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大案驚天

清晨,瀘縣福集鎮碼頭上人聲鼎沸,在滾滾霧團與青白曙色中,賣鹽茶雞蛋、油炸果子的小販拉長聲調高聲吆喝著。

趙中玉提著一隻精致的小皮箱,與四位弟兄分散在登船的人流中,上了棧橋。

賓查中尉一揚頭,詫異地叫道:“趙先生,你怎麽……”

趙中玉苦笑道:“呃呃,經理叫我立即趕到重慶去處理一樁急務。沒辦法啊,我這也是上命所差,身不由己喲。”說著,掏出一支香煙敬上,還給賓查點上火。

趙中玉進了自己的房間,將行李放下,在**躺了下來。

這時候,他聽到外麵人聲喧騰,打開門出來,看到一群西裝革履,珠光寶氣的西洋人在警察的保護下,嘻嘻哈哈說著話,順著石梯坎下到碼頭上,登上了棧橋。

不一會兒,汽笛長鳴,“明通”號緩緩離開囤船,加大馬力,向著瀨溪河下遊馳去。

兩岸,青山滴翠,鳥啼聲聲。

趙中玉來到船首,裝著欣賞兩岸風景,仔細留心著駕駛室裏的動靜。

關清財、袁公劍等人也都各自散開,暗中監視著護航的英兵。

接到韓長生報告後,蕭天漢立即率領隊伍下了老鷂嶺。日上三竿時分,已經急步穿行在瀨溪河西岸的林莽怪石之中。

趙中玉出的這劫英輪拉西票的主意,無異給蕭天漢打了一劑強心針,使他在山窮水盡之中突然看到了一條生路!他不能不佩服軍師給他想出的這個絕妙的主意,中國的政府官員曆朝曆代沒有不怕洋人的,隻要綁他幾張西票,飛龍會有救,金煜瑤也有救了,到那時候就可以蹺起二郎腿與官府講價錢,要不答應,那就撕上他一兩張西票,鎮鎮賀白駒、鄭稷之的囂狂氣焰。

翻過幾座山嶺,遠遠地,已經看見了像隻火柴盒一樣漂浮在瀨溪河上的“明通”號。

蕭天漢大聲催促道:“快,弟兄們,快一點!”

韓長生笑嗬嗬說:“我們這是扯伸兩隻腳杆追輪船。”

鴛鴦沱,已經離從西邊奔騰而來的沱江不遠。此處江麵開闊,水勢稍緩。

蕭天漢與弟兄們走小路抄捷徑從陡峭的山壁下來,鑽進了河邊密密麻麻的芭茅林子裏,等候著“明通”號的到來。不少人肩上扛著“柳葉漂兒”,手裏提著青竹篙竿。芭茅林子與瀨溪河之間,是一片狹長的銀白色沙灘。等了大約一個時辰,隻聽見遠處汽笛鳴響,不一會兒,便看見“明通”號拐過一道河灣,向著鴛鴦沱緩緩馳來。

趙中玉的單人艙裏,賓查中尉已經被製服了,一根繩子將他捆成一團,蜷縮在**。

三男一女提著槍,隔著舷窗觀察著岸上的情況。

關清財突地一回頭:“進鴛鴦沱了,軍師。”

趙中玉提起毯子,對賓查道:“賓查先生,請少安毋躁,你的安全,由我完全負責。要是敢亂動一下,我這些弟兄們恐怕就不會對你客氣了。”

賓查求道:“啊啊,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請趙先生務必保證我的生命安全!”

趙中玉用毯子把賓查連頭帶腦蒙上,起身說道:“弟兄們,動手。”

關清財衝進駕駛室,用槍頂著一名護航英兵的腦袋瓜,對驚駭不已的大副喝道:“誰敢亂動我就打死誰!”

大副臉色慘白,抖索著:“別……別開槍。”

趙中玉厲聲命令:“把船頭掉過來,對準沙灘衝上去。”

關清財剛一得手,另外幾名護航英兵已經向關五香與袁公劍、黎勝兒開了火,雙方立即打了起來。中彈的嚎叫著栽入大江之中,船艙裏鬼哭狼嚎,鮮血四濺。

此時,岸上也是吼聲震天。蕭天漢與眾弟兄扛著“柳葉漂兒”從芭茅林子中飛奔而出。他們衝到江邊,將小船摜進水中,立即登船向著“明通”號劃來。

一支支竹篙如風車般旋轉。一隻隻“柳葉漂兒”快捷如飛。

“明通”號輪船像一隻受傷的巨獸,轉過腦袋,“吭哧吭哧”狂喘著向沙灘上撞去。

在離岸不遠的地方,船身一震,擱淺了。

眾弟兄圍住“明通”號,棄下小舟爭先恐後爬上輪船。

趙中玉衝蕭天漢等大喊道:“不要傷人,千萬不要傷人!”

正在餐廳裏用餐的外國旅客嚇得呆若木雞。

蕭天漢率一幫弟兄殺氣騰騰地闖了進來。

艾特麗絲恐怖萬狀地叫道:“啊,上帝……萬能的上帝啊!”

鮑威爾夫人“啊”的一聲尖叫,身子一軟,昏倒在丈夫懷裏。

鮑威爾臉皮直顫,訥訥道:“天呐,土匪……我們遇上了土匪!”

