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十字架的道路

次日上午,太陽剛剛爬上萬靈山巔,山道上馬蹄聲脆,一彪官軍騎兵隊押解著金煜瑤,從榮昌縣城來到了萬靈鎮前的大榮橋橋頭。

此刻,千年古橋兩側,官軍與飛龍會弟兄刀槍對峙,殺氣騰騰。

時不多日,金煜瑤已變得來麵目全非,昔日紅潤光澤的臉蛋上好像抹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霜,精神萎頓,眸子暗淡無光,猶如被狂風暴雨**後的一株殘花。

登上大榮橋頭,金煜瑤一眼便看見了河對岸嚴陣以待的弟兄們。她蹁腿躍下馬背,舉步欲前。

“慢。”賀白駒用馬鞭在她肩上一戳,“等對麵放出西票,你才能過橋。”

此時的老鷂嶺上,十四名西票正從萬靈寺齋房裏被驅趕出來,到山門前擠成一團。

蕭天漢等人則站在石階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們。

“大家不要害怕。”趙中玉用英語說道,“隻要給予合作,蕭天漢蕭舵爺就不會為難你們。一旦中國政府滿足了飛龍會所提出的要求,我們就馬上放大家回去。現在,我們要用你們中的一位,去換回飛龍會的一位被俘首領。”他用手指著鮑威爾夫人,“你,出來,隨我們下山。”

鮑威爾夫人愕然不知所措,雙眼癡癡地瞪著趙中玉,待明白過來,她忽然摟住自己丈夫的脖子尖聲地哭叫起來:“不,不!我決不能在這樣的時候離開我親愛的丈夫!要放,就請你把我和我丈夫一塊兒放了!”

鮑威爾激動地吻著她的頭發,哽塞著說:“你……先走一步吧……親愛的,上帝會保佑我平安無事的。”

鮑威爾夫人痛哭流涕,連聲嚷道:“啊,我為什麽要來到中國?這全都是因為你呀!我們說好的等你明年任期一滿,我們就一起回家,和兒女、孫子們團聚的,我怎麽能夠離開你?親愛的,我絕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死,我也必須和你死在一起!”

趙中玉顯然也被這一幕感動了,慨然道:“尊敬的夫人,難得你對你丈夫的一片真情,我就成全你做個完美妻子吧。”他的目光環視著其餘西票,“那麽,你們誰願意第一個離開這裏?”

“我!”

“讓我去吧!先生。”

西票們爭先恐後地叫嚷開了。

賓查中尉滿懷希望地從隊列中衝出來,緊緊抓住趙中玉的手:“趙先生,我們一起喝過酒,抽過煙,我還送過最好的哈瓦那雪茄給你,你放了我吧!”

趙中玉抽出手來,微笑著拍拍賓查中尉的肩膀,親熱地說:“我們當然是老朋友了,你放心,我會保證你的安全的。”

“先生,求求你,放了我這個無辜的女人吧!”艾特麗絲揚起雙臂,衝趙中玉大聲喊道。

“你?不行,絕對不行。”趙中玉搖搖頭,“高貴的小姐,你是我們手裏最大的一張王牌,到了關鍵時候,我們還得用你派大用場的。”眼一掃,落到了羅萊德的臉上,“喂,你這賣假首飾的小夥子,貧窮現在成了你最好的護身符,我就讓你先走吧。”

“我?上帝啊!”羅萊德萬萬沒有想到幸運之神會率先向他微笑,他欣喜若狂地叫了一聲,話音未落,已經像百米衝刺般沒命地往山下跑去。

十三雙羨慕已極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他那躍動的身影……哦,這個幸運的家夥,你終於自由了,原來貧窮與落魄,在特定的時候,也會成為所有人羨慕的因素。

倏然間,十三張麵孔上神情陡地一震,他們看見羅萊德猶如被使了定身法似的站住了。

啊,上帝,他怎麽啦?

羅萊德緩緩地轉過身子,他的眼睛,落到了絕望的艾特麗絲的臉上。

終於,在所有目光的注視下,羅萊德一步一步走了回來,走到了艾特麗絲的跟前。

他攙起艾特麗絲的手臂,揚頭對著趙中玉,作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說道:“不,先生,我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我得留下來照顧艾特麗絲小姐,在這樣的時刻,她尤其需要我的照顧。你們,讓貝爾亞牧師先走吧,他年紀大,又患了病。”

“哦,你這機靈的東西想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這位富豪小姐麵前表現一下騎士風度,討她的歡心麽?”趙中玉譏刺道。

羅萊德臉上倏地一紅,大膽地把艾特麗絲往自己跟前一擁,豪氣衝天地說道:“你們中國人不是有一句話,叫做患難見真情嗎?”

