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情滿萬靈山

洪安、洪妍返回重慶沒過兩月,金煜瑤與蕭天漢就暴發了一場大衝突。

如果說金煜瑤對劣性不改的蕭天漢經常外出嫖妓尚能容忍,那麽,當蕭天漢得寸進尺,居然從瀘州將一名如花似玉的高級妓女以重金包租,帶回鐵關口小住時,壓抑在金煜瑤心中的怒火,終於像岩漿一樣凶猛地噴發了出來。

這一天,當兩乘滑竿抬進靜安園,那位濃妝豔抹的小嬌娘從滑竿上下來,扭動著水蛇般的細腰,高跟鞋還未來得及踏上小洋樓門廳的石階,隻聽得空中驀地砸下一腔怒喝:“給我滾出去!”

所有人都驚呆了,仰頭望去,主樓大陽台上,站著怒不可遏的金煜瑤,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手中舉著一支二十響盒子炮。

“哎喲舵爺,”小嬌娘驚恐地望著蕭天漢叫起來,“這是咋回事啊?”

蕭天漢麵子上掛不住,沉下臉對金煜瑤大聲吼道:“煜瑤,你這是幹啥?我弄個窯子裏的姑娘回來,不過是玩上幾天就送她走,還真把你的醋壇子打翻了!”

金煜瑤喝道:“蕭天漢,你還有一點做人的良心麽?這鐵關口是你的家,是我金煜瑤的家,也是洪安洪妍的家,不是窯子妓院!你十天半月到外麵去尋花問柳,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可我決不允許你把這種千人騎萬人壓的爛賤女人帶到家裏來,弄髒了萬靈山!也弄髒了你蕭家祖宗的臉麵!”

“哎喲喲,我的個蕭舵爺呀!”小嬌娘有心挑燈撥火,尖聲尖氣地浪叫喊起來,“原來你這個舵爺說得那麽威風,連衣裳角角都能扇死人,原來也是個耙耳朵呀!”

話音未落,隻聽得“噠噠噠噠”一串清脆的槍聲響起,小嬌娘腳跟前碎土亂飛,騰起兩行灰塵。

這女人頓時嚇得失了魂兒,臉如白紙,雙眸發癡。

蕭天漢也怒了,向著陽台上的金煜瑤仰首大吼:“臭婆娘,反了你了!竟敢在老子麵前動家夥!”

金煜瑤回道:“我敢!我金煜瑤敢做就敢當!這小賤貨再不滾出去,老娘剩下的這十幾顆子彈,就全往她胸窩窩上鑽!打死了她,我再打死我自己,我倒要看看你蕭天漢,到底是要這小賤貨,還是要你的家?我現在數三個數,數完就開槍,一……”

那小嬌娘一聽這話,大叫一聲:“莫開槍,莫開槍,我滾,我馬上就滾!”吼罷急慌慌轉過身,猶如受了驚的兔子般便往院門外跑去。半道上讓那高跟鞋扭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上,鞋跟斷了,旗袍也撕開了大口子,將一條白腿敞露了出來。

陽台上,樓門口,家仆女丁們爆出一團開心的笑。

那女人慌慌爬起,提著一隻扭斷了後跟的高跟鞋,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前跑。

趙中玉此時也大步趕到了門外,拉著蕭天漢便往院門外走去,連聲勸道:“舵爺,消消氣,為個這樣的爛賤女人,弄得闔家不寧,劃算嗎?”

蕭天漢憤憤地一跺腳,晦氣道:“反了反了,都怪我平時寵壞了她!大老爺們玩個女人,她居然還打翻了醋壇子!”

趙中玉道:“她能為你吃醋,說明了啥?說明她心中隻在乎你舵爺一個人呀!”

蕭天漢深知金煜瑤的脾氣,把她逼急了,她真是說得出做得出的,隻好強咽下怒氣,借梯子下樓,讓趙中玉勸出了院門。

到了院門口,蕭天漢回頭衝陽台上飛了一嗓子:“臭婆娘,你厲害!老子就在瀘州窯子裏左擁右抱,讓你他媽的夜夜待在這老寨裏給我守活寡好了!”

