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為了祖國的尊嚴

前進!前進!鐵流滾滾向前,這是一次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的史無前例的大進軍!

自七月份以來,德國人在漫長戰線的各個地段連續遭到痛擊。從香檳、埃納、馬恩、蘇瓦鬆和韋斯勒河不斷傳來的捷報,使每一個協約國的士兵與人民欣喜若狂。

所有行進中的軍人都因充滿了必勝信念而顯得精神抖擻,容光煥發。

鐵流湧進亞眠,在成千上萬老百姓的歡呼聲中穿城而過,向著前線挺進。軍隊高舉著團隊的旗幟,而且在每一支隊伍的前列———即使是勞工———也都高高地飄揚著自己祖國的國旗。

趙中玉所在的華工四川營也走上了亞眠城內梧桐夾道的筆直大街。

隻有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國旗,但是他們仍然激動不已參差不齊地隨著趙中玉吼起了久已生疏的國歌。他們的眼瞳裏全都閃耀著自豪與喜悅的光芒。

路邊擺上了許多堆滿酒和飲料的台子,免費招待參戰人員。老百姓爭先恐後地把巧克力、糕點和煙卷塞給行進中的每一個人。姑娘們衝進隊伍,為士兵們獻上一個個熱情洋溢的親吻。遠遠近近的窗口都有人拚命揮動旗幟和手帕,甚至屋頂上也站滿了人。士兵們則把部隊臂章、軍帽和皮帶,拋給索取紀念物的姑娘。不一會兒,他們中的不少人隻好光著腦袋扣上鋼盔,用雙手提著褲子前進了。

魯斯頓上校樂不可支地對走在他身邊的趙中玉和袁公劍說:“假如我是福熙總司令,我首要的任務便是給協約國部隊下這樣一道命令:遇到美酒與女色**,全軍必須一律抵製。”

四川營尾隨著一支澳大利亞軍隊在血海屍山中前進。他們的任務是為澳軍士兵送糧送彈藥,等澳軍攻下一個陣地,他們立即趕上去打掃戰場,把死者埋掉,把傷者搶送下戰場。

當他們進入剛剛收複的已被德國人占據了四個月的莫勒伊森林西北側時,所有的華工都驚呆了!地球上沒有一塊地方能比這片至今仍被稱作森林的地方更荒涼。趙中玉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被瓦斯彈毒死在塹壕裏的大批德國士兵。他們的屍體保持著死者生前突然中毒時的姿態,死者的麵頰緊貼著步槍槍托,手裏還抓著手榴彈。華工們無聲地沿著塹壕走去。幾乎所有的德國狙擊手都保持著這種射擊姿勢。接著他們來到了機槍陣地上。已經僵硬的機關槍手還在瞄準著。第二個人在裝子彈,軍官倒在地上,雙手還在眼前舉著雙筒望遠鏡。他們的臉上全都戴著事實證明對瓦斯彈毫無用處的防毒麵具,樣子很古怪。這塊飽受戰火**的土地此時仍然散發著有毒的臭氣。

魯斯頓上校激動地對華工們說道:“應該把這片土地保護下來,從今以後,每一位統治者、重要的政治家或者共和國總統,都應該來這裏看看,而不是摸著憲法宣誓,這樣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戰爭了!”

攻勢進展順利,鬆姆河已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時斷時續的暴雨,使千軍萬馬陷入了泥淖之中。

進攻部隊正在馬爾庫爾與德國人激戰,四川營冒著瓢潑大雨沿著公路向前挺進。在他們身後大約五十碼的地方,跟著一大隊疲憊不堪,身披染上了幹涸血跡的黑鬥篷的哥薩克騎兵。

雨太猛烈了,用任何器具來遮擋根本無濟於事。華工們艱難地挪動著步子,任由狂風驟雨的襲擊。風猛烈地抽打著路邊的樹木,在山林裏奔串呼嘯,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悸的巨大聲響,眼前什麽也看不清楚,一道厚厚的白晃晃的雨幕遮天蔽地。