漢子們凶神惡煞般把旅客推來搡去,強行搜身,所有值錢的物件無一遺漏。

羅萊德湊到趙中玉跟前,指著艾特麗絲討好地說道:“先生,那位小姐是大富翁,她是美國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妹妹。”

“猶大!你這個卑鄙無恥的猶大!”艾特麗絲氣急敗壞地對著羅萊德痛罵起來。

趙中玉走上前去,對羅萊德微笑著:“先生,請把你的首飾盒子貢獻出來吧。”

羅萊德惶怵地大叫起來:“啊,我那些首飾全是假貨!”忽地又滿臉堆笑,“哦,哦,當然,為了我們之間的友誼,我願意奉獻,願意奉獻,先生。”

趙中玉接過首飾盒,抓起一把琳琅滿目的物件看了看,微微一笑,驀地一揚手,扔進了長江。

鮑威爾色厲內荏地問道:“你們是什麽人?搶劫英國輪船,你知道要負什麽樣的責任?”

外國男女們也一片聲鼓噪起來:

“你們真是無法無天,一定會受到懲罰的!”

“不怕再引起一次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嗎?”

蕭天漢大聲喝道:“吼什麽吼!我們劫英輪,綁西票,也是出於無奈。官軍抓了我們的大頭領,我們隻好用你們去換她回來,誰要不聽招呼,打死無論!”

鮑威爾昂頭嚷道:“我是大英帝國駐重慶總領事。我要向你們中國政府提出最強烈的抗議!”

趙中玉雙手鼓掌,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鮑威爾麵前,用流利的英語親熱地說道:“總領事先生,請少安毋躁。你要是伊麗莎白女王陛下,那就更受歡迎了。”

在趙中玉的指揮下,嘍囉們押著十四名西票,撤到小船上,飛快地向著岸邊劃去。

“明通”號被孤零零地扔到了水中,被洗劫一空的旅客們捶胸頓足,在甲板上嗷嗷痛哭。

小船擁到岸邊,西票們被手拿刀槍的押送者凶暴地驅趕著穿過芭茅林子,向陡峭的山壁上爬去。

艾特麗絲一跤摔倒在草叢裏,高跟鞋的鞋跟斷了一隻。她索性趴在地上哭叫起來。

“洋婆子,快走!”關五香斥罵著在她高聳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羅萊德看在眼裏,急忙奔上前去,故作殷勤地攙扶起艾特麗絲,譏刺道:“高貴美麗的小姐,你現在大概再也不會拒絕一個卑賤的同胞對你表現出的敬意了吧。”

艾特麗絲惱怒地瞪了他一眼,無話可說,隻好由他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去。

待消息傳到榮昌,小小縣城,頓時人喊馬嘶,灰塵彌天,恰似被捅翻了的馬蜂窩。

鄭稷之親率警丁馬隊,蜂擁出了南和門,沿著瀨溪河一路狂奔。

等鄭稷之趕到出事地點,見賀白駒已得報從鐵關口先一步趕到了鴛鴦沱。

顧不得船上的中國旅客,待打聽清楚情況,兩支馬隊立即會合在一起,拚命向前追去。

穿過一道道山澗,翻過一座座高坡,當他們登上一道嵐埡,對麵的山壁上,終於出現了蠕動著的一長串人影。

賀白駒取下望遠鏡觀看。他看見一個須發皆白身穿法袍的外國牧師氣喘籲籲地坐到了地上,押送者用槍托向他猛擊,牧師慌忙站起,又踉踉蹌蹌站起跟隨大隊伍往山頂爬去。

賀白駒一馬當先,往前直追。

官兵警丁,一擁而上,馬蹄如雷,敲起滿地灰塵,雙方距離越來越近。

“打!”賀白駒猛然喝道。

一排槍聲響過,對麵山壁上驟發一片叫喊,外國男女們向著他們拚命地搖動手臂、白巾。

鄭稷之急喊:“賀旅長,不能開槍!不能開槍!”

賀白駒已知不妙,慌忙喊道:“停止射擊!”

十幾名用繩子連成一串的外國男女被強行推搡出來,在半岩上站成了一個橫排。押送者則躲在他們身後,氣焰萬丈地吼叫起來。

蕭天漢推開西票,從人牆後麵走出來,得意喊道:“開槍呀,賀家小兒,怎麽啞火了?”

賀白駒大喝道:“蕭天漢,你劫英輪綁西票,已經犯下萬死不赦的滔天大罪!”

“哈哈哈哈!”蕭天漢仰天大笑,“我姓蕭的早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你咋還拿一個死字來嚇唬我?賀白駒,這下,你可嚐到蕭舵爺的厲害了吧!”

賀白駒強忍下怒氣,好言道:“蕭天漢,馬上把西票交給我,天大的事情,都好商量。”

蕭天漢道:“商量可以,不過,我嫌你那混成旅旅長的官兒實在是小了一些,還是趕緊回去叫你們的大軍頭楊森,親自前來萬靈山拜見蕭舵爺吧。”

賀白駒掏出槍來,鼓眼暴喝道:“蕭天漢!”