趙中玉走下土坡,來到貝爾亞麵前,問道:“你大概不會像這位居心叵測的美國小牛崽一樣,拿自己的生命來作賭注吧?牧師。”

貝爾亞對趙中玉的調侃不置一辭,以一種悲天憐人的眼光久久地注視著趙中玉。

趙中玉一愣:“怎麽?難道你也決定放棄生還的機會?”

牧師舉眼向天,莊重說道:“十字架下,祭司長和文士譏誚耶穌,說耶穌救了別人,卻不能救自己。情況確是如此,主如果要救自己,就沒有萬人的從死得生。主不是不能救自己,而是不願意救自己。為了救別人,寧願不救自己;為了救別人,願意毀滅自己。這就是主所走過的十字架的道路。我是主的兒子,我隻能走主所走過的道路:救別人,不救自己。啊啊,我的迷途的羔羊,要放,你們就先放這位意大利太太和她生病的女兒吧。”他把身邊一位太太和小女孩推到趙中玉跟前。

趙中玉大為感動:“尊敬的貝爾亞牧師,我尊重你的意見。”

蕭天漢不耐煩了,揮著馬鞭大聲喝道:“媽的,你們這幫洋鬼子怎麽了?讓你們活一個,難道一個個都想活?”

趙中玉改用中文衝著蕭天漢大聲說道:“舵爺,你誤會了,他們不是在爭搶這個活命的機會,而是在相互謙讓,把這個活命的機會,讓給別人。”

眾漢子神情愕然,無言地注視著老態龍鍾、白發蒼蒼的貝爾亞牧師。意大利母女被韓長生、關清財等人帶著往山下走去。

蕭天漢、趙中玉等緊緊地跟在後麵。

沒過多久,一頭拱如彩虹,一頭平如大道的大榮橋,靜臥在清澈見底的瀨溪河上。

橋麵上空無一人。持槍者鵠立兩端。

蕭天漢一看見對麵橋頭上的金煜瑤,便迫不及待地叫道:“快,軍師,快放她們過橋。”

趙中玉將一隻沉甸甸的布袋交給意大利母親,說道:“過橋後,請把這個交給他們。”

這一端,意大利婦女和小女孩慌慌張張地上了橋麵。

那一端,賀白駒用馬鞭戳戳金煜瑤的後背:“你現在可以走了。”

“後會有期。”金煜瑤扭頭瞪了賀白駒一眼,惡狠狠吐出一句話,遂大步而去。

來到橋心,彼此碰麵。金煜瑤好奇地打量著這對金發碧眼的母女倆,意大利母親邊走也邊膽怯地打量著她。

突然,小女孩一跤摔倒在地上。

金煜瑤急忙去扶她:“孩子,啊,小心些。”

小女孩驚恐地瞪著她,直往母親懷裏縮,口中不斷地叫道:“土匪!土匪!”

金煜瑤身子倏地一晃,“土匪!土匪!”小女孩的聲音好似串串雷霆,在天頂轟響不息,擊得她頭暈目眩。

她停住腳步,轉過身,木然地注視著母女倆向橋頭奔去。

蕭天漢急了,大叫道:“煜瑤,你愣著幹啥?快過橋啊!”

意大利母女奔上橋頭,母親慌不迭地將口袋扔到了地上。

官軍一擁而上,卻無人敢動。

賀白駒大喝:“打開!”

