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擺武堂子

蕭天漢大婚,喜洋洋鬧騰騰的婚禮原本要持續七天七夜,沒想剛進入第三天,正在熱勁兒上的蕭天漢,就被龐龍兜頭潑了一瓢冷水。

五年來,龐龍花了數萬兩銀子,總算為自己打造了一支對他忠心耿耿的私家軍。不過,這幫亡命之徒雖然一個個心狠手辣,打起仗來舍得玩命,卻也不像本地漁戶一樣聽龐龍招呼,對飛龍會祖祖輩輩定下的幫規也同樣置若罔聞,仗著手中有硬火,見財起意,殺人越貨的事情,時有發生。

就在蕭天漢大婚期間,一個叫鍾清煥的小隊長,私自帶著自己的弟兄乘船外出,順流而下跑到沱江上,搶了一船從富順下來的上等川土,給龐龍帶來一場大麻煩。

原本搶川土對龐龍來說是大好事,可要命的問題是,這船川土是瀘縣巨匪駱三春駱瘋魔的,如此一來,龐龍就像貓抓糍粑———脫不到爪爪了。

駱瘋魔辛亥年趁亂打劫,把榮昌縣的頭一塊寶肋肉安富鎮搶到手裏,相當於騎在成渝官道的腰杆上,坐收了三年安富鎮和來往客商的稅賦,好吃好喝,花天酒地,硬是讓他“嗨擺”(1)夠了。身為榮昌縣長的鄭稷之眼看著一大股銀水“嘩嘩”往駱瘋魔荷包裏流,可知道自己手下的警備隊遠不是駱瘋魔的對手,絲毫不敢輕舉妄動,足足隱忍了三年。兩年前終於咬牙忍痛花了一筆巨金,請來川軍周俊師長的一個團,將駱瘋魔逐出榮昌地界,趕回到瀘縣玉蟾山窮山溝裏,勝利“光複”了安富鎮。

這次,駱瘋魔得知自己運往漢**貨的鴉片被峽口寨龐龍手下所劫,怒火衝天,當即便鼓噪著要傾巢出動,發兵攻打峽口寨。

龐龍十分明白自己遠不是駱瘋魔的對手,也擔心自己豢養的私家軍捅下這麽大的婁子,一旦讓鐵關口老寨知曉,蕭天漢會擼了他掌堂的位子。情急之下,趕緊派吳福齋飛騎趕去玉蟾山,當麵向駱瘋魔謝罪賠禮,解釋緣由,並主動表示願將手下所劫鴉片,一兩不少,全數歸還。

駱瘋魔卻不依不饒,非要龐龍登門負荊請罪,才能罷休。龐龍膽子再大,也對殺人不眨眼的駱瘋魔心存畏懼,擔心駱瘋魔讓他嚐嚐獨創的“步步高升”的滋味,一去這輩子再也回不了峽口寨,為了躲過眼前這場急難,也顧不得臉麵了,對蕭天漢說明前因後果,請求蕭天漢出麵,幫自己把這件禍事擱平撿順(2)。

龐龍自尋刀兵之災,蕭天漢雖有幸災樂禍之心,但與金煜瑤、韓超商議後,最終還是決定對龐龍施以援手。事情既然已經出了,作為剛坐上飛龍會頭把交椅的舵爺,他當務之急不是如何處置龐龍,而是必須盡快將此事擺平。要不,駱瘋魔真要發起瘋來,謹防他這婚禮上的嗩呐還在“嗚哩呐哩”地吹,萬靈山恐怕就要遭受一場血光之災了!因為駱瘋魔一旦發兵,摟草打兔子,遭難的就決不單單是峽口寨一隅,與萬靈山飛龍會這樣的地方武裝到底不一樣,駱三春的隊伍畢竟全是職業土匪,雙方一旦打起來,飛龍會顯然不是對手。鐵關口老寨以及飛龍會所轄的九村十八寨,全都有可能玉石俱焚,盡皆落入駱瘋魔之手。眾頭領商議的結果是:由新娘和新郎官前去向袁青陽開口,趁川中袍哥舵把子大都在鐵關口賀喜之機,請他出麵,就在龐龍的峽口寨擺“武堂子”調解。

