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安富鎮,好一塊寶肋肉
就在夏之時指揮重慶同誌軍猛攻佛圖關時,西出重慶兩百裏開外,坐落在成渝官道旁邊的榮昌縣城,也被當地同誌軍團團圍困。
榮昌縣城是一座曆史悠久,城池精致,景色秀美的古城。明成化年間,知縣覃琳督率縣民修砌城牆,開有東泰、南和、西寧、北謐四道城門。縣城四圍堅牆環繞,牆高池深。登上城牆,隻見雉堞箭樓,藍天白雲,不單能俯視猶如棋盤一樣整齊有致地鋪展在腳下的寬街窄巷,還能從繞城二十餘裏的城牆上,走上一個大圈後再回到原點。
午夜過後,同誌軍一開始攻城,榮昌知縣吳良桐也提著寶劍,上了喊殺聲最激烈的南和門城樓。西寧門外是既寬且深的瀨溪河,南和門外也有一道與瀨溪河相通的護城河,東泰、北謐兩道城門外,則是一片間或起伏著幾座丘陵的平陽大壩。
此刻榮昌城牆上火把如龍,燎燎躥躥。正在城牆上指揮黑皮警丁與民團守城的是榮昌縣警備隊隊長鄭稷之。鄭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皮黑身瘦,兩鬢和胡須已然有些兒花白,不過雙眼炯炯有神,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印象。
吳良桐靠在牆堞後麵,觀察了一下手持長短家夥,狂呼大叫著洶洶向南和門湧來的同誌軍,嚇得手足無措,趕緊對鄭稷之說:“他們集中兵力猛攻我南和門與東泰門,這是故意空出北謐門和西寧門,讓我們逃命,避免我們困獸猶鬥,和他們死拚到底。”
又道:“成都、重慶情況如何,我們現在是兩眼一抹黑,啥也不知。眼前呢?他們鋪天蓋地而來,僅靠我警備隊兩三百條槍,還有提刀弄棍的民團,一味死守,這榮昌城肯定是守不住的。”
鄭稷之道:“你的意思是……”
吳良桐道:“我想還是馬上派人出城,與趙慶雲議和為上。”
鄭稷之道:“議和?現刻逆匪兵臨城下,主動求和,那就與繳械投降無二了!”
吳良桐道:“隻要姓趙的承諾保住我等身家性命和財產,繳械投降,又有何不可。”
吳良桐又道:“我區區一個縣令,再說,你知道的,我們眼下除了同誌軍,還有瀘縣巨匪駱三春也在打我們的主意。昨日,他已經派人潛到城牆腳下,用箭射上來一封信函,說我隻要同意把安富鎮給他,他就和我聯起手來,兩麵夾攻,一舉剿滅趙慶雲的同誌軍,駱三春土匪一個,他的話哪能相信?”
“哦,那好,那好,既然知縣大人如此想法,卑職遵命就是。”鄭稷之臉色突地一變,陡然對他的親弟弟,榮昌縣民團團總鄭稷生喝道:“稷生還等什麽!”
話音剛落,鄭稷生抽刀在手,用力向吳良桐砍去。眨眼之間,吳良桐身子尚未倒,腦袋已經齊刷刷地從脖頸上飛去,像個西瓜般砸在地上。
鄭稷之一不做二不休,對鄭稷生喝道:“你趕緊帶人去吳良桐家,無論男女老少,一律斬草除根,把吳家老小的腦殼,全給我提到城牆上來,我有用處。”
鄭臭肉帶領一幫團丁,立即擁下城牆。
鄭稷之當機立斷,又點著胡之剛和白仲楊兩名警備隊頭目道:“之剛,羊子,你兩個馬上出城,趕到安富鎮,給駱三春帶上我的口信。告訴他,我鄭稷之已經滅了榮昌知縣吳良桐滿門,願意與他合作,一舉剿滅趙慶雲的同誌軍。”
中隊長胡之剛驚訝不已:“駱三春,那不是在川南鼎鼎大名,人稱駱瘋魔的瀘縣巨匪麽?他咋個跑到我們榮昌地盤上來了?”
鄭稷之得意言道:“駱瘋魔這次帶著手下弟兄從瀘縣趕來,從同誌軍手裏搶去了安富鎮,原本是想幫著趙慶雲攻打縣城,取我等性命。幸虧趙慶雲太看重自己一世清名,嫌他是個惡名昭著,人神共憤的巨匪,怕駱瘋魔壞了自己的大事,拒絕他幫忙,可是又怕他搗亂,還得滿酒筷肉地供奉著。這駱三春呢?讓隻圖一輩子潔身自好的趙慶雲氣衝腦頂,一冒火,昨天夜裏就派人來和吳良桐聯係,說他要掉轉槍口,幫著我們殺趙慶雲的腰槍,哪知吳良桐也信不過他,我便主動找了他聯係,駱三春不相信,要我殺了吳良桐,才肯與我合作。”
胡之剛大喜:“有駱瘋魔和我們聯手,趙慶雲這回就死定了。”
鄭稷之道:“你告訴駱瘋魔,他提的條件,我全部答應,讓他務必在明天午時以前,率部趕往榮昌南和門外。隻要看到城樓上飛起一隻風箏,他便立即揮兵從後麵向同誌軍發起猛攻。記住,一旦你和羊子把這口信帶到,我獎你兩個,每人一根五兩重的金條!”
