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風流將軍的人生體味

待到夜色降臨,一乘滑竿穿街過巷,將趙中玉送進天主教堂大門。

隨同前往的隻有關氏兄妹。關五香今夜著了男裝,與哥哥穿同樣的密門對襟短靠,頭纏青紗帕,腰紮五花靠帶,腳蹬黑色皂靴。

圓月高懸,銀了天主教堂後花園的小橋流水,銀了竹篁假山。

樹影花叢中,酒案已經備好。

楊森換下戎裝,穿一襲白色夏布長衫,手搖一柄絲綢麵折扇,足下蹬一雙薄底貢麵圓鞋,看上去和氣可親。見趙中玉步下滑竿,竟然在眾侍衛麵前紆尊降貴地急步迎上,親切招呼:“來了,中玉小弟。”

趙中玉見四下裏站著身背短槍的侍衛,將手中折扇“嘩”地一收,話中有音地說道:“將軍大人召見,今晚即便是鴻門宴,我也不敢不來呀。”

“趙先生說笑了。請,請。”

趙中玉坦然落座,關氏兄妹腰間各插兩支德國造二十響,在他身後三丈開外並肩而立。

二人把酒寒暄,三杯過後,李副官長傳上一懷抱琵琶的年輕絕色女子,在石欄前一張紫檀木花凳上坐下,十指輕拂,柔聲彈唱。竟是劉禹錫任川東夔府縣令時寫下的一首竹枝詞。

竹枝苦怨怨何人?

夜靜山空歇又聞,

蠻兒巴女齊聲唱,

愁煞江樓病使君。

女子聲音清甜婉轉,將一支苦曲,唱得來纏綿悱惻,扣人心弦。

楊森臉上隱隱有慍態,待女子一曲歌畢,卻故作喜色地讚道:“梨花一枝春帶雨,大珠小珠落玉盤。好,好!”

歌女嬌羞地移步上前,把壺與楊森、趙中玉斟酒。

趙中玉注意到歌女強作歡顏的臉上,卻分明透出幾分悲切之態,遂客氣道:“不必勞煩,由我自己來吧。”

楊森本係海量,與趙中玉對飲三杯後,卻故意裝出一副小醉微醺,真情畢露的樣子言道:“老夫平素滴酒不沾,可今日有幸能邀小弟來此對月小酌,正可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世人都知道,老夫係行伍出身,這麽多年的殺伐征戰,死去活來,讓我認定了一個道理,開疆拓土,占地稱王,要想成就一番偉業,槍炮固然重要,錢固然越多越好,可這些都不是決定勝負的根本,最最重要的,是人,就是趙兄這種不同凡響的人中之傑、青年才俊。”

趙中玉道:“軍座過譽了,中玉哪裏算得什麽人物才俊。”

楊森道:“本夫不才,帶兵打仗,齊家治國平天下,靠的不過是一本《水滸》,一本《三國演義》。劉備三顧茅廬,終得孔明相助,方能三分天下;宋公明官不過一小小押司,卻能以義服天下,盡收天下英雄之心,最終坐上水泊梁山頭一把交椅。老夫於這亂世之中,要想成就宏圖大業,做一青史留名之人,不效前朝古人榜樣,求賢若渴,焉能成功?中玉老弟如此一個聰明絕頂之人,莫非還聽不出老夫這番高山流水之音麽?”

趙中玉沒想到楊森剛一和自己見麵,便使出了這種不加任何掩飾的拉攏手段,不由得心中暗笑,言道:“將軍實乃慧眼,惜乎中玉絕非明珠,豈敢奢求將軍抬愛?不過,今晚得此良機,能當麵聆聽將軍教誨,讓中玉茅塞頓開,勝讀十年書也。”

楊森道:“趙兄若能與老夫攜手並進,定是出將入相之輩。我怎麽也想不明白的是,以趙兄之雄才大略,何以會去那萬靈山中,與蕭天漢此類頑冥魯鈍的山林草寇為伍?”