官軍警丁一齊舉槍,對準了蕭天漢。

蕭天漢猛地將鮑威爾拉到自己麵前,對賀白駒叫道:“開槍吧,雜種!不過千萬莫打中了這位高鼻子洋人……哈哈,賀白駒,你知道他是誰麽?他可是英國政府駐重慶的總領事先生。”

賀白駒持槍的手緩緩垂下。

蕭天漢大聲戲謔道:“弟兄們,我們還是趕路吧。你們看那賀家小兒多好,這麽熱的天,還專門趕來為我們送行。”

弟兄們狂笑不已。

眼睜睜看著土匪們架著西票大搖大擺地登上了山梁,官軍警丁卻束手無策。

賀白駒鐵青著臉吩咐副官:“發電,快給軍長發電。”

瀨溪河大劫案發生後,北京、上海、武漢、重慶各報均以顯著位置競相報道:“川東渾水袍哥綁架西人,欲勒索巨額贖金”、“瀨溪河土匪猖獗,十四名外國人被綁票”。

消息一出,朝野嘩然,中外震駭。

國民政府與案發地最高首腦、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軍長楊森初時試圖以武力剿捕,強行救出西人,兩地來往電函中,刀光劍影,一片剿殺之聲。

蕭天漢等則每以“撕票”為要挾,迫使官軍停剿。

各列強使館也反複向中國政府施加壓力,要求采取和平手段,以確保被擄西人之安全。國民政府始陷入剿撫兩難,進退維穀的境地。

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森受南京政府派遣,親赴榮昌,負責督辦此案。

此時的榮昌,已成全世界矚目之地,不僅大軍雲集於此,中外營救人員、人質家屬、各國記者以及各派政客往來如織,紊亂非常。旅棧、飯鋪、茶館終日爆滿,小商小販,也隨之而來,出現了絕無僅有的畸形繁榮。

各國大使館也派出自己的專使,前往榮昌,督促中國政府辦案。一時人稱“八方冠蓋,雲集榮昌”。

駐寧、漢、渝之各國海軍,如英之“寶羅”號、美之“威特靈”號、法之“波爾曼”號等十餘艘軍艦,也載著各自的海軍陸戰隊,逆長江而上,高舉著星條旗、米字旗、三色旗在瀨溪河與沱江的交匯處胡市鎮登岸,向榮昌急行軍。各國水兵,耀武揚威地在榮昌縣城的大街小巷巡邏。

一時間小城槍刺奪目,殺氣衝天。

密鑼緊鼓聲中,大幕徐徐拉開。

這一日,門額上寫著“真道唯一”四個籮筐般大字的天主教堂大門內外戒備森嚴,庭院裏,禮拜堂門口,長長的石階上官兵持槍肅立。滑竿、轎子,坐騎在大門外停了一大壩。

賀白駒帶著部下三名軍官與鄭稷之飛騎入城,直奔門前的壩子上下馬。

賀白駒進得天主教堂大門,一口氣登上四十級石階,在禮拜堂門口問隨楊森一起來到榮昌的李江副官長:“軍座可在旅部?”

李江點點頭,低聲說:“正在裏麵讓高鼻子們逼得沒法子哩……呃呃,賀旅長,小心些,軍座此刻正在火頭上。”

賀白駒硬起頭皮跨進去,雙腳一碰,舉手行禮道:“報告,第一混成旅旅長賀白駒奉命前來報到。”

禮拜堂的弧形拱頂有十來米高,輕輕的一聲哼唱,整個大殿便會回音**漾。左右兩側是高大的立柱,兩邊牆上還有彩色玻璃鑲嵌的花窗。文武官員與外國專使濟濟一堂,文官長袍馬褂博士帽,武官身穿草綠色挺括的毛料軍裝,外國專使則盡皆西裝革履。

全身戎裝,身披鬥篷的兩星將軍楊森怒視賀白駒,一腔怒氣總算找到發泄之處:“賀白駒,你膽大包天,虛報戰功姑且不論,現在竟又釀出如此曠古大案!”

“卑職有罪,卑職罪該萬死。”

“英輪在你的防區被劫,土匪擄去西人作肉票,並傷斃護航英兵多名,曠古奇案,令朝野震驚,世界駭愕。眼下政府電牘頻繁,催我嚴辦你玩忽職守之罪,你……你叫我如何處置?”

“軍座,卑職隨你鞍前馬後,多年浴血沙場。”賀白駒單腿一跪,雙拳一拱,“倘若以小人之命能為軍座排憂解難,白駒萬死不辭!”

外國專使們則對其橫眉怒目,發出一片斥責之聲。

鄭稷之明白自己作為一縣之長,也斷難逃脫幹係,趁這把火尚未燒到自己身上,急忙上前圓場。這實乃精明之舉,表麵上看是為賀白駒挺身而出,在賀白駒心中落了個好,骨子時,卻實實是為自己開脫。

他說:“賀旅長奉軍座之命剿除蕭天漢股匪,正逐步得手,連克萬靈山中九村十八寨,連匪巢鐵關口,近日也被**平。軍座,英輪被劫,實係蕭匪鋌而涉險之舉,勢難防範,倘因此而懲處勞苦功高的賀旅長,恐……恐難服軍心呐。”

另一軍官也道:“軍座,賀旅長乃軍中幹城,人中俊傑,此次雖有不慎,還望大人寬宥。”

不少軍官也紛紛為賀白駒求情。

有眾官說項,大家見楊森的臉色才稍微平和了一些。

其實,楊森心中也自有一本苦經,他自加入國民革命軍後,弄到了一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的頭銜,提高了他在諸多川軍軍頭中的地位,可是他卻因前些年曾庇護落魄入川的吳佩孚,事發後遭到南京政府立案查辦,如今尚屬戴罪之身。更可恨的是劉湘巧施手段,破他聯盟,將他打回原防區。劉湘轉敗為勝後,眼下正磨刀霍霍,意欲置他楊森和其餘不聽他招呼的軍頭於死地。

他這次奉命於南京政府,親臨榮昌辦案,雖是出於無奈,不過,他自己也有一把算盤在肚子裏撥弄,他正欲趁此大好良機,私下取悅外人,以爭取列強貸款以及槍械彈藥的支持來對付劉湘。故而,他剛才對心腹愛將的一番嗬斥,無非是在外國使節麵前虛張聲勢,聊做姿態而已,實無要認真追究賀白駒之意。