一士兵解開布袋,嚇得一愣。布袋裏,竟是龐龍血淋淋的腦袋。

“媽媽,媽媽!”小女孩嚇壞了,撲上去摟住母親大聲哭喊。

“這個蠢貨!”賀白駒飛起一腳,將人頭踢下河中。

天主教堂禮拜堂,楊森高坐聖壇之上,文武眾官整齊地坐於台下兩側。

楊森神情黯然,對站立一旁的李江副官長吩咐道:“念。”

李江打開公文夾,高聲念道:“國民政府林主席令,本月三日,英商太古公司明通號客輪,行至瀘縣瀨溪河之鴛鴦沱處,遇匪開槍搶劫,傷斃華洋旅客及護航英兵多人,並將十四名西人擄入榮昌縣萬靈山中,以作人質。查此事件,匪逾數百,明火執仗,該地駐軍與政府竟毫無察覺,殊堪痛恨。現嚴責第二十軍軍長楊森,速將被擄西人先行設法救出,務保安全。如再疏虞,楊森斷難當此重咎也。此令。”

鄭稷之聞言色變。

賀白駒離座大叫:“天大罪責,隻能由卑職獨自承擔,軍座為我受過,我……我為軍座不平啊!”

眾軍官也一齊吼喊:

“什麽臭主席?滾他媽的!”

“國民政府算個?!槍杆子握在我們手裏!”

“軍座,你說了算!全軍弟兄,隻唯軍座馬首是瞻!”

楊森以目環視眾人,徐徐說道:“天高皇帝遠,南京命令,我隻當他隔河放屁……可是,唉!”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可恨的是蕭天漢挾票要挾,氣焰日盛,倘不能從速將西票安全救出,我楊森將有何臉皮麵對列強使節交涉?”

眾皆默然。

賀白駒猶疑片刻,怯怯道:“軍座,我手下已探知鄰近小股匪棚,以及共匪王維舟的川東遊擊軍等,紛紛派出代表前往萬靈寺,妄圖與蕭天漢匪棚聯合,以期趁機漁利。倘若股匪會合成巨,勢必向政府提出更為苛酷之要挾。對此,我們不能不防啊。”

鄭稷之也稟道:“蕭匪軍師趙中玉,今晨已帶領十餘小匪,住進興隆客棧,在門上堂而皇之地掛出了匪棚旗號,如今滿城人心……沸**不穩呐。”

楊森問道:“軍師……可就是前日領銜前來那位年輕信使?”

鄭稷之趕忙回話:“正是。此人與蕭天漢大不相同,蕭匪係萬靈山中世代慣匪,凶殘魯鈍,不足為慮。趙中玉卻是本縣一臭名昭著的劣紳之子。”

楊森道:“你說的劣紳,可是榮昌袍哥仁字堂口總舵把子趙慶雲?”

“正是此人。”鄭稷之道,“辛亥年,趙慶雲趁亂聚眾造反,罪惡累累,惡貫滿盈,早已被卑職正法,以泄民憤。民國初年,趙中玉曾被招募到歐戰西線做華工翻譯。戰後周遊列國,後在莫斯科參加匪黨,並入蘇俄軍事學院學習。回國後專事顛覆政府之活動。兩年前卑職已將該匪擒獲,本欲公開大辟,不想被蕭天漢率眾匪冒死從法場上劫走,從此成為飛龍會軍師。此人文武精通,奸詐狡展,匪棚中一應重大行動,皆由此人籌劃。軍座……”說到此,鄭稷之遲疑了一下,又鼓足勇氣道:“卑職……有一言相告。”

楊森不悅地瞥他一眼,冷冷言道:“鄭縣長,公堂議事,有話盡管直說,何須躊躇。”

鄭稷之道:“我意立即擒殺此人,滅它匪棚智囊。該匪一除,飛龍會一窩草寇,實不足慮。”

楊森沉思良久,開口道:“鄭縣長,以你介紹的情況看來,趙中玉絕非等閑之輩,老夫倒要認真對付才是……唔,這樣吧,你速派人將興隆客棧騰出供匪使用,其餘客商一律不得住此棧內,飲食起居,按上等規格照料仔細。還有,今天晚上,你將此人請到天主堂後花園中,我要單獨見見他。”

鄭稷之一怔,癡視著楊森說道:“這……軍座,我去請他,恐怕不太方便。”

楊森道:“怎麽?在你鄭縣長的地盤上,你還怕他殺了你?”