趙中玉淡淡一笑:“綠林草寇之中,自古也不乏潛龍臥虎之輩。掐指數來,那梁山一百單八將,那劉邦、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努爾哈赤,哪一個又不是出自山野草澤之輩?”

楊森見趙中玉心存戒意,說話滴水不漏,遂舉杯相邀:“喝酒,喝酒,我們邊喝邊談。”

待趙中玉將酒飲下,楊森才關心地問道:“中玉小弟,我看你眉清目秀,俊朗端麗,一身書卷氣,完全不像個幹渾水袍哥的角色。想必是因著什麽不平之事,身不由己,才上山入夥的吧?”

趙中玉聽了這話,眉棱一抖,突地望著楊森說道:“將軍不知,先父趙慶雲,生前也曾是本縣一顯赫人物,生平最恨土匪,隻可恨那狗官鄭稷之……”

趙中玉一張嘴恰似閘門大開,心中深仇大恨,如潮水般湧流而出。末了,他說道:“像鄭稷之這樣的民國罪孽,貪贓枉法之徒,政府不僅不將其斬首示眾,替我父報仇,為百姓申冤,反而長期委以重任,任其**一方,禍害百姓。我從歐戰前線攜功而返……唉,想不到剛回到在海外時讓我魂牽夢繞的故鄉,鄭稷之竟然公報私仇,欲將我公開大辟,幸得蕭天漢仗義相救,劫了法場,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如此,我才投靠飛龍會,成為和蕭天漢生死與共的弟兄。”

楊森歎道:“官府庸劣,真是逼良為匪,逼良為匪啊……不過,”話鋒陡地一轉,“倘若本人出麵主持公道,還你一個清白之身,保你一個錦繡前程,你意……又將如何呢?”

趙中玉一怔:“將軍,此話怎講?”

楊森道:“如今國家恰逢多事之秋,本軍長正四處延攬人才,意欲為國效力,於亂世中幹出一番宏偉事業來。我看中玉小弟儀表出眾,文韜武略齊備,實乃一曠世難得之人才,故而有心請你出山,協助本軍長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至於你的前程嘛……嘿嘿。”

趙中玉正色道:“將軍此言不妥,人各有誌,不能強勉,蕭天漢雖係草澤之人,卻是中玉眼裏一巍巍豪傑,曠世英雄。他率手下劫了法場,對我有救命之恩,且待我情同手足。我今日奉他之命,前來與官府談判,怎能背主求榮,作一萬人唾罵之無恥之徒?”

趙中玉態度凜然,一腔話擲地有聲。

“好一個趙老弟!義節可風,義節可風啊!”楊森聞此言大為感慨,“本軍長剛才不過故意小試你一下,果然得見你胸中懷有一顆耿耿忠心。啊,難得……真是難得!”

趙中玉道:“中玉不才,卻也認真習過幾年武,讀過幾年書,又到歐羅巴打過幾年洋仗,武德義風,聖賢教誨,須臾不敢忘懷。也正是靠著這兩條做人準則,中玉涉身處世,方能做到行無愧怍。”

趙中玉愈是義氣幹雲,不為所誘,楊森反倒對他好感倍增,繼續說道:“趁這風清月明,美色佳釀,我們何不敞開胸懷,來一推心置腹的交談。”說到此,楊森向副官侍衛們揮揮手:“你們全都退下吧。”

趙中玉見此,也向關氏兄妹擺擺手,讓他倆也退下。

楊森談興大發:“本夫的身世,自不消說了,報紙書刊,連篇累牘,毀者踏我入地,譽者捧我上天。巴蜀百姓,士林坊間,早已是耳熟能詳。尤其是本夫一人獨擁十幾個大小婆娘的家事,更是讓重慶著名文人江南一葉,演衍成了當代《金瓶梅》、《繡榻野史》之類的黃色小說,還為這小說取了個俗不可耐的名兒,叫做《軍帳紅塵》。老夫麾下部屬一怒之下,將江南一葉抓獲,要楊某將他公開斬首示眾。不成想,老夫不僅毫不生氣,反而重賞了江南一葉三千大洋,並勉勵他再撰新著,續寫老夫經曆。中玉小弟,這本《軍帳紅塵》始而風行巴蜀,繼而風靡全國,你不會沒有讀過吧?”