“賀旅長,”楊森就此下樓,“瀆職之罪,萬不可赦。不過,眼下西票尚陷匪窟,還需你等努力軍前,救出西人以求將功抵罪吧。”

“謝軍座寬宥之恩。”賀白駒急忙起身。

英使薩次曼卻並不理睬他們唱的這一出雙簧,盛氣淩人地向楊森大聲說道:“貴國政府已就我國商船被劫一案,向我大英帝國公開道歉,並責令將軍閣下設法盡快將人質救出,閣下如若無能為力,我受害各國政府將組成聯軍,自行進入萬靈山剿匪救人,並接管該地區防務。”

薩次曼話音剛落,美、法、意、葡等國專使也紛紛開口,無異於火上澆油。

“我法蘭西共和國政府昨天已宣布扣留貴國鹽稅,並續索庚子賠款。”

“閣下,瀨溪河大劫案實係重大,如不從速將被擄人質贖出,並作出完滿妥善之處置,必將嚴重妨礙美中兩國之親睦邦交。”

“……”

眾專使咄咄逼人,猶如一群趁火打劫的強盜,逼得楊森一籌莫展,隻能好言勸慰道:“我國政府已明確知會於我,以營救西人出險為第一要旨,並已撥下重金,必要時將不惜巨大代價贖取各國人質,還望諸位使節放心,放心。”

薩次曼與美使安德魯、法使浦內爾低語了幾句,遂得寸進尺說道:“閣下,專使團因對中國政府營救被擄人質出險所取辦法之結果急不能待,故委托我在此聲明,所有現在匪徒手中之人質生命,貴國政府當負完全之責任,並決定以明夜十二時為最後期限,須將被擄人質全數救出,如逾時限,每過二十四小時,當要求增加相應之巨額賠償。”

“救人如救火,本人自當全力以赴。”楊森滿心窩火,卻隻有苦笑著應道,“至於賠償之事嘛,我意還是等救出人質後再議為妥。”

值哨軍官驀地大步入內,趨至案前說道:“軍座,巨匪蕭天漢派來一名叫趙中玉的特使,要求麵見大人。”

眾軍官聞言大怒。

賀白駒憤憤嚷道:“不能見,不能見,他娘的,這幫土匪居然把屁股翹到天上去了!”

楊森卻將頭一點:“讓他們進來。”

趙中玉身著月白色長衫,頭戴白色禮帽,輕搖折扇,由關氏兄妹、袁公劍、黎勝兒四人隨侍,昂昂然跨進天主教堂大門,在夾道的槍刺叢中,毫無懼色地穿過庭院,登上長長石階,直入禮拜堂中。

“想必你就是楊軍長楊森大人了?”趙中玉進得禮拜堂,“嘩”地將折扇一展,向著端坐於幾案之後的楊森傲然問道。

“雜種!”賀白駒抽槍對著趙中玉喝道,“你敢在軍座麵前放肆!”

趙中玉將折扇“嘩”地一收,若無其事地在賀白駒的槍管上敲了兩下,冷笑道:“沒有吃豹膽,不敢闖龍潭,賀旅長,你那二指頭,可敢動一下?”

“賀白駒,還不退下。”楊森喝住賀白駒,竭力將臉色和緩下來。

楊森仔細地打量著風度翩翩,猶若白衣秀士般的趙中玉,心中不由暗暗驚歎:“想不到這殺人越貨的土匪群中,竟會有如此俊雅飄逸,玉樹臨風般的人物!”

而趙中玉對楊森則是相當了解,一九二六年,黨派出一批政工幹部來到楊森的部隊,楊森熱忱相迎,對其工作給予大力支持。可待到次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他一見蔣介石對共產黨人下了狠手,馬上又是餞行又是贈金,把所有共產黨的政工幹部,一個不剩地“禮送”出境。以後便追隨蔣介石成了一方軍閥。

楊森注視著趙中玉,緩緩道:“說吧,蕭天漢派你們來幹什麽?”

趙中玉環視了一下周圍的外國使節,對楊森朗聲說道:“楊軍長眼下的日子,想必過得不輕鬆,在你這真神麵前,我也用不著燒假香。蕭天漢命我前來通知你,在政府與我部正式談判之前,你必須答應我部提出的三個條件。”

“說。”楊森強壓下心中怒火。

“第一,官軍與外國軍隊立即停止對我部的追剿;第二,明日上午,在萬靈鎮大榮橋上,以一西人換回我飛龍會大首領金煜瑤;第三,我部在城中興隆客棧設一辦事處,由趙某任全權代表,與政府談判以後一應事宜。”

趙中玉話音剛落,早已按捺不住的軍官們頓時吼叫起來。

楊森揮揮手,止住眾人,遂向趙中玉正色道:“我雖剛到榮昌,但已知你部劫英輪拉西票,實也屬無奈之舉。你我皆為國人,凡事首先應當為國家利益著想。此次我專程趕至榮昌,也是力圖化幹戈為玉帛,不致事態惡化。所以,貴部提出的以上三個條件,我自然同意……不過,你們也需答應我一個小小的條件。”

趙中玉目視著楊森:“請講。”

楊森道:“被擄西票,你部必須切實保證其生命安全,並不得在肉體乃至精神上,施以任何虐待。”

袁公劍笑道:“這你就放心吧,我們用白米大肉把這幫高鼻子洋人當菩薩供著哩。”

不待楊森再言,趙中玉以拳一拱,言道:“既然如此,今後我和楊軍長恐怕就要打上許多交道了。對不起,在下暫且告辭。”說罷,轉過身與手下弟兄飄然而去。

滿堂頓起一片呐喊之聲。

“軍座,堂堂政府,絕不能向土匪讓步啊!”

