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替英國人當炮灰的日子裏

駱耶耳,是法國東海岸加萊地區的一個小村子。管理西線十五萬華工的總部,就設在村外原野上。一道長長的鐵絲網圍著許多圓頂帳篷和長方形的木頭房子。帳篷和木房子的頂上,都塗上了黃一塊,綠一塊,白一塊與原野和積雪相近的顏色。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操場,幾十個帳篷劃為一組,一營人正好住滿一組帳篷。

第二天早飯後,全體華工奉命到大操場集合,營裏來了十多名英國官兵,在他們的指揮下進行編隊。四川人被集中起來,編為第十四營,營長是來自重慶的袁公劍。可從現在起,他的一切行動都得聽從此刻正從木台向他的隊伍威風凜凜走來的新任英方營長,滿頭銀發的英國退役軍官魯斯頓上校的了。簡短的訓示完畢,魯斯頓上校向華工們介紹了他的一白一黑兩位副官和隨他到十四營的八名英國工頭。黑皮膚副官將華工名冊交給趙中玉,叫他按名冊點名。被點著姓名與號數的華工再到白皮膚副官手裏領取一塊長方形的鋼片。鋼片上,打上了與名冊上相符的號碼,然後排成單行,在其他英國工頭的帶領下往木台腳下走去。那兒早已準備好幾台放在桌子上的小機器,由英國人操作,用這種鋼片卷成一個小鐲子,箍在每個華工的手腕上。華工們被告之,必須等到戰後回國時,腕上的鋼鐲才能取下來。

“媽的,這和在馬屁股上烙火漆,有啥兩樣!”有華工輕聲嘀咕。

趙中玉忐忑不安地剛念完名冊,黑副官從盒子裏抓起最後一塊鋼片,用英語說:“呶,這是你的。”

趙中玉頓時色變。

到達駱耶耳的第三天清晨,所有華工在各營英國官兵的率領下,匯成一道道人流,湧向附近的火車站,登上列車,向前線一個叫佩龍納的地方馳去。冰雪掩飾了炮火給大地留下的累累創傷。鐵道線兩側,村莊,牧場,平原,坡地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森林果園冰淩璀璨,銀花萬點。瓦藍色的湖泊在陽光照耀下,像一塊巨大神奇的藍寶石鑲嵌在冰天雪地裏。

很快,隆隆炮聲已清晰可聞。戰爭撞進了每一個華工的心裏。

四川營占據了整整三節車廂。專列開出不到兩個鍾頭,一串滾雷般的聲音在空中響起。

“德國飛機!”有人驚叫起來。

車廂裏頓時大亂,所有的窗門在瞬間被打開了,無數腦袋伸出了窗外。

“轟轟轟!”一串炸彈落到路基下,白的積雪黑的泥土和著濃煙柱子似的直立在空中,頃刻間又四下飛濺開去。車廂裏猛地發出一陣驚惶的狂叫。飛機掠過的尖嘯聲與“嗒嗒”的機關槍掃射聲來回在車頂上穿梭,雪地上時而有巨大的黑色怪鳥飛來掠去。

列車猛地一震,漸漸減慢了速度,車尚未停穩,就有不少人爭先恐後地擠出窗口,口袋似的滾了下去。

袁公劍跳下火車,仰頭衝趙中玉叫道:“趙師爺,快跳,我接著你。”

三架飛機俯衝下來,將一批炸彈扔下,列車被炸翻了幾節,濃煙烈火衝騰而起,四野裏血肉橫飛,鬼哭狼嚎。原野裏頓時響起一片爆豆子的脆響,無數支毛瑟槍、韋伯利步槍、來複槍、劉易斯機關槍齊刷刷地豎起開始了對空射擊,迫使德國飛機不敢俯衝,隻好在高空飛躥著將炸彈瘋狂傾瀉。四處黑煙滾滾,爆炸聲震耳欲聾。有人在慘叫。斷裂的屍體被拋向空中,然後砸進地裏,鮮血如豔紅的花瓣,濺落到潔白的雪地上。