一幫黑皮警丁,驟發一團羨慕的驚歎。
這時已是下半夜,月明星疏,天光朦朧。
軍情緊迫,刻不容緩,胡之剛和小隊長白仲楊馬上脫下警服,換上便衣,借著夜色掩護,用籮筐從南和門城牆上縋了下去。
此刻,遠方的天空中閃爍著星星點點寶石般光輝,南和門外護城河邊上的一大片橘子林沉浸在黑暗之中,隻剩下一縷微弱的月光透射進來。胡之剛和白仲楊在城牆腳下的荒草棵子裏像蛇一樣爬行,警惕地聆聽著四周動靜。進入橘子林後,方敢起身,貓腰躡行。
橘子林裏人聲嘈雜,到處都有火把和黑幢幢的人影在晃動,不知道從四麵八方擁來了多少參加同誌軍的農民。胡白二人避開聲音響得厲害的地方,向著西麵走去。大約十幾分鍾後,他們順著護城河,走到了一片蘆葦林子的盡頭。眼前,就是波光粼粼的瀨溪河了。他們知道從這兒下到瀨溪河中,順流而下,如果順利的話,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流到廣順場。從廣順場登岸,再西行數裏,便是安富鎮了。
二人各取了一根蘆管含在嘴裏,然後用厚厚的浮草遮蓋住腦袋,在河中順水流去。
淡淡月光之下,他倆看見同誌軍用六匹馬拖著一門巨型鬆樹炮,正向著南和門方向“轟隆隆”趕去,炮口大得能塞進去一個小娃娃。瀨溪河兩岸的村子裏,全都住滿了同誌軍。大道上塵土飛揚,一隊隊的同誌軍,正急匆匆往南和門趕去。兩人焦急萬分,不由得撥開浮草,加快了劃水的頻率。轉過一道河灣,他們大鬆了一口氣,匍匐在瀨溪河西岸的廣順場那一大壩鱗鱗黑瓦,已經出現在眼中。而他倆要去的安富鎮,也就不遠了。
就在他倆高興的當口上,河岸上突然響起了凶厲的喊叫聲:“河中是啥子人,快些給老子爬上坎來!”
兩人循聲望去,碼頭旁邊的幾株垂柳下,立著許多挎刀提槍的漢子。而且更令他倆魂飛魄散的是,喝令聲剛落,一條載著十來條漢子的木船已經離開碼頭,飛快地向著他們射過來。
白仲楊一聲悲叫:“完啦,天不佑我,落到逆匪手中,你我兄弟,這下必死無疑了!”
胡之剛道:“就說我們也是同誌軍,黑地裏跟隊伍走散了,打死也不改口。”
說話間木船已到跟前,幾支篙竿伸進水中,篙竿頭上的鐵爪鉤,勾住了他倆的衣服。
胡之剛雙手抓住篙竿,仰頭大叫:“眾位好漢,大家都是同誌軍,自家弟兄,千萬不要整誤會了!”
一個小頭目恨聲喝道:“你還有臉說你們是同誌軍,大爺殺的就是你們這幫不落教(1)的同誌軍!”
胡之剛正要聲辯,小頭目鼓眼喝道,“給老子撈上來,拖到河邊砍了!”
幾根爪鉤一使勁,兩人便被拖到了船頭上,漢子們賡即用繩子將他倆雙手反捆。
船靠碼頭,二人這才借著青白天光發現,依依垂柳之上,已經晃**著十來顆或幹枯,或新鮮的人腦殼。
眾漢子將他們按到樹旁跪下,舉刀便要砍。
胡之剛嚇得魂出魄散,倉惶大叫:“哎喲兄弟,萬萬砍不得呀!你們到底是……”
小頭目道:“你弄醒豁了,我們可不是啥子同誌軍,你大爺是瀘縣駱三春堂口上的弟兄。我們駱大爺,現在就在你們的安富鎮上安營紮寨。”
“哎呀呀,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了!”胡之剛頓時鬆了一口氣,大叫,“剛才我們是哄你們的,我們不是同誌軍,是剛剛從榮昌縋城出來,給你們駱大爺送口信的。”
一個小嘍囉大吼:“還敢騙我們嗦,你剛才明明說你們是同誌軍!”
小頭目也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們剛剛從安富鎮開過來,把這裏的同誌軍全攆跑了。”
白仲楊也嚷:“幾位大哥,隻要你們是駱舵爺手下的弟兄就對了。”
胡之剛對小頭目說道:“這位弟台,榮昌警備隊隊長鄭稷之已經殺了知縣吳良桐全家,掌握了縣城裏的全部守衛力量。我們兩個,就是鄭稷之派出城來,給駱舵爺送口信的。你要真是駱舵爺手下,那就給我兩匹快馬,讓我們盡快趕到安富鎮去見駱舵爺。商量剿滅同誌軍的大事,真要耽誤了,謹防大家都要貓抓糍粑———脫不到爪爪。”
“這個……你狗日的硬是編得來像真的一樣。”小頭目分明有些猶豫了。
胡之剛說:“我向你發血誓,我要說了半句假話,你馬上把我腦殼砍了當夜壺使!”
小頭目道:“你說得嘴皮起果子泡,老子也不得信你半句。是忠是奸,到了堂口上,燒了黃表紙,神靈自有明斷!”
說罷便將胡之剛與白仲楊推進旁邊不遠處一所破破爛爛的宅院,他倆看到廳堂上,正中設祖宗牌位的地方已經擺上了香案,供上了洪君老祖的畫像。四支大蠟燭搖曳著火苗,香爐裏的線香正飄散著嫋嫋青煙。
小頭目將他倆帶到香案前,轉身說道:“你們是不是同誌軍,無需多言,我現在隻要燒上一張黃表紙,就一清二楚了。”
說罷,去香案上厚厚的一疊黃表紙上揭起一張,在蠟燭上點燃。
胡之剛與白仲楊過去也曾聽說過十年前北方鬧義和團,四川鬧紅槍會時,會匪考查一個人是否說假話,就是用的這種手段。黃表紙點燃後,煙柱直衝向上,那就證明所言當真,倘若煙柱斜了,此人必假無疑。
他倆當然不會相信這些神魔鬼道的小伎倆,更沒想今天竟然會把自己的性命,係在了一張薄飛飛的黃表紙上。
胡之剛一看那一縷青煙竟然斜著去了,頓時大叫起來:“好漢萬萬不可如此!那院壩上有風吹進來,煙柱自然就斜了!因此要我二人性命,豈不冤枉?”