一個哥薩克追了上來,他已經喝得爛醉,可仍雙手捧著方形軍用水壺在喝酒,身子在馬背上偏偏倒倒。他突然扔掉酒壺,從懷裏掏出一隻黑色的小貓,瘋狂地嚎哭著親吻起來。幾位騎手趕上他,把他帶回了自己的隊伍裏。

這是一群剽悍的亡命之徒,今天上午,來自四川的華工們在戰場上目睹了他們英勇殺敵的場麵。當英國人和德國人在一片開闊地上猛烈交火的時候,他們呐喊著像一片翻滾的烏雲向著敵人的陣地狂卷而去,數千隻馬蹄擊打得地皮顫抖,上千把軍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閃光的弧線。在“嗒嗒嗒嗒”密如急雨般的機槍聲中,不斷有人墜下馬背,不斷有馬匹嘶鳴著栽倒。但是,他們毫不退縮,一往無前地衝進了德國人的陣地。所有的中國人目瞪口呆。所有的英國兵蹦起來一邊往前衝鋒,一邊用激動的罵聲為哥薩克們大聲喝彩。戰鬥結束,一個哥薩克騎兵團,僅剩下眼前這不足三百人馬的隊伍了。

半個鍾頭後,雨住風止,太陽高懸天上。幾乎每天都這樣來上一兩遭,暴雨過後,立即又是烈日當空,曬得人渾身像個熱氣騰騰的蒸籠。

黎勝兒突然叫喊道:“德國戰俘!快看,快看!”

果然,許多身穿暗灰色軍服的人在英國士兵的押送下,成四列縱隊正迎著他們走過來。走在前麵的,至少有二十名軍官。他們總共有一千人左右。

一些會講英語的德國人向華工們友好地揮動著拳頭大聲喊叫:“結束戰爭!結束戰爭!”

突然,一幕慘劇發生了!哥薩克們拔出軍刀,驅馬闖進了戰俘群中,砍瓜剁菜般地開始了大屠殺。腦袋在地上骨碌碌滾動,鮮血像噴泉般四射。許多人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未死的戰俘狂嚎著四散奔逃。

英國兵“哇哇”叫著對空鳴槍,但是上帝也無法製止哥薩克人的凶暴。他們對每一個逃跑的德國人緊追不舍,直至劈開他的腦袋。他們的鬥篷高高揚起,像凶猛的禿鷲在曠野上叼食著一隻隻無力反抗的小雞。

魯斯頓上校氣得發狂,但他毫無辦法,隻能不住聲地咒罵著:“魔鬼!魔鬼!……啊,怎麽能幹出這種公然違反戰爭文明準則的卑劣行徑!”

一個德國兵不顧一切地衝進了華工隊伍裏。

“保護他!”魯斯頓上校厲聲吼道。

華工們立即用身體將他圍了起來。德國人臉色蒼白,目光淒迷,其聲微微,痛苦地、斷斷續續地用英語說道:“我才……十六歲……我是……自願繳械的……別殺我……啊啊……別殺我啊!”

趙中玉扒下他的軍服,從背囊裏飛快地掏出一件黃哢嘰布衣服給他穿上。

哥薩克們幹得幹淨利落,不到十分鍾,所有的德國戰俘都永遠地趴下了,滿地是觸目驚心的屍體和鮮血……

三天後,戰鬥又慘烈地展開了。

一切能夠燃燒的東西都在燃燒。火光把黑夜照得通明。防線相互突破、扭結在一起,到處是混戰的士兵,敵我雙方隻能從喊殺聲和鋼盔的異同來分辨。

魯斯頓上校率領華工四川營,冒死從穀底的一個小村莊衝出來,奔上了村子旁邊的一道高高的山梁。

魯斯頓上校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謝天謝地,我們總算逃出地獄!被德國人堵截回去的英國人與印度人,很快便被濃煙烈火包圍了。華工們眼睜睜看著,卻毫無辦法。

