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舵爺大婚

光陰荏苒,蕭天漢進入螺冠山賀家武棚,轉瞬已逾五年。

五年工夫,賀家武棚庭院上一株水桶粗的老槐樹,竟被蕭天漢和他的師兄師弟活活打死。

五年工夫,蕭天漢已由一個虎頭虎腦的半截子娃娃,長成了一個精精壯壯的勇猛漢子。由於他練功不畏吃苦,且勤於動腦,故而深得賀棟成的喜愛。在師傅精心指點下,他的武功日益長進,連二十幾位師兄,如今也無人能抵擋他這關門弟子的拳腳了。

去年初夏賀棟成滿六十大壽,已經在楊森麾下升任一營之長的賀白駒回家給父親拜壽。酒酣耳熱後,賀棟成忽發興致,要蕭天漢與賀白駒交交手。兩人在院壩上打了五六十個回合,雖然蕭天漢最終敗在了賀白駒手下,但他那超群出眾的功夫,連心高氣傲、威鎮一隅的賀白駒也大為驚訝。他知道數年之後,此人功夫定然不會在他之下。

賀棟成早將蕭天漢的症結看在眼裏,待二人坐定,他遂說道:“榮昌纏絲拳的特點乃‘形神皆備,內外兼練’,所以有‘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之說。如隻練外壯功夫,外桶子雖好而內桶子虛弱,這隻不過是鐵櫃子裝瓷花瓶,豈能經受得住摔打?這外壯又豈能持久?故而拳諺雲‘練拳不練功,到頭一場空’。虎兒,你拳腳並不在駒兒之下,他之贏你,就贏在這內壯之上。”

蕭天漢連連點頭,說:“師傅教導得對,從今往後,徒兒一定在內桶子上下功夫。”

賀棟成又起身離座,到壩子上一邊給徒兒們比畫示範,一邊講解說:“一個出色的纏絲拳手行拳時,應有靈如猴、柔如帶,遊如穿花勁如潮;掌如磁、腕如絲,臂如金剛繞飛絮之效。就如同蠶之吐絲、人之遊水,大圈小圈,順逆纏繞,如此,方能如行雲流水,滔滔不絕。”

蕭天漢將師傅對他的教誨指點,牢牢記在心上。從此後,他每日淩晨四時許就起床,或在院壩溪旁,或在竹下林中,專門練習內壯之功,弓箭步、四馬平步、念機步,十趾抓地生根配合吐納呼吸,一站就是一炷香的功夫,再換步練習。等練到入港微妙之時,他便提起丹田之氣,仰天長嘯,“嗬嗨……嗬嗨……”之聲,在螺冠山頂的竹林草舍中,引起一陣陣雞鳴狗吠。

幾乎每日早飯後,眾位弟子便在院壩上聽賀棟成講解拳理,也間雜些江湖趣聞、武壇掌故。至十時又練功。賀棟成教授纏絲拳,重在搏擊實用,所以練習擰筷子、扯釘子、提壇子、甩石鎖、滾鐵筒、紮沙杆是每日必做的功課。下午的“散手”,師傅要求真拳實腿,招招著肉,徒弟們身上臉上,常常被打得來青一塊紫一塊。師傅在場子邊上架起一口煮牛肉的大鐵鍋,終日熱氣騰騰,徒弟隨時可撈肉吃、舀湯喝。

“鐵沙掌”是一門硬功了得的功夫。木桶內裝滿河沙,然後左右手交替向沙子內插去,功夫越**得越深。練習此功苦不堪言,不消數日,十指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眾徒弟不勝其苦,紛紛罷手。賀棟成也不強行要求他們,唯獨對蕭天漢要求他必須練習,還將自己的獨門絕技毫不保守地傳授給了他。在師傅的鼓勵下,蕭天漢堅持練習,一日不曾間斷。師兄們見他練得來十個指頭齊嶄嶄像鼓槌,皮肉又粗又硬,反將指甲包蓋住,十指如鑽,竟能以掌穿牆,也不由心驚歎服!