小頭目臉色一沉,大喝道:“幸虧神靈在上,老天有眼,要不,還差一點被你兩個奸細混過去了。來人呐,給我拖出去砍了!”
眾漢子不由分說,如狼似虎擁將上來,把二人架起,便往院門外河邊柳樹下拖去。
胡之剛、白仲楊曆盡艱辛,剛從炮火連天的生死場中逃出來,萬沒想到竟然會死在一群粗魯愚昧的漢子刀下,害怕到極致便是徹底的無畏,索性破口大罵駱三春有眼無珠,濫殺自家弟兄。
正在這時,隻聽四下裏人聲嚷嚷:“紅旗五哥來了,紅旗五哥來了!”
緊跟著院子裏便靜了下來,所有的漢子全都變得來低眉順眼,畢恭畢敬地向著大門方向垂首而立。
胡之剛和白仲楊扭頭看去,隻見被稱作紅旗五哥的首領,前呼後擁,威風凜凜地跨進了院門。
胡之剛一聽喊“紅旗五哥”,一看這架勢,馬上知道這人是在駱三春這支渾水袍哥隊伍裏“嗨”得開的重要角色,便扯伸喉嚨,不顧一切地大叫了一聲:“五爺,兄弟我也是‘嗨’了皮(2)的喲!”
吼過,馬上又以如歌般的腔調,高聲報上袍哥切口:
大哥請登金交椅,
三哥請上軟人抬,
五哥請登龍虎案,
各路弟兄兩邊排,
轅門該由老幺守,
不是嗨哥不進來。
白仲楊也扯起嗓子大吼:“這是我們榮昌縣警備隊的胡之剛中隊長,我們是鄭稷之派出來給駱舵爺送信的,這信要是不能及時送到。五爺,榮昌縣城這隻已經煮熟了的鴨子,就飛嘍!”
這位紅旗五哥天生一副國字臉,長得還算周周正正。聽見二人又報袍哥切口,又一個勁地吼叫,兩道濃眉突地一棱,大步走了過來。跟在他身後的,則是幾個挎著腰刀,頭纏青帕的壯漢。
“二位果真是從榮昌縋城出來的?”
胡之剛一聽紅旗五哥發話,驚喜若狂,趕緊說道:“昨天夜裏你們派人到城牆下,用箭把駱舵爺給吳良桐的信函射到了城樓上。吳良桐拒不與駱舵爺合作,已經被警備隊長鄭稷之滿門抄斬。”
紅旗五哥說:“你說得不錯,我是駱大爺堂口上的紅旗管事藍兮貞,給吳良桐的信就是我親手寫的,送信之人也是我派出去的。”扭臉招呼小頭目,“趕緊鬆綁,馬上隨我到安富鎮去見舵爺。”
紅旗五哥一發話,小頭目趕緊鬆綁放人。那小頭目還不好意思地向胡之剛、白仲楊道歉:“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望二位大哥多多包涵。”
藍兮貞讓胡之剛白仲楊上了馬,他和幾名嘍囉也各自躍上坐騎,眾人順著城渝官道,飛馬向數裏外的安富鎮疾馳而去。
安富鎮不算大,可自古來便是個繁華熱鬧的碼頭,成渝官道,穿鎮而過,往來成渝兩地的各色人等,均需在此食宿,由是很快便形成了以街為市,五裏長街的盛勢。加之八百多年前,此處用仙人橋的三清泉釀製而成的高粱白酒清澈透明,醇厚芳香,回味甘爽,銷得極遠。安富鎮的陶土被稱為“泥精”,用“泥精”燒製的各種巧奪天工的陶藝品,以及甕、缸、壇、盆、缽、碗等陶器,被稱為中國四大名陶,所以安富鎮自古以來便有“燒酒坊”和“西川陶都”之美稱。此後隨著乾隆年間開始的“湖廣填四川”,大量移民流入,並陸續在這個地處交通要道的鎮子上修建各種廟宇和會館、房舍、學校,安富鎮便興旺發達為成渝官道上一個著名的去處。
對常來鎮上催逼糧款的地頭蛇胡之剛和白仲楊來說,安富鎮無疑是他倆的腳窩子地方,連有多少家燒酒坊,多少家製陶坊,多少家酒館、妓院,甚至多少戶居民都一清二楚。
可此刻一進鎮子,便兀地覺得不對了。無論商家住戶,處處關門閉戶,街麵上到處都是火堆和把自己打扮得稀奇古怪的漢子,有的在殺豬屠牛,有的在烹鵝宰鴨。幾口大鐵鍋裏“咕嘟咕嘟”蹦跳著大塊大塊的豬肉牛肉,整鵝整鴨整雞。一人高的大酒甕,也被漢子們吼著號子,合力“滾”到了大街上,安心痛飲一番。
一行人在正街上的火神廟前下了馬,胡之剛和白仲楊也不問,跟著姓藍的紅旗五哥往前走。進入大門,看見庭院裏的情景,和大街上並無二樣。大塊肉,大碗酒,幾十個小頭目圍在火堆四周,正吃得歡實。
一個四十五六歲,長得歪瓜裂棗,手拿一頂博士呢帽,腰掛一把“獨角龍”,上穿墨青大褂,下著緊口緞褲的男子,在幾名頭領簇擁下,從正殿裏出來,走上台階,開口向庭院裏的頭目們訓話。
不用問,胡之剛白仲楊一看那副滿天下獨一無二的尊容,便知此人定是惡名遠揚的駱三春。駱三春嘴巴裏吐出來的,是一段無論在正史野史中,均難得一見的土匪訓辭。
“哥兒一杆子張耳閉嘴,你我前世有緣後世有故,落在一窩草邊,現時我等過了灰溝,進了廣圈,莫比一般生毛子,哥兒一杆子千萬要整住!擺了渡,過了河,要給老子留個粉殼殼,二天再莫打門神,再莫燒窯子,再莫拿梁子,設若醒二活三,格老子認得圓的,認不得扁的,老子不毛你娃是蝦的!”