呆在山梁上,魯斯頓上校仍不放心,彈藥有限,幾乎沒有口糧……聽上去,四麵八方好像都是德國人。雖然華工們趕緊築起一道胸牆,但德國人的迫擊炮和機槍從對麵打來,他們等於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之下……隊伍死傷慘重……在這漆黑的深夜裏,除了留神以外再無辦法。但是,三個鍾頭後,他們終於挖出了一條塹壕。

“他媽的!我們的坦克呢?軍隊呢?都跑到哪裏去了!”袁公劍大罵起來。

“看來情況不太妙。”魯斯頓憂心忡忡地說道,“弟兄們,我們目前唯一的生路就是死守陣地,等到天亮。我要求你們,任何情況下也絕不向德國人投降。”

天亮後,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在他們前麵,是一道寬半英裏,長無盡頭的槽形盆地。德國人占據著對麵的山梁。盆地中央的一個小村莊和散落在田野上的幾戶人家,已在昨夜的炮火中變成焦黑頹塌的一堆堆破爛。靜靜流淌的小河上,漂浮著汙穢的亂草雜物和浮屍。

戰鬥進入了持續數日的膠著狀態。雙方的援兵源源不斷地開上來。這一道狹窄的盆地成了地獄之門。雙方輪番進行著一次次自殺性的衝鋒,但每一次都以在盆地裏鋪下一層新鮮的屍體而告終。烈日如火,整整五天沒有下過一滴雨。在這洪爐般的溫度裏,瘧疾和痢疾開始使雙方的死亡人數增加。而更為嚴重的,是缺水的威脅。

魯斯頓上校的精神完全垮了。他手下的中國人僅剩下一百多人,而這點幸存者,也是整天趴在戰壕裏,籲籲喘息,虛弱得簡直不能用步槍對敵人射擊。

黎勝兒埋著頭,跑到趙中玉身邊:“趙師爺,還有煙麽?給我一支。”

趙中玉掏出揉得皺巴巴的半包煙卷遞給他,有氣無力地說:“拿去吧,我還有。”他的嗓子眼裏像塞進了一把沙子。他突然悲哀地說道,“勝兒,看樣子,我們……都得死在這裏了。”

“死……就死吧,那麽多弟兄都死了,還在乎多我一個。”

“咳,媽媽的,喉嚨裏火苗亂躥,德國人要讓我先泡在小河裏喝個夠再朝我開槍,我都願意。”

再無話說,趙中玉仰靠在壕沿上,閉上了眼睛。正午時分,烈焰當空,瞳仁裏跳動著一個個迷離的光團。

一種前所未聞的臭味四下飄散,逐漸充斥了整條戰線。

這是長時間曝曬於太陽下的上萬具屍體散發出來的惡臭。

這一天曙色初起的時候,老天突然陰沉下來,天邊甚至響起了令人振奮的雷聲。戰線出人意料地開始了寂靜。雙方的士兵似乎都倍加珍惜這一點充滿希望而且難得的寂靜。

趙中玉醒來了,他和四川營殘存的弟兄們全都待在第二道塹壕裏。在他們身後的一大片開闊地上,已經壘起了上千個小墳墩,每個小墳墩的頂部都倒扣著一個淺盆形鋼盔,那景象看上去無比淒涼。

“趙師爺,你怎麽啦?”

他兀地醒來,袁公劍關心地望著自己。

趙中玉喃喃回道:“我有點……迷糊。”

“想家了?”

趙中玉揉了揉眼圈,沒有回答。他看了看遠遠的塹壕,弟兄們全睡著了,一個個像黃布口袋似的搭在壕沿上,手裏依然緊緊抓著步槍。魯斯頓上校卻像個刺蝟蜷成一團,縮在塹壕裏,白發蒼蒼的頭顱歪歪地耷拉在胸前,嘴巴微微張開,幾滴渾濁的口涎,順著嘴角流下,依依地垂掛在多皺的臉頰上,燦爛若金豆子。說他睡熟了,倒不如說他正處於一種半昏迷狀態更為準確。

“趙師爺,你看上校的睡態,真慘呐,這麽大一把年紀的人了,咳,要不是這場戰爭……”

“袁營長,我問你一句話,你怕死嗎?”