單是飛龍會舵把子蕭天漢出麵,袁青陽還不一定會點頭,可幹女兒金煜瑤一開口,他這做幹爹的,就沒有理由拒絕了。

畢竟袁青陽麵子大,川東川南各大小堂口上的舵把子接到袁青陽的“公片寶劄”後,均準時帶著保鏢趕到峽口寨,參加袁青陽擺的武堂子。

一時間,陣勢恍若一次川東川南袍哥首領的大聚會。

袍哥內部一旦發生了糾紛,清水袍哥是擺文堂子解決,方式既平和又嚴肅。渾水袍哥則不然,因全係舞槍弄刀之徒,產生糾紛的原因不是為財物就是為人命,糾紛雙方坐在一起充滿了凶險野蠻和殺機,所以這類調解被稱之為擺武堂子。有時文堂子武堂子相互絞纏在一起,根本沒辦法分開。屆時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有關係的總舵把子、寨主、幫主、執事都要到場。糾紛雙方都有武器,有看家本領,這樣一些人物聚在一起,靠勸告、說理很不容易解決,故此場麵總是顯得殺氣騰騰,極易形成一場生死搏鬥。主持調解之人一旦控製不住場麵,弄得不好少說也要死他兩三百人來擺起。如果被官府知道,還往往被認為是謀反作亂而派大軍進剿,這在江湖上稱為“炸堂子”,不僅後果不堪設想,主持調解的龍頭大爺也會大跌臉麵,從此再難在江湖上立足。

尤其是雙方當事人,更有可能是直著進去橫著出來,如果能在最後大搖大擺地走出武堂子,就要披紅掛彩,名聲響遍江湖。

接到袁青陽的“公片寶劄”,連駱瘋魔也不敢再由著性子一意孤行,隻好偃旗息鼓,帶著紅旗管事藍兮貞和幾名保鏢,匆匆趕到峽口寨蹚武堂子。

袁青陽在蕭天漢、金煜瑤、韓超的陪同之下,坐滑竿來到峽口寨的當天晚上,是個難得的月圓之夜。瀨溪河兩岸的延綿山嶺,聳立在峽口寨兩側,兩岸密林中偶爾傳來的幾聲虎嘯狼嗥打破了夜的寂靜,落在鄉場中心位置的川主廟寬敞院壩上,幾十堆熊熊篝火,把三四百號人的臉龐照得紅通通的。

人們悄然無聲,隻有燃燒的篝火不時炸出幾聲清脆的爆響。

萬年台正牆之上,懸掛著一幅關公秉燭讀《春秋》的繡像。繡像兩旁的對聯是:“一龍一虎一聖賢,三人三姓三結義”。繡像下麵置有香案,案上擺著三牲瓜果,供案兩側呈外八字排著的十幾張竹靠椅上,坐著從各地趕來的仁、義、禮、智、信五堂舵把子。正中,則是獨處尊位的袁青陽。

萬年台下青石鋪就的壩子上,鋪開一塊紅氈。紅氈四周十幾堆篝火旁邊坐滿了人,人人腰插張開機頭的盒子炮,個個麵露殺氣。

待武堂子萬事皆備,袁青陽手下的紅旗管事範玉斌出列,帶領台上台下全體袍哥向關公像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長聲吆吆地唱道:

單刀盛會喜洋洋,

龍兄虎弟聚一堂,

紅旗管事請落座,

各方英雄排兩行。

家世不清滾出去,

舉事不公請離場,

龍頭老大開金口,

桃園結義萬古揚。

唱畢,衝袁青陽“嗖嗖嗖”架了三個拐子的大禮,高聲道:“請龍頭大爺傳令。”

袁青陽正襟危坐,高聲下令:“開堂進山。”

範玉斌聞令回頭,拖長聲調吼道:“帶———溜———子!”

話音未落,隻見側院門訇然洞開,擁出一隊手執鬼頭大刀的壯漢,正對萬年台在壩子上分左右兩排,把鬼頭大刀高架成一條夾道。一時間殺氣騰騰,令人毛骨悚然。

接著兩個彪形大漢挾持著鍾清煥走進刀林夾道,在眾目睽睽之下,來到紅氈上站定。

此時,年近七旬,身穿灰色綢衫,腳蹬挖雲粉底紗鞋,雙腕卷起“龍抬頭”袖口的袁青陽,起身離座,走到台口前,向著台下眾人與左右兩側舵把子,豎起兩個大拇指,架了個懷中抱月的拐子,開口言道:“各位拜兄,滿園哥弟,峽口寨龐龍手下一位弟兄,見財起意,吞下了瀘縣駱三春的一大船‘泥子(3)’,還端了他的‘蓮花(4)’,幸得龐龍掌堂得知此事後,並未護短,當即派人向駱三春登門賠罪,並願將所劫之物悉數歸還。今日又在自己的腳窩子地盤上擺武堂子,願意當著眾位弟兄的麵,向駱三春下矮樁(5),以示賠罪。此事一者並非龐龍本意,二者能以如此姿態處置,足見龐龍本人夠得上義氣二字。故而我袁青陽特地邀集各堂口龍頭大爺,共赴峽口寨,來作這解鈴之人。還望三春兄弟,看在我們這十幾張老臉上,放過龐龍一馬。”