趙中玉道:“中玉有幸,很早便得以瀏覽。中國有句話叫做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將軍如此處置,實是大智若愚,英明蓋世。那江南一葉雖是用筆野俗,把將軍描寫得猶似**魔一般,卻對將軍的文治武功,雄才大略,也頗多讚美豔羨之辭。小罵大幫忙,此書實為經典。著書人巧借**色之事,讓將軍英雄本色不脛而走,深入千家萬戶,實乃一萬金不可奢求之事,說他有功,自不為過。”

楊森展顏大笑:“英雄所見略同,英雄所見略同!中玉小弟能有如此見解,足見也是一心胸博大,超凡脫俗之輩。”

乘著幾分酒意,楊森興致勃勃大發起感慨來:“孟子曰:‘食色,性也。’子夏曰:‘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偏要將德與色對立起來,說什麽好德不好色,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自欺欺人,不誠已極,朱熹老兒偏偏又要說‘存誠’,你想這種歪論,豈不可恨?那至尊至上的孔聖人也老得發昏,年輕時精血充足,還說過好德如好色,待年老體弱,精血枯竭後又變了副嘴臉,整日裏隻言周禮,不言人欲。不然,刪詩為何以《關雎》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而弄得輾轉反側,神魂顛倒,難道可以說這是天理,而非人欲嗎?”

一番引經據典的宏詞高論恰似黃河之水天上來,震得趙中玉也不由得暗自驚歎,這位十六歲進保定軍校,從此後二十幾年間戎馬倥傯,南征北討的大軍頭,過去在他眼中不過是一介赳赳武夫,今日細細觀之舉止,聞之談吐,想必在那行軍打仗之際,也從未忘記在中軍帳裏,秉燭苦讀聖賢之書哩!

想到此,對楊森的敬意,兀地便添了幾分。

楊森卻是餘興未減,繼續說道:“中國文化,自來崇拜強權,你想那曆朝皇帝,哪一個不是三宮六院,嬪妃三千,臣子百姓除了羨慕他有能耐,誰人還能從道德上去譴責於他?就說那前些時候入據紫禁城的袁世凱,不也大大小小討了十個老婆,還有三個小妾,是他駐軍漢城時,帶回來的高麗貨。山東的張宗昌,官不過一省都督,卻一口氣討了四十二個老婆,其中竟然有十一個金發碧眼的歐洲洋婆子和到中國逃難的白俄,還有三個日本婆娘,一個朝鮮婆娘。一日三餐時,飯廳裏簡直就像在開國際會議。”

趙中玉道:“將軍就算在你指揮的二十軍中,也進不了三甲之位。民間哪個不知,你麾下第七師江湖人稱範傻兒的範紹增師長,不就已經娶了近二十個正式大小夫人麽?至於非正式的,恐怕就得車拉船載了。”

楊森道:“我楊森雖離那英雄尚遠,卻從不諱言生平極愛美色,一口氣討了十幾個大小太太,在軍中本已不是秘密,讓江南一葉流布於肆,反倒讓我部官兵,大長誌氣,有了效法的楷模。英雄美女,自古皆然,看到自己的長官錦衣玉食、美女如雲,豈不是也給了他們一個美好實在的奔頭?懂得穿上這身二尺半,便隻有軍前效命,建功立業,方能加官晉爵,妻妾成群,盡享人間榮華富貴。”

趙中玉道:“將軍所言,驚世駭俗,細細想來,一言一語,卻也盡在俗情常理之中。江南一葉以通俗之文字取悅於民眾,楊將軍以通俗之理論灌輸於官兵,一文一武,倒真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啊。”

楊森自然聽出趙中玉話含譏諷,卻毫不在意,以一種極親切的目光盯著趙中玉,滿含痛惜地說道:“今夜長談,即便不能使君與我結為同誌,共襄大業,卻也讓我見識了中玉小弟偉岸激越之人品與精神,麵對小弟而不可得,讓老夫真是既喜之愛之憐之,又悲之歎之惜之啊。”

趙中玉緩緩道:“將軍,中玉倒想冒昧一問,倘若飛龍會接受招安,政府打算給我們一個什麽樣的編製?”