鄭稷之趕緊道:“哪裏,哪裏,卑職是……是……”話到嘴邊,萬難出口,隻好又咽下肚去,硬著頭皮應承道:“既然軍座虛懷若穀,執意要見此人,卑職勉為其難便是。”

賀白駒已猜到楊森幾分心思,不由得恨恨道:“軍座單獨召見他,未免會高抬了這幫土匪,讓他們氣焰更盛。”

“我意已定。”楊森不為所動,果斷說道,“白駒,文韜之事,非你所長。你即刻趕回萬靈山下,統率隊伍將老鷂嶺重重包圍,斷它糧草水道,不得任蕭部外竄,更不能讓其餘股匪與之聯係、合流。切記四字:圍而不擊。倘若逞能尋釁,激怒土匪撕票,再添事端,我必唯你是問。”

賀白駒隻好壓下心中不快,高聲領命:“軍座放心,卑職按照軍座吩咐行事。”

楊森看看鄭稷之,徐徐言道:“鄭縣長,我看你精明老成,頗有城府,言辭犀利,又熟知榮昌情事。與匪棚談判一應事宜,就交由你與李江副官長相機辦理吧。”

鄭稷之打了一拱:“卑職必當殫精竭慮,不辱使命。”

就在楊森與文武眾官議事之際,小小榮昌縣城,已經躁動得好似一鍋燒沸的開水。滿城百姓,風天火地地擁向十字街口的興隆客棧去看稀奇。

隻見興隆客棧門前高掛一塊木牌,上書“萬靈山飛龍會辦事處”。

兩名敞胸露懷,腰別短槍的壯漢凶神般挺立兩側。

這有著上百年曆史的興隆老號,是榮昌城中第一等客棧,門樓巍峨,黑漆大門氣勢堂皇,裏外兩進,中間以穿堂相隔,院內有荷塘,小榭、還有曲曲彎彎,雕梁畫棟的風雨廊。

此時,老百姓聚集在興隆客棧大門外,遠遠圍觀,竊竊私語。

“我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奇事,棒老二竟成了官軍的座上之賓。”

“唉,兵匪一家,真真是兵匪一家喲!”

“蕭天漢這一手歹毒啊,聽說南京城裏的蔣委員長,林主席都讓外國佬給逼得快發瘋了。”

身高體壯,滿臉橫肉的鄭臭肉聞訊已帶著兩名家丁匆匆從北小街的公館裏趕來。他站在圍觀的人群中,手裏“噠噠呐呐”不停地轉動著兩個鐵蛋子,向著土匪怒眼相向。聽著旁邊人議論,不屑地說道:“莫看他們一時得意,我看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讓開!站遠點!”一隊黑皮警丁由警備隊長胡之剛親自帶領,吆喝著穿過圍觀人群,把大米、蔬菜、酒壇、宰好的豬羊抬進了客棧大門。

袁公劍端出一張涼椅,大模大樣地往門口台階上一擺,高蹺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搖起了大蒲扇。

看見胡之剛與白仲楊等警丁從屋裏出來,袁公劍故意高聲吩咐手下:“黎勝兒,這幫兄弟給我們送吃送喝的,實在辛苦,賞支煙給他們吧。”

黎勝兒掏出香煙,嘻皮笑臉地攔住警丁們叫嚷:“來,弟兄們,抽煙,抽煙。”

這時,一乘三丁拐軟轎由幾名保鏢簇擁著,從天主教堂方向疾疾過來,在興隆客棧門前停下了。

手下撩開轎簾,鄭稷之從轎裏鑽出來,拄著文明棍上了台階。

袁公劍一見是鄭稷之,故意將腿一伸,擋住了他的去路,裝著不認識的樣子,冷聲傲氣地拖著戲腔發問:“來者何人?快快報上名來。”

鄭稷之眼一瞪,見是兩年前與趙中玉一起從他手中死裏逃生的袁公劍與黎勝兒,而且姓袁的還露出一副故意挑釁的神態,存心想找他的麻煩。

鄭稷之自不會因小失大,與這等小頭目一般見識,隻好壓下火氣,軟中帶硬地說道:“連堂堂榮昌縣長你也不認識麽?趕快去通報趙中玉,本官有要務找他。”

袁公劍哈哈大笑,說道:“鄭縣長,你不是前來找我們軍師商量,叫他把自家腦殼借給你顯顯威風吧?”

鄭稷之氣極無辭:“你———小人得誌!”

黎勝兒從旁邊一頭躥上,指著鄭稷之的鼻尖罵道:“你這老雜皮,狗膽不小,居然敢踏褻我大哥是小人?敢在你黎大爺麵前耍威風?大爺我今天非退了你的神光不可!”

