了,就喜歡得要命,就在街前拍著手兒大呼小叫。也不問價錢,一路走來,大把大把地買,買來就讓幾個跟隨抱著,幾個跟隨,全成了“百花童子”。
青羊宮裏同樣熱鬧非凡,他們隨著香客走進廟門,隻見殿宇雄偉奇麗,園林清幽別致。不一會兒,便看見庭院上迎麵立著一塊詩碑,上麵鐫刻著一首精致雋永的《梅花絕句》:
金煜瑤走到詩碑前,輕聲吟誦:
當年走馬錦城西,
曾為梅花醉似泥;
二十裏中香不斷,
青羊宮到浣花溪。
蕭天漢認不完碑上的字兒,卻能大致聽明白意思,問煜瑤:“跑到這裏來又騎馬又喝酒又看花,還加寫詩,這是哪個龜兒子啊?”
金煜瑤皺了皺眉頭,說:“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南宋詩人陸遊啊。當年他在成都巡撫衙門當幕僚時,也曾來遊覽過青羊宮花會。”讚歎道,“你看哈,到底是大詩人啊,既有氣勢豪放、壯闊雄渾的‘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又能寫出這般清新似畫,雋永秀麗的《梅花絕句》。”
話音未落,蕭天漢已扭臉去了老遠。
“我給他說這些幹啥呢,真真是對牛彈琴了。”金煜瑤望著蕭天漢的背影嘀咕道。
再往裏進,他們看見一塊大壩子上,擂台已經搭好,上麵還鋪了一層厚厚的紅氈。
蕭天漢對陸遊的《梅花絕句》不感興趣,見了擂台,卻驀地被粘住了雙腳,再也挪不開步了,一個倒提扯上擂台,在那紅氈上嗬嘿連聲地走起了拳腳。
不料剛施展開架勢,便遭看護擂台的人大聲嗬斥:“哪裏來的青溝子娃娃,還不快些給老子滾下台去!”
無奈,蕭天漢隻得跳下擂台,恨恨道:“龜兒子莫在老子麵前歪,等老子長大成人,非來青羊宮擂台上打它塊金章回去不可!”
遊罷青羊宮花會,他們又坐著馬車回到城裏。
一行人走進了春熙路,隻見這商鋪林立的繁華大道上,同樣是遊人如織,人聲沸**,熱鬧情景,一點不亞於青羊宮花會。
一家堂皇富麗的商鋪門前,穿著雪白製服,戴著鑲紅邊雪白高桶帽,身披金穗綬帶的一群樂手,正驚天動地吹奏著西洋號,擊打著西洋鼓。一些夥計模樣的人,笑容可掬地在向行人散發煙卷和傳單。
蕭天漢看了,原來是在為推銷“哈德門”香煙做宣傳,不解地說:“大碼頭上的人硬是日怪,賣包煙還要搞得雷翻震仗的。”
金煜瑤說:“這都是跟著外國人學的推銷商品的手段,你要去了一趟歐洲回來,就一點不覺得稀奇了。”
蕭天漢一臉茫然:“歐洲?歐洲是個啥子哦?”
金煜瑤說:“歐洲就是七大洲之一呀,難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七大洲,四大洋?”
蕭天漢依然不解:“你說的七大洲,四大洋,又是個啥子呢?”
“七大洲就是指亞洲、非洲、北美洲、南美洲、南極洲、歐洲、大洋洲;四大洋嘛,就是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還有北冰洋。天漢,你曉得麽?我們人類居住的地方啊,是個一刻不停旋轉著的大圓球,七大洲四大洋,全都分布在這個大圓球的表麵上。”
“我們住的地方是個圓球球,還不停地轉?嘿,你說些啥子東西喲?”蕭天漢滿臉不屑地叫道,“你看這大街,明明是平展展的嘛,要真是個圓球球,一轉,我們還不全掉下去了呀?”
韓長生和幾個跟隨全都看著金煜瑤笑了起來———那神態和蕭天漢一樣,分明全都把金煜瑤當成個白癡。
金煜瑤這下急了:“地球本身是有吸引力的,哪裏會掉下去……唉呀,少當家,你不是上過學堂的麽,咋個連這些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曉得呀!”