趙中玉咬著牙,也抓起步槍,仰麵朝天,頭枕在背囊上不停地往天上亂放子彈。

陡地,三架德國飛機掉頭便溜。天邊出現了一排黑點,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

雪地上的人全都蹦了起來,向著機群大聲歡呼。

八架紅鼻子英國飛機衝過頭頂,殺氣騰騰地向著德國飛機追了上去。

在這綿延數十裏積聚著雙方數百萬軍隊的大戰前線,氣氛卻是令人迷惘的平靜。

四川營在魯斯頓上校的率領下,開赴前線挖掘戰壕,已經整整三天了。

大戰迫在眉睫,趙中玉同所有的華工一樣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雖然節令已進入陽春三月,可夜裏仍冷得厲害。薄薄的帳篷被狂悖的穿林風擊打得“砰砰”作響,難以抵擋料峭的寒意。

趙中玉連續三晚沒睡好覺,並不完全是由於害怕……人真是個奇怪得難以言喻的動物,待在後方時,一聽要上前線便嚇得屁滾尿流,可真地被英國人逼著上來,想到早晚不過是一條命的買賣,也就坦然多了。

睡在同一頂帳篷裏的華工翻譯驚恐地說著含糊不清的夢話,攪得趙中玉心煩。索性,他出了帳篷,鑽出了這片鬆樹林。

啊,多麽和平安寧的夜晚……這前線本身就是個巨大的謎。白天,大路上田野裏塵土飛揚,充塞湧流著無數的坦克、重炮、救護車、各式軍用車輛以及身穿各國服裝的軍人。然而一到夜間,濃濃的夜色便將這一切全都遮掩了,春天的風帶著綠草與泥土的清新味兒在靜悄悄的暗夜裏愉悅歌唱,在鐵馬金戈的騷擾下也舍不得離巢遠去的鳥兒停止了整日不息的喧嘩,安靜地棲息於枝頭上。

趙中玉往山頂上走去。幾天來,他還從未看見過一個敵人———不,準確地說應當是德國人或是匈牙利人、保加利亞人。半山腰,在華工們連日趕挖出的塹壕裏,密密麻麻像排沙丁魚似的睡滿了士兵。鼾聲起落,宏大浩**。軍裝上的霜花在月輝照拂下熠熠閃光。他不敢再往上走了,他怕自己因不諳口令而成了莽撞的英國哨兵的槍下冤鬼。他也不願回到帳篷裏去,於是,索性就在一片剛剛泛出青綠的草地上躺了下來。

一彎銀月定定地凝在空中,稀疏的幾顆星在浮動的雲層中時隱時現……哦,心中真是遼闊無邊!想什麽呢?什麽也不要想最好,讓充滿柔情的心湖**漾開一片粼粼閃閃的水波,一隻夜鶯在水波上輕盈滑動,婉轉歌唱。

山嵐又起來了,繚繞著從兩側的山脊上往穀底匯聚,很快,四周便變得朦朧混沌一片。

這潮潤灰暗的山嵐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鄉同樣是陽春三月清晨的濃霧……在瀨溪河兩岸,在萬靈山腳下丘陵起伏的田野上,乳白色的濃霧遮天蓋地。但是,當朝陽升起,濃霧消散,滿壩金黃色的油菜花在涼爽的晨風中搖曳不止,噴吐著醉人芳香的金色波濤上,蜜蜂與蝴蝶翩翩起舞。即使是晦暗的心靈,也會被這明麗溫暖的色彩染透……傅筱竺從花海深處向他走來了……啊,筱竺!我的筱竺!他猝然喊道。他不明白這是怎麽了,他明明聽蕭天成說傅筱竺已經和她爹爹一起被鄭稷之殺死了,可筱竺的倩影卻總是不時出現在他的夢中,或是幻覺中。他睜開眼睛,淚水奔湧而出,好燙!他真想親吻一口那能讓他的心融化的黃金土地。他不是個鄉情繾綣的人,而此時此刻,他的心卻激動地呼喊著:“啊,故鄉,親愛的故鄉!”他從未像現在一樣地熱愛過自己的故鄉,故鄉的萬靈鎮、瀨溪河、鋪蓋麵、黃涼粉……“要活下去呀,為故鄉,也為自己!”