袁青陽這話聽上去滴水不漏,劫貨的鍾清煥是龐龍的手下,把龐龍推出來擔責,武堂子擺在峽口寨,理所應當。可認真理論起來,龐龍不也是蕭天漢的手下麽?把這責任落到蕭天漢頭上,武堂子擺到鐵關口老寨,順著根子理到蕭天漢身上,也是說得過去的。可見,袁青陽骨子裏,還是看在幹女兒金煜瑤的麵子上,明裏暗裏在護著蕭天漢。

龐龍自然明白這其中曲裏拐彎的道理,不過,他十分知趣,聽袁青陽話音一落,立馬上前衝著駱三春架了個拐子,大聲道:“天下拜兄管天下拜弟,兄弟我已經將駱大哥全部川土保存在小寨,隨時準備完璧歸趙。兄弟管束手下不嚴,現將觸犯龍顏的小人交與駱大哥,請大哥自行發落。”

這時範玉斌聲如雷霆,爆出一聲:“矮起!”

鍾清煥身不由己,“撲通”一聲跪在了紅氈上。

駱三春當眾掙足了麵子,自然懂得順梯下樓,一麵頻頻還禮,一麵搖晃著棒槌腦殼假意謙讓道:“愚弟哪裏敢當?該咋個處置,貴堂口想必自有幫規,何需我這外來之人插言。”

“好,那我就按幫規處置。”龐龍轉過身去,向著鍾清煥厲聲嗬斥,“還不向駱大爺磕頭請罪!”

鍾清煥自忖必死,衝駱三春磕了三個響頭,滿招滿認,甘願領罪,末了懇求道:“駱大爺,還望你看在江湖分上,人死仇散,大人不記小人過。”又轉臉對龐龍道,“龍爺,拜托你替我照看老母妻室,兄弟在陰間也不忘大恩大德。”

龐龍應聲道:“你老母就如同我老母,你這裏一落氣,我馬上派人送大洋千塊、川土百兩,作為老人和兄弟媳婦生活的開銷,叫你心裏明白而去,到陰間也閉得上眼睛。”

範玉斌問鍾清煥:“你還有啥子話說?”

鍾清煥痛快回道:“小人自作自受,再無話說,甘願受刑!”

範玉斌向左右兩側舵把子一抱拳,說:“請各位龍頭開金口。”

眾人一片聲嚷:“請袁舵爺不要多禮。”

袁青陽一抱拳:“兄弟得罪了。”接著右手一揮,麵露肅殺,喝道,“請家夥!”

聽見招呼,駱三春手下紅旗管事藍兮貞帶著兩名助手大步走了上來。在鍾清煥跟前幾步遠近站定後,藍兮貞高揚右手,卷起袖口,然後從盤子裏拿起一把尺多長、亮閃閃的牛耳尖刀,上前一步。跟著上來兩個嘍囉,各架起鍾清煥一隻手杆。

鍾清煥趁勢立起身來,麵不改色說道:“請大哥給兄弟做利索點。”

藍兮貞道:“做得受得,二十年後又是個豪傑。莫怨哥子手辣,隻怨自己犯法。”

鍾清煥神情慘然,昂頭大呼:“仁義各堂拜兄,兄弟這裏道謝了。”

藍兮貞一個箭步上前,對準他心窩子一刀刺入,刀穿心後用力把刀刃向下一按,一個大開膛直齊齊劃到肚臍眼處。早有一個嘍囉一手端著盤子,一手用鐵鉤把一坨圓鼓鼓紅鮮鮮“噗噗”亂跳的心髒抓出,落在盤子裏。扶持的兩個嘍囉等鍾清煥不再動彈了,才慢慢把屍身平放,仰臥在紅氈上。廟牆腳下早已挖好一個坑,紅氈包裹好屍身,放下坑去,由幾名嘍囉鏟土深埋。