蕭天漢有時也為師傅對自己的關愛,想放棄複仇的願望,內心時時處在矛盾之中。

這年二月末,時令雖已進入初春,卻逢上了倒春寒,山上凍起了桐油凝。

夜裏,螺冠山上雪花紛飛,寒風凜冽。

蕭天漢正在**輾轉,一師兄從屋外進來,說師傅有事召見,叫他快去。

什麽事不能等到明天說,非得要我夜半更深時去見他呢?蕭天漢心中忐忑不安,急忙趕往師傅臥室。進得房門,見師傅正在燭光下夜讀。

“哦,虎兒來了。快,屋外寒涼,快坐到這火盆邊上烤烤。”賀棟成一見蕭天漢,忙將書放在桌上,親熱招呼。

師傅在上,蕭天漢自不敢落座,僅往火盆邊挪了挪,依舊垂手而立。

賀棟成將椅子轉了轉,麵對著蕭天漢說道:“為師叫你來,是有一事告你。我為這本《纏絲拳法真訣》,可算是殫精竭慮,耗費了一輩子心血,如今雖已完稿,但因我長期居住在這偏荒之地,不免孤陋寡聞。榮昌的纏絲拳,本係峨眉派高樁拳術,為使此書更臻完備精列,明日一早,我便要啟程前往峨眉山,專門去請教於報國寺住持鐵沙長老。師傅我年事已高,尚不知幾時能夠回來,年歲不饒人呐,說不定此一去……”

“師傅!”

“嗬嗬,”賀棟成展顏一笑,搖搖頭,複又深情地望著蕭天漢,“虎兒,你我師徒一場,如今要暫且分手了。今夜,我想送你一點東西以作紀念。”說罷,起身從牆上取下一把腰刀,那刀鞘和刀柄上鑲滿銀飾,錚錚發亮。他把刀交到蕭天漢手中,柔聲說道:“虎兒,你的纏絲九龍刀已練得相當純熟了,此刀是我心愛之物,隨我多年,今日贈你,還望你精勤不懈,努力求進。”

“謝師傅!”蕭天漢雙手捧刀,跪了下地。

此時此刻,蕭天漢心中猶似倒海翻江般的攪騰得厲害。賀棟成厚待於他,他怎能不知情?將近二千個日日夜夜,賀棟成視他若親子,師傅的為人處世,即便自己與他有著殺父之仇,也暗中佩服得五體投地。五年朝夕相處,值此臨別之際,又將自己心愛之物相贈。他若刺殺師傅,自己問不過良心不說,日後江湖上,也必視他為不義之人。

可是,如此一個可親可敬的師傅,卻又偏偏殺害了自己的親爹,他隱姓埋名待在賀棟成身邊,不就是為著有朝一日替父報仇麽!倘若為“義”而忘“孝”,那他今後又有何臉麵回去見飛龍會的弟兄,去祭拜父親的亡靈?

或為不孝之子,或為不義之徒……老天呐老天,我究竟該怎麽辦?

賀棟成見他長跪不起,神情肅穆且眼中含淚,誤以為他是因自己贈刀之舉而感動太深,心中不忍,遂將他扶起:“虎兒,區區小事,切不可如此記掛心上。”

蕭天漢怔怔望著師傅,腦中一片茫然。

“虎兒,快回屋睡去吧,夜已深了。”

“師傅,你的大恩大德,虎兒永世不忘!”

在這一刻,蕭天漢終於作出了抉擇……他沒有勇氣把刀劈向這位遠比自己的親生父親還要和藹可親的老人。

他說道:“徒兒願以茶代酒,敬師傅一杯,盼師傅早日歸來。”

言畢,他便去桌上提起瓦罐,往碗裏倒茶水。

驀地,他的神色驟變,麵孔鐵青,雙眼癡癡地盯著桌上那本書———那正是《纏絲拳法真訣》!