蕭天漢搔著腦殼憨笑著說:“狗日的塾師……嘿嘿,沒講過。”
三人在春熙路上來回走了一遭,金煜瑤嚷嚷著肚子餓了,蕭天漢要帶她上大飯館海吃一頓,金煜瑤不願去大飯館,說成都的小吃最有名,她做夢都想哩。於是便滿大街尋那有名的小吃,猶如蜻蜓點水一般,淺嚐即止,幾天時間將那賴湯圓、鍾水餃、龍抄手、夫妻肺片、珍珠丸子、三大炮、痣胡子龍眼湯包,一一吃了個遍。
走到總府路上,路邊一個巨大的櫥窗引起了蕭天漢的興趣。那櫥窗裏琳琅滿目,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片片,紙片片上的男人女人,一個個笑逐顏開,有的還弄得來紅紅綠綠,花眉花眼的。
蕭天漢、韓長生以及幾個跟隨全都湊了上去,鼻尖緊貼在玻璃上看。
蕭天漢驚奇地說:“這省城大碼頭上的人著實能幹,看看這鼻子眼睛,比我們萬靈山那些畫師畫的炭精畫像得多。”
金煜瑤道:“啥炭精畫呀?這是照片,不是畫師用炭精畫的,是用照相機照的。”
“照相機?”天漢長生以及幾名跟隨全都扭過頭來,癡癡地望著她。
金煜瑤說:“照相機是根據光學原理成像的……唉呀,這是科學知識,三言兩語我也給你們講不清楚,幹脆,我們進去照它一張相,你們不就全懂得這個道理了。”
一幫人進得照相館,馬上讓店員像迎接親人般伺候著。
蕭天漢大方地招手嚷道:“都來,都來。煜瑤,長生,我們每人都舒舒服服照它一回。”然後又口氣很衝地對相師說,“有價麽?唉呀,不管你有價無價,反正按最貴最好的給我們照就是了。”
店員給他們三人淨了麵,梳了頭,頭發上抹了菜子油,光滑得連螞蟻爬上去都要拄拐棍。男店員還給蕭天漢和韓長生換上西裝,打上領帶。女店員則給金煜瑤描了眉毛,上了胭脂,淡淡地抹了點口紅,換上一身衩開得很高的時髦旗袍,還搭上一塊漂亮的雪白披肩。
蕭天漢看見煥然一新,光彩照人的金煜瑤從更衣室娉婷嫋娜地出來,眼睛都不會眨了。
“哎喲我的個祖先人板板!”蕭天漢驟發一聲驚叫,一頭衝到金煜瑤跟前,非常認真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後發自肺腑地讚美道,“你龜兒———長得好雞巴乖喲!”
金煜瑤頓時羞得來臉蛋兒通紅,怒喝道:“少當家,你這張嘴巴是在糞坑裏泡過三天三夜的啊!真是臭不可聞,一點教養都沒得!”
蕭天漢委屈地說:“你咋個還冒火了喲?這哪是罵你嘛,我這明明是誇你長得乖呀!”
金煜瑤衝他大叫:“拜托啦少當家,今後說話再不要帶髒字好不好啊?”
“說得輕巧,扛根燈草。我打小就說慣了龜兒老子、錘子雞巴,咋個改得過來。”
相師強忍著不敢笑,衝蕭天漢道:“這位小公爺,請。”
蕭天漢第一個照,燈光一打開,晃得他睜不開眼睛,緊張得臉皮子直顫,連笑都不會笑了。接著是金煜瑤,最後是韓長生。待韓長生剛剛起身,蕭天漢又大聲對金煜瑤嚷道:“煜瑤,我和你再照一張。”說罷,也不管金煜瑤是否應允,一手攬住她的腰肢,便去場內燈光所聚之處,挺胸收腹,昂昂然並排坐下。
金煜瑤羞臊得不行,扭動著身子趕緊嚷:“少當家,這相不能照的!”
“為啥不能照?”
“這叫‘排排相’,是結婚照的照法,必須是親親兩口子,才能肩膀挨肩膀,坐在一張板凳上照的。”
“這還不簡單?”蕭天漢上前來拖金煜瑤,“我們現在就結婚,結了婚,你就成了我的婆娘,我就是你的男人,不就成正經八百的親親兩口子了。來,照,照,就照你說的‘排排相’。”
金煜瑤見蕭天漢耍橫,心中雖是一百個不願意,也隻好當他是少不更事,開個玩笑,遂忍氣吞聲,和他照了一張“排排相”。
這張相,蕭天漢照得來一臉強橫霸氣,金煜瑤呢?強擠出來的一絲笑,比哭還難看。
未曾想,當天深夜裏,蕭天漢便摸上樓來,敲開金煜瑤的門,要拿金煜瑤當自家親親婆娘使。金煜瑤思想上全無準備,又見蕭天漢人雖是長得不算醜,雖和自己一樣,還不滿十六歲,卻也有了幾分剽悍孔武的模子。可言語粗俗,行為魯莽,與自己想象中那種溫馨浪漫的情景,相差十萬八千裏,心裏反感得不行,於是拒不應允。弄得蕭天漢焦躁起來,猛然摟住金煜瑤,怒喝道:“老子看得起你,是你龜兒的福分,要在飛龍會的地盤上,我想弄個妹娃子上床,比在田坎上扯把野蔥還容易,你居然還敢給我端架子!”說罷,便將金煜瑤按在**,放手去揉摸她的奶子,去親她的嘴兒。
金煜瑤在世上活了十五個年頭,千金之體,冰清玉潔,何曾讓男人染指過,情急羞臊之下也顧不得一切,向著蕭天漢當胸便是一掌。蕭天漢毫無防備,讓這一掌擊得踉踉蹌蹌,將桌子撞翻,桌上的茶壺茶碗也掉到樓板上摔得粉碎。
在樓下望風的韓長生聽見金煜瑤臥房中演起了《三叉口》(1),趕緊衝上樓來,想幫蕭天漢的忙。他看見天漢正從樓板上爬起來,不由火起,掄起拳頭,壓著嗓子衝金煜瑤喝道:“你這不醒事的妹娃子好大狗膽,少當家上你的床,是看得起你。連少當家你也敢打!硬是不想活了!”