“怎麽?”

“我問你,如果擺在你麵前的隻有死亡或投降,你選擇哪樣?”

“你瘋啦!難道你忘記了戰地條例?”袁公劍說完,膽怯地溜了一眼魯斯頓上校。

“我和你談的是我的心裏話,管它什麽條例不條例!!”

“你苦,難道我心裏會好受?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你我還是人?”袁公劍也激動起來,“可是,我們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們的**在英國人、在魯斯頓手裏攥著……言降者,格殺勿論,隻有在這殺氣騰騰的條例麵前,我們才能與外國人平等……趙師爺,如果橫豎是一死,我看倒不如死在德國人槍口下,好歹也用自己的命,去為中國人爭個臉麵!”

“你這句話,算是說到我的心裏去了。”趙中玉感慨萬端地伸出手去,在袁公劍肩膀上久久摸挲著。

趙中玉繼續說下去:“我們中國人的可悲也就在這裏。每一個華工都明白這個道理,我們扛槍打仗不是為了自己的祖國,相反,我們仇恨它,詛咒它!可是,我們卻完全沒有辦法否認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外國人罵我趙中玉,我可以忍受;可要把我趙中玉當成一個中國人來罵,我會馬上跳起來和他拚命!沒有什麽能比人更複雜,也沒有什麽能比人更簡單的了。”

“唉,中國人,我們這些可憐的中國人呐!”

“一個人可以不要臉,但是一個民族卻不能不要尊嚴。我們正是為了祖國這張臉麵,潑出性命去和德國人去殺、去拚、去死……我們有十五萬中國人在西線上啊!你看看這一片墳堆,那裏麵也埋著我們營裏的幾十個弟兄……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永遠地留在這異國的土地上了,他們的冤魂也回不到自己的家鄉了。啊,中國、四川、榮昌……我的家鄉……家鄉!我的家人,我的筱竺!一想到它,就忍不住想嗷嗷痛哭一場!”

一個傳令兵從第一道塹壕跑了過來。

立即,全體華工沿著塹壕飛快地向前沿陣地跑去……

拿著鎬,提著鍬,一隊隊渾身上下僅穿著一條褲衩的士兵與勞工爬出戰壕,無聲而忐忑不安地向著盆地下走去。黏糊糊,滑膩膩的惡臭一刻不停地向著雙方陣地漫湧而去,使人吃不下任何東西。

可怕的瘟疫已經開始流行,每一個士兵都為之恐懼。惡臭與瘟疫決不偏袒任何一方。在這樣的情況下,英軍陣地首先出現一個手執紅十字小旗的軍官,去到盆地中央那條既淺又窄的小河邊站住了。過了不一會兒,德軍陣地也出現了同樣手執紅十字小旗的軍官。他們隔著小河進行談判。協議很快在口頭上達成了。由雙方士兵與勞工組成各自的安葬隊掩埋陣地前沿的死屍;任何安葬隊員不能越過中間地點的小河;安葬隊員一律隻穿褲衩;塹壕裏的士兵不準把頭伸出胸牆之上。雙方的談判軍官都鄭重地以帝國軍人的榮譽對協議的執行作了擔保。

簡短的停戰差不多是超現實主義的。但這個並不嚴謹的協議雙方均未嚴格執行。當安葬隊員進入盆地後,塹壕裏冒出了無數刺刀和士兵的腦袋。緊張不安的氣氛籠罩了整條戰線。

剩下的一百二十七名四川營的華工也參加了安葬隊。他們走在錫克人的後麵,在他們後麵,是英國人和埃塞俄比亞人。那情景真像是一次奇特而場麵宏大的國際人體展覽,那麽多**著身子的人在鋪滿腐屍爛肉的大地上蠕動,白的、黃的、黑的、胖的、壯的、瘦的……走在最前麵的錫克人突然歡呼起來,呼隆一聲向著小河跑去。所有的安葬隊員全亂了套。