一個念頭,霎時間便像毒蛇一般在心頭躥起……而且,剛剛被他強壓下去的殺父之仇,又重新在胸腔裏燎躥起來,燒灼得他的心尖兒發痛。

“師傅,請幹了吧。”他雙手將茶碗獻上。

“難得虎兒這腔心意,好,我幹。”賀棟成將碗接過,仰頭便喝。

就在他仰頭這一刻,蕭天漢提起丹田之氣運入手指,五指如刀,猛力地向賀棟成肚皮戳去,右掌整個地插入腹腔,再狠勁一絞,一拖。

“啊!”賀棟成一聲慘叫:“虎兒,你……”

蕭天漢此時已是一不做二不休,狠聲道:“賀棟成,你還記得五年前在青羊宮擂台上,你傷了一條性命麽?”

“啊———蕭雲雄!”

“不錯,我並非什麽龍水鎮來的虎兒,我就是蕭雲雄的兒子蕭天漢!今日我不但要你性命,為我父報仇,還要捎帶著取你這本寶書!”

賀棟成聞言,竟忍住萬般疼痛,猛力往桌前撲去,將書搶先抓在手中。

蕭天漢大怒,惡聲喝道:“這書你給是不給?”

“雜種,怪我眼瞎!你今日取我命易,要我書難!”

隻聽“嗖”的一聲,蕭天漢已拔刀在手。

“引狼入室……咎由自取,我這是咎由自取啊!”陡地,賀棟成仰天長嘯兩聲,將書抄在胸前,猛力向熊熊燃燒的火盆上撲去,展開雙手死死摳住了盆架。

蕭天漢用盡力氣,才將那與盆架幾乎凝為一體的賀棟成掀開。而那書,已在頃刻間化成了一團灰燼。

這時外院人聲嘈嚷,一串雜遝的腳步聲匆匆向臥屋奔來。

蕭天漢看了看地上的屍體,躍上桌子,窬窗而去……

蕭天漢逃出武棚,竄下螺冠山,天亮後到瀨溪河邊雇得一葉扁舟,槳聲欸乃,逆水而行,待至中午時分,蕭天漢便看見了聳立在陡峭石壁頂上的鐵關口堡寨。

船靠碼頭,蕭天漢一登岸,讓手下弟兄看見,喜出望外,趕緊迎到灘子口場街茶館裏歇著。

場上人皆奔走相告:“少當家回來了!少當家報了殺父之仇回來了!”

場上老板商紳聞知,紛紛前來問候拜望。不消多時,蕭天成、韓超、洪真孝、劉逵得報,也慌不迭地率領老寨頭目們趕下灘子口,將蕭天漢接上山去。已經當上護院頭目的韓長生歡天喜地,吆喝著弟兄殺豬宰羊。夜裏,山堂上燈火通明,一幫人為蕭天漢接風洗塵,互訴掛念之情,叔侄弟兄觥籌交錯,自是盡醉方休。

接風宴上,蕭天成也盡顯君子風度,當著老寨眾位叔伯弟兄的麵,主動交卸代舵爺之職,讓蕭天漢坐上了總舵把子的交椅,履行了自己當初許下的承諾。並且向眾人提出,他交卸總舵把子之後,會盡快前往重慶,仍舊回到朋友辦的報館做事。

韓超過意不去,遂將當年蕭天成如何在總舵把子之位即將旁落的緊急關頭,毅然回到鐵關口,代任舵爺一事,詳細告訴了蕭天漢。

蕭天漢感動不已,慨然道:“兄長如此大義,我這做兄弟的也不能對不起你。人各有誌,哥執意要去重慶辦報,我也不強留你。不過,要辦,就莫幫別人當丘二,自己當老板,需要多少錢,哥你開個口就行。”

蕭天成一聽此言,喜出望外,說:“天漢,你恐怕不曉得,辦報紙花費甚巨,你哪裏拿得出那麽多錢給我?”

蕭天漢道:“我這幾年在外麵除了苦學纏絲拳,還和別人合夥做了幾單大生意,賺得不少。”

蕭天成眼睛瞪得老大:“做了幾單大生意,什麽生意啊?不會是和祖爺爺一樣,劫了榮昌縣衙門解送省城的官銀吧?”

蕭天漢嘻嘻一笑:“我要有祖爺爺那威風,做夢都笑醒了。”驀地將天成拉到門外,壓著嗓門說,“哥,我給你十根金條,一根二十兩,辦份報紙,夠嗎?不夠我再給。”

“二百兩金子!開家小錢莊都夠了,哪裏要得了那麽多?”