蕭天漢本已被折騰得欲火中燒,難以自抑。金煜瑤這一反抗,更激起他對異性強烈的征服欲,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在這要命的關口上,哪兒需得這個不曉事的長生娃娃跑來為自己兩肋插刀?趕緊沉下臉對韓長生嗬斥道:“哪個叫你龜兒子衝進來打幫忙錘的?馬上給老子滾回屋去挺你的屍!笑話,連一個妹娃子都對付不了,我蕭天漢今後還有啥能耐當飛龍會的總舵把子?”
韓長生一張熱臉貼上冷屁股,兜頭挨了少主子一通暴吼,隻好悻悻下樓,縮回屋去睡覺。
蕭天漢這才將門閂上,涎皮笑臉地向著金煜瑤逼上前去,口中還振振有理地嚷:“你自己親口說的,照了‘排排相’,就是親親兩口子了,莫非你還想反悔麽?哈哈,你打,你願打我讓你打個夠,反正你龜兒現在已經是老子的婆娘了。兩口子打架,越打越親熱,我讓你打,老子讓你打!”一邊嚷,一邊彎下腰,拿腦袋使勁往金煜瑤胸脯上拱。
金煜瑤見蕭天漢使出無賴手段,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時間反倒沒了主意,急得粉臉緋紅,直嚷:“少當家,那是細娃兒家說起耍的,不算數!真是不能算數的!”
蕭天漢道:“那可不行,我爹自小教我,袍哥人家,江湖行走,說話行事,必須一個釘子一個眼。何況,老子也是真心喜歡你龜兒。今晚我們先暫且做了夫妻,回到鐵關口老寨,老子馬上扯旗放炮,娶你做我的正宮娘娘!”
“你說啥?正宮娘娘!你連人毛都沒長全,莫非就想到今後還要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啊!”金煜瑤一聽這話,更生氣了。
蕭天漢愕然不解,說道:“對的嘛,我以後當了舵爺,當然是要娶小婆子的嘛。唉,你看我老漢娶了多少,一個大媽加六個小媽,以後肯定還要娶幾個湊滿整數。我爺爺就更多了……哦,我爺爺你沒見過,就不說他了。”
金煜瑤歇斯底裏地大吼:“蕭天漢,你這輩子隨便娶多少大婆子小婆子,根本就不關我的事,我不聽,也不關心!我心裏早有男人了!”
蕭天漢一聽頓時木在當場:“誰,誰吃了豹子膽敢搶老子的老婆!”
“趙中玉!”金煜瑤歇斯底裏地大吼道。
“趙中玉已經跟傅璋的女兒筱竺訂了婚,等趙中玉學校畢業就會回來結婚。老子才是你的男人,你想別個,別個不想你,我這輩子還非關心你龜兒不可!”蕭天漢猛地把木在當場的金煜瑤摟在懷裏,手上又不安分起來。
金煜瑤聽蕭天漢這麽一說,完全木在那裏,放棄了反抗,任著蕭天漢胡來。片刻工夫,蕭天漢便和她絞纏在了一起。
不成想,蕭天漢剛才喝罵韓長生的聲音,驚動了對屋的巴塔布。他本和蕭雲雄住在樓屋對麵的平房裏,聞聽得外麵有異響,趕緊從屋中竄出。淡淡月光下,看見一個男人正從對麵樓屋下來,緊跟著恍惚看見金煜瑤臥屋門前一個影兒一閃,那門就陡地關上了。
巴塔布急火攻心,過了院壩,躥上樓去,聽得金煜瑤屋裏有異響,一腳頭將門踢開,看到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壓在金煜瑤身上,一張嘴巴正動彈得起勁,心中大怒,左手將那男人拎小雞般拎起來,右手攢成個大拳頭,就要砸在那男人腦殼上。
金煜瑤早已被蕭天漢撩撥得上了火,何況天漢此刻兒剛剛入了港,沒想就在這讓人欲死欲仙的當口上,爹爹趕來棒打鴛鴦,攪了好事,既羞又惱,一把抓過被子捂住光身子,尖著嗓子大叫:“爹爹住手,這是少當家哩!”
巴塔布一聽明白,那蒜缽樣的拳頭立時便定在了空中,衝蕭天漢咬牙切齒恨罵道:“狗日娃娃,我要不看在你老漢臉麵上,今晚就一拳結果了你———滾吧!”
蕭天漢卻揉著脖子,望著巴塔布滿心委屈地辯解道:“巴伯你這是冒的哪門子火嘛?我今天已經在總府路上的照相館,摟著煜瑤妹子的腰杆照了‘排排相’。早晚,我還要扯旗放炮娶她做飛龍會的壓寨夫人……呃呃,你老人家看看那床單上,都見紅了,你還忍心跑來攪了我和煜瑤的好事!”
