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中外記者招待會上驟起風波

未及破曉,霏霏細雨便住了。這場小雨潤濕了地皮,鬱鬱蔥蔥的萬靈山中也因此顯得更加清新空靈,但卻絲毫未解萬靈寺的缺水之苦。

賀白駒率部圍住老鷂嶺,斷水斷糧,使蕭天漢大惑不解。趙中玉進駐榮昌縣城,正與楊森談判,賀白駒怎敢如此凶橫大膽?難道他就不怕我蕭天漢撕西票麽!他尋思這必是賀白駒公報私仇心切,不顧楊森命令而一意孤行。想到此,他更為惱怒,我蕭天漢憑著手中西票能鎮住國民政府,壓住楊森,難道還嚇不住你一個小小的賀白駒?故而這日天一亮,他便叫韓長生前去知會賀白駒,以撕票要挾,迫使官軍讓他們下河取水。他主意已定,賀白駒倘敢不允,他立即撕掉一張西票,看他賀白駒有幾個腦袋去挨楊森的槍子兒!

此刻,韓長生率領一隊擔著水桶的小匪,正往嶺下走來。

一行人逶迤來至橫跨在瀨溪河上的大榮橋西橋頭,韓長生讓手下與守山的弟兄掩蔽好,他跳上一墩岩包,向著大榮橋東頭的官軍陣地高聲喊道:“我奉蕭舵爺之命,要見賀白駒,你們快去通報。”

隔了一陣,得到官軍同意,韓長生遂帶著兩名弟兄從石包後出來,出了關口,下到瀨溪河邊,雄赳赳氣昂昂上了大榮橋頭。

此刻,賀白駒已經得報登上了萬靈鎮寨牆上。站在城樓上,居高臨下,可以俯視大榮橋和瀨溪河西岸萬靈山的情形。

他盯著對麵橋頭上的三個土匪,心中早已拿定主意。他係楊森愛將,楊森此番來到榮昌,已將全盤計劃告知於他。他也得知楊森與外國使節的交易進行得不順利,列強若不提供軍火金錢,不但進攻成都成為泡影,全軍數萬官兵的生命也岌岌可危。近日來,他也為此而心焦如焚。川中大勢,原是群雄並立,前不久一場大戰,楊森先勝後敗,被迫退守沱江以東,劉湘卷土重來,不顧川北土皇帝田頌堯正獨自與進入四川的紅軍苦戰,四方網羅人馬,突然向他的親叔叔劉文輝發起進攻,奪占了劉文輝在川南的地盤,將其逐到地處邊荒遠角的西康省。眼下又欲乘勝打過沱江,將楊森這一年多來的最強勁對手徹底鏟除。

昨天夜裏,賀白駒已接到楊森派人送來的手令,叫他設法迫使蕭天漢撕掉一兩張西票,以此恐嚇外國使節,促其盡早就範。

而眼前,機會卻自己送上門來了。

可憐韓長生死之將至而毫不知曉,他與蕭天漢一樣,自恃西票在手,賀白駒斷不敢加害於他。

韓長生走上大榮橋,一見賀白駒的麵,就氣勢洶洶地喝道:“姓賀的,我家舵爺命我前來知會於你,我部弟兄馬上要下河取水,你馬上下令,叫你的部下不要作梗。”

賀白駒本是一剛烈漢子,怎能容得下一個毛頭草寇在他麵前張狂,立即拔槍在手,罵道:“雜種,你死到臨頭,還敢囂張!”

韓長生當他不敢,傲然大喝:“我諒你蝦子不敢開槍!”

這時,一位騎者從官軍陣地後麵的田壩上遝遝奔來。馬背上,正是奉命回山送信的袁公劍。

眾官軍一擁而上,將韓長生等人的武器繳下。

赤手空拳的韓長生正在怒罵賀白駒,見袁公劍飛馬趕到,急忙仰頭大叫:“袁公劍快走,狗日賀白駒要下黑手!”

話音剛落,袁公劍隻聽一聲槍響,韓長生已是一頭鮮血,栽倒在橋頭上。

袁公劍大驚,掉轉馬頭往回飛奔,連發數槍,擊斃了幾名企圖攔截的官兵,才落荒而去。

官軍騎手亂紛紛躍上馬背,急欲追殺。

賀白駒揮揮手:“不用追了,讓他代我去榮昌城裏報個信吧。”隨後大步走到兩名小匪跟前。

兩名小匪橫眉瞪眼,大罵不止。

賀白駒卻把槍插回槍套,冷冷道:“我留你二人一條性命,馬上將屍體抬回去。告訴蕭天漢,不要以為他手握西票,就捏住了我們的睾丸,我賀白駒,神鬼不懼,早晚要送他上西天!”