“你打算幾時走?”

“就這兩天吧。”

“好,走之前,兄弟給哥餞行。”

蕭天漢醉意闌珊,一夜好睡,到了破曉時分,忽聽得外麵有“劈劈啪啪”的聲音傳來,其間還夾有馬蹄聲、叫嚷聲,嘈雜不休,連忙起床出望。

待出了內院,走過一條長長小徑,蕭天漢這才看見寨牆腳下一大塊土壩子上,人頭湧動,盡著紅衫。

一位身披外紅內黑鬥篷,內著紅衣,頭戴西式遮陽軟帽,腳蹬半腰黑熊皮馬靴的年輕女子,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從壩子邊上疾馳而過,雙手使槍,頻頻射擊,彈無虛發,那懸在壩子盡頭長竹竿上的一排酒瓶,依次暴跳碎裂。

“好槍法!”蕭天漢擊掌讚道。

紅衣女子聞聲回頭,臉上微露一絲驚詫,掉轉馬首,“遝遝”奔至蕭天漢跟前,蹁腿躍下馬背,向著蕭天漢拱手言道:“舵爺在上,煜瑤告罪,煜瑤這些日子長住在百子庵,聽說舵爺回來了,現刻才趕回來,未能有幸參加舵爺的接風酒宴,還請舵爺見諒。”

“你是———哎喲喲,金煜瑤!”蕭天漢心中驀然一跳,失聲驚叫。想不到五年前分手時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黃毛丫頭,如今已出落成了一個貌若天仙,麗色襲人的大姑娘了!

“嗬嗬,該死,該死,原來是我蕭天漢自家的婆娘呀!你要不開口說話,老子還以為是七仙女下凡到鐵關口來了哩。”

金煜瑤又羞又惱,強壓怒火言道:“舵爺嘴巴,還是如過去一樣恣肆汪洋,毫無遮攔。看來,煜瑤等會兒得送你一件禮物。”

“你送我啥子禮物?”

“牙刷和牙粉。每次說話之前,先漱漱口。”

蕭天漢擺擺手:“不要不要。”開心笑道,“看著自家婆娘出落得像個仙女一樣,老子心頭麻嚕嚕的,巴適得很!”

金煜瑤再也忍不住了,麵紅耳赤地叫道:“你這黃口小兒,莫要打胡亂說!哪個是你婆娘啊?”

“嘿,你這是啥子話?”這下輪著蕭天漢驚奇了,急聲喊道,“金煜瑤,我兩個五年前不就已經在成都總府路上的照相館裏,正兒八經地照了‘排排相’麽?當時你咋對老子說的?你說隻有兩口子才能照‘排排相’的。我兩個不單照了‘排排相’,還上了床,親了嘴,嘿嘿,還見了紅,莫非你還敢不認賬?”

金煜瑤急了,跳腳大叫:“那是少不更事的細娃兒家搞起耍的,咋個當得真!不算數,不算數!”

蕭天漢卻認了真,正經說:“不算數還行?這幾年來獨自在外,夜裏睡不著的時候,老子也常常把你當做自家婆娘來念想哩。”

蕭天漢一口一個“老子”“婆娘”,甚至連“見紅”的事也當眾抖摟出來,把個金煜瑤,羞得要命,氣得要死,尖著嗓子叫起來:“蕭天漢,你能不能稍微學著文明一點?在人前說話,不要髒話連天!”

蕭天漢驚奇地說:“文明?世人眼中的袍哥舵把子,官府眼中殺人放火的強盜,拿文明有個用啊?”

金煜瑤正想繼續爭辯,那一群身著紅衫的女丁已經齊聚於她身後,整齊地向著蕭天漢打拱問好:“舵爺安康。”

聽見滿耳脆生生的聲音,看見眼前群花爛漫,蕭天漢又是一驚:居然全是和金煜瑤一樣:一水的鮮色大姑娘!