無論趙中玉怎樣勸告,蕭天漢胸中仍憋著一口惡氣,馬上帶著那女人返回了瀘州。

這天晚飯時,依然如過去蕭天漢不在家的時候一樣,隻有趙中玉與金煜瑤對坐而食。

但趙中玉一進餐室便注意到,與往常不同的是,留在桌邊服侍的女侍衛,今晚一個都不見了影。

剛剛洗浴過的金煜瑤穿著一件薄紗睡衣,一頭長發隨意地紮在腦後。

她開了一瓶法國朗姆酒,和趙中玉對飲起來。很快,一大瓶酒就見底了。

金煜瑤端起酒杯,醉眼迷離地說道:“軍師,讓你見笑了。恐怕很多人都想不到,我金煜瑤,外強中幹,其實也是中國千千萬萬弱女子中的一個……”

金煜瑤今晚表現出的情緒讓趙中玉感到有些不安了,他有意提醒道:“法國產的朗姆酒屬西洋烈酒,別喝醉了。”

“醉?醉了好啊……唉,滿堂花醉三千客,卻無一人是知音。”

趙中玉一怔,字斟句酌勸慰道:“大嫂是華貴高潔之人,不必再為這樣的下作之事生氣了,為這樣的青樓女子傷了自己的金玉之軀,太不值得?”

“金玉之軀?唉,”金煜瑤一聲苦笑,“在蕭天漢眼中,恐怕我早已成了一株殘花敗柳罷了,還華貴高潔之人,貴為何物?高在何處?誠然,在這飛龍會,在鐵關口,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老寨裏的人都以為蕭天漢寵我愛我,甚至還認為他凡事讓我三分,是個懼內之人。可我清楚,在蕭天漢眼裏,我這個結發之妻,不過是為他傳宗接代,承繼香火的工具,僅此而已。”

趙中玉平時伶牙俐齒,此時卻不知說什麽才好。他舔舔嘴唇,艱澀地說道:“俗話說,上嘴皮有時還會咬著下嘴皮,居家過日子,兩口子哪裏不有個磕磕碰碰的?”

金煜瑤陡地提高聲調說道:“不,這不是磕磕碰碰的小事情!他蕭天漢是飛龍會的舵爺,他有權力三妻四妾,也有權力和別的女人尋歡作樂,我從來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妒忌過。連他前幾年染上了令天下女人無不恨之入骨的髒病,我也原諒了他。他當初在漢口萬國醫院賭咒發誓,治好後再不拈花惹草,法國醫生治好了他的病,可他回來沒多久,照樣劣習不改,我依然沒和他認真計較。我想這既是男人的天性,也是祖宗的規製。你看看滿中國,但凡有錢的男人,哪個不是這樣的呢?但是,我是一個有著獨立人格與自尊的女人,我絕對不會允許他把那些爛賤女人隨隨便便地帶到家裏來,我寧願死,也決不允許他在鐵關口裏開這樣的頭!”

趙中玉搭訕道:“那是……嘿嘿,那是。大嫂,舵爺一時負氣而去,過段時間,等他消了氣,我親自到瀘州跑一趟,接他回來就是。”

金煜瑤雙眸直視著趙中玉道:“你接他回來幹啥?自從他得了髒病,這麽多年來,我就再也沒有和他上過床,做過愛,哪怕是一次!他要死在瀘州城的妓院裏,永遠回不了鐵關口,我才求之不得哩!”

聊著聊著,話題終於回到了“要做有利天下之人!”的血誓上來。年少時的高談闊論豪言壯語,讓兩人喜笑顏開,談到激動時金煜瑤卻冷冰冰地說了一句:“趙公子是做到了,可我金煜瑤,這輩子恐怕沒法兌現承諾了!”

趙中玉聞言忙鼓勵金煜瑤。把金煜瑤說得臉泛紅光,煞是可愛。

一瓶酒見底了,金煜瑤起身到牆邊的酒櫃裏拿酒。

趙中玉望著她纖秀的背影,以及身體下彎時胸罩在背部映出的明顯痕跡,突然感覺到一種猛烈如火的欲望在肉體和血液中穿行,強烈地折磨著他的神經。他陡然萌發出想從後麵緊緊抱住她的衝動———就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發現自己心靈深處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小溪流水般的低語以及輕風拂過草梢那樣的溫柔與細膩,甚至還有人所共有的生理欲望與脆弱的感情。

正在胡思亂想間,金煜瑤回過頭,衝他嫣然一笑:“換個口味怎麽樣———馬提尼。”