趙中玉虛弱得幾乎跑不動了,當他狂喘著奔到小河邊上,看見長長的河灘已經臥滿了**的身子,所有的人都把頭伸進了河裏,像幹渴已久的牛一樣狂喝暴飲。喝夠了的,則用手把河水往頭上、身上猛澆。他們顯得那麽痛快,那麽興高采烈。

對麵的德國人也大呼小叫地衝到了小河邊,滿河一片水花。

趙中玉不顧一切地趴了下去,他的腦袋、胸膛、肩膀全泡在水裏……啊,水,涼津津賽過甘露般的水啊!他毫不顧忌被千萬隻手攪起的泥腥泡沫,拚命地喝了個夠。當他昂起頭來,看見了對麵滿地躺著的德國人,他們也同自己一樣有著毫無區別的四肢、腦袋和身子……啊,人!難道母親忍著巨大陣痛生下這些**著身子的人,就是為了讓他們長大後相互殘殺嗎?人是多麽的可親可憐而又可憎可恨!

趙中玉喝夠了,肚子脹得像個壇子,再多一滴水也會溢出來,但他仍然浸泡在水裏。他舍不得離開水,離開水給他帶來的巨大快感。沙子柔軟軟如綿,水流輕拂皮膚,感覺是那樣的甜蜜舒坦而鮮明。

陡地,他的瞳孔發直,跳了起來,緊靠在他身邊的,是一具早已腐爛的英國士兵的屍體,已經腫脹得像皮球一樣,手和發泡的麵孔是烏黑的,頭皮被揭掉了一大塊,裏麵爬滿了白生生的蛆,一股黏稠的屍水正向他剛才喝水的地方流去……啊,哪兒才隻這一具屍體呀!沿著河灘幾乎都是死屍,活著的人卻毫不忌諱地趴在死人身上,像痛飲法國香檳似的痛飲著混合著屍水的河水。頓時,他的胃裏倒海翻江,把剛才喝下去的河水,“哇哇”地吐了出來。

這也是一種瘟疫,頃刻間滿河灘到處都有人在嘔吐,在呻吟。

終於,河灘上的喧囂結束了,人們又回到了慘烈的現實之中。安葬隊員四下散開,一部分人首先用鎬和鍬在盆地上挖掘出一個個巨大的坑,其他的人則把屍體搬運到坑邊,再扔進坑裏。

“我再也不能吃東西了……我完了……今後無論多好的東西……也充滿了腐屍的惡臭味!”袁公劍吃力地抓住一具屍體兩隻腳踝,哀哀地對趙中玉嘮叨。

趙中玉目光呆滯,抓住屍體的雙肩機械地往前移動。此刻,他覺得自己也好像變成了一具猙獰醜陋的腐屍。

傍晚的時候,最後一具屍體被扔進坑裏。

這時一聲槍響打破寂靜,微弱的槍聲比晴空霹靂更震懾人心。

在這萬分不安的時刻,所有盆地上的人除呼吸外,停止了一切活動。

空氣凝固了許久,再沒有聽到第二聲槍響,於是才明白那是一位冒失鬼的槍走了火。大家緩過氣來繼續完成了餘下的工作。當盆地裏聳立起無數個巨大的墳堆後,他們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塹壕裏。

兩分鍾後,防線的某個地方一支步槍開火了,戰場上又再次響徹了槍炮聲。

魯斯頓上校帶領四川營接連翻過了兩道山梁,看見了公路上湧流不息的戰車與隊伍。他看見協約國士兵已經在多處地方突破了德國人的防線,但德國人並沒有退卻,他們正在和進攻者殊死搏鬥。暗灰色的士兵正源源不斷地從他們的第二道防線增援上來。眼光掠過平原,他看到整個西方的地平線被無數跳躍的閃光照得透亮,德國人的第二道防線左右延伸,長無盡頭。

魯斯頓上校喊道:“弟兄們跟著我,千萬不要跑散了。”