吃過早飯,兩個連的華工奉命登上山脊,到最前沿地段挖掘戰壕,搶修防禦工事。這是極其危險的工作。作業點已在德國人的步槍射程之內,有些突前地段,與敵方戰壕的距離不過四五十碼。

華工們分成許多小組,在原來的戰壕裏先豎著往前挖出一條通道,再往兩邊橫展開去,與相鄰的華工小組所挖的戰壕連結為一體。沒有一個人敢抬頭,隱蔽得很好的德國狙擊兵的槍口正在對麵耐心而認真地尋找著目標。華工們把挖出的濕漉漉的泥巴扔到前麵,人全縮在戰壕裏,手腳難以施展開,一個個很快成了泥猴。挖好六英尺深、三英尺寬,英國士兵才開進來。機關槍手享受優待,他們把劉易斯機關槍安放好,並不像其他的士兵一樣必須待在戰壕裏,而是和軍官們一起去後麵蓋有頂棚的塹壕裏休息,可坐可臥,還可以和軍官們玩撲克,說黃色笑話,喝加糖酒的飲料。

前沿陣地上忽然出現了難得的好天氣,白色的霧團湧湧****在山嶺穀地疾速地滾動。密密實實地遮隔了天地,十步以外就看不見人影。人們像在水裏移動,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來自對方的威脅消失了,英國士兵興高彩烈地爬出戰壕,將身子坐得高高的談笑著。

華工們也抓住這難得的時刻,爭先恐後地擁出戰壕,四人一組地將螺旋鐵柱拚命地往地裏擰,然後再飛快地把帶刺鐵絲網絞在一根根鐵柱上。很快,一道長長的鐵絲網就立在了戰壕的前麵。

上午十時許,濃霧開始消散,遠遠近近的綠色山嶺像小島一樣從霧的汪洋大海中浮露出來,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清晰。天非常藍,太陽明亮得耀眼,巨大的霧團一動不動地凝固在一道道低凹的穀底,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像琥珀般的棕紅。

趙中玉躺在草氈上閑得無聊,站起來,一個人順著狹窄的戰壕往前走去。這兒很靜,壕底狼藉著厚厚的草氈。英國士兵們躲進避彈洞裏休息去了。一個哨兵坐得遠遠的埋著頭在裹煙卷。一個大胡子狙擊兵趴在壕沿上,托著步槍全神貫注地搜尋目標。

趙中玉友好地扔了一根煙卷給兩位英國兵。大胡子兵手一揚當空接住,向他點點頭,咧開厚厚的嘴唇笑了。趙中玉背抵著壕壁,坐在了草氈上。太陽很高,也很亮,閉上眼,瞳仁裏也仿佛有無數光團在跳動。

“砰”,陡響起一聲尖脆的槍聲。趙中玉睜眼一看,大胡子正回過頭來,伸出一個指頭,得意地向他比了比。趙中玉明白他是在告訴他又打中了一個目標。他站起身來,彎著腰跑過去趴在了大胡子身邊,將腦袋小心翼翼地伸了出去。隻見一群鳥兒啼叫著從對麵山頭上的樹林子裏騰空而起,拚命地扇動著翅膀,“咕咕”叫著飛過前麵開闊的無人區,落到了自己身後的山林裏。除了樹林與在風中微動的荒草,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感覺到對麵仿佛有一點光亮閃過,頓時,身邊的大胡子將步槍一掀,身子猛地往後一仰。這時他才聽見了槍聲。他回頭一看,驚得一對眼珠子差點彈了出來。大胡子蜷曲著仰躺在地上,雙眼和嘴巴大張著,腦門上被洞開了一個大窟窿,白色的腦汁與灼燙的鮮血正像噴泉似的往外冒突。

他蜷著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回飛跑,哇哇嘔吐……

離午夜還有半個鍾頭,魯斯頓上校放下德文版的《佛蘭利牧師的公館》,走出了他的小帳篷。他已經注意到,中國人的緊張情緒加劇了。他靜靜地在營區裏巡視,幾乎所有的帳篷裏都有昏朦的光亮,沒有一個人能安然入睡。

上校獨自走出了鬆林。萬籟俱寂,夜寧靜得出奇,一點聽不到戰地上常有的那種嘈雜的聲音。四野充滿了甜美而富有活力的氣息,清新宜人的空氣裏洋溢著樹木的香味,微風從正在吐翠的樹枝間輕輕拂過。離戰線稍遠的地方,隻有那在樹梢上方閃亮又泯滅的信號彈,能使人消除這濃重夜幕造成的一種錯覺:這是一塊和平而又美麗的土地。

上校憑經驗猜測到,在不遠處的平靜夜色中,十有八九隱蔽著一支威力強大的德國炮兵部隊。他向英國人的火炮陣地上走去。炮手們已經集合在陣地上,他們全都戴上了防毒手套,並且正在給防毒麵具的護目鏡塗抹防止鏡片模糊的粉劑。