聲音陡然斷了,金煜瑤分明從趙中玉的眼神裏看到了什麽。

突然一陣沉默,兩個人都有點不自然起來。

金煜瑤轉過身去,走到壁櫃前,“嗒”地打開留聲機蓋子,轉動搖柄,然後放上了一張木紋唱片。

音樂起,趙中玉腦海中立即浮現出清澈的瀨溪河水從故鄉萬靈鎮前的白銀灘上飛珠濺玉,歡躍而下的情景。金煜瑤此刻放的是他百聽不厭的門德爾鬆的小提琴獨奏曲《春之歌》,仿佛仙女在夢幻般縹緲的音樂聲中起舞,情人在燦豔的陽光與和暖的金風中不顧一切地追逐、摟抱、親吻。這樣的樂曲用在這樣的時刻,絕對不是無心之舉,它就如同一隻纖纖玉手,在輕輕地撓著趙中玉和金煜瑤的心尖兒,讓他倆春心萌發,欲火衝騰,難以自抑。

趙中玉心跳如鼓,既亢奮,渴望,又有些兒擔心。分明有一種醉意朦朧的感覺,卻絕對不是因為酒力所致。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快把持不住了,掏出煙來點上。手顫,劃了三根火柴。然後他像有了醉意似的站起身,向著寬大的陽台上走去。

金煜瑤緊隨其後,也來到了陽台上。

趙中玉一手拿煙,一手扶著陽台,望著在薄雲中時隱時現的一輪銀月。

金煜瑤張開雙手,突然在後麵緊緊抱住了他。

趙中玉渾然一震,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反應。

此時此刻,沒有反應就是最明確無誤的反應,受到鼓舞的金煜瑤的雙手急促地在趙中玉胸前和脖頸上激動地遊走撫摸,呼出的氣息,猶如萬千螞蟻在趙中玉的後頸上蠕蠕爬動,讓他的心尖兒酥癢不止。

“啊,大嫂……”

“別這麽叫,在你麵前沒有大嫂,隻有煜瑤。”

“啊,煜瑤,不能這樣!你和天漢,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別……千萬別說那些,”金煜瑤用力轉過趙中玉的身子,臉對著臉,呻吟般說道,“我知道的,你現在是龍遊淺水,虎落平陽,小小的鐵關口留不住你的,你早遲都是要離開這裏的人。我決不隱諱我對你的真實感情,我暗戀著你,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愛上了你———不,甚至可以說是我十五歲那年,在重慶街頭當你兩肋插刀,出手助我的時候,你就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你是我迄今為止所見到的最優秀的男人,我不能與你擦肩而過!”

趙中玉癡望著已經完全投入感情無法自拔的金煜瑤,分明能夠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裏“咚咚”狂跳發出的聲音。他怎麽也不可能想到,顯得那樣英姿颯爽,那樣強勢的女中豪傑,此刻卻會因為愛自己,而一瞬間變得來如此柔情萬種,活色生香!

金煜瑤的懇求還在繼續:“我愛你已經愛得心尖兒疼,無法遏止,如果你能將你漫長一生中的一個夜晚———我向你承諾,哪怕僅僅是一個夜晚———恩賜給我,我會認為這是上帝對我的特殊眷顧,如果你拒絕我的請求,那麽,這無疑就是上帝對煜瑤最殘忍的懲罰!從此刻起,幸福便將遠離我而去!”

“煜瑤,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我們都沒有辦法改變眼前的現實。”趙中玉舉目向天,**澎湃,眼瞳中閃爍著瑩瑩淚光,痛苦而無助地呢喃道,“一邊是義,一邊是情,你讓我……怎麽辦?怎麽辦?”

“中玉,”顯然比他更有勇氣的金煜瑤改用了一種親切的稱謂,“千萬不要跟我說什麽蕭天漢,提醒我什麽後果。更不要用道德這塊遮羞布,來對付一個決意追求真愛的女人。此時此刻,全世界隻有一個活鮮鮮的你和活鮮鮮的我,我現在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摟著你,抱著你,一頭跳進刀山火海,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別誤會,我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馬提尼,而是……”

“啊,我懂你,我在你送給洪安的那本《狂人日記》的扉頁上看到了你題贈他的小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太清楚不過,你和洪安,都是有著遠大心胸,渴望著‘要將蒼龍縛定’的人中豪傑。放心,唯此一夜,煜瑤此生足也!我絕對不會讓你為難的。”

趙中玉感到四麵陰風驟起,仿佛巨大的危險正伴隨著激動人心的美好時刻在向自己襲來。

但是,就在他抽完一支煙的時間裏,他對自己的行為可能導致的後果已經具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能夠很快從恐懼中完全掙脫出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他突然想到這一刻若是換成詩仙李白,他也一定不會當縮頭烏龜的!