天府之國自古以來戰亂頻仍,殺伐不斷,故而民間武風甚烈。
練習武術,在四川叫“操扁掛”,城鎮鄉間、士農工商、三教九流中都不乏會家子。明清兩朝時,四川各地遍設武棚、由武林高手傳授拳、弓、刀、石、騎射等功夫。習武者前程也甚廣闊遠大,可以憑著武功去朝廷舉辦的武科考試,逐級考取武童生、武秀才、武舉人、武進士。同文人的“熬得十年寒窗苦,一舉成名天下揚”一樣,武人們得了功名,也同樣得以揚名立萬,高官厚祿。所以每年全川武生蜂擁而至成都,從文殊院至北較場比鄰而居,等著到北較場去較技比武,都想弄個武舉人、武進士當當。
正月十五大年一到,青羊宮裏的擂台賽,便開始了。
青羊宮的花會曆史悠久,而武術打擂,又成為花會期間的一出固定的重頭戲。擂台上,龍爭虎鬥,打得不可開交,擂台下,鬧鬧哄哄,又是另一番景象。有的高談闊論,飲茶品酒,有的觀花拈柳,吟詩作對,倒糖關刀的生意興隆,賣卦算命的口中亂墜天花。其他如賣香煙瓜子、擦皮鞋、挖耳朵等等,三教九流、五馬六道的人物,在擂台下的茶桌間穿梭呐喊,熙熙攘攘,各自尋食謀生。
蕭雲雄武功果然不俗,他被分在乙組,取資格,打藍章,一路順風。半決賽時,經過一番惡戰,又擊敗了來自中國武術之鄉河北滄州,大名鼎鼎的郎昆山。
眼見得明晃晃的金章就在眼前,不料就在這最後一關上,蕭雲雄卻栽了個大跟鬥!
打金章這一天,來看打擂的人自然特別多,把個青羊宮正殿外麵的大壩子擠得滿滿當當。
待兩對銀章賽手打完,便輪到蕭雲雄上台了。
蕭雲雄登上擂台,看到今日與他爭奪金章的對手賀棟成,竟是一位五六十歲的老者兒。而且兩人的身材也懸殊得不成比例。蕭雲雄闊臉方腮,濃眉環眼,個子高大且氣宇生威,而那賀棟成老且不論,瘦小幹癟,竟如一隻山猴。等到兩人往擂台上一站,台下頓時便暴出一團笑聲。
蕭雲雄此時卻絲毫不敢大意,前一日晚飯之前,他便已經得知從甲組過關斬將,最終勝出與他爭奪金章的,竟然也是一個榮昌縣人———來自螺冠山上的賀棟成。
螺冠山與萬靈山離得不遠,騎馬也不過半天工夫。這位賀棟成,蕭天雄雖然從未和他交過手,也未曾謀過麵,但也耳聞此人二十餘年前帶著一個半截子娃娃,從外地遷到螺冠山上,在一片竹林中搭了幾個竹棚子,招收幾十個徒弟,靠教人纏絲拳謀生,從不顯山露水,更不與人爭強鬥勝。
蕭天雄當然知道纏絲拳,他手下就有練此功夫的人,但全不是他的對手。自忖靠點三腳貓功夫在江湖上混口飯吃的打打匠,全川猶如過江之鯽,湧湧****,何止十萬,哪裏會將這等不入流的角色放在眼裏。可昨晚當他乍一聽說這賀棟成在爭奪決賽權時,竟然擊敗了奪冠呼聲最高的馬龍時,心中不禁倏地一跳,多少添了些兒不安。他揣度,能把馬龍打下擂台之人,絕非等閑之輩———這馬龍可是四川大都督尹昌衡的私人保鏢、武術界大名鼎鼎的峨眉拳高手哩!
蕭雲雄混跡江湖大半輩子,深知江湖上切忌以貌取人,身懷絕技的高手,往往相貌平平。就憑這貌不驚人的蔫泡老者兒能在甲組眾多高手中脫穎而出,獨占鼇頭,也就萬萬小覷他不得。他半分不敢造次,派人打探到賀棟成下榻的棧房後,主動放下身架,請巴塔布深夜前去拜訪,送上銀票千兩,彼此交個朋友,意思當然是要賀暗中讓他一馬。誰知卻被賀棟成嚴詞拒絕,送去的千兩銀票不收不說,反而還讓巴塔布給蕭雲雄帶個話,說蕭家祖輩,好歹也是殺富濟貧,替天行道的綠林袍哥,奉勸他作為蕭家後人,做人要光明磊落,快意恩仇,用不著搞這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蕭雲雄原本就是個心高氣傲,從不服輸的人,巴塔布回到客棧一說,氣得他砸了酒碗,發誓要在擂台上力斃賀棟成,方解這心頭之恨!