“我們這一退,土匪必將得寸進尺。”

賀白駒大叫道:“軍座,蕭天漢已被我部包圍在萬靈寺上,我馬上趕回去,親率敢死隊攻山,拚出老命,我也要把西票搶出來!”

“逞匹夫之勇,於事無補。”楊森厲聲喝道,“政府為救出西人,不惜委曲求全,日前已電告於我,無論匪等有何要示,不妨盡量允諾,待救出西人後再行他策。如此時貿然發兵,致使匪徒聞風震怒,撕了肉票,定會引起更為棘手之糾紛。”

賀白駒語塞片刻,猛然以掌擊額,急步趨至楊森身旁,俯身低語道:“軍座,卑職已有主意了,按此計救出西票,末將可保萬無一失。”

楊森一詫:“哦!”

眾人不明究竟,皆瞠目以視。

天主教堂門外,一大群中外記者將趙中玉等團團圍住,爭著向他提問。

關清財、袁公劍等手下奮力為他開出一條通道,讓他上了滑竿。

轎夫將滑竿抬起,趙中玉居高臨下,滿麵春風地對記者們打拱說道:“眼下談判初啟,萬事尚不可知。對不起,本特使暫時無可奉告。”

鎂光燈頻頻閃動,無數鏡頭對準趙中玉狂拍……

老鷂嶺猶似一支巨筆豎立於萬靈山的千峰萬壑之中。嶺上古樹森森,枝柯交錯,山風乍起,便恍若大潮驟至,湧**不息。坐落於嶺尖上的萬靈寺山門前尚有一條細線似的石階小道,後山卻是陡峭異常,連猿猴也難以攀援。

此時,殘月西垂,疏星點點。萬靈寺齋院裏的壩子上燃起了一個個火堆,眾漢子聚集在火堆旁,正在埋鍋造飯。

一陣陣說笑聲,劃拳打碼聲不停地從正廂齋房裏飄飛出來。

齋房外間,蕭天漢與趙中玉、韓長生、關清財、關五香、袁公劍、黎勝兒、劉逵、洪真孝一幫大頭目正在喝酒吃肉。

裏間,作了關押男女西票的囚室。衣裙襤褸的外國男女們橫陳於穀草之上,碩大的山蚊蟲嗡嗡亂飛,在人們身上肆意叮咬,四處響起一片拍擊聲、恨罵聲,房梁上,一盞燒熊油的三丁拐油燈投下一團幽幽閃閃的光亮,更給這群生死未卜的肉票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

鮑威爾與賓查蜷縮在噴著濃濃黑煙的油燈下,從煙簸籮裏抓出煙葉,笨手笨腳地裹煙卷。

賓查先裹好一支,起身踮著腳,湊在搖曳的火苗上點燃,嗆得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艾特麗絲被驚醒了,她突然發現羅萊德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她旁邊,與她緊緊擠靠在一起,並用一隻手在她的胸脯上偷偷摸摸地撫摸。

“滾開,你這隻肮髒的臭蟲!”她狠狠地罵了一聲,極其厭惡地撩開他的手臂站起來惱怒地瞪著尷尬萬狀的羅萊德。

昔日的富豪小姐也不複存在,此時,她的華麗鮮豔的衣裙已破碎得難以遮體,一隻袖子甚至整個地被扯掉了,**著雪白的胳膊與半隻**。

“他媽的,我就不信大家都已經死到臨頭了,你還那麽正經。”羅萊德盯著轉身向牆角走去的艾特麗絲,低聲罵到。

艾特麗絲走到尿桶前,一股強烈的臊臭味衝得她陡地轉過臉去。

這時,她看見鮑威爾、賓查、羅萊德全都怔怔地望著她。刹那間,女人的害羞心理強烈得使她的全身一陣**……但是,水火不留情,她已經實在憋不住了。她猛地衝到門邊,又用手在門上又拍又擂,哇哇地喊叫起來:“我要方便!混蛋,開門!你們快開門!”

一牆之隔的說話聲倏地斷了。

趙中玉、袁公劍、黎勝兒聽明白是啥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

蕭天漢看見三人笑得歡,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她在鬼吼個啥?”

趙中玉說:“舵爺,她被尿憋急了。”

聽不懂英文的頭目們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聽著那笑聲輕然而起,艾特麗絲全身一軟,伏在門上傷心地痛哭起來。

西票們全都被驚醒了,一個個唯有同情而又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她。

羅萊德忽然走上前去,關切地說道:“小姐,土匪是不會單獨對你發慈悲的。”他指了指牆角的尿桶,“同我們所有的受難者一樣,你也隻能在這兒享受土匪施與我們的同等待遇了。”他轉過身,故作誇張地叫道:“女士們,先生們,請閉上你們高貴的慧眼吧,現在,艾特麗絲小姐要開始方便了。”

眾人全都睡下了,將臉扭向一邊。

“請吧,小姐。”說罷,羅萊德也轉過身去,用自己的身子遮掩住艾特麗絲。

牆角,響起一陣長時間的簌簌聲。

山風疾猛起來,刮得齋房頂上的瓦片一陣亂響。

艾特麗絲站起身來,驀地打了一個冷噤。

羅萊德機靈地抓住她的手:“啊,小姐,你的手真冷。”他飛快地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艾特麗絲披在身上。

艾特麗絲驚訝地注視著他,眼瞳裏突然**漾開一汪深藍色的湖水。

她的嘴唇輕輕顫了顫:“小夥子,你……嗯,還不錯,我似乎對你有一些過分了……噢,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羅萊德。我叫阿斯科爾·羅萊德。”

驀地,艾特麗絲捧起他的臉蛋,在他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羅萊德似被火舌燙了一下,惶然不知所措。老半天,他才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向著眾人木訥地呢喃道:“上帝啊,你們全都看見了,她吻了我……洛克菲勒的親妹妹……吻了我這個窮小子!”