“招安?”楊森神情一詫,“蕭天漢有這意思?”

趙中玉搖搖頭:“不,蕭天漢絕無此意,不過是我隨便問問罷了。”

“如願接受招安,你部速將實有人數造冊報來。”楊森緊追不舍,“中玉小弟,你實話告訴我,飛龍會現有多少人馬?”

趙中玉略一頓,將手一攤,抖了抖五個指頭。

“五百?”

“笑話!五千。”

楊森舉杯相邀:“老弟,你是在和我玩笑吧?蕭天漢眼下能湊攏兩千人馬,也就頂天了。哈哈,今晚我們把酒賞月,不談公事,不談,不談。幹,幹了。”

老鷂嶺上,月明風清。

蕭天漢與金煜瑤步出萬靈寺山門,緩步來到峰頂上。

山下,蒼山若海,小河如帶。雞不鳴,狗不吠,天地寧靜空朦。而在遠處萬靈鎮方向,一串串火光在夜色中閃爍跳動,恰似猛獸的眼睛。

回山數日來,金煜瑤一直惴惴不安。她不敢將自己已遭鄭稷之**之事告訴蕭天漢,她知道蕭天漢一旦知曉,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叫她去死。對蕭天漢這種爭雄於江湖的人物來說,天下再沒有比自家老婆遭仇人**更大的恥辱了!可惜的是,這一切都萬難更改了。她沒有辦法,即便這奇恥大辱像一塊棱角鋒利的石塊,刺得她心上淌血,她也隻能將它深藏於心底。

數日來縈繞在金煜瑤心中的隻有一個念頭:在蕭天漢得知真情之前,除掉鄭稷之。

此時,蕭天漢也有事要與金煜瑤商量。招安若成,那他蕭天漢從今以後就不單單是萬靈山中的土霸王了,曆代祖宗創下的基業,不僅可以長久地保持下去,而且必將得以發揚光大。趙中玉雖然一時糊塗,對招安提出異議,但他畢竟是個聰明人,很快便轉過彎來,認識到了招安的種種好處,進而真心實意地支持他了。但金煜瑤畢竟係一女流,頭腦即便聰慧過人,但在處理大事上,見認也未必能與自己相比,腦筋也可能不及趙中玉轉得快,再加之她為慧清師太報仇心切,要說服她,看來還真得費上一番口舌。

他現在把金煜瑤叫到峰頂上,目的正在於此。

蕭天漢問道:“煜瑤,我們雖握住了西票,掐住了政府的要害,可是,這件事情總歸得有個了結的時候,你的意思是……”

金煜瑤毫不遲疑回道:“這沒有什麽可說的,官府若不把九村十八寨地盤歸還我們,我們就決不釋票。”

蕭天漢道:“這個嘛……當然。我已叫趙中玉向楊森提出這一條件。不過……我擔心的是,等到我們放了西票,楊森難保不會重新派重兵前來剿殺。”

金煜瑤道:“那有啥呀?反正我們早晚還得和官軍打。”

蕭天漢道:“戰火重開,我們槍少人寡,地盤依舊難保啊。”

金煜瑤道:“怎麽會?這些天,不是有那麽多棚子派人前來聯係結盟麽?想我飛龍會,幾時在江湖上有過這等聲威?”

蕭天漢道:“你咋想得那麽簡單?這幫人全是想趁水渾來摸魚,端起碗來舀飯的,和他們結盟,無疑是引狼入室,開門揖盜。”

金煜瑤也有些著急了,問道:“那,軍師他……莫非就沒有想出個長遠妥當的主意?”