這一段綠林暗語、渾水袍哥的切口,乍聽上去著實稀罕,連四川人也有可能聽不懂,翻譯出來,倒也不奇:
“弟兄夥計們仔細聽好了,你我前世有緣,今生有故,落草在一個棚裏。如今我們爬山越嶺,涉水過河,開進了大碼頭,再也比不得一般土裏土氣的鄉巴佬了,弟兄們一定要聽招呼!從今以後,我就是台麵上的人了,你們得給我爭氣,給我留點麵子,今後再也不準越牆打洞,不準綁票拉肥豬,不準燒人家的房子,不準砍人家的腦殼了。假如再要胡作非為,老子對事不對人,老子不嚴厲懲罰你,就是從屁眼裏屙出來的!”
在瀘縣乃至整個川南地區,駱三春是個讓人一提起便背溝溝冷汗直冒的名字。
此人出生在瀘縣玉蟾山上,不單活在世上時把壞事做絕,連人,從娘身上一落下來就是個稀罕怪物。那模樣,人見人怕,腦殼長得來像一根兩頭小中間大的棒槌,眉濃如漆,豹眼如鈴,眼睛一鼓,恰似閻王殿中的門神惡鬼。
駱三春自小性情暴躁、豪強霸道,話不投機便要拔刀拚命。
在桃子溝煤礦當拉煤工時,礦工們都很怕他。一次,他惹惱了礦主邱登雲,被邱百般欺淩一頓後,逐出了煤窯。駱三春咽不下這口氣,當天夜裏就帶上幾個和他磕過頭喝過血酒的弟兄,衝進鎮上的妓院,將正在****尋歡作樂的窯主的獨生兒子邱昌林拉了“肥豬”。帶到山上後,駱三春派一弟兄給邱登雲帶去口信,要他在三日之內送五支快槍、五百發子彈來山上領人,到時不來就“撕票”。而這三天時間裏,駱三春逼著邱昌林身穿從妓院裏弄來的花紅衣褲,頭戴金銀首飾,耳掛玉墜,唇抹朱砂,打扮成女人模樣。他喝酒時,就讓這個假女人在一旁執壺斟酒、敬煙奉茶。時不時還揪他臉蛋,摸他屁股,想盡辦法侮辱折磨這個公子哥兒,發泄胸中惡氣。直到邱登雲在規定的期限內老老實實地把槍彈送來,還恭恭敬敬地給駱三春賠了不是,才讓他把兒子領走。
此後,駱三春便領著這幫兄弟,專事攔路摟搶,打家劫舍等各式文搶武奪,並四處招兵買馬,網羅各地土匪,勢力漸漸坐大。
駱三春父親早亡,母親楊氏是個跛子。由於母親身殘,管教無方,鄉鄰又因其長相醜陋凶惡而對他多有歧視,故而造成他自小心理變態。在駱三春眼中,人皆為蛇蠍,所以從一開始拉竿子綁肥豬,他的個性就十分地怪僻凶暴,以下手狠毒而遠近聞名。事主隻要落到他手裏,就隻盼著快些死。家道稍為殷實點的人家,一提到他的大名就變臉變色,心子“咚咚”跳。因為眾人都知曉,駱三春發明了一種能把人整得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的方法,那就是“步步高升”。所謂步步高升,就是把酒杯粗的青樹一頭削尖,一頭栽進地裏,一排由低至高,栽上一行,然後把綁來後舍不得出血的“肥豬”拖上來,三扒兩爪剮個精光,讓手下架起,肛門首先對準五寸長的一根樁子用力往下壓,使木樁插進“肥豬”的五髒六腑。這還是最短的一根,餘下的,則“步步高升”,五寸、八寸、滿尺、尺五、兩尺,最末一根,已經快有人的胸口高了。駱三春並不讓人馬上“高升”,而是以燃香定時,一炷香燃完,再接著往上“升”。那種慘景,那種慘叫,能把第一次見識這場麵的人嚇得昏死過去。再吝嗇的人,升不到第二根樁子,就算是駱三春開口要自家婆娘,也巴心不得馬上乖乖獻上,甚至還要幫著脫褲子。而實在無錢的,那就隻有步步高升下去,直到被整得血古淋當,一命歸陰。
駱三春心狠手辣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
一個趕場天的上午,駱三春請專門為他跑成都、重慶等大碼頭賣鴉片買軍火的紅旗管事藍兮貞,在他的隊伍剛從江防軍手裏打下來的嘉明鎮一家飯館喝酒,看見手下弟兄滿街叫喊著清掃戰場,收拾戰利品,突發奇想,問藍兮貞:“這輩子老子啥子酒都吃過,你見過這世上有砍人腦殼來下酒的麽?”
藍兮貞道:“這種事我咋見過。莫非大哥你見過?”
駱三春道:“老子這輩子也沒見過。媽喲,我們今天就來玩回胖格(3),砍一個人腦殼喝一碗酒,看要砍多少個腦殼才把你我兩兄弟丟得翻?”