此時,賀白駒令一隊身穿夜行衣靠的驃壯漢子出了鐵關口。

賀白駒對為首的龐龍叮囑道:“切記,非萬不得已,不可開槍,擒拿蕭天漢,是為了將西票毫發無損地交換回來。軍長已經答應,事成之後,這蕭天漢的九村十八寨,就全歸你龐掌堂了。”

龐龍道:“旅座放心,我這十來個弟兄,都是拳腳上過硬的人。等我們神不知鬼不曉地摸上萬靈寺,恐怕蕭天漢還在做美夢哩。”

賀白駒道:“放心幹吧,倘若失手,我的圍山部隊會接應你們的。”

眾漢子躍上馬背,即刻便隱入濃濃夜色之中。

萬靈寺齋房裏,蕭天漢已有了幾分醉意。他抓過酒壇,倒滿一大碗酒,雙手端在手中,由衷地對趙中玉說道:“軍師,這次飛龍會能死裏求生,扭轉乾坤,全仗了你的功勞,大哥我……敬你一碗!”

趙中玉急忙起身按住他的手,說道:“舵爺的心意中玉領了。不過,這幾天,你我兄弟須得萬分小心才是,酒乃壞事之物,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好,好,軍師提醒得好!”蕭天漢手一傾,把酒又嘩嘩地倒回壇中。“等大功告成之後,我們再來它個一醉方休。”

袁公劍樂顛顛地叫道:“舵爺,你沒親眼看見,這次真他媽的解氣啊!連楊森那樣大的官,在我們麵前也變得像龜孫子一樣乖順。”

“哼,他們那些當官的,哪一個不怕外國人。”韓長生也來了勁,“這下,我們可算是掐住他們的**了。”

在這一團樂樂融融的氣氛中,唯有趙中玉卻顯得十分冷靜。他十分清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眼下飛龍會雖然掐住了南京政府的七寸,迫使其為了不致招罪西方列強,有可能在方方麵麵對飛龍會作出重大讓步。但是,飛龍會的王牌就隻有手中的這十四張西票,一旦西票獲釋,政府必然會翻過臉來,而那時候,不僅在談判中達成的所有好處會被全部收回,以區區飛龍會的力量欲與政府作對,那簡直是螞蟻與大象的較量,結果不言自明。

須讓蕭天漢明白他眼下的處境,看似處在上風之勢,實則屁股下坐著個巨大的火藥桶。欲救飛龍會,隻有在談判中充分利用有利於我的條件,爭取到最多好處,然後當機立斷,宣布與川東遊擊軍聯合起來,共同對敵,才是救飛龍會於水火的唯一途徑。

主意早已拿定,但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非得尋找一個恰當的機會再向蕭天漢進言。

而眼前,他覺得機會到了。

他頓了頓,望著蕭天漢,開口說道:“舵爺,今天開門大吉,楊森那麽容易就答應了我們提出的三個條件。不過,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再火紅熱鬧的戲,也總歸有個收場的時候。舵爺的意思是……”

趙中玉畢竟聰明,他並不把自己的想法直截了當地端出來。

蕭天漢略一思忖,說道:“這事我和長生、劉逵、真孝已經初初議過,商量出兩條主意。最起碼一條,楊森必須馬上把賀白駒占去的九村十八寨一寸不少地還我……”

趙中玉道:“要是楊森一口答應,可等到我們放了西票,他再派賀白駒卷土重來呢?”

蕭天漢手像刀一樣往下一砍:“那就沒法子了,飛龍會刀光血影幾十年都過來了,莫非我蕭天漢就翻不過這道坎麽?他姓楊的要打陰陽拳,我們隻有同他拚個魚死網破了!”

趙中玉道:“果真如此,到頭來我們不是水中撈月一場空,白白浪費了這來之不易的大好局勢麽?”

關清財也擔心地說道:“就我們眼下這點人馬去和賀白駒硬拚,恐怕凶多吉少,勝算不多。”

蕭天漢道:“我剛才不說商量出兩條主意麽?要是第一條軍師認為走不通,那我還有第二條,逼著楊森招安我飛龍會。”

趙中玉一震,驚問道:“招安?舵爺,這可是一著險棋!”

蕭天漢道:“你看看四川各個軍閥的隊伍裏,土匪棒客當師長、旅長、團長的還少了麽?‘範傻兒’範紹曾、穆正洲、陳德堪、謝蘭亭,就像那陽春三月間田坎上的野蔥,一扯一大把。他們過去哪一個不是月黑放火,風高殺人的棒老二,招安後搖身一變,一個個穿官服領官餉。一忽兒火線倒戈,一忽兒翻雲覆雨,借軍閥的骨頭熬自己的油,人馬越熬越多,官兒越熬越大,他們能靠招安發家,我蕭天漢為啥不能?”