蕭天漢道:“主意倒是已經有了,不過,這次可不是軍師想出的,而是我的主意。軍師當初反對,後來仔細想了又想,才明白過來,轉而支持我的意見。當然,事關重大,我還得先聽聽你咋個想的,才能放手去做。”

金煜瑤詫異地看著他:“哦?你想出個啥子好主意?快說來聽聽。”

蕭天漢道:“趁眼下西票在手,脅迫政府,招安我飛龍會弟兄。”

金煜瑤大驚:“招安?天漢,你要學那宋江?”

蕭天漢道:“煜瑤,你莫著急。我的意思是,我們明裏接受招安,暗地裏積蓄力量,這就叫做借楊森的骨頭,熬我飛龍會自己的油,等到時機成熟,再把飛龍會的大旗嘩啦啦打出來,轟轟烈烈大幹他一場。”

金煜瑤一時心亂如麻……接受招安,豈不是要與鄭稷之為伍麽?煜瑤聞之色變,可心中顧忌,又委實難以出口。

她激憤地叫道:“天漢,你想過沒有?飛龍會一旦接受了招安,你當了政府的官兒,你那死在賀白駒老子手裏的爹爹,在九泉之下能瞑目麽?慧清師太的仇你可以不報,難道你自己的殺父之仇,也就此與賀白駒一筆勾銷?”

金煜瑤幾句理直氣壯的話,怎麽與趙中玉一個口吻。讓早已拿定招安主意的蕭天漢一陣火起。他大聲說道:“賀棟成打死我父,我又殺死了賀棟成,要說蕭賀兩家私仇,其實早已了結。師太之仇,我不是不報,招安之後,尚可慢慢來嘛。眼下,我不能因小失大,我首先得為飛龍會的生死存亡著想呀。”

煜瑤悲憤交加:“天漢,穿上官軍皮皮,我們就被楊森捆上了手腳,哪還有機會再為師太報仇!你這番話,不是哄騙三歲小兒麽?”

蕭天漢急了,“咚”地單膝觸地,賭咒發誓道:“上有蒼天,下有黃土,我蕭天漢倘若把師太之仇拋在一邊,日後必當死於非命!”

待他轉過頭來,隻聞一串嗚咽之聲,金煜瑤已徑自往萬靈寺去了。

蕭天漢惱喪地在地上猛砸一拳,身子一側,躺在了荒草叢中……

夜風舒徐,月輝瀉地,榮昌已入夢境。

一乘滑竿,由關氏兄妹和白仲楊幾名黑皮警丁護衛,來到了興隆客棧門前。

趙中玉下了滑竿,遣回警丁,走進大門。

候在大堂裏的兩名幺師涎笑著急忙迎上前來招呼:“趙先生回來了。”

趙中玉見四處無自己手下,詫異地問道:“幺師,我的弟兄們呢?”

一名幺師曖昧地笑道:“他們麽……嘿嘿,此刻全都在**忙著使勁哩。”

趙中玉愕然瞪他一眼,撇下幺師,穿過廳堂,挨著一間間客房走去,門窗縫裏,皆傳出男女嬉笑逗樂之聲。

趙中玉蹙眉叫道:“袁公劍。”

少頃,旁邊一扇門“吱嘎”一聲開了,僅穿著條褲衩的袁公劍慌慌張張跑出來:“啊啊……軍師,這都啥時候了,你才回來呀?”

趙中玉抬眼往屋裏一瞥,瞅見**斜靠著一個敞胸露乳,頭發蓬亂的妖豔女人。

趙中玉麵露慍色:“你們……”

袁公劍厚皮涎臉地笑道:“這是……嘿嘿,這全都是鄭稷之派人送上門來的貨。軍師,老鷂嶺上的日子苦啊,有這機會白白地樂他一樂,弟兄們當然高興……嘿嘿,你就……嘿嘿……軍師。”

趙中玉叮囑道:“公劍,我不會掃弟兄們的興。不過,來到這虎穴龍潭,凡事都需得小心一些才是。弄不好,咋個死的都不曉得。”

袁公劍樂不可支:“是哩,是哩。”應了兩聲,急慌慌便欲進屋忙事。

趙中玉一把將他抓住,拉到廊道拐角處,見四下無人,方低聲吩咐道:“明日一早,你速趕回山上去稟報舵爺,招安一事,楊森正求之不得。叫舵爺遍山插滿旗幟,並將山中百姓集中起來,滿山遊走,以造聲勢。這一邊我則見機行事,決心順藤摸它個大瓜。”

“大瓜?多大的瓜?”