稍後問及韓超父子,蕭天漢才知道金煜瑤這些年來對飛龍會作出的諸多貢獻,她幹爹巴塔布,為了替鐵關口老寨訓練一支精銳武裝,還招人忌恨,被人“黑鏟”(1)了。又說飛龍會眼下依然姓蕭,金煜瑤當數頭功。還知她從百子庵養病後一回到鐵關口,便騎著白馬到飛龍會的地盤上四處遊走,花中選花般挑來二十來個容貌端麗,身體健壯的姑娘,每日親自教她們騎馬打槍,練習武功。如今,這幫姑娘已經成了老寨一支重要的護院力量。

蕭天漢見了長大成人的金煜瑤,聽了她自己拿出巨資,盡心盡力幫助飛龍會購買軍火,訓練隊伍的事情,整日整夜便丟她不開了,總想著找機會與金煜瑤親近。關於“排排相”、上過床,掛過紅那一番插科打諢,打情罵俏的話,蕭天漢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偏要借著這個由頭,向金煜瑤挑明自己的心跡。

過了些日子,蕭天漢憋得難受,索性向金煜瑤來了個月亮壩耍關刀———明砍(侃),他要娶煜瑤做壓寨夫人。

金煜瑤早已從蕭天漢急切與她交往中看出端倪,自從五年前她和天漢在成都總府路的照相館裏照了那張“排排相”,夜裏又讓他按在**占了便宜後,不管蕭天漢是逢場作戲還是對她真有意思,她在心裏隱隱約約地覺著自己和蕭天漢總歸有些兒緣分。蕭天漢雖然一身野氣,說話粗魯,與自己的意中之人差了十萬八千裏。可五官端正,還是個少有的絡耳胡,幾天不刮,黑蓬蓬的胡子就衝了出來,使他顯得更加剽悍孔武,不僅人長得不算難看,還真有幾分川戲舞台上的英雄豪傑模樣。自己作為一個外來之人,幹爹死後便孤身一人,能夠在這鐵關口當上個壓寨夫人,也就算是此生有靠了。再說,“得人滴水之恩,須當湧泉相報”,她也不願讓自己擔上忘恩負義的惡名。

金煜瑤仔細思量一番後,最後決定去見見蕭天成。

從蕭天成住處出來,他倆沿著瀨溪河,邊走邊聊起來。走了半天,對於一直苦苦暗戀著自己,卻始終不敢有所表示的這個書呆子,她隻能在心中道一聲“拜拜”了。

不過,此時她又想起一樁心事。於是故作鎮靜地問蕭天成:“你知道趙中玉這人嗎?”

“你認識趙中玉?”

“嗯。”金煜瑤鎮靜地看著側過身吃驚地望向自己的蕭天成,等著他的下文。

“中玉父親趙慶雲被汙逆匪害民,全家遇難,隻中玉一人幸免,早就亡命廣州了。”

金煜瑤十分震驚,不想中玉如此陽光少年,竟然會遭遇如此慘絕人寰的滅門之災,與自己的身世何等相同,不禁萬分同情起來,不禁繼續問道:“那他在廣州還好嗎?”

“我在重慶報館時收到過他一封信,他在一家專做夏布生意的商鋪做事,他很關心筱竺,我沒把筱竺已經被鄭稷之強搶去的實情告訴他。後來聽說他去了國外。”

傅筱竺———這個名字讓金煜瑤心中猛然一怔。

在蕭天漢心花怒放之際,金煜瑤提出了一個條件,婚後,她不願住在那老氣橫秋的蕭家祖宅裏,要天漢在這老寨之中,另辟一塊清淨之地,為她單獨造一幢小樓。說到此,還拿出幾張紙給蕭天漢看,每張紙上,都畫著金煜瑤想象中的獨院和小樓的大致模樣兒。

蕭天漢搔搔腦殼說:“行,行,莫說造一棟樓,你想造啥子樣的樓,造多少棟樓我都依你,老子有用不完的錢!隻要你金煜瑤想要,榮昌城老子都能買半邊給你扛回來。”

“又來啦!又來啦!”金煜瑤陡然變色,“你開口莫說老子龜兒就不行呐!非要顯得這麽粗俗不堪,你才安逸,你才霸道威風!你若是再不改,我明天就去百子庵出家當尼姑,一輩子再不嫁人!”