今日打金章,五名主擂之人,全係川中武林高手,由峨眉山報國寺鐵沙長老和青城山上清宮邱元鶴道長領銜。
依照規矩,打擂前,拳手要先表演套路。
蕭雲雄打了一路招招透著剛猛勇厲的僧門看家拳“虎抱頭”。他稍一凝神,把氣運上,一個複手便打將起來。掃手、快轉、猛踢,氣勢凶猛,動作剛健,緊密相銜。接著一個側身提攔,移花接木,進身換式,腳踏龍虎步,掌上分陰陽,一招猛虎撩尾似惡虎撲羊,一個進身大取若毒蟒潛蹤,芙蓉滴露使人膽寒,青絲拂柳令人心驚。
待眾人正看得如癡若醉,蕭雲雄猛然一個收式,氣勢威猛而動作幹淨利落,頓時激起一片叫好之聲。
賀棟成則舞了一套榮昌纏絲劍,隻見他目露精光,英姿颯爽,劍招一出,疾行如風,身體飄忽,時而似老鷹撲食,疾如閃電,時而若風中弱柳,倏然間一個反彈,真可謂看似警猴,快如飛矢,更贏得眾口喝彩。
隨後,由執事先生檢查雙方腳手指甲,驗明是否夾帶暗器。緊跟著一聲鈴響,雙方抱拳作禮,準備交手。
蕭雲雄擺好一個猛虎出林的架勢,臉孔陰冷,狠狠盯著賀棟成。
隻聽執事先生“當當當當”搖動手中銅鈴,賀棟成剛擺了個如封似閉的門戶,蕭雲雄早已按捺不住,旋風般躥將上去,用雙爪“嗖”的一聲,猛抓賀棟成麵門。
賀棟成見他來勢凶狂,急忙以雙拳上迎。誰知那一招“餓虎撲羊”卻是蕭雲雄誘敵之計,見對手舉拳上迎,他下麵“刷”地一個“穿心腿”猛力蹬來。賀棟成忙以雙拳下砸其腿。蕭雲雄急將腿收回,驟然傍走偏門,右掌“二龍戲珠”,直戳賀棟成雙目。
賀棟成不料對手招招都下黑手,倉促間有些兒慌亂,急忙埋頭躲過鷹爪般利指,不提防蕭雲雄緊跟著使出一招“追魂奪命腿”,“刷”的一聲狠踢在賀棟成小腹上。賀棟成忍痛用左手將蕭雲雄的腿勾撥開,正欲用右拳一記“開山錘”向他襠部砸去。忽聞銅鈴“當當”搖響,執事已判蕭雲雄勝了第一輪。
賀棟成聞鈴聲趕緊收回拳頭,不料蕭雲雄趁機又在他臉頰上反擊一拳。賀棟成猝不及防,被打得嘴角流血。
執事先生急忙上前將蕭雲雄推開,並厲言警告他不可犯規。
主擂的鐵沙和尚氣得大叫起來:“蕭雲雄,這擂台較技,並非江湖黑道,怎能不遵規矩,亂起歹心,暗算對手!”
台下看官也齊聲大嘩,斥責蕭雲雄破壞打擂規矩,贏亦無榮。
更有人高呼:“蕭雲雄不講武德,便是武賊!”
蕭天漢雖是年幼,見父親靠陰狠手段贏了第一個回合,卻成了人人譴責的眾矢之的,也很是羞愧。他心裏明白,父親雖比賀棟成勁大力沉,論其功夫也不過在伯仲之間,賀棟成輸了第一輪,實是因他未料及父親出手如此狠毒,下一輪父親再欲取勝,可就不易了。
金煜瑤也有些兒臉臊,低聲對巴塔布言道:“老舵爺咋個能夠這樣子打擂哦?為塊金章,把自己半世英名都打髒了。”
巴塔布說:“舵把子平時為人並不如此,他今天實在是太想要這塊金章,有些失格了。”
蕭天漢也尷尬說道:“我老漢自來脾氣暴躁,惹毛了敢抱起石頭把老天砸個洞洞,一輩子做事隻贏不輸。今天這擂他要打贏了倒好,要是打輸了,我硬是擔心他會在這省城,弄出點大事來哩。”
這時,隻見賀棟成用手背揩去嘴角鮮血,盯著蕭雲雄冷聲一笑,說道:“兄弟,你我兩個今天上台來,不過是為爭奪那塊金章。你這樣黑起心子,招招式式把哥子朝死裏整,也未免太過分了吧。”
蕭雲雄高聲道:“姓賀的,把那些哥呀弟呀的,快些給老子收撿起來,少囉唆!有道是‘打擂不認親,隻圖能打贏’!”
說話間,銅鈴又響,第二個回合開始了。
蕭雲雄大喝一聲:“老前輩接招,我來嘍!”
吼完後臉紅筋漲,右拳在前,左拳護麵,用婆娑步向賀棟成衝來。他一邊衝,那右拳不住上下,又斬又提,此式內行人稱“提吊手”,為淩厲凶猛的進攻招法。
賀棟成卻站在原處紋絲不動,左掌平伸在前,右掌護住胸膛,用了個纏絲拳中普普通通的二排手勢,冷眼瞅住對方,以靜製動。
說時遲那時快,蕭雲雄已衝到賀棟成跟前,猛然間左腳前穿,就在右拳仍在虛晃斬提的同時,那隻猶如蒜缽般大的左拳,早已從斜刺裏陡地向著賀棟成的麵門砸下。
此拳叫做“破麵貫錘”,乃是蕭雲雄的看家法寶,厲害得緊,對手一不小心,果真要結實挨上這一錘,腦袋篤定馬上會變成個爛西瓜。
但也就在那一刹那間,賀棟成左腿倏地往後一撤,胸前右掌卻由後向前一格,早將蕭雲雄那隻又大又硬的拳頭格向一邊。同時順勢刁住蕭雲雄的左膀子,猛然擰腰轉胯,右腳一絆,用纏絲拳中借力牽帶的招法,把蕭雲雄“撲通”一聲,重重地摜在台上。
“啊喲喲,蕭老虎栽囉!蕭老虎栽囉!”