駱三春一聲令下,嘍囉們提起手槍擁出門去,把剛剛抓到的三十幾個江防軍俘虜押來,齊聚在街沿邊,等著挨刀。
兩個土匪頭子興致大發,劃拳打碼,哪個輸了就提起大片刀走到俘虜群裏揪一個出來,拉到沿坎上砍腦殼,砍完腦殼又轉身去碰杯喝酒,嚇得在一旁等著挨刀的俘虜們鬼哭狼嚎,磕頭求饒。兩人奔來奔去,喝酒喝得來不亦樂乎,砍腦殼也砍得來不亦樂乎。哭喊聲慘叫聲和哈哈大笑聲中,二十二顆人腦殼骨碌碌滾到了街麵上,一直喝到二人頭重腳輕,挪不動步,提不起刀才罷休。活下來的俘虜全都嚇癱在地,沒有一個兩條腿還撐得住身子。
辛亥事發前,駱三春的隊伍已經發展到了四五百人槍,他審時度勢,順應潮流,參加了由袍哥組成的同誌軍,向清王朝政權進攻,率先打進了瀘縣城。
瀘縣新政府一成立,駱三春原本以為憑功勞自己能夠撈上個既威風又有實權的警備隊長,結果就因他過去的名聲實在是太糟糕,被士紳闊佬們舉手杆給否掉了,隻讓他當上個說話不硬肘,打屁不響亮的瀘縣民團團總。唯一讓駱三春稍感安慰的是,團總在官場上雖隻能排在末流,靠著手中握有幾百杆刀槍,畢竟也是新政府裏的一個頭麵人物。帶著保鏢當街一走,也有半街人賠著笑臉,點頭啄腦地給他打招呼。
為了做做姿態,掙點官聲,駱三春包了城裏最大的飯館“寶豐園”,大擺酒席,宴請瀘縣城裏的機關法團、士紳闊佬,為其捧場張目。
在一番不倫不類的就職致詞中,也充斥著連篇黑話。
“在下駱三春,今天請列位將就喝點黃湯、捧點蓮花、拈點滑溜、造點粉子,兄弟我是識相的,抬頭有玉帝皇天,埋頭有土地老倌,在下先給列位丟個拐子,燒香點蠟朝貢獻茶,邀拜列官列員,紳糧夥舉喲!”
這一番黑話翻譯過來就是:
“本人駱三春,今天請來各位光臨,隻不過喝杯水酒、拈點大肉、吃頓便飯。兄弟我也是懂規矩的,麵對皇天後土,鄙人這裏先向各位行個禮表示敬意,求神不如求人,往後還要請各位官員、各位紳糧,大力支持喲!”
駱三春走馬上任才兩天,當他聽說趙慶雲派人廣發“公片寶劄”,呼籲“各路豪傑,天下英雄”,跟隨他參加同誌軍,攻打榮昌縣城的消息後,他馬上把瀘縣團總的帽兒扔到一邊,帶著隊伍一呼隆趕了過來,並派藍兮貞作信使,搶先到榮昌找到趙慶雲,代表他主動請戰,攻打榮昌縣城時,由他駱三春充當敢死隊!
駱三春這麽做,不過是依照江湖規矩,表示給對方麵子罷了。想那趙慶雲,當下正是急需用人之際,自己帶著幾百條槍去幫他,豈有不受歡迎之理?所以,藍兮貞前腳一走,駱三春後腳便急咻咻帶著人馬趕到了榮昌地盤上。
過來幹啥?什麽“驅逐韃虜”、“擁護共和”,這套說辭,駱三春認為全都是政客們拿來哄鬼的玩意兒。他骨子裏無非就是想趁亂撈官,趁亂發財,到比瀘縣更大的地方弄它個一官半職做做。和地處成渝官道上的榮昌比起來,瀘縣那地方太小,太窮,還太冷僻,貓在個落窩氹裏,出趟遠門除了坐船,就隻能憑借兩條腳杆。比不得榮昌,成渝大道就像一根長扁擔,東邊挑著川東第一大碼頭重慶,西邊挑著省會成都,榮昌就在這根長扁擔的正中央,南北方向,又有瀨溪河可行船載貨。榮昌不單落在交通要道上,還富得流油,單是行銷海內外的夏布、安陶、折扇、天下聞名的榮昌豬,隨便哪一樣,都是取之不盡的搖錢樹。
榮昌有多富,用老百姓的話來說:“榮昌出的月餅拿在手頭,麻油能浸透幾層紙。”
有仗打就有官做,瀘縣這一寶駱三春押偏了,趕緊再跑到連著界的榮昌來押上一寶。反正在中國,誰有槍誰就是龍頭舵把子,這句話擱在啥時候,丟在啥地方都不會過時。
駱三春帶著隊伍一開到榮昌地盤上,首先就把人見人愛的榮昌縣頭一塊寶肋肉———安富鎮緊緊抓在手裏。鎮上駐得有一支趙慶雲的同誌軍,當然不會拱手相讓。不讓,駱三春就動兵硬搶。乒乓翻天打了一仗火,把同誌軍攆出安富鎮,一直攆到了廣順場。趙慶雲聞報大怒,這個駱瘋魔,還專門派堂口上的紅旗管事前來打過招呼,說同誌軍打榮昌縣城時,他要爭當攻城敢死隊,沒想你一進榮昌地界,首先就動槍動炮奪了我肥得流油的安富鎮,你這家夥哪裏是來幫我的忙,分明是跑來“抽底火”(4),圖的就是個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嘛!
再說,趙慶雲發出的“公片寶劄”上說的“各路豪傑,天下英雄”,卻根本沒有打駱三春的米。如果讓駱三春這種人神共憤,人皆見而誅之的煞神惡魔,也混進同誌軍裏,豈不是讓這一顆耗子屎,壞了一鍋湯!其他各路首領若是曉得駱瘋魔也被他趙慶雲引為打江山的盟友,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的隊伍,還不立馬散攤子?