榮昌縣城興隆茶館大廳裏,趙中玉與楊森高踞主位,並排而坐,旁邊是一位女翻譯。

麵對中外記者和外國使節,趙中玉侃侃而談:“蕭天漢等,世居萬靈山中,遭時不造,無以為家,始嘯聚山林,據鐵關口等九村十八寨,保境安民。至鐵關口被陷,萬靈寺遭圍,同人悉將就死,萬不得已,始有在瀨溪河上劫英輪拉西票之舉。明知獲罪匪淺,然鋌而涉險,無非以求死裏逃生……”

說到此處,趙中玉稍微停頓了一下,眼光在濟濟一堂的中外記者和外國使節的臉上、頭上逐次掠過。

滿堂寂然,記者們全在認真聆聽和記錄著他的講話。

一種無與倫比的非凡心緒,瞬間滲透了趙中玉的全身。他看了一眼身邊的楊森,繼續言道:“今者,楊將軍與外國公使團推出的領銜代表安德魯先生,已部分答應我方提出的條件。為示我方誠意,明日我隨官軍運送物資的車隊返回萬靈寺後,立即將西票釋放三分之一。至於以後事宜,待我與我部首領蕭天漢商議後,再與政府作進一步談判解決。”

趙中玉言畢,滿堂便泛起了一片嗡嗡營營的議論聲。

一名男記者率先站起,用法語發問:“趙先生,我是法蘭西共和國《費加羅郵報》駐上海記者。我了解到你曾遠赴歐洲,與‘協約國’軍隊並肩作戰,並因作戰英勇獲得了維多利亞女王勳章。而此次你部所擄的肉票,全都是昔日協約國友邦的人民。趙先生,你不覺得這於情於理,都讓人無法理解嗎?”

趙中玉也用流利法語笑答:“兩者可謂此一時,彼一時也。昔日我十五萬中國勞工在西線浴血沙場,為協約國賣命,三年炮火,死傷可謂慘重。可是在巴黎和會上,協約國所謂的友邦們,不僅未分給同屬戰勝國的中華民國一星半點勝利果實,反而縱容日本,從戰敗的德國人手中強占去我國的膠州灣。請問記者先生,你覺得這樣的情理,通,還是不通?”

法國記者頓時語塞,滿麵羞愧地坐了下去。

外國人盡皆發窘。中國人揚眉吐氣。連楊森也為趙中玉如此漂亮的回答所折服,讚許地點了點頭。

一位金發碧眼的女記者陡地站了起來,用英語咄咄逼人地問道:“我是英國《泰晤士報》駐南京記者。趙先生,瀨溪河劫案,震驚世界,貴國政府已將此列為頭

號要案。請問你對此案的最後解決,是否樂觀?”

趙中玉斂去笑容,直視著女記者,馬上改以一口漂亮的英語針鋒相對:“如果我的理解無誤,小姐的話語裏似乎帶有一點威脅的意味。不過,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鄙人非常樂觀。因為在此之前,政府視我等若棄履,而今卻派來威震一方的楊森將軍,與鄙人在中外媒體麵前平起平坐,共謀解決此事之方案。僅此一點,就可見政府對我部所施的浩**天恩了。”繼而調侃道,“當土匪當到這個份上,全世界能有幾何?美麗的小姐,就連貴國曆史上家喻戶曉的巨匪俠盜羅賓漢,可能也遠不及我眼下這般八麵威風吧?你想想,在下還能有理由不樂觀麽?”

記者們哄堂大笑,唯楊森哭笑不得。會場頓時活躍起來,中外記者爭先恐後向趙中玉提問和拍照,竟把官高權重的楊森冷落一旁。好個趙中玉,從容自若,談笑風生,時而法語,時而英語,頭腦機敏言辭犀利,連珠妙語洶湧澎湃。把個楊森聽呆了,看傻了,心中暗暗感歎:“想不到這小小榮昌,竟有如此藏龍臥虎之輩!”

如果說在與趙中玉初次見麵時,他就對此人產生了強烈的好感,而此時此刻,則更加堅定了他的決心:此人之才能,絕不亞於一旅精兵,無論如何,他要將趙中玉延入帳下,為自己效力。

整個記者招待會,趙中玉出盡風頭。就在臨近尾聲時,大門外突然騰起一團嘈嚷。

“媽的,快讓老子進去!”一個粗魯的嗓門在叫喊。眾皆驚愕。

隻見袁公劍與幾個正拚命阻攔他的官軍警丁扭扯著衝了進來。

袁公劍大吼:“趙軍師,莫同他們白費口水了!賀白駒和洋鬼子屯兵萬靈鎮,圍了萬靈山,見了下山取水弄糧的弟兄舉槍就打。就剛才,韓長生已經被賀白駒打死在大榮橋頭上,我拚了老命,才衝了出來!”

趙中玉聞言大怒,逼視著楊森問道:“楊軍長,這事你怎麽解釋?”楊森佯作鎮靜:“真有這樣的事情?”

袁公劍大罵:“你這老雜毛,打我們的陰陽拳,還假裝糊塗!”

幾個官軍衛士與胡之剛等一幫黑皮警丁衝上前去,將袁公劍架住。

關氏兄妹“刷”地抽出雙槍,以身體掩住趙中玉,四管黑洞洞槍口對準楊森,口中大喝道:“誰敢亂動,我立時要了楊森老命!”