他感到自己已經是熱血沸騰,**難捺。

就在他思想打架的當兒,金煜瑤已經主動撲進了他的懷中,像條章魚一樣用雙腿和雙臂將趙中玉緊緊纏繞,鼻尖觸著鼻尖問道:“中玉,你喜歡我麽?”

趙中玉激動地說:“滿天下有血性的男人,沒有一個不喜歡你的。”

他用雙手捧著金煜瑤的臉蛋,瘋狂地吻著她的唇,她的臉,她的眼睛,衝動地說道:“煜瑤,麵對敢愛敢恨的你,我———無法抗拒!”說罷,他抱起金煜瑤,大步進屋,進了煜瑤的臥室。

金煜瑤蹬著雙腿大叫:“唉呀,你把我的妝弄花了,這樣可不行。”

等到他從衛生間衝完澡出來,眼前的情景令他既驚喜又感動。金煜瑤正坐在梳妝台前認真化妝,上胭脂、抹口紅,描眉毛,打扮完畢,她將眉筆往梳妝台上一放,側身往旁邊的**一躺,伸展開身子嬌聲道:“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中玉,你是我最喜歡的男人,我會萬分珍惜你恩賜給我的這個唯一的夜晚,我更願意把最美的煜瑤奉獻給你。”

趙中玉感到鼻梁驀然酸澀,此生他已和女人有過床笫之歡,然而特意為他精心打扮後再與他**的女人,眼前的煜瑤是唯一!

他不能不驚歎這個女人具有男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她的精致的嘴唇、嫵媚而明亮的眼睛以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仿佛都爭相向他洋溢著風情萬種的微笑。趙中玉被強烈地震撼了!他突然感到靈魂開始了**,熾熱旺盛的生命力開始勃發,難以抑製的情欲像火山爆發前在地底洶湧激**的岩漿。他俯下頭,認真地凝視著金煜瑤的身子,那神態好像是在欣賞一幅名貴的畫。而眼前的女人大睜著眼,正含情脈脈地仰望著他,鼓勵著他……於是,一輪太陽在趙中玉眼前升起,那麽溫暖,那麽熱烈,那麽輝煌!

一刹那,趙中玉眼中湧滿了淚水,然後順著已經有了不易覺察的皺紋的臉頰潸潸流下,滴落到金煜瑤的臉蛋和脖頸上。

壓抑多年的對性欲**的渴望仿若岩漿般從地底深處噴湧而出,金煜瑤忘情叫道:“來吧,還等什麽呢?盡情地把愛,恩賜給深愛著你的女人吧!”

一隻小鳥輕啼著在空中一閃即逝,那聲音多麽清脆。一種巨大的沉重的幸福壓迫著中玉,使他甜醉得想喊!想唱!想哭!

緊跟著,臥室裏便回**開了中玉與煜瑤弄出的種種聲響———嘴唇相觸相互吮吸時的咂咂聲,接近**時煜瑤難以自抑的哼哼唧唧聲,中玉模糊而粗濁的囈語聲,男女達到快樂極致時的聲音則變得如同戰士衝鋒陷陣時發出的呐喊,狂野、奔放、歡樂、亢奮,勃然而起的瘋狂將道德的束縛,乃至於任何與人的本性相違的功利性算計都驅散得無影無蹤。精致的臥室裏仿佛轟然奏響了男人女人用生命譜寫而出的激越的《歡樂頌》,高亢而嘹亮,美妙而酣暢,定音鼓敲擊出沉雄有力的鼓點,小號吹奏出的長音響遏行雲,穿雲裂石,巴鬆的短促音飽滿結實,似在作猛然而毫不間斷的衝刺,弓弦樂器陡然卷起千堆雪,驚濤拍岸,起伏激**,隨後轉入如歌的行板,**氣回腸,悠揚婉轉。而最後則以《小夜曲》結束,空濛幽遠,波光粼粼,繾綣纏綿,餘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