這一廂藍兮貞端著盤子,走到死去的鍾清煥的牌位前,奠酒上香以祭。

袁青陽傳令過“紅榜”,殺雞吃血酒,宣布儀式已畢,冤家消結。

這時,整個院壩上的氣氛,才開始輕鬆起來。

處理完這事,袁青陽和重慶來的賀客們便於次日一早,直接從峽口寨乘木船,直下福集鎮改乘專輪,返回重慶去了。

為了給蕭天漢和金煜瑤的大婚製造更濃烈的喜慶氣氛,韓超請了榮昌、瀘縣、自流井三個地方的戲班子到鐵關口唱大戲,每天不落空。

最後一天的壓軸戲是《劉十娘打叉》,戲中有這樣的處理,演到**處,一個配角從台上跑到台下,躲進觀眾中間,手提一把明晃晃鋼叉的主角,也從台上追到密密麻麻的人叢中時,滿場自然就是一片烈烈騰騰的景象,躲閃、尖叫、跺腳。然後,鋼叉從主要演員手中漂亮瀟灑地飛出,“噗”地一下刺中了配角演員,中叉者慘叫著倒地,血流如注,當場死掉,然後眾人抬出去裝在事先準備好的棺材裏。

實際上這不過是一種互動手段,先不跟觀眾講,讓觀眾有真實感,以此來營造出這台戲的最佳效果。配角背上捆了個裝滿豬血的豬尿包,主角一鋼叉飛過去,觀眾自然就親眼目睹鮮血汪汪地流了出來。

蕭天漢坐在前排,他從小就沒看過幾場戲,更不知道這是戲班子有意設計,見台上台下一片混亂,觀眾的驚叫聲響成一片,以為有刺客,趕緊掏出槍來,從觀眾中跑出去,很威風地站在舞台上。稍後聽老板一說,才曉得是怎麽回事。

蕭天漢和韓長生咬了咬耳朵,馬上站到萬年台上,把打鋼叉的主要演員也叫上台去,板著臉說:“你狗日的長了個吃雷的膽子,竟敢製造混亂,圖謀刺殺本舵爺。”

主角嚇得要死,急忙解釋這是怎麽怎麽一回事,還不停地給蕭天漢賠不是。

“來人!把這個刺客拉下去辦了!”蕭天漢一聲暴喝。

主角嚇得麵如土色,全身軟成了一攤泥,連磕頭的動作都無法完成。

戲班子裏的其他男男女女也全都給蕭天漢跪下,比賽似的衝他磕頭。

這時幾個手提鬼頭大刀的劊子手擁上台來,架住主角膀子。韓長生還在主角背上插上寫有“刺客”兩字的勾紅斬標,如狼似虎地將主角拖到萬年台口邊上跪下,然後拿起大刀,在主角頸子上比比畫畫,看從哪裏下刀為好。

主角此時已經被嚇得神智都不清醒了,“刷”地一泡尿,衝得褲襠熱氣衝騰。

金煜瑤實在看不下去了,陡地在台下站起身大吼道:“刀下留人!”然後衝上萬年台向著蕭天漢好一頓怒罵:“蕭天漢,你這是幹啥子?別人演戲打鋼叉是劇情需要,和刺客有哪門子關係?哪裏來的刺客?你還不趕快把人給我放了!”

韓長生一瓢冷水把主角潑醒過來,主角這時才有能力對著蕭天漢和金煜瑤完成磕頭動作。

蕭天漢笑嘻嘻對金煜瑤說:“這龜兒剛才把老子嚇了一大跳,老子也得嚇他一跳,才對除了。”說罷摸出十塊銀元,賞給主角,說,“你龜兒戲唱得好,鋼叉也打得好,老子喜歡看。飛龍會以後有啥紅白喜事,老子還請你來演《劉十娘打叉》。”

王鳴越前來鐵關口老寨賀喜期間,主動向蕭天漢談到了舵爺不在時,彌月沱與峽口寨結下的大梁子,親兄被殺,造成他與老寨也生了不少意見。現在舵爺總算回來,他借舵爺喜事,杯酒釋前嫌,表示從今以後,對舵爺忠心耿耿,決無二心。

此事自然可喜,但也出了一樁令蕭天漢耿耿於懷的事。

龐龍不單給他惹了一場大麻煩,虧得煜瑤恭請袁青陽出麵擺武堂子,才將此事擺平。可在整整七天大婚期間,二十六個掌堂中,唯有龐龍稱母喪未滿三年,他重孝在身,三年之內戒絕一切宴飲歡娛之事,所以對不住舵把子,他隻能親赴鐵關口送了賀儀,求蕭天漢幫忙擺平手下劫駱三春鴉片之事,便立即趕回峽口寨,隻派師爺吳福齋作為代表,留在鐵關口應酬。