他們飛快地從斜刺裏往三百碼外的那個隻剩下殘牆斷壁的村莊跑去,在一堵斷牆後麵,看見六名美國士兵全都已經死去,兩挺哈乞開斯式重機槍卻完好無損。

這時候霧已消融在水汽蒙蒙的草梢上。魯斯頓上校把頭伸出斷牆壁,從望遠鏡裏看見對麵五百碼的地方有四輛德軍重型坦克成梯形向他們爬來。

在坦克後麵,一支輕型炮隊已經拆下前車。上校清楚地看見了正在大炮旁邊忙碌的德國士兵。走在坦克旁邊的,是三個騎馬的軍官。

華工們頓時緊張起來。

然而,幸運的是一顆炮彈掠過他們的頭頂,在德國人的隊伍裏爆炸了;緊接著又是一顆;又是一顆。兩輛坦克轟地燃了起來。其中一輛坦克左邊的履帶豎在空中,好像一條準備襲擊的眼鏡蛇。

華工們所有的武器一齊向德國人開火了,六挺劉易斯輕機槍與兩挺哈乞開斯式重機槍疾風般的掃射聲聽起來令每一位華工心花怒放。

兩輛坦克冒著中國人的槍林彈雨直直地衝了過來。接連不斷的射出的炮彈,打得村子裏樹倒房塌,殘磚碎瓦四處亂飛。幾位弟兄拿著手榴彈不顧死活地衝上去,但還未靠近坦克,就被射擊孔裏射出的子彈打倒在地。滾動的灰塵嗆得魯斯頓上校“吭吭”直咳。身邊的中國人全已經死去。他站起身來,看見袁公劍和十幾位華工臥在另一堵斷牆下,還拚命地向坦克射擊。他剛想跑過去,但不知什麽東西打在他的腳踝上,好像被騾子猛力地踢了一腳似的。肚子也火燒火燎地疼得厲害。他用雙手緊捂住肚子,蜷了下去。血水從指縫間往外噴出……他非常激動,透過煙塵,他看見德國坦克正飛快地向他壓來。他大叫一聲,慌忙從地上爬起,沒命地往村外的平地上跑去。坦克推倒斷牆,從英國人、美國人和中國人的屍體上碾過,向他緊追不舍。

另一輛坦克推倒了袁公劍前麵的斷牆,沒死的華工一哄而散,坦克上的兩挺機槍不停地對著他們的背影噴吐著火舌。

提著機槍往回奔的袁公劍突然站住了。一小隊背著噴火器的英國人正迎著他跑了過來。他回過頭去———是上校的尖叫聲使他回過頭去。他這時離坦克已經很遠。眼前再沒有一個活著的中國人。他看到了一幅令他肝膽俱裂的場麵:魯斯頓上校的鋼盔顛掉了,皮靴也跑掉了一隻,他正捂著肚子沒命地往前狂奔,高瘦的身子像一根彎曲的枯竹,滿頭白發向後飛揚,他跑起來一瘸一拐,東偏西倒,與其說是跑,不如說像隻袋鼠一樣往前直蹦。坦克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響聲寸步不離緊追不舍,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上校———!我來啦!”袁公劍狂吼一聲,向魯斯頓上校衝去。

他讓過上校,端起機槍對準坦克猛烈地掃射,子彈在鋼板上濺擊出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響。

坦克扭過頭來,向著袁公劍追去。

袁公劍此時已如同瘋魔,他一邊射擊一邊狂怒地大罵:“來吧,德國人!老子和你們拚了!”

就在坦克馬上要將袁公劍碾倒的那一刻,他扔掉已經打空了的機槍,就地一滾,眨眼間,坦克已從他旁邊碾了過去。

魯斯頓上校得救了,他跑到一個小池塘邊,看到坦克中了英國人的**燃燒劑,像個火球似的在平原上亂竄。幾個坦克手從炮塔頂部鑽了出來,剛剛落地,就被一陣亂槍打死。

他虛脫般地癱倒在地上。滿地是粉紅雪白的花瓣,他吃力地仰起頭。

原來,他躺在了幾株鮮花盛開的木芙蓉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