“舵爺要我至少給他弄個團長,沒準,我給他弄頂旅長的帽子戴戴。”

“旅長?我的個媽噫!”袁公劍驚得叫出了聲,“想當政府的官,先做強盜倒是捷徑。”

趙中玉叮囑道:“小心,這招安之事,眼下隻可對舵爺一個人說。”

袁公劍連連點頭:“這個我懂,我懂。”

屋裏,女人嬌聲催道:“大哥,快點來呀,你把妹子撩撥得火燒火燎的,咋個反倒跑到外頭擺龍門陣去嘍。”

袁公劍著急地問:“軍師,還有事麽?”

趙中玉笑道:“悠著點勁,臭皮囊子莫被掏空了,明天起不了床。”

趙中玉登上樓梯,徑自回屋。

兩支大紅喜燭,照得滿室生輝。

蚊帳裏,依稀可見人影。

中玉急步趨至床前,撩開蚊帳一看,不由一愣。

**,正躺著那位絕色歌女。衣褲已經褪去,玉體橫陣,淚眼婆娑令人心動。

趙中玉見女子嚶嚶哭泣。問道:“你哭啥?”

女子哽塞道:“老爺,小女子賣藝不賣身,可恨那鄭稷之,把我強抓去獻給楊軍長玩弄。楊軍長一天一換,夜夜嚐鮮,今晚,他們又強逼我來……伺候老爺。”

趙中玉呆住了,半晌,便說道:“去吧,你也是個苦人兒,我……不難為你。”

女子陡地坐起身,癡望著趙中玉,分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趙中玉喝道:“快走吧!”

女子嚇得跳下床,慌不迭地跑出房門。她竄下樓梯,剛跑進廳堂,就被兩名幺師抓住了。

女子淒惶喊道:“不怪我!不怪我,是老爺攆我走的!”

一幺師對同夥說道:“你留在這裏,我把她帶回去。”惡狠狠把女子推出門,“走,回去再聽候縣長發落。”

趙中玉聽見樓下聲響,早已出屋掩在樓口暗處,將這一切看在眼裏。

他冷笑一聲,重新回到房裏,然後推開了窗戶。

他的目光掠過鱗鱗黑瓦,飛到了遠處縣衙方向。他好像看到縣衙深處的一間廂房的窗戶上,仍透著淡淡的微光。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筱竺那張美麗而清秀的臉蛋……自從大辟之日,自己親眼目睹了筱竺在城樓上的嘶聲呼喊,後來又秘密與筱竺幽會後,趙中玉才知道筱竺的命有多苦,也真真切切地體會到筱竺對自己的感情有多深。而作為本應對筱竺的一生苦樂負有責任的男人,自己不僅無能為力,反而怨恨筱竺的不貞是多麽的荒唐無理。那種長時間縈繞在心中的憎惡之情,終於消失得幹幹淨淨,充塞心中的,是對筱竺的同情與憐愛。他已經再也忘不掉筱竺那雙眼睛,那麽悲憐,那麽淒切……

他“撲”地吹熄了燭火。

小巷清冷,趙中玉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興隆客棧,獨自來到了縣衙後牆外。

他一躍縱上牆頭,穿過綠竹扶疏的庭院,來到廂房門前,見四下無動靜,遂輕聲叫道:“筱竺,筱竺。”