上校走到副官與翻譯合住的帳篷門口,壓著嗓子說道:“立即通知全體中國人,帶上武器行裝集合,注意,壓低聲音,嚴禁喧嘩。”

四川營五百多名華工幾乎在一眨眼間,便不聲不響地排列在魯斯頓上校身前。

魯斯頓上校目視著眼前黑壓壓的身影,天光暗淡,再加上密密的樹葉投下的濃重的陰影,使他看不清中國人臉上的表情。但是,他卻完全能感受到他們的恐怖。

“我的孩子們!”他喊道,神情像一個布道的神父,“明天一早,這裏將會變成一片彈火紛飛的戰場。如果戰況惡化,我們的集合地點是佩龍納,或是亞眠。我相信,中國的佛和菩薩會保佑你們的,你們都將得到平安。”

山風疾猛了,吹得樹枝“簌簌”發響,魯斯頓上校打了一個寒戰。

就在這時候,遠遠近近到處響起了“趕快”的口令聲———這是各就各位的意思———成千上萬的英國軍人悄然無聲地從隱蔽壕、避彈洞以及露營地爬起來,紛紛開進了前沿陣地。

雜遝的腳步聲,步槍、水壺相互碰擊聲,叩擊著華工們的心房。

魯斯頓上校發出命令:“戰鬥馬上開始了,趕快離開這片森林,進入山壁下的避彈洞裏。”

五百餘名華工立即擁向英國士兵剛剛騰出來的藏身之所。

一排排避彈洞,很像中國北方的窯洞,隻不過在進口處拐了一個大彎兒。四川營華工集中待在相鄰的三個洞子裏,通風口開得不錯,洞裏溫暖而不覺得氣悶。幾支燭火照耀著一片片迷惘地等待著噩耗到來的臉膛。

在這種情形下,魯斯頓上校表現出了難能可貴的大將風度。他借著兩支蠟燭的微光做出非常鎮定的樣子在專心地閱讀那本德文版的《佛蘭利牧師的公館》。他甚而很興奮地對蜷縮在他身邊的趙中玉說道:“這本書讀起來很開心,書中是不會發生什麽事情的。哦,天知道!我希望今晚隻不過是一場比往常厲害一點的虛驚。”

居然有鼾聲響起。那是袁公劍,他蜷縮在地上,頭靠著牆壁已經酣然入夢,在這樣的情景下,鼾聲聽上去非常誘人。

“啊哈,袁營長真是你們中國人裏的勇士!”魯斯頓上校高興地稱讚道。

這鼾聲終於使大家頭腦中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點。漸漸地,有不少人也排遣開心中的恐懼感,睡了過去。

趙中玉睡得很艱難,眼睛緊閉著,腦子裏卻一直處在似睡非睡的渾噩狀態之中。他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墜脹感弄醒了。他趕緊把步槍靠在牆上,站起身取下背囊,匆匆往洞口走去。

他撩開雙層布簾,走出洞口不幾步,立即聞到了一股令他惡心的臭味。眼前一團迷濛。高大的鬆樹枝條舒展在蒼茫的夜空中。他的腳下忽然踩著了一團稀軟的東西,差點使他滑倒。他俯下身去,一股新鮮的臭味直衝鼻孔。哎呀!他氣惱地叫了一聲。

前麵一籠矮樹叢後麵忽地站起個人影,一邊拴褲帶,一邊“嘎嘎”笑著向他說道:“趙師爺踩著金字塔了麽?哈哈,屎帶財,算你福氣好。”

“你也不離洞口遠一點屙。”他看清是黎勝兒,生氣地斥道。

“不是我屙的,你不明明看見我在這邊屙嘛。”黎勝兒一邊辯解一邊往避彈洞去了。

趙中玉小心翼翼地往前摸去。他在鬆林邊蹲下了。這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見高地上那個英軍哨兵,因為他的身影恰巧與青白的蒼穹融為一體,成為一道極其優美的剪影。