“蕭老虎那點倒生不熟的莽子功夫,哪裏敵得了來自榮昌的纏絲拳!”
擂台下,陡起一片狂笑亂吼。
巴塔布看著台上情景,一張臉皺成了苦瓜皮,急咻咻對蕭天漢叫道:“完了,舵把子今天遇上個纏絲拳高手,恐怕硬是要栽哩。”
蕭天漢此時早已焦急如焚,他看得明白,這一個回合,賀棟成並未使出五分勁道,父親就栽在了他手裏,而即將開始的最後一戰,怒氣已被徹底激發的賀棟成,必將全力以赴,父親……險了。
蕭雲雄卻爬了起來,嘻嘻一笑,裝著無事一般,拍拍身子,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思忖間,銅鈴又“當當”搖響,最後一輪決戰開始了。
蕭雲雄當下擺了個磨盤手的姿勢:右手在前,左右搖擺,盤旋如同搖磨,左手在後,也左右盤旋,恰似持瓢添豆,兩隻眼睛,卻不眨眼地盯著賀棟成。
此式是兵門中常見的出手招式,為寓攻於守的招法。
賀棟成仍擺了個二排手,久久不見蕭雲雄來攻,心中頓時明白過來。
他微微一笑,遂用纏絲拳中的蛇形步,左右滑動衝將過來。他雖是五十六七的人了,動作卻敏捷異常,瞬間已至蕭雲雄跟前。他左手捏成鳳眼拳,往蕭雲雄麵門倏然一點。蕭雲雄看得真切,急忙用右手撥開,左腳順勢一記倒肩腿,直踹賀棟成心窩。
一進攻,一反擊,僅在眨眼之間。
賀棟成頗為驚歎蕭雲雄腿法之快捷陰狠,但他並不驚慌,那擊出的左拳驟然收回,變成虎爪往下一勾一盤,將那腿格在一邊。
好個蕭雲雄,急將左腳落地,右手一記虛晃佯攻,又“嗖”地一記右彈腿直踢賀棟成襠部要害處。賀棟成右掌閃電般一撩一攪,來了個“海底撈月”,抓住蕭雲雄腳踝,猛力一扭,一送,口中大喝一聲:“去吧!”隻見蕭雲雄拔地而起,仰麵朝天地砸在了丈餘遠的台麵上。
執事先生立即搖動銅鈴,台下也似大潮洶湧,發出一片狂呼亂叫:“賀棟成贏囉!蕭雲雄輸囉!”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榮昌纏絲拳果真是厲害無比呀!”
執事先生大聲宣布:“獲得金章者,為來自榮昌的纏絲拳高手賀棟成。”
鐵沙和尚與邱道長對視一眼,鬆了口氣,正欲起身上台,將金章和證書授予賀棟成。
不料隻聽一聲大吼,台上已然陡起風雷。
原來蕭雲雄咽不下這口惡氣,不禁惱羞成怒,殺心大發,見鐵沙和尚與邱道長捧著金章證書起身,早已大吼一聲,不顧死活地向著賀棟成衝了過去,接連幾記“破麵貫錘”,連珠炮般狠擊賀棟成咽喉要穴,都被賀棟成用雲掌撥開。
賀棟成一邊招架,一邊大喝:“姓蕭的,為一身外之物,何苦以命相爭?”
“蕭雲雄住手!擂台有規矩,豈容你在此撒潑!”鐵沙和尚也拍案喝道。
蕭雲雄此時早已昏了腦殼,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打死賀棟成,洗清今日之恥。
他全不顧眾人嗬斥,一記“奪魂倒肩腿”,直踹賀棟成襠部,被對方閃身避過,緊跟著又是一招“二龍戲珠”,雙指直戳賀棟成雙目。好險!那利指已快戳到賀棟成眼皮上。賀棟成急忙“嗖”地縱出圈子外,一抹嘴角還在流的血,氣中夾恨,屈中生怒……隻見他鋼牙格格咬緊,突然不擺門戶,直端端正對著蕭雲雄垂手而立。
果然,那蕭雲雄見狀一聲冷笑,心想:“這龜兒子簡直發昏找死囉!老子衝上去,右拳蓋下一記‘黑虎掏心’,下麵出左拳‘猴兒摘桃’,襲他下身,再順勢一個‘倒肩腿’,踢斷他的腿彎彎……哈哈,得不到金章,老子今天也要斷他性命!”一邊盤算,一邊倏地躥了上去。
誰知賀棟成毫不退避,又惱又恨地大叫一聲:“蕭雲雄,你殺心太重,今日就怪不得哥子我手狠囉!”話音剛落,身子猛然一縮,與蕭雲雄交臂而過,然後猛地轉身,伸出那又粗又壯,硬得像兩根鐵棒般的手臂,從身後將蕭雲雄連臂帶胸牢牢抱住。
隻聽得蕭雲雄驟發一聲尖厲慘叫,胸膛內“嘁嘁嚓嚓”幾聲悶響,肋骨早被賀棟成箍斷了好幾根,一口鮮血,噴出去好遠,濺了台下好些觀眾,一臉一脖子。