人叢中的鄭臭肉見他親哥當街受辱,忍無可忍,鼓眼大吼:“誰敢對縣長大人動手,我們榮昌百姓可不答應!”

黎勝兒瞥他一眼,冷瞅瞅笑起來:“我日你娘,你不是這鄭家老雜毛的親兄弟麽?一塊臭肉,熏翻半城,你他媽的還有臉皮代表榮昌百姓?”

“勝兒不可無禮!”趙中玉此時已聞聲走了出來。

他喝住黎勝兒,衝著鄭稷之一抱拳,笑微微說道,“喲,這不是故人鄭父母官麽?別來無恙啊,想不到我們今天,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地方見麵吧?哈哈。”

鄭稷之尷尬搭訕:“那是,那是。稷之愚鈍,確曾未能想到。”

進得廳堂落座,趙中玉吩咐關五香上茶,兩手瀟灑地將長衫下擺一抖,架起二郎腿,望著鄭稷之微笑著言道:“父母官枉顧小民下榻之地,敢問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鄭稷之又抱拳又打拱地說,“本人今日前來,實是受楊森軍長之命,特來恭請趙兄,今晚前往軍座下榻的天主教堂赴宴,還望趙兄撥冗前往。”

“哈哈哈哈!”趙中玉大笑道,“我一介山野村夫,逆匪刁民,怎敢叨擾將軍大人?”

鄭稷之對趙中玉的嘲諷充耳不聞,繼繼勸道:“楊軍長寬誠待人,特派我專程相邀,今晚無論如何,趙兄還是走上一趟吧。”

趙中玉以掌擊膝,大聲道:“我當然要去!人生一世,難得如此風光啊……說不定,蔣委員長此番還要請我去金陵城裏,瀟灑一趟咧。”

鄭稷之烏雲湧臉,欲怒不敢。

趙中玉臉色倏然一沉,恨聲道:“姓鄭的,你我之間這本陳年老賬,這次也應該連本帶息,一並算清了吧?”

鄭稷之重重咽下一口氣,冷傲地瞪著趙中玉:“俗話說,一根田坎還有三節爛(1)。趙先生,逼人太甚,恐非君子所為。”雙手一拱,“稷之告辭。”

趙中玉起身還他一禮,話中有音地說道:“鄭縣長腳下放穩,小心不要跌了跟頭。”

趙中玉目送鄭稷之鐵青著臉,上了軟轎匆匆而去,正欲轉身進屋,驀地聽見人叢中響起沉沉一聲吆喝:“一別兩載,趙軍師今非昔比,好大氣派!”

趙中玉覺得這聲音分明耳熟,趕緊循聲尋去。隻見那人頭上壓著頂草帽,將大半張臉遮了,腳蹬草鞋,腰間係一根寬大的汗帕子,一副下力漢子的短打扮。

待看清來人,趙中玉心中猛地一跳:“呀,老石———他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趙中玉一下想起了一起為黨共過事的石奉奇,高興得一拳擂在他肩上。

“還不是老弟有大能耐呀,瀨溪河大劫案轟動全國,川中各家報紙,更是大加報道,你趙中玉的大照,還上了不少報紙的頭版頭條。”石奉奇握著中玉手打趣地說道。

黨派趙中玉回榮昌,兩年時間他居然成了萬靈山飛龍會裏搖鵝毛扇的軍師,而且在如此一出驚世駭俗的精彩大戲中,扮演著舉足輕重,令萬眾所矚的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重要角色。尤其重要的是,榮昌萬靈山中的這支袍哥武裝,前不久竟然消滅了長期與川東遊擊軍作對的駱三春的土匪武裝,讓黨組織看到了趙中玉在這支隊伍中的重要性。組織決定派石奉奇火速趕往榮昌,協助趙中玉策動飛龍會,盡快在萬靈山上“扯紅”。

兩人進得趙中玉臥房,聽罷石奉奇傳達完組織指示,趙中玉禁不住雙眼發潮,激動地說道:“奉奇,這兩年來我經曆很多有時也覺得很難,時時支撐我的,就是對黨的信念。你來了就好了,讓我們為了黨的事業,一起努力幹吧。”