屋裏響起了細碎的聲響,稍頃,門開了,趙中玉一閃而入。

門,立即關上了。

一個人影從竹林中悄無聲息地鑽出來,躡行至窗外豎耳偷聽。

黯淡的天光照著他那張陰狠的臉———那是榮昌縣警備隊長胡之剛。

牆上的掛鍾早已敲過了十點,鄭稷之倚靠在雕花大牙**,一支接一支抽煙,依舊毫無一點睡意。趙中玉一進榮昌縣城,住在趙家老宅裏的鄭稷之便亂了手腳。雙方尚未正式交鋒,趙中玉已經贏了第一個回合。鄭稷之萬萬想不到手握數萬重兵的大軍頭楊森,竟然會對一幫已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殘匪遷就讓步,這不僅損害了國民政府的威信,而且趙中玉與他同處一城,僅相隔兩條街巷,更讓他心驚肉跳,寢食不安。

為防不測,鄭稷之已下令從警備隊調了百十號人到縣衙,將他所住的內院鐵桶般圍了起來。即便如此,他仍放心不下,又讓胡之剛住進內院,作了他的貼身保鏢。如此防範趙中玉與他那十來個手下,可以說是確保無虞了。但他也明白,這麽做,很有可能是聊以**罷了。他真正擔心的,是趙中玉為報滅門之仇,把交出他鄭稷之也作為一個釋放西票的條件。果真那樣,他就是大禍臨頭了———他非常清楚,在他與外國人質之間選擇,楊森是決不會吝嗇一個中國人性命的。

楊森來到榮昌後,作為一縣執政,他曾兩次前去謁見,都吃了閉門羹。過後,他才旁敲側擊地從李江副官長口中了解到楊森在與外國使節密談。密談什麽?不言自明。久經宦海的鄭稷之立即斷定楊森欲借此次前來挽救西票的機會,與外國列強搞交易,求得列強在政治、軍事和經濟上的支持,再揮師西上,剪除劉湘,重據省城成都乃至整個富饒的川西壩子,以報前次兵敗之仇。那麽,交易若不成,他定然會令部下猛攻老鷂嶺、萬靈寺,強逼土匪殺死西票。而交易若成,他則會痛痛快快地答應土匪提出的所有條件,甚至包括交出他鄭稷之的腦袋!

唉,當初未能斬草除根,留下趙中玉這個魔鬼,真是最大的失誤喲!

他在一旁長籲短歎,動來動去,把羅芸花也給攪擾醒了。

羅芸花狠狠地盯了鄭稷之一眼,耷著眼皮說道:“都啥時候了,還不睡,床頭櫃上不是有你買的安眠藥麽。”

鄭稷之憂心忡忡地應道:“趙中玉大模大樣地住在城裏,眼下連楊森這樣的大軍頭也讓著他幾分,我怎麽睡得著……唉,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羅芸花嘴一撇:“他來,不就是衝著傅筱竺麽!把那小賤人送還給他,不就清靜了。”

鄭稷之瞪她一眼:“真是婦人之見,趙中玉此行,可不是單為了傅筱竺啊,他是衝著我鄭府一家老小,包括你的腦殼來的。”

“啊,我的媽呀!”羅芸花頓時睡意全無,翻身坐起,“稷之,這可怎麽辦?”

“怎麽辦?我不正在想主意麽!”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煙,緊閉著嘴巴,讓那煙霧一縷縷從鼻孔中慢慢悠悠飄逸出來。

半晌,他忽地一扭頭,對羅芸花說道:“隻能像眼下這樣了,對傅筱竺明鬆暗緊,拿她勾住趙中玉的魂兒……哼,真到了要命的關頭,這小賤人說不準還是我手中的一張王牌哩。”

“嘭嘭!”門上響了兩聲,緊跟著有人低聲叫道:“縣長,縣長。”

鄭稷之聽出是胡之剛的聲音,趕緊披衣下床,將門打開。

“縣長,趙中玉又鑽到二姨太房裏去了。”

鄭稷之陰沉著臉:“果不出我所料。”沉思片刻,決然道,“你繼續前去監視,萬萬不可驚動他。我馬上去見楊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