賀棟成陡地一聲大叫,將軟癱如泥的蕭雲雄高高舉起,猛力向擂台下擲去。
頓時,滿場一片混亂……
“爹呀!”蕭天漢大哭著撲到父親跟前。
巴塔布、金煜瑤、韓長生也驚叫著一擁而上。
蕭雲雄死了,擂台賽結束了,打得金章的賀棟成卻在錦官城裏出盡了風頭,披紅掛彩,打馬遊街,其威風決不亞於前朝時候中了武狀元。
且說這賀棟成,也決非無名之輩,他身懷絕技,精通纏絲拳功夫,且為人仗義。他本是榮昌人,後來去了自流井,年輕時因老婆頗有姿色,被一大鹽商霸占,老婆寧死不從,上吊身亡,賀棟成一怒之下,深夜潛入鹽商家中,滅了鹽商滿門,隻身攜帶獨生兒子逃回榮昌縣境內螺冠山上,收下幾十個弟子,一邊教人習武,一邊潛心研習纏絲拳功夫,摒絕江湖二十餘年,故而江湖對他不甚熟悉。
賀棟成蟄居螺冠山二十餘年,為何到了五十五歲,竟忽然心血**,跑到省城打起金章來了?原來,他那獨生兒子賀白駒經他多年**,武功已十分了得,被當時北洋政府屬下的川北宣慰使兼四川陸軍第一師師長楊森看中,禮請去做了貼身侍衛長。這時恰逢楊森經過苦戰,將滇軍趕出四川,隨軍行動的宣慰使署,便設在了著名鹽都、川南重鎮自流井。賀棟成因子而貴,自流井的地方官知道他如今是楊森帳前賀侍衛長的老子,也就再不敢難為他了。
不過,此番在青羊宮擂台上,一怒而擊殺了名震川東的萬靈山飛龍會舵把子蕭雲雄,這倒頗使賀棟成十分地過意不去。雖說蕭雲雄出手狠毒,逼得自己動了殺機,但為了一枚金章,而斷送了一位在榮昌當地口碑還算差強人意的綠林豪傑的性命,這畢竟也非他所願。
巴塔布派人買來上等棺木,將蕭雲雄裝殮,又遣跟隨去城外昭覺禪寺請來一班和尚,為蕭雲雄做了三天法事,超度其亡靈。
巴塔布見成都已無親可投,而且蕭雲雄待他和金煜瑤確實不薄,雖今暴死省城,他自有責任將蕭的遺體送回萬靈山,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征詢金煜瑤意見,煜瑤也正想回百子庵繼續隨慧清師太學那“金攢指”功夫,自是同意。
忙了多日,這一天大家將棺木抬上馬車,正要啟程。不料,卻發現蕭天漢失了蹤影。
巴塔布這下急得不輕,趕忙遣幾名跟隨分頭尋找。跟隨滿城瘋跑,哪裏能尋得著?
金煜瑤這才對巴塔布言道:“爹爹,昨日天漢對我說,他若不為父親報仇雪恨,就從此不再回萬靈山。他還叫我轉告爹爹,會中不可一日無主,一應大事,請韓爺和爹爹代為主持照料。”
巴塔布大叫:“你為何不早一些告訴我?他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娃,能報啥子仇?賀棟成隻消伸出兩個指頭,就能像掐死一隻臭蟲一樣把他掐死。”
金煜瑤道:“我當時以為他是說說氣話,沒想,他還當了真……哦,他還叮囑了,大仇未報之前,不準任何人去找他。”
巴塔布長籲短歎,想立即派人前去螺冠山尋找,又恐打草驚蛇,反倒給蕭天漢招來殺身之禍,扔下天漢不管,回去又不好交代。
左思右想,無法可施,隻好先將蕭雲雄遺體送回萬靈山鐵關口老寨,再作下一步打算。
十餘日後,胸前掛著金章的賀棟成回到了榮昌。縣城萬人空巷,競相前來觀仰歡迎。
榮昌人畢竟純樸,把賀棟成一人的勝利,理所當然地視為榮昌一地的榮光。
賀棟成高踞在紮了紅綢大泡花的滑竿之上,從南和門入城。眾弟子四圍簇擁跟隨,在夾道人群中燃放鞭炮,鳴鑼擊鼓,一路拋灑彩色碎紙花前行。
正在得意之際,賀棟成驀地瞥見旁邊一家茶樓房脊後閃出一個小巧身影,旋即,隨著那人手一揚,一粒黑點疾如流星般向他麵門飛來。
“不好!”賀棟成暗叫一聲,將身子一側,從滑竿上滾落下來。腳剛觸地,隻聽“哢嚓”一聲脆響,那南竹做成小碗般粗大的滑竿抬杠,已被一塊飛旋的瓦片,齊嶄嶄劈為兩段。
眾弟子一齊吼喊:“師傅,有刺客!”