突然,仿佛離高地很遠的地方,有兩道亮光飛快掠上天空,在天頂劃出兩道巨大的圓弧,轉瞬間亮光消失,空中出現了兩顆紅色的熠熠閃亮的星星,飄忽悠嫋地向下緩緩墜落。

頓時,猶如千萬個雷霆一齊在天頂炸響,巨大的火團在山嶺上滾動,天空被一道道亮光撕碎,炮彈爆炸的聲音是如此的震耳欲聾,使趙中玉的聽覺完全喪失了功能。他看到天空和大地全都搖晃起來。當一排排炮彈觸地爆炸時,高聳的山頭開始了持續不斷的抖動,宛如洶湧波濤上的幾葉飛舟,然而爆炸的聲音在由無數的音響混合成的這一團巨大的嘈雜喧囂中,隻不過等於輕微的耳語而已……趙中玉毛骨悚然,固體的大地在他眼前已經變成了沸騰的泡沫,大樹被攔腰劈斷,躍入空中,好像是舞蹈著的精靈。發生在他眼前的仿佛不是炮擊而是一場強烈無比的大地震。地表上的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物體皆不能幸免。

他緊緊地抓住身前的灌木林叢,驚怕得忘了站起來。他非常清楚地看見那個哨兵像木偶似的突然飛上了天空,當掀起的煙柱散去,那山坡上什麽也不存在了。他虎地站起來,烈性炸藥那股嗆人的氣味使他“吭吭”猛咳。一顆炮彈落在避彈洞上方,在山壁上炸出一個大窟窿,泥土濺落到趙中玉身上。他這才清醒過來,虎地蹦起,不顧一切地往避彈洞裏狂奔。蹲在避彈洞裏的華工全都木樁似的立在地上。沒有一個人因為他的出現而改變臉上凝固的神情。

魯斯頓上校站在那裏恰似鶴立雞群,他搖了搖頭,悲哀地說道:“現在是聽天由命的時候了,大家禱告吧。”他舉眼向天,虔誠地畫著十字,嘴裏不停地咕噥著。

華工們紛紛跪下地,口中喊著各種各樣屬於自己精神上的菩薩,不住地磕頭。然而,幾分鍾後,連魯斯頓上校也很驚訝的是,所有的中國人居然適應了這一極其恐怖的景象,而且渴望著有所行動。

一串炮彈落在洞口處,巨大的衝擊波將洞口厚厚的雙層布簾撕落在地上,灼燙的氣浪衝進來,把所有的燭火霎間撲滅。待在洞口附近的人撲爬跟鬥地往裏擁。有人沒命地哭嚎。有人絕望地大叫起來:“衝出去!要死也痛痛快快死在明處!”

洞裏的人像潮水一樣往外衝去。對死亡的極端恐懼使他們變得一無所懼。前麵的華工剛衝出洞口不遠,一排炮彈飛來,把他們像穀殼似的飛擲到了空中。爆炸的熱浪撲麵而來,灼得人臉上發燙,後麵的人扭頭跑了回去。眼睛失明的人和血肉模糊的人摸索著重新鑽進洞裏。他們紛紛倒地死去。滿地是滾燙的鮮血和正在變冷的屍體。嗆鼻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個洞子。華工們第一次親眼見到和親身經曆了真正的死亡。

“全都給我蹲下!誰再亂跑,老子打死他!”袁公劍將槍一掄,天神似的橫堵在洞口。

一瞬間靜了下來。隻有垂死者在拖聲斷氣地哀叫。

燭火又亮了。黎勝兒和另外兩個華工抓起布簾,重新掛上。

趙中玉忽地站起來,急促地對魯斯頓上校說道:“上校,不能這樣待在洞子裏,我們一點也不了解外麵的情況怎麽行?要是德國人上來了,英國人後撤了我們怎麽辦?”

魯斯頓沉吟著點點頭。

“趙師爺,我陪你去。”黎勝兒自告奮勇地叫著,提著槍跟了出來。

洞外的情景,令他們不寒而栗。德國人巨大的探照燈把山坡森林一片接著一片地照成光亮的畫麵,空中仿佛有一萬列火車在發瘋似的開來開去。大量的炮彈滾滾而來,夷平了塹壕,炸毀了炮兵陣地,把森林炸成一塊塊跳**的碎片。被猛烈的炮擊摧毀了理智的大批士兵紛紛躍出戰壕,拚命往山下逃跑,可是,德國人的炮彈像長了眼睛似的追著他們炸。地裂山崩,無數的巨響匯成了翻江倒海的狂飆。

趙中玉和黎勝兒不顧一切,扭頭便往避彈洞口逃去……

毒氣彈!毒氣彈爆炸的聲音與普通炸彈是完全不同的。一聲悶啞的爆炸後,緊跟著便是無數“噝噝”的聲響。透過雙層布簾,魯斯頓上校仍然嗅到了同霧的潮濕氣味混在一起的難聞的芥子氣味。

他惶怵地狂吼道:“毒氣彈!德國人發射毒氣彈了!趕快戴上防毒麵具!”