幾名官軍衛士,急將楊森護住。

相逃出客棧大門。

楊森一看不好,厲聲疾呼:“本軍長在此,大家不許亂動!”待秩序穩定,楊森遂平靜地吩咐胡之剛等:“把人放了。”

趙中玉大步走到那幫外國公使跟前,氣勢逼人地問道:“安德魯先生,作為出麵調停的外國公使團領銜代表,如今你可明白中國政府是何居心了麽?”

“楊將軍,你的部下怎麽搞的?中國政府的命令,你們就是這樣執行的嗎?”安德魯走到楊森麵前,聲色俱厲地喊叫。

“大膽賀白駒,竟敢違抗我的命令,破壞談判!”楊森裝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大聲喝道,“李副官長,你馬上趕到萬靈鎮傳我命令,著即將賀白駒降職查辦,以瀨溪河為界,不準與蕭天漢部再發生任何摩擦。”

“是。”李江副官長銜命而去。“鄭縣長。”楊森喊道。

“卑職在。”

“言必信,行必果,為人處世,誠信當為立身之本,何況處理此等國家大事?談判中已經答應了飛龍會的條件,務必兌現。你立即設法征集大米百石,肥豬百頭,並寒衣五千件。明日一早即派警備隊押送上山。”

鄭稷之麵有難色,小心言道:“將軍,肥豬大米,卑職今日即可辦齊……可五千件寒衣……一夜之間,卑職就算把全城裁縫弄來加班加點地幹,也無法趕製得出來呀。”

楊森道:“趕製不及還可下令滿城收購,隻要不破不爛,能夠禦寒即可。”趙中玉在一旁冷笑不語。

鄭稷之轉過身來,幹笑了兩聲,說道:“趙先生,鄙人已在寒舍備下薄酒,恭請楊軍長與趙先生小酌,還請趙先生賞光。”

趙中玉眉頭一皺,正欲拒絕,沒想楊森撫肩笑道:“前日月夜敘談,老夫尚未盡興,今天正可借鄭縣長一方寶地,暢所欲言。哈哈,拳頭尚不打笑臉,鄭縣長這地主之誼,趙先生不可不領吧。”

“全都給我滾出去!快,快!”

十二名西票被一群嘍囉連掀帶打地趕出齋房,來到山門處。

數百條漢子,列隊肅立,殺氣騰騰地瞪著他們,氣氛壓抑而恐怖。一見眼前情景,西票們全都像打擺子般顫抖起來。

“天呐,難道他們……要殺掉我們!”艾特麗絲恐懼地喊道。

他們看見幾個嘍囉正在一旁鬆林邊挖土坑,一具已經用穀草捆好的屍體放在一邊,正待安葬。

蕭天漢大步走到西票們麵前,恰似一尊凶神般喝道:“跪下,全都給老子跪下!”

多佛倫用生硬的中文戰戰兢兢問道:“請問,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你他媽的問個!”蕭天漢話到手也到,“啪”地一掌扇去,多佛倫牙齒被抖掉了兩顆,口中鮮血湧流。

西票們嚇壞了,忙不迭地跪在了韓長生的屍體麵前。

蕭天漢轉過身去,“咚”的一聲也雙膝一屈,跪在地上,淚流滿麵地喊道:“長生,我的好兄弟,我蕭天漢對不起你,對不起韓爺,讓你慘死在賀白駒手裏。你放心……去吧,天漢一定要親手砍下賀白駒的腦袋,再來墳前祭拜你的亡靈!”

屍體被放進坑底,泥土一鏟鏟落下。洪真孝舉槍喊道:“鳴槍!”

“慢!”蕭天漢猛地跳起來,止住鏟土的嘍囉,然後轉過身子,一對怒眼,緩緩在幾名外國女人質的臉上掠過。

“我兄弟跟我出生入死這麽些年,我不能讓他死了還是條光棍,到了陰曹地府也沒個貼身人照應。”他大聲咆哮,“今天,我要為他結陰親,為他娶個洋婆娘!”

幾個外國女人嚇得鬼哭狼嚎。

“你———給我滾出來!”蕭天漢衝上前去,當胸一把抓住那個患了肺炎的葡萄牙女子,將她拖出來扔在地上。

幾名土匪一擁而上,用繩索將“哇哇”哭喊的女子連頭帶腳捆在韓長生的屍體上,然後放進土坑,一塊掩埋。

葡萄牙姑娘嚇得靈魂出竅,拚命掙紮哭喊。

鮑威爾挺身而出,向著蕭天漢高聲喝道:“我抗議,我向你們提出最強烈的抗議!你們必須停止這種慘無人道的野蠻行為!”

蕭天漢一拳將他擊倒:“你他媽的吼個啥?活出命後再去找中國政府抗議吧!”

艾特麗絲與鮑威爾太太嚇得癱倒在地,歇斯底裏地尖叫。

貝爾亞牧師舉眼向天,老淚縱橫,不停地在胸前畫著十字,呢喃著祈禱:“魔鬼出現在東方了,萬能的主啊,快拯救你迷途的羔羊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