趙慶雲雖然對駱三春在自己背後捅刀子的行為恨之入骨,但考慮到大戰在即,攻城的炮聲還沒有打響,無論如何不能自家先“撕內皮”(5)。於是,趙慶雲強壓怒火,派人帶上豬牛美酒等慰問之物,趕往安富鎮,知會駱三春,稱駱舵爺遠道而來,十分辛苦,請暫時留駐安富鎮,略事休息,需得駱舵爺動兵相助時,再派人前往恭迎。
駱三春是個人精,一聽這話便聽出了意思。這分明就是安心把我駱三春晾在幹坎上,等你幾爺子背著我把榮昌縣城搞定了,然後排排坐,吃果果,人人都把好處揣進荷包裏了,再回過頭來,集中兵力對付我,把我趕出安富鎮,趕回瀘縣那冷僻地方還算是好的,沒準,這幾爺子還會要了我這條老命!
想到此,駱三春一碇子在桌麵上砸出個洞,喝道:“老子一路風火趕到榮昌,想和他‘打平夥’(6),他竟敢把老子關在外頭不準進門檻,這也太不落教了。他姓趙的不仁,也就休怪我駱三春無義。兮貞,你馬上給那姓吳的榮昌知縣寫封信,就說我駱三春,願意和他聯起手,來它個內外夾攻,把趙慶雲的同誌軍,一鍋燉了!”
哪知吳知縣卻信不過他,駱三春正在生氣,不想鄭稷之卻派了鄭稷生前來聯係,說他兄弟倆願與駱三春合作,於是,駱三春拋出了殺了吳良桐定與我合作的話。
如此一來,才有了接下去發生的藍兮貞給吳良桐寫信,鄭稷之撲殺吳知縣,胡之剛、白仲楊深夜縋城而出,夜遊瀨溪河,冒死前來安富鎮,給駱三春送口信的這一連串故事。
藍兮貞見駱三春訓完話,轉身要進正殿,馬上帶著胡之剛和白仲楊上了台階。藍說:“舵爺,榮昌派人來了。”
駱三春扭臉盯著胡、白二人,說:“好啊,進屋給本舵爺說說,老子給他們交代得一清二楚,隻要他答應把安富鎮這塊寶肋肉給我,老子就幫他打同誌軍。”
天剛麻麻亮,隻見一彪人馬,於塵土飛揚之中從東邊飛踏踏奔到旗幟飄揚的榮昌縣城南和門外,人人皆挾強弓勁矢,兵刃森列。為首之人,年在半百左右,精力旺健,胸前垂著滿尺長的斑白胡須,正是榮昌同誌軍的首領趙慶雲。
在榮昌乃至川東,趙慶雲算得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他係榮昌縣萬靈鎮著名趙氏宗祠之後,鹹豐武舉,為人正直,仗義疏財,樂善好施,百姓尊他為“川東首善”,江湖上則有“川東小宋江”之美譽。
趙慶雲經商多年,精明過人,尤對經營之道深為諳練,與友言:“商賈之道,勿躁動,勿失機,乃無往而不利也。”而慶雲比其他人棋高一著,也恰在於他能瞅準時機,鋌而涉險。光緒二十二年(1896),下川東民變紛起,長江航道中斷,川鹽無法東運入楚,鹽商競相拋售,一時間鹽價暴跌,過去買一擔鹽的錢,竟能買到二三十擔!眾鹽商血本虧盡,苦不堪言。唯趙慶雲獨具膽識,料定戰亂難以持久,遂急籌巨金相機購入三百餘船,囤積於重慶黃沙溪至菜園壩江邊,鹽船麇集,黑壓壓綿延數裏。慶雲此舉驚動山城,都以為他神經出了問題,等著看他跳樓。孰料未久戰事果然停息,交通複暢。趙慶雲一聲令下,百舸齊發,浩浩****直出夔門,將川鹽火速運往湘楚銷售。僅此一項,便使趙慶雲成為重慶巨富,並入選重慶鹽業公會執事。然趙慶雲腰纏萬貫,仍是不喝酒,不吸煙,不嫖不賭,為人正派,信譽卓著。趙慶雲一生巨富,錢財多用於社會公益事業。他曾言道:“集財非難,散財實難,集而不散,用而不當,非道也;遺之子孫,資之作惡,尤非道也。”
光緒三十二年(1906),趙慶雲向重慶基督教青年會捐洋兩萬元,修建圖書館,以趙氏先祖萬勝之名,命名為“萬勝圖書館”。而後又創辦榮昌救濟院,設“萬勝義倉”,但逢災年,便設棚施粥,賑濟窮困災民,且長期資助榮昌喻氏先祖喻茂堅創辦於萬靈鎮的爾雅書院,每年從書院中推選兩名成績優異,品行端方的莘莘學子留學日本,所需費用,全由他獨自承擔。
時逢哥老會盛行,崇尚“結仁”、“結義”,趙慶雲被榮昌袍哥公推為仁字堂口龍頭舵把子,鄰近瀘縣、自流井、內江、大足、永川、銅梁各縣袍哥,也仰慕慶雲大名,紛紛派人前來聯係。趙慶雲素有反清複明之誌,對哥老會尤為重視,乃利用自己坐落在榮昌城中熱鬧繁華的十字街口的深宅大院,設“南北通茶館”,廣結天下豪傑。
辛亥年,成都保路風起,各地義旗高張。不久奉詔由武漢經榮昌入川的朝廷欽差端方於資中縣城被誅,川督趙爾豐暴屍錦城街頭,重慶義軍也攻占了佛圖關。
趙慶雲聞風急動,夤夜攜家出城,利用袍哥名義廣發“公片寶劄”,並於四鄉奔走呼號。幾天內便將全縣袍哥武裝集中起來,組織起數千人的同誌軍,由他統領,包圍了榮昌縣城。