石奉奇道:“瀨溪河大劫案,已成國內外萬眾矚目的第一大事。眼下,川北大巴山地區已在我紅四方麵軍控製之下。組織的意見是,抓住這難得的機會,拉起一支屬於共產黨的武裝力量,和川東遊擊軍聯起手來,和川北紅軍遙相呼應,四川的局麵,一下就打開了。”

趙中玉道:“黨的指示,正是中玉這兩年來努力為之的宏圖偉業。不過,雖付出甚多,收效卻尚不很明顯。蕭天漢凡事取決於飛龍會的利敝興衰,共產黨對他無礙,而且對付的是共同之敵,客觀上對他有益,故他並無惡感。此人之所以當初冒死劫法場救我,雖有自小在爾雅書院一起讀書的感情因素摻雜其內,但意欲倚重於我,壯大飛龍會,當是主要之考慮。在目前情勢下,要他改弦易幟,公開‘扯紅’,這無疑是要他祖宗基業,挖他老根,斷不可行。”

石奉奇失望地:“原來如此,看來要完成組織交給我們倆的任務,沒有可能了。”

“不,不,那也未必。蕭天漢之妻金煜瑤,雖係女流,眼光卻遠非其夫能比,且能體恤部下鄉民,注重籠絡士氣民心,深為會中兄弟及當地百姓愛戴。鑒於此,我除了潛移默化,提升他夫妻以及會中頭目們的素質意識,削弱其對共產黨的反感和畏懼,再視其情形機會,謹慎從事。”

石奉奇道:“此中情況,你遠比我熟悉,再說,組織上又明確我是前來協助你開展工作的,一切由你運籌決策,奉奇唯兄馬首是瞻。”

趙中玉道:“黨寄厚望於我,中玉更是當勉力完成這一重任。劫案發生,迫使國民政府派楊森前來榮昌與飛龍會談判,這是一個欲成大事的難得契機。我已拿定主意,積極促成楊森招安飛龍會……”

石奉奇驚得跳了起來:“招安?組織要你在萬靈山上‘扯紅’,你這不是公開打白旗了麽?”

趙中玉搖搖頭,說道:“這是因為欲速則不達,我隻好改走曲線,以達目的。最初蕭天漢執意招安,我也曾竭力反對。但蕭天漢與他手下的一幫頭領官迷心竅,一意孤行,我也難讓他改變主意。”

石奉奇急忙問道:“那你又有了什麽好想法,讓你改變了主意?”

趙中玉道:“待事後仔細一想,條條道路通羅馬,招安也有招安的好處,轉而讚同起來。”

石奉奇說:“招安怎麽個好法?”

趙中玉說:“我之所以改弦更張,是考慮到,如果蕭天漢堅持不離開萬靈山,從短時間來看,我的計劃絲毫沒有實現的可能。而一旦接受招安,蕭天漢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以蕭天漢這樣的身份,必然會受到楊森部下的排濟,隻要我們抓緊做好思想教育工作,一旦蕭天漢與官軍的矛盾激化,何愁沒有成功的機會。”

“唔,”石奉奇點頭道,“不過,這也太慢了一些,我想,組織上恐怕不會因為你的這一計劃,而感到鼓舞的。”

趙中玉說:“慢工出細活嘛。要想吹糠見米,搞兵變就快,可全川搞了大大小小幾十次兵變,犧牲了成千上萬無以計數的好黨員、好同誌,成功過哪怕一次嗎?每一次兵變,都是我們強逼著自己的同誌和擁護我們的群眾,拿腦袋硬往敵人的刀口上碰啊!好在,中央現在終於認識到了左傾盲動路線的嚴重危害,總算是在屍山血海中成熟起來了。”

石奉奇也深有同感:“中玉,你我都是執行過,貫徹過這些極左路線的幸存者。多少好戰友,已經不在了,左傾盲動路線造成的血的教訓,的確應當認真汲取啊!”

天未落黑,趙中玉將幾位頭目召集攏來,就在興隆客棧裏設宴為石奉奇接風。他介紹說石奉奇是他落難時交下的一位生死之交,如今在報上看到他的消息,專門前來投奔的。

江湖弟兄皆是豪爽之人,幾位頭目爭相舉杯向石奉奇敬酒,說軍師的朋友就是眾位弟兄的朋友,從今往後,無論幹稀,大家就在一口鍋裏舀飯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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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根田坎三節爛:袍哥語言,指人生道路不可能一帆風順。也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