大婚過後,天漢心裏一直梗著這件事情,久久不能釋懷。

這日夜裏,他將韓超召請來,談起了龐龍失敬之事。韓超忍不住向天漢談起了幾樁陳年舊事,大吐了一番苦水。得知龐龍種種有違幫規,大逆不道的舉動,蕭天漢更是怒火如焚。

韓超說,當初老舵爺死在青羊宮擂台,巴塔布扶柩回到鐵關口,即舉行了隆重的祭奠,號令飛龍會地盤上的九村十八寨,在祭日期間一律為老舵爺掛孝三日,三日之間,嚴禁宴樂之事。各卡口哨棚得令後無不照辦,唯獨峽口寨,因恰逢龐龍老娘的生日,他不僅不為老舵爺掛孝,反而去榮昌城中請來川戲班子,為他老娘大轟大鬧地連著演了三天大戲,好像辦的不是喪事而是喜事。再者,自從蕭天成代行舵爺之職後,彌月沱與峽口寨便幾乎與鐵關口老寨脫離了關係,大事小事,從不請示稟報。老舵爺當初視龐龍為頭號心腹,又考慮到他在漁戶幫中頗有威望,便派他扼守瀨溪河通往沱江、長江的險要之地峽口寨,販運鴉片與各種貨物的行船客商,均需向龐龍繳納兩成保護費,每年所征甚巨。龐龍也按所征之款,向鐵關口繳納兩成。老舵爺在世時,他規規矩矩,按例上繳,老舵爺一去,迄今已逾五載,他再未上繳過一錢銀子。韓超還說,他知道龐龍仗著有一支裝備精良的私家軍,如今是所有卡口哨棚中力量最為強大的一股,自己和蕭天成、金煜瑤多次商量,也拿不出好辦法來奈何於他,隻好裝聾賣傻,忍氣吞聲,欲等蕭天漢回來後再拿主意。可好不容易等到天漢回來,接掌了飛龍會大權,可此時龐龍的勢力已愈發坐大,韓超與兒子長生商量後,決定暫時不要將此事稟報天漢,擔心舵爺年少氣盛,一旦沉不住氣,事情便會弄得來不可收拾。既然今日舵爺問及,自然也就再不能繼續隱瞞下去了。

“恃老賣老,得寸進尺,豈不是欺我飛龍會無人麽!他這當叔叔的不知自重,也就怪不得我做侄子的手狠無情了!”蕭天漢一聽,果然怒火萬丈,拍案而起,當即便要發“公片寶劄”,召集各路兵馬,前往峽口寨興師問罪。

韓超正在著急,金煜瑤已霍然起身,大聲言道:“天漢,你身為舵爺,萬不可憑一時血氣之勇,草率出兵。內部交惡,切忌外揚,這炮火在自家地盤上扯旗放炮地打起來,彼此難免都有死傷,對內傷了我飛龍會的元氣,對外則砸了我飛龍會的名號。煜瑤愚意,來日方長,當此時舵爺更需大智若愚,不僅絲毫不能責備龐龍違逆不敬,匿銀不繳之事,反而要方方麵麵故意對龐龍施以恩惠,優禮有加。比如他以為母守喪作借口,不來老寨為舵爺大婚賀喜,你不僅不能有任何責備之辭,相反,還應該前往峽口寨,去他母親墳上磕幾個響頭,添上一炷香。隻要他對你失了戒心,對付他這赳赳莽夫,還不如同掐死一隻雞娃!”

韓超趕緊發話,稱道煜瑤所言,綿裏藏刀,實為上善之策。

蕭天漢見二人均不同意發兵征討,隻好強將怒氣壓下,同意暫不動武。

而且還果真采納了煜瑤主意,第二天,蕭天漢便與金煜瑤專程前往峽口寨,披麻戴孝,到龐母墳前上香磕頭,以盡子侄之禮。

新上任的舵爺能給自己這樣大一個臉麵,龐龍感動得不行。他本是個血性之人,也就賭咒發誓地對蕭天漢說,他過去有違幫規,實是因為蕭天成偏袒王氏兄弟,惹得自己一怒之下負氣行事。如今蕭舵爺歸來,自當回歸正途,一切依照祖宗規矩辦,該繳的兩成銀子照繳,一切唯蕭舵爺號令行事。