這一刻,趙慶雲在東泰門和北謐門之間來回穿梭奔走,指揮同誌軍攻城。眾人拍馬提刀,搖旗呐喊,正鼓噪著再攻北謐門,忽聽得城中陡地一串鑼響,城樓上高豎起大書“漢”字旗,竹竿參差,高挑出吳良桐闔家十二口男女的首級。
趙慶雲等正驚訝不已,隻見鄭稷之已挺立城頭,高聲喊道:“吳良桐逆天而行,不聽忠告,稷之出於義憤,毅然將其誅滅,已宣布成立榮昌蜀軍分府,決意與同誌軍同揮反妖之戈,共舞降魔之杵!”說到此,鄭稷之猛然揮刀,將頭上發辮割去,繼續吼道,“諸位頭領若是不信,稷之削發以示反清妖之決心。”
同誌軍各路頭領聞之雀躍,喜孜孜嚷著趕快進城去大擺慶功酒宴。
趙慶雲卻拂須說道:“且慢,此人險惡異常,小心有詐。”
趙慶雲有充分理由,懷疑鄭稷之的任何一樣舉動。鄭稷之與鄭稷生兄弟,家有租石上千,街房成片,係榮昌第一大戶。兄弟倆不單在縣城獨資開設“大吉亨”號,專事經營川鹽生意,連成都、重慶、自流井的著名鹽號裏,也有他兄弟倆的股份。但家有萬貫金銀的鄭氏兄弟,在桑梓之地卻入不了袍哥,孤零零“白朋”(7)一個,在地方上成了任人宰割欺侮的受氣包。於是鄭稷之親自上門拜見榮昌仁字堂口的舵把子趙慶雲,送上白銀二千兩,一千兩請趙慶雲笑納,另一千兩則捐給仁字堂口。贈此厚禮,無非是希冀入會,為兄弟倆求得一道護身符。
豈料趙慶雲不僅不為所動,反而怒不可遏地將銀票擲之於地,當眾斥道:“你鄭稷之是個什麽東西?一個蠻子蠻孫,一個根骨不正的雜種,居然也想來‘嗨’(8)袍哥!我決不能讓你這一顆耗子屎,弄壞我一鍋湯,讓你壞了榮昌仁字堂口的清白名聲。你馬上給我滾!滾出去!”
趙慶雲手下弟兄也陡地暴出一通吆喝。
鄭稷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言不發,拾起銀票,轉身而去。
原來,鄭稷之母親原是北京城內一貝勒家中的婢女,英法聯軍進攻北平時,鹹豐帝偕朝廷避難熱河,滿城驚駭,富室貧家盡皆外逃保命。鄭稷之的母親趁亂偷出一隻禦賜的嵌玉赤金盆,逃到荒僻的川東榮昌小城,隱姓埋名,後嫁與一鄭姓男人,將赤金盆弄到漢口租界,賣與外國商人,攜回一筆重金,買田置屋。後來又仗著與官府結緣,大搞囤積居奇,欺行霸市,生意越做越大,在自流井開設鹽號,在內江城開設糖號,鹹甜生意一把抓,積月累年,終成大富。
鄭氏兄弟攜家人到得成都住下後,鄭稷之關心時局,苦心經營仕途,惜乎缺乏功名,先天不足,白白讓人騙了近萬銀兩,到頭來依舊與頂戴袍服無緣,雖也能在官場上走動走動,卻仍是一個瓜兮兮的白丁。
鄭稷生與其兄截然不同,他長得尤為雄健,膂力過人,從小厭惡之乎者也,喜歡打三擒五,恃強淩弱,惹是生非,十分遭人厭惡,榮昌人便送他一個精當的綽號:臭肉。
鄭臭肉見哥哥端著刀頭,四處燒香,八方拜佛,卻始終被人擋在廟門之外,尋思這亂世裏欲報奇恥大辱,要闖出自己的一片天,非靠武力不行!便從江湖上請來一個頗有名聲的“打打師”,住進家中,每日滿酒筷肉地供奉,跟著師傅學那南拳北腿,短刀長槍。鄭臭肉吃不了那份皮翻肉綻,傷筋動骨的苦,花架子學得不少,人前演練起來,閃轉騰挪,虎虎生威,也能讓一幫狐朋狗友擊節喝彩,關鍵時候真能上陣退敵的功夫,卻是一樣沒有。
宣統元年(1911)某日,鄭稷之偶見省督府懸牌,知令在省候缺的雲南人吳良桐調補榮昌縣令,立即四處托人打聽吳的情況,得知吳苦於川資,遲遲不能啟程赴任。鄭稷之大喜,立即尋上門去,送上白銀三千兩,欲伴吳趕赴榮昌上任。有人主動前來雪中送炭,吳良桐自是感激不盡,對於鄭稷之所求之事,自是聲聲答應。待到船行途中,鄭稷之又跪拜於吳良桐母親膝下,懇求將己收為幹兒子。吳良桐走馬上任後,感恩圖報,且見鄭稷之也確係一精明幹練之人,便委任鄭為榮昌縣警備隊隊長,主管全縣警防。
鄭稷之大權在手,卻對昔日仇人趙慶雲處處恭敬,絲毫不敢冒犯。
趙慶雲膝下有一子,名中玉,俊美靈秀,出類拔萃,小小臉蛋上白裏透紅,長長的眼睫毛與一雙亮晶晶帶著稚氣的黑眸流光溢彩。更難得的是,趙中玉眉宇之間,還透著一股英武陽剛之氣。趙慶雲對中玉愛若奇珍,自小便親授其藝。中玉悟性極高,且練功不畏艱苦,是以武功逐日大進。
趙慶雲雖係一介武人,眼光卻頗為遠大,自忖當今世界,僅憑著拳腳功夫,已難以蹬打天下,便親自登門,意欲將榮昌城中有名的“草根秀才”傅璋,延至萬靈鎮爾雅書院,悉心教授中玉與一幫鄉中子弟。