蕭天漢左右開弓,在自己嘴巴上重重打了幾下,嘿嘿笑道:“硬是哩,說慣了,一時還真改它不過來。我是想告訴你,蕭家的金子銀子,你幾輩子也用不完的。莫說造一幢樓,造十幢樓老子———呃呃,這髒話兒硬是捂不住,它又來了———我蕭天漢也答應你。可你在紙上畫這些稀奇古怪的小宅院、小洋樓,這萬靈山的石匠、土匠、木匠、蓋匠,咋個造得出來?”

金煜瑤說:“這還不容易?我馬上去重慶跑一趟,多花些銀兩,請外國的或是留過洋的建築師來鐵關口,根據山形地勢,按照我畫的這些大模樣,修改打磨一下,按圖建造就成。”

蕭天漢也爽快,說:“你既答應做我婆娘,這萬靈山中的每一棵樹,每一根草都是你的。從今往後,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老子———呃呃,日媽喲,這張臭嘴硬是該挨打———我也馬上搭起樓梯,上天去給你摘。一句話,在我飛龍會的地盤上,你金煜瑤這輩子想做啥子就做啥子,全由著你高興!”

金煜瑤帶著關五香幾名女侍,親自前往重慶,在幹爹袁青陽的幫助下,去南岸法國水師營駐地,請了一名學建築的法國海軍工程師來到鐵關口老寨,實地看了一下地形環境,以金煜瑤自畫的草圖作參考,完成了設計圖紙,供金煜瑤定奪。待確定後,金煜瑤又全權委托他回重慶,組織工匠前來堡寨施工,並從重慶購回新樓所需一切之物,用輪船順長江運至瀘州,再逆沱江而上,直至瀘縣福集鎮,再用木船逐一運抵灘子口碼頭。那來至西洋的浴缸、馬桶、沙發,以及用以裝飾的各種雕塑等稀罕物兒卸下木船時,讓無數鄉下人紮紮實實地開了一回眼界。

黃金白銀,水似的“嘩嘩”往外流淌,花了還不到半年工夫,鐵關口老寨的東南角上,便出現了一方萬靈山人從未見過的嶄新天地。

這鐵關口老寨儼然一座精致的城池,四圍有條石砌成的寨牆,順著山勢走向環繞,寨牆內有山有水,房屋連片,街巷纏連,蕭家祖宅則用花牆隔有十餘個大大小小的院落和天井,分住著蕭雲雄的一眾妻妾子女。院中植有桂花、茶花、紫薇等樹木,並擺設名貴盆花多種,四季綠意蔥蔥,雜花斑斕。各院有水渠相通,建有水閣涼亭多處,周圍被海棠花、茉莉花和柳樹襯抱。整個堡寨之內,四季葉綠花香,規模已甚為可觀。

金煜瑤從重慶花高價雇來的能工巧匠,則在老寨東南角上用鏤空花磚,圍出一方三十餘畝左右的天地,還在小巧精致的拱形園門上嵌上了一塊“靜安園”的赤銅門匾,在園中建起西式小樓一幢。這小樓就地取材,全用萬靈山中的木料,建得十分別致。主樓一樓一底,外帶一個大陽台,兩側中式風雨廊,則通向左右兩棟小巧精致的輔樓。主樓輔樓,全用圓木拚牆,以杉樹皮蓋頂,與山林景色,組合得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金煜瑤還讓法國工程師從重慶洋行買回一台德國西門子公司製造的兩百匹馬力的柴油發電機,請來技師與工人,在堡寨裏裝起了電燈和自來水。不單是“靜安園”,連蕭家祖宅,到夜裏也變得來燈火輝煌。金煜瑤、蕭天漢和韓長生、洪真孝、劉逵幾名頭目住的“靜安園”裏,更是像水晶宮一般璀璨通明。

沒過多久,金煜瑤又親自去重慶洋行買回來電扇、收音機、留聲機等洋式玩意,給老寨裏增添了令所有人都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耳目一新的生活內容。