眾徒兒提刀執棍,急欲上房追殺。
“全給我回來!”賀棟成喝道。
他心中已然明白,蕭雲雄並非等閑之輩,殺了他,自己這下算是在江湖上結下了“大梁子”(2),以後唯有深居簡出,萬般謹慎為上了。
人們如漲潮般湧來,又如退潮般消去。三日後,賀家門前,隻遺下一個不屈不撓的半截子娃娃。這娃娃長跪在那裏,猶如一塊石碑,無論何人勸他,他隻有一句話:必拜賀棟成為師!賀棟成隻好親自出門去好言勸他,這娃娃對著賀棟成雞啄米似的一個勁磕頭,淚眼婆娑說道,他是鄰縣大足龍水鎮人氏,姓張名玉安,小名虎兒,家中父母雙亡,流落成都,湊巧看見打了金章的賀棟成跨馬遊街,心中萬分仰慕,故而尾隨前來螺冠山投師,賀棟成若是不答應,他寧願跪死在這小院門前。賀棟成見他年雖幼小,卻長得背闊腰圓,是塊練武的好料。再觀他眉眼臉相,剛猛勇厲有之,卻也不帶邪惡奸佞之氣,心中對他已有幾分憐愛之意,隻是顧忌前日行刺之事,不敢應允,遂硬了心腸,黑臉將他回絕。進得院門,又暗中吩咐徒兒,每日三餐,賞他一碗飯吃。
誰知兩日兩夜過去,那虎兒一滴水不喝,一粒飯不吃,依舊石樁般杵在地上。
適時正遇倒春寒,寒風挾著雨絲,澆得滿世界水濕淋淋。
這日深夜,賀棟成一覺醒來,聞聽院裏雨打芭蕉竹葉之聲,兀地想起門外之人,不由披衣起床,獨自撐傘出門,卻見那虎兒跪在風雨之中,不發一絲兒聲響。
賀棟成趕緊上前用手一探虎兒額頭,熱燙如火,大驚道:“娃娃,你快隨我進屋,避避風雨。”
虎兒舉目仰視,硬聲道:“師傅無意收我學習纏絲拳功夫,我進屋何用?”
賀棟成大慟:“娃娃起來,今夜我就收你……收你作我的……關門弟子。”
虎兒喜淚縱橫,虎地躍起,不料踉蹌幾步,一頭栽倒在地……
榮昌縣城第一次行刺失敗後,蕭天漢來到螺冠山上賀家小院,正欲重新尋找機會,卻不料門前眾多的投師者啟發了他,他於是心生一計……如今居然成功了!
待在賀棟成身邊,難道還找不到替父報仇的機會麽?
拜師這天,寬敞的四合院壩裏,一張老八仙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雖然味道不及重慶成都大碼頭上的大餐館,卻也是大盤大碗,地道的農家風味。
三十幾位師兄也全數到齊。
按照武棚規矩,當下虎兒走下台階,趴在地上向賀棟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賀棟成端坐在太師椅上,凝眸將他熟視良久,才徐徐說道:“文以評心,武以觀德,打拳學功夫,第一要講武德,虎兒,懂麽?何謂武德?武德就是要尊師重道,敬長愛幼,除貪祛妄,戒**忌恨,而切戒恃強淩弱,見利忘義……”
蕭天漢自小隨父習武,已算會家子了,當下不慌不忙,走到院壩中央的空地上,凝神調息,猛然一跺腳,“刷刷刷刷”地打了一套南派黑虎拳,出拳中不時以氣催力,“嗨、嗨”怒吼,聲若炸雷。完畢後,雙手垂立,恭敬說道:“徒兒功夫淺薄,還請師傅指教。”
賀棟成看罷似曾相識,便問到:“徒兒可曾找人學過功夫?”蕭天漢謊稱自小在大足龍水鎮跟父親學過。賀棟成心想南派黑虎拳也是一大拳種,會此功夫者自然不少,且虎兒姓張,便打消了顧慮。略一沉吟,說道:“觀你拳法,已有幾分氣候,隻是……”
“隻是咋樣?”虎兒雙眼瞪得圓溜溜地望著賀棟成,性急問道。
隻見賀棟成微微一笑,提起桌上那瓶榮昌特產直升酒,將杯子斟滿,仰起頸項,一口飲下,然後抹抹嘴唇,侃侃言道:“你的拳雖然打得劈裏啪啦,虎虎生風,卻隻不過像戚繼光所斥責的‘周旋左右,滿片花草’而已。為啥呢?就因你行拳走步,旁若無人,全無攻防意識,唯求顯技逞巧。花拳繡腿,如係江湖賣藝人倒也罷了,但離上乘武功,就差得太遠。”
蕭天漢羞窘不已,怯怯道:“請教師傅,究竟怎樣才算得上乘武功?”
賀棟成從懷裏掏出一本書來,喟然道:“我幾十年來,潛心研習的纏絲拳功夫,心血全在此書中啊。”
眾師兄急忙上前觀看,原來是厚厚一本手寫拳譜。封麵上寫到《纏絲拳法真訣》。翻開裏麵一看,有“拳理總論”、“源流考略”、“門派闡秘”、“交手秘訣”、“纏絲傷科診療”等種種名目。
蕭天漢心裏一動,正欲細看那書,賀棟成卻伸手將書拿過,揣進懷裏,說道:“虎兒,我已看過你的拳法,不知你擊技又是如何。現在不妨與你師兄小試戲耍……”
(1) 京劇《三叉口》劇情是表現好漢任堂惠住店,深夜與店主劉利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內展開激烈的打鬥。
(2) 結梁子,袍哥語言;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