劉逵大聲咋呼道:“他‘範哈兒’眼下能當上個少將師長,舵爺莫非比他少一匹肋巴?前次湯八字不就算出舵爺命重五兩九,前程遠大麽?莫說那少將師長,我看呐,舵爺今後還能當上個楊森、劉湘、劉文輝那樣的兩星將軍哩!哈哈,弟兄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韓長生點頭道:“就是,就是,那姓範的‘哈戳戳’也能當上個一顆星的師長,以我們舵爺的能耐,當個兩顆星的軍長還委屈他了。”

洪真孝也滿臉渴望地說道:“招安招安,招了就安全了。舵爺,幹脆就讓趙軍師去楊森麵前來它個月亮壩耍關刀———明砍(侃),我們就這一條,不招安飛龍會,我們就決不釋票!他要敢不答應,就立馬砍他狗日的幾個洋腦殼,把他龜兒子嚇閉氣!”

蕭天漢的興致也愈發高漲,樂滋滋說道:“隻要招安一成,諸位弟兄也就熬出頭了,戴上盤盤帽,腰皮帶發岔,溝子後頭跟幾個衛兵,操館子嫖妓院,上戲園子看戲,老板連錢都不敢收你的。”

趙中玉看見蕭天漢和他的幾名貼心弟兄一副大功告成,彈冠相慶的模樣,心中不由泛起一絲涼意。他竭力想打消蕭天漢接受招安的念頭,趕忙說道:“招安事關飛龍會生死存亡,舵爺熟知《水滸》故事,前車之鑒,斷不可忘。中玉以為,招安之事,還需慎重考慮,從長圖之,切不可操之過急。”

劉逵得意地說道:“軍師這麽聰明的人,咋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宋江一個小小押司,頂多隻能殺個閻婆惜。打虎的武鬆那麽厲害,也不過拿著大刀在飛雲浦、獅子樓砍幾個腦殼,咋能和我們神功蓋世的舵爺比?送上門來的榮華富貴往外推,不也太傻了麽?”

趙中玉不屑答理這種鼠目寸光之輩,繼續對蕭天漢說道:“舵爺,曆史上此類慘痛教訓不少,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何等威風,可宋江一時心動,接受了朝廷招安,最後落了個全軍覆沒,悔之晚也……”

關氏兄妹、袁公劍、黎勝兒幾名趙中玉的心腹,看見蕭天漢和軍師意見不一致,一個個全都隻帶耳朵,不帶嘴巴。

蕭天漢道:“我已經反複想過,隻有讓弟兄們穿上官軍的服裝,飛龍會的地盤才能一寸不少地拿回來,而且還能保得住。軍師,不管楊森能給我個啥子官兒,反正大哥的金交椅旁邊,頭一把總歸穩穩當當是你的。我穿上軍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上人闖到鄭稷之家裏去,讓他扯旗放炮,乖乖地用花轎把筱竺給你送回來。我看得出來,這麽多年了,你嘴巴上說起又恨她又憐她,其實啊,心裏還是一直丟不開她的。”

趙中玉心中徹底絕望,自他到來後,會中大事小事,雖不敢說蕭天漢字字句句都聽他的,但隻要是他腦子裏出來的主意,蕭天漢至少是會聽取幾分的。而招安這樣重要的大事上,蕭天漢居然會一意孤行,事前未征求他的意見,現刻也不聽取他的建議……唉,官迷心竅,官迷心竅,前人這話,真是說絕了!從他們明白流露出的真情看來,要想讓飛龍會與共產黨聯手,去荒山野林裏過那種苦不堪言的生活,可能性簡直等於零!

眼下,他隻有最後的一招了。

“舵爺,”趙中玉繼續說道,“我雖入飛龍會不久,卻也知道十年前賀白駒的老子賀棟成殺了老舵爺,後來舵爺又改名換姓,投到他門下,將他除掉。殺父之仇,天高海深,賀白駒怎能容得你與他在一口鍋裏舀飯吃?再說,賀白駒還殺死了慧清師太,據我所知,大嫂和已死去的孫妙玉,在百子庵發過血誓,要為慧清師太報仇雪恨……招安之事,不問問大嫂意見,恐怕不妥吧?”

蕭天漢道:“煜瑤現在官軍的死牢之中,有了西票,命自能保住。明日等她回來,再告訴她不遲。賀白駒殺了慧清師太,賀白駒的老漢賀棟成當年在成都青羊宮‘花會擂台’上將我爹打死,這一切,我怎會忘記?不過,招安與投降是根本不同的兩回事。從麵上看,飛龍會被楊森一口吃掉了,可骨子裏,我們不過是借楊森的骨頭熬自己的油,吃他的,穿他的,還要他給弟兄們發餉發槍,穿上官軍軍裝,飛龍會大旗照樣不倒,祖宗留下的地盤照樣不丟。何況,這主意裏還藏著更厲害的一著棋,九村十八寨,我們並非要他楊森歸還我部,而是要逼他正式交由我部管轄。名正言順後,轄區內的煙款漁捐乃至一切農商稅收,則理所當然地由我部征納,還要楊森按至少一個團的編製向我部按時提供軍餉。有了這兩條,舵爺我不就可以招兵買馬,重新積蓄力量了麽?到那時,這萬靈山,還能不穩穩當當地握在我蕭天漢的手板心裏?煜瑤和你,還有好些弟兄們,不是經常在商量飛龍會的出路嗎,我這就是讓大家都有了奔頭!”