毒氣透過布簾,大量地湧了進來,把華工們的眼睛刺激得生疼。很多人利索地戴好了防毒麵具,可是有不少人由於驚慌失措,已經戴上麵罩,才想起忘了戴鼻夾與口罩。毒氣嗆得他們猛烈地咳嗽,偏偏倒倒像喝醉了酒。有人慘叫著死去。死去的人嘴唇發紫,嘴巴大張,眼珠子鼓凸得快從眼眶裏蹦出來。

由於巨大而接連不斷的震動,用以支撐洞頂的圓木被擠壓得“嘎嘎啦啦”地尖叫,有的地方塌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砸在華工的頭上。

“洞子快垮了!大家逃命啊!”有人尖叫著。

對死的恐懼對生的渴望使更多的華工拉掉了布簾,拚命地向洞外衝去。

大聲嚷嚷著竭力阻攔華工奔逃的魯斯頓和袁公劍也被這股潮水卷到了洞子外麵。漆黑的夜空被曳光彈拉出無數道雪亮的口子。天穹碎裂了,燒紅的鋼片鐵塊四處飛濺。華工們痛苦地嘶叫著倒下。毒氣嗆得人又咳嗽又嘔吐,踉踉蹌蹌地在林子裏亂竄。飛濺的肉體與鮮血使每一個人突然間變得那樣可怕,以致使神智全都不正常了,瘋狂了———死亡已經變得無所謂,因為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或是正在死去!

“衝啊!殺啊!”華工們像猙獰的惡鬼一樣跟著叫喊。往哪兒衝?到哪兒去殺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用瘋狂的奔突與嘯吼來麻醉自己的神經。每一個人都想殺人!殺人!殺人!失去理智的人變成了嗜血的動物。他們隻企盼著猛撲到一個活生生的肉體上———不管是人還是獸———咬他,撕他,活活地吃掉他!

另外兩個洞子裏的華工被這一片吼聲驚動了。他們以為德國人已經衝了上來,正在洞子外麵與華工廝殺。他們拉掉簾子,像兩道洶湧的急流喧囂著奔突而出。

魯斯頓上校畢竟鎮靜得多,他高舉著手槍,拚命叫喊:“穿過樹林,衝到對麵山頭上去!”

他和一大群華工像瞎了眼的豹子一樣在鬆林裏衝撞,不期跑到了英國炮兵的陣地上。

陣地上一片狼藉,士兵們的四肢連同大炮的身軀一道被炸上了天空。

一條軟綿綿的東西猛地砸進趙中玉的懷裏,將他打得坐到了地上。他用手一摸,懷裏竟抱著一條血淋淋的手臂。他突然像野獸般嚎叫起來。袁公劍奪過斷臂扔在地上,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在他臉上猛扇了兩下。趙中玉這下清醒過來,才開始用人的聲音哭嚎。

天色熹微時分,發生了料想不到的事情,風向變了,毒氣被吹回了德國人的陣地上。

濃霧又開始在山頭繚繞。德國人的炮彈已經開始向協約國軍的戰線後方延伸。

趙中玉趴在戰壕裏,伸出腦袋,一個勁地用眼睛向著對方搜索,卻一個人影也看不見。青白的晨光照耀著起伏的山嶺。難道真的是在打仗嗎?我可是什麽也沒看見。一切仿佛都和平日一樣。

然而,眨眼工夫,他就知道剛才隻不過是荒唐的幻覺。

德國人突然在對麵出現了!頭戴尖頂鋼盔身穿暗灰色軍裝的德國士兵潮水一樣地湧出戰壕,撲進了眼前的開闊地。騎兵高踞在步兵的頭上,經過裝飾的鞍具閃閃發光。他還看見了他們高舉的旗幟與橫幅。遠遠望去,那景象非常壯觀,軍樂隊吹響了喇叭。他聽出那是舒伯特的《軍隊進行曲》。大師的作品,氣勢恢宏!他們威武雄壯,大踏步地向我們走來,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排著整齊的隊伍,高舉著旗幟,踏著音樂的節奏,向著巴黎挺進,向著英倫海峽挺進……啊,上帝呀!難道除了我們,就再沒有什麽力量能夠阻擋他們前進嗎?