金煜瑤做了飛龍會壓寨夫人,最初一段時間,鐵關口老寨上上下下,全都拿她當天上下來的仙女一般,小心再加小心地護著捧著恭維著。

可沒過多久,情況就變了。這是因為金煜瑤依然如往日一樣不遵婦道,不習針織女紅,整日裏騎馬玩槍,還隔三岔五地披鬥篷騎白馬,帶著手下一幫持槍佩刀的女侍衛,浩浩****地巡遊於飛龍會地盤上的各個哨棚關口,將各處征收的款項,按祖製定下的比例收繳上來。

更讓眾人驚詫不已的是,每日早晚,她便和那幫貼身女侍衛將身上脫得來隻剩下幾絡布條,去那池水中遊樂嬉戲,弄得來“吡吡剝剝”,水花四濺,恰似盈盈碧波中浮動著一群大白鵝。

蕭天漢初時也感到有些不雅,跑到池邊去看稀奇,不料置身於這一大群身上脫得來隻剩下幾絡布襟襟的年輕女子中,經不住金煜瑤相勸,也勃發了興致,穿著條褲衩跳下池中。

老寨裏一時間風生水起,活色生香,金煜瑤弄出的種種大逆不道的舉動,不亞於在鐵關**開了一顆接一顆重磅炸彈。但礙於舵爺的威風和麵子,誰也不敢公開出頭反對,隻是每日晨晚時分簇擁到“靜安園”外麵的鏤空牆邊,隔著花窗往裏觀望。人人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尤其是六位小媽,更是怨聲載道,把個金煜瑤,糟踏成傷風敗俗的一個**魔。但看到蕭天漢對金煜瑤極為寵愛將就,隻好將憤激之聲,一並匯聚到舵爺母親耳中。

老夫人對這個華洋混雜媳婦的行徑也看不慣,於是婉言告誡天漢,叫媳婦識識事體,收斂收斂。

蕭天漢卻道:“煜瑤說遊泳強身健體,以後打起仗來,也有用處。”還說,“媽,煜瑤特意給你也買得有兩件遊泳衣。你要有閑心,也去池中遊遊,煜瑤願意教你哩。”

老夫人哭笑不得,氣咻咻說:“她一個人在鐵關口胡猖野盜,搞得雞犬不寧不說,還想把老娘也弄得光兮兮的,讓眾人當稀奇看呐?她不要臉,我還要哩。”

雖遭婆婆反對,金煜瑤依舊我行我素,而且麵對眾人的反對氣焰更加囂狂。

一日黃昏時分,她和關五香等一群女侍衛正在池中遊泳,看見那花窗孔隙裏又堵上了許多眼睛。金煜瑤從水中起來,走到逍遙椅旁邊拿起盒子炮,猛地一轉身,隻聽“噠噠噠噠”一陣爆響,二十顆子彈,在那雪白的花牆上打出密密麻麻的窟窿,嚇得那幫偷窺之人,一窩蜂跑了,從此再不敢來。

堡寨裏的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們的舵爺威風凜凜,一言九鼎,唯獨在金煜瑤跟前,耳根卻有些發軟。

蕭天漢喜歡二十響,學著金煜瑤模樣使上了雙槍,然則更喜歡的則是那挺捷克式輕機關槍,甚至勝過了自家婆娘,整日裏帶著不離身,夜裏睡覺,也要放在床前榻板上。

金煜瑤每日晨起依舊帶著那幫女侍衛隨她在壩子上打香火頭、打吊罐,槍法是日大進。還時常騎著大白馬,帶著女侍衛們前呼後擁地進萬靈山老林子裏打天上飛的鳥兒,地上跑的野物。

及至懷胎數月,身體膨脹,金煜瑤才規規矩矩地待在堡寨裏,耐著性子為蕭天漢生兒育女,盡人婦之道。這年仲夏,金煜瑤為蕭天漢生下一對濃眉大眼的龍鳳胎,把個蕭天漢,歡喜得要死。依照族譜,給兒子取名洪安,女兒取名洪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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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嗨擺:袍哥語言,盡情享受。今原意保留。

(2) 擱平撿順:袍哥語言,能協調好各方利益,把事情處理好。

(3) 泥子:袍哥語言,鴉片。

(4) 端蓮花:袍哥語言,殺了人。

(5) 下矮樁:袍哥語言,自降身段,向對方認錯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