蕭天漢道:“那也沒啥呀,腿長在我們身上,對我有利大家就打堆,對我不利,那就屁股一拍,走它娘的!更重要的是我們眼下掐住了楊森的七寸,不是我蕭天漢求他,而是他求我這姓蕭的。我的個好軍師噫,我現在就給你這顆定盤星,你隻需想盡辦法,去把招安這張牌,給我打好打漂亮就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趙中玉也就無法再堅持己見了。他擠出一絲笑來掛在臉上,勉強應道:“既然舵爺主意已定,中玉自當勉力前行。我下山後便依照舵爺主意,審時度勢,照計施行。”

蕭天漢叮囑道:“先探探楊森口風,我給你的底價是,楊森至少得給我一個團長的名分。”

一群黑衣漢子已從老鷂嶺後的絕壁上艱難地攀援而上,正飛快地隱入濃密的鬆林之中,向著萬靈寺摸來。

一小隊巡山土匪,敲著竹梆子沿小路往後山走來。

龐龍低聲叮囑眾弟兄:“下手利索點,千萬別打草驚蛇。”

眾漢子抽出匕首,溜出鬆林,潛伏在小道兩側的亂石荒草叢中,待巡邏隊走近,黑衣漢子們一擁而出,巡山的小匪還來不及叫出聲,已被悉數斬殺。

一會兒工夫,龐龍與手下弟兄裝扮成巡山土匪,敲著梆子,向著萬靈寺走去。他們沉住氣走進了山門,連在近處站崗的土匪也未覺察出有什麽異樣。

龐龍等人剛剛走進齋房院壩,不巧這當兒韓長生推門出來,站在台階上屙尿,聽見梆子響,遂揚頭罵道:“狗日黑三,老子不是叫你去後山看看麽,咋個這麽快就回來了?”

沒人應聲,一行人遊蛇般飛快地向著齋房大門竄來,眨眼工夫,已到了韓長生腳下。

“黑三,黑三……嗨,你他媽的耳朵聾了麽?咋不回老子的話?”韓長生連叫了兩聲,陡地,他雙眼一瞪,認出了來人,驚天動地地吼叫起來:“不好!龐龍從後山摸上來了!”

龐龍大喝一聲,一個“鷂子翻身”,落在了台階上。韓長生見情況緊急,明知自己不是龐龍對手,卻是不顧一切,待龐龍雙腳落地,以硬擊硬,慌亂中竟來了個“餓虎撲食”,躍將起來,直撲龐龍麵門。誰知龐龍身法狡靈,將身一擺,右腳剛觸地便用一個“消擺步”調換了角度,同時右手猛然一撩韓長生右腿,左手“鳳眼拳”倏地狠點韓長生軟肋,將他擊飛在院壩地上。

眾人正感惶然,驀地,裏屋傳出蕭天漢的怒吼聲:“龐龍,你膽敢亂動,我馬上把西票全部撕光!”

緊隨著屋裏便傳出一團西票們驚懼得失了人樣的喊叫聲。

“我對中國政府采取這種愚蠢的做法表示強烈的抗議!”

“混蛋,你們這是來救我們,還是害我們呀?”

“我們要是被殺害了,楊森必須負完全責任!”

聽見“嘰裏哇啦”一團嗬斥喊叫聲,龐龍頓時傻了眼。他對著緊閉的房門,強作鎮定地嚷道:“蕭天漢,我今夜冒險上山,實隻為西票而來。隻要你肯將西票交給我,我拿腦殼包你無事。”

這時齋房外麵已經騰起一片叫囂,韓長生指揮著從四處擁出的弟兄,密密麻麻地圍了上來。

龐龍手下被迫縮進了齋房。

趙中玉用槍口抵住鮑威爾的脖子:“快喊話,叫他們不要亂動!要不,我先殺了你!”

鮑威爾戰戰兢兢地喊道:“不要開槍!都不要開槍!我是大英帝國駐重慶的總領事鮑威爾。外麵的武裝人員馬上撤回去,我強烈要求中國政府采用安全正當的手段來解救我們!”

龐龍無法可施,氣急敗壞地嚎叫起來:“要死一起死,要活一塊活!蕭天漢,你他媽的說一句話,咋個辦?”

蕭天漢道:“冤有頭債有主,我要算賬也隻會找你的主子,殺了你,也顯不出我蕭天漢的威風。姓龐的,現在我放你一條生路,看在當年你和我老漢在關公像前磕過頭,喝過血酒的分上,你馬上帶著你的人滾下山去!”

龐龍聽見外麵人喊馬嘶,說道:“蕭舵爺,你的弟兄圍在外麵,我們出不去。”

蕭天漢大吼:“韓長生!”

“在,舵爺。”韓長生在外麵應道。

“讓開道,放他們下山。”

韓長生滿心不願地:“好,聽舵爺的。弟兄們,放這幫家夥下山。”

龐龍腳一跺:“走!”

龐龍等人竄出齋房,剛走到禪院門口,身後猛然響起蕭天漢的怒喝聲:“龐龍,我今日不除你,更待何時?”

龐龍大驚,回首望著高踞在台階上的蕭天漢大罵道:“蕭天漢,你狗日的不講信用?”

蕭天漢切齒喝道:“你賣主求榮,在背後捅我的腰槍,還有啥子臉皮跟老子講信用?”言畢,雙槍齊發,龐龍腦袋血光四濺,“撲”地倒下。

槍聲暴響,龐龍帶來的黑衣漢子全部被打倒在地。

聽到槍聲,賀白駒猛地躍出陣地。他怔怔地望著遠處黑黝黝的萬靈寺,歎道:“完了!”

一軍官上前問:“打麽,旅長?”

“還打個?!”賀白駒恨恨罵道,“都給我滾回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