這時候,趙中玉聽見幸存下來的英國大炮開始起勁地射擊,一發接一發的炮彈越過他們的頭頂向前飛去,落在了德國人的隊伍中,掀起一股股衝天的煙柱。眼前的情景簡直令趙中玉難以置信,那些幾秒鍾前還不可一世的進攻者,突然在地麵上消失了。這太神奇!他幾乎懷疑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或者是做了一個夢。趙中玉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勇士,他興奮地叫道:“準備好手榴彈,等這些雜種衝上來,就炸死他們!”

當一個矮胖的德國人從煙霧中喪魂落魄地奔出來,突然發現自己跑錯了方向而撒腿往回逃去時,趙中玉愉悅地叫了一聲。他看到德國人身上背的東西“咣哩咣啷”亂響,他覺得真是好笑。他伸直手臂瞄得準準地向那個家夥開了火。德國人張開雙臂往前撲了下地,但卻並沒有立即斷氣。他正饒有興趣地欣賞著德國士兵垂死掙紮的樣子,突然間,他戰栗起來,無數的德國人高呼著“萬歲”的口號,像惡魔似的從硝煙中衝了出來。手中的武器頻頻射擊。跑在最前麵的騎兵離戰壕已不過二十碼左右。

所有的輕重武器一齊開火,中國人英國人一梭子彈接一梭子彈地猛烈射擊。根本不用瞄準,隻要能打中地球就能擊倒目標。無數挺劉易斯機槍像颶風一樣向著戰壕前沿橫掃,無數的騎兵從馬背上栽下來,無數的步兵倒在了地上。

第一次上陣的中國人殺得興奮起來。人的思維也不複存在,汩汩流淌的鮮血使這支盲目的沒有靈魂的隊伍士氣高漲,欣喜若狂。無論多麽善良的人此刻也成了凶神惡煞。原來每個人的心中都隱藏一種野獸的欲望,愉快地殘殺、幸福地殘殺、如癡如醉地殘殺,使這種野獸的欲望因得到滿足而縱情歡歌!

太陽升起,霧嵐散盡。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搏殺的人類。

驀地,軍樂齊鳴,天地間回**開激動人心的《馬賽曲》的歌聲。

“法國人來了!”

“上帝呀,我們的援兵到了!”

所有的陣地上都爆發出撼天動地的呐喊。

好幾道山隘口,擁出了身著藍軍裝紅軍褲的法國軍隊。獵獵飄揚的軍旗做先導,軍旗後麵是神氣十足的軍樂隊,樂手一律戴著雪白的手套,精神抖擻的步兵和騎著身披飾物的高頭大馬的龍騎兵緊隨其後,隊伍在開闊地擺開,然後高唱著法蘭西共和國國歌整齊地前進。旌旗漫卷,遮天蔽日,槍刺如林,閃耀寒光。一點不像打仗,天性浪漫的法國人似乎把戰爭變成了一個盛大的狂歡節,他們不過是在凱旋門下接受檢閱的儀仗隊。千軍萬馬像藍色的波濤起伏著,氣壯山河地向著德軍的陣地湧去。

趙中玉驚呆了:“好威風啊!”

袁公劍嚷道:“法國人硬是的……幹啥事都講究個排場。”

黎勝兒也愣愣說道:“這是打仗麽?咋能在光壩壩上把隊伍擺得整整齊齊地上前去挨炮彈?媽喲,簡直像演戲!”

剛才發生在德國人身上的悲劇,又一次在法國人身上重演了。

上帝是公平的。

一場大屠殺立即在眼前展開。德國人的炮群忽然向著前進中的法國軍隊開火了,開闊地立即被籠罩在黑色的硝煙與褐色的塵土之中。空中,高爆炸彈爆炸時騰起的棕色的、黑色的、紅色的、白色的煙團像絢麗繽紛的巨大花朵。隊伍出現了一些混亂。跑在前麵的戰馬嘶叫著蹣跚倒下,騎手張開四肢從馬背上重重地栽下地,而有的步兵卻扔下武器,奔跑著企圖爬上馬背。

但是,軍旗仍在飄揚,國歌仍然嘹亮,整個隊伍在燃燒的天空下,顫動的大地上一如既往地向前挺進,一直到令人心悸的機關槍聲如疾風掃過原野般地響起。

法國人潰退了!

趙中玉和所有的中國人也都躥出戰壕,沒命地向著後方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