連自家的穿著打扮,金煜瑤也總是獨出心裁,天天翻出新花樣,一會兒作中國古代俠女裝,鬥篷皂靴英雄結,一會兒又成了個珠光寶氣的西洋靚女,一會兒又頭戴鴨舌帽,身著獵裝,活脫脫一個英俊少年郎模樣。沒過多久,她又買來一輛西洋腳踏車,在老寨中到處亂串,關五香等幾名腰插盒子炮的貼身女侍,跟在她後麵,一個個跑得氣喘籲籲。

蕭天漢對金煜瑤喜歡得巴心巴肝,知她自小在巴黎生活了八個年頭,學得了高鼻子洋人的作派,反正家中金銀多得來用不完,也就任她隨著性子,為所欲為,隻要金煜瑤喜歡便成。

待小樓落成,金煜瑤得隴望蜀,又在小樓前麵建起一個小巧精致的遊泳池,用一條曲裏拐彎的明渠,把山泉水引入池中,池邊點綴著幾柄花花綠綠的太陽傘和中國式的逍遙椅,四周配以碧綠草坪。還在草坪中央,修建了一個大花台。

一切願望得到滿足,金煜瑤這才同意和蕭天漢舉行婚禮。

天漢婚禮,自然由韓超一手操辦,他請來和尚,從曆書上擇了個黃道吉日,把婚期定在了這年的五月初五端陽節。

消息一放出去,川東各地堂口,紛紛派人送來賀禮。

老寨裏,韓長生也督促工匠,加班加點地修葺布置,把偌大堡寨弄得來煥然一新,四處披紅掛彩不說,還在院中空壩搭上席棚,以供來客宴飲之用。

臨近喜慶之日,各地袍界弟兄無論清水渾水,或乘船,或坐滑竿,紛紛向著鐵關口趕來。灘子口場上,韓超也備下了上百乘滑竿,一俟客人上岸,便立即送上老寨。

最給蕭天漢金煜瑤長臉的,是袁青陽率領重慶和下川東堂口上的百餘名舵把子,包了一艘太古公司的專輪,從重慶出發,始長江,繼沱江,最後將船停在因水淺不能行輪船的福集鎮碼頭上,改乘蕭天漢派去的木船趕到灘子口。袁青陽一行所帶禮儀,花花綠綠,琳琅滿目,浩浩****,蓋過了榮昌縣城裏任何一家百貨鋪子。

袁青陽此行還幫了蕭天漢一個大忙,也正是由於他帶著重慶城大大小小的袍哥舵把子,專程前來鐵關口,出席幹女兒金煜瑤和蕭天漢的結婚大典,彼此弄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龐龍與王鳴越兩位掌堂,也才不得不將血海深仇強壓心底,來到鐵關口,笑眉笑眼地討蕭舵爺一杯喜酒喝。

老寨大門口,韓長生雇來戲班,身穿吉祥戲裝,鑼鼓頻敲,嗩呐長鳴,花炮一刻不停地炸響,把那喜慶氣氛,足足營造到了十分。

老寨裏開起了流水席,無分貴賤,不論貧富,來者是客,人人有份,大魚大肉,高杯矮盞,任由來客享用。至晚,紅燭高燒,將蕭家祖宅大堂照得紅豔豔一片。在歡快的響器聲中,新郎新娘讓儐相伴娘簇擁著,在韓超長聲吆吆的唱禮聲中,一拜天地,二拜亡父靈牌,三拜親娘,四拜大娘,再拜四位小娘。

而且金煜瑤待袁青陽也若父執,與蕭天漢將袁青陽請至高堂,隆而重之行磕頭大禮。然後夫妻對拜,進入洞房,魚水合歡。

唯獨得訊後專門從重慶趕回來賀喜的蕭天成,把這台喜酒,喝得來苦似毒藥。

金煜瑤的洞房花燭夜,也全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樣浪漫溫馨,**四射,欲仙欲死。

不知怎的,新郎官的形象與他在**的表現,總讓金煜瑤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她和鮑青兒女扮男裝,混入楊柳街妓院在**看見的那個粗俗醜陋的黑大漢,以至於弄得她興致全無,死眉閉眼地任由著蕭天漢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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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鏟:袍哥語言,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