爾雅書院為官至明朝刑部尚書的榮昌人喻茂堅晚年回歸故裏萬靈鎮後所建。喻尚書是一個清官,明正德六年考中進士後,曾先後擔任過銅陵、林海知縣,河間、真定知府。在臨海縣為官時,革除民間重男輕女,溺死女嬰的舊習慣,凡生女嬰者,由官府發給衣物,使縣內溺死女嬰的壞習慣改變,大批女嬰得以存活。此後,喻茂堅相繼擔任過福建監察禦使、陝西巡撫、漕運總督等職。在漕運總督這個人人羨慕的肥缺上,他本可以假借各種名義為自己攬財,可他沒有食利自肥,中飽私囊,而是精心規劃,為朝廷節約修漕費用十萬餘兩白銀,用來代償百姓賦稅。升任刑部尚書後,他不畏權貴,在嘉靖二十七年上書直言,陳辭時弊,得罪了宰相嚴嵩,受到朝廷“切責,奪奉”,相當於後來的開除公職,並通報全國批評的處分。回到故鄉榮昌時,擔任過三十多年高官的喻茂堅竟然“囊無百金”。
由於喻氏後人家道中落,而萬靈鎮上的趙氏宗祠兒孫綿延,財力雄厚,故而繼承了前輩鄉賢喻茂堅之誌,接過了教書育人的重擔。爾雅書院的學生並非全係萬靈子弟,也有少數成績優秀的外地學生,對窮苦學生,書院還免費供給膳食、書本和文具。學業優異者,則由趙慶雲出資,送往日本留學深造。
傅璋時已喪妻,膝下遺一小女,靠著一間塾館,十幾個蒙童的束脩糊口,日子過得頗為艱難。他見慶雲言辭懇切,再三恭請,便關了塾館,攜小女傅筱竺來到爾雅書院,用盡全部心血,教授中玉筱竺與萬靈子弟。
傅璋到爾雅書院後,常常在課堂上宣傳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警世鍾》,談到鄒容被關死獄中,陳天華為警醒國人,蹈水而亡,不禁含血噴天,目裂發豎,怒而疾呼,“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我中華民族,永脫滿洲之羈絆,盡複所失之權利,而介於地球強國之間”。
趙中玉等學生小小心靈,便已被傅璋播下了革命種子。
不久,盤踞在萬靈山上的飛龍會總舵把子蕭雲雄,也將兒子蕭天成、蕭天漢送來爾雅書院,與中玉筱竺一起讀書習武。傅璋的板子雖然厲害,可鎮不住兒童愛玩的“天性”。趙中玉和天成、天漢一幫男娃娃,整天最想的就是玩耍。春季,他們到河對麵的萬靈山上去爬樹、掏鳥窩,摘野果。入夏,光著身子鑽到瀨溪河裏玩水、嬉鬧,到白銀灘上捕魚捉蝦、撿蚌殼螺螄。蕭天漢膽子最大,敢拿起長竹竿去捅馬蜂窩,敢用水去灌蛇洞洞,或是爬到南竹梢上去打秋千。
傅璋管得嚴厲,趙慶雲見了孩子頑皮卻總是笑著對他說:“愛玩愛鬧是娃娃們的天性,天性如同天意,不可違拗,隻可疏導。”隨後,又大發感歎:“想當年秦皇漢武,華夏武風,赳赳天下。今朝偃武修文,科舉取士,武風衰弱,釀致甲午戰敗,何其悲乎!中國的武士,實在是太少了。”
雖然趙慶雲一大家子早就搬到縣城裏居住,他卻常常回到萬靈鎮爾雅書院,教學生練習纏絲拳,以及棍棒刀槍等功夫。不僅男娃娃必須練,連傅筱竺這樣的女娃娃也得練。男女娃娃們最喜歡練彈子功,他們從河灘上揀來幾籮筐鵝卵石。每天清早,以寨牆邊的大黃桷樹為目標,投去數百上千顆“飛彈”,久而久之,竟將樹幹上砸出幾個大大小小的洞。
蕭天成溫良恭謹,日夜用功,惜乎天資欠缺,花了比中玉多出一倍的功夫,卻僅學到中玉的三分之一。唯蕭天漢稟性頑劣,喜武厭文,常挨傅璋戒尺,讀了兩年,認得幾百個字,便難忍其苦,逃回萬靈山鐵關口老寨,死活也不肯再來念那之乎者也。
中玉、筱竺甚是親近,讀書時中玉經常講一些書本以外的故事給筱竺聽,讀書之餘,中玉還帶筱竺下河溝捉魚上山捉小鳥,二人出雙入對很是讓人嫉妒。一次趙中玉上山怕有危險沒有帶筱竺去,哪知筱竺卻獨自一人找上山來,被三個男娃兒攔了路,眼看就要受欺負,正遇趙中玉下山回家,還沒等趙中玉出手,便撲爬跟鬥地逃走了。
一天筱竺采了一把野花,要中玉選幾枝給她戴上,中玉找了一枝最紅的野花戴在她頭上,笑著對筱竺說:“筱竺好漂亮,像個新媳婦!”
筱竺擂著中玉說:“我是新媳婦你就是新郎官!”然後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少男少女,竹馬青梅,中玉考上由美國衛理公會創辦於重慶的求精中學那年,慶雲、傅璋即給這一對金童玉女訂下了終身,決定等中玉學業完成,即回來與筱竺完婚。臨行時,筱竺送了趙中玉一張自己繡的蘭花方巾。一路上哭成了淚人,中玉拉著筱竺的手說:“好筱竺,一定要等我,完成學業後我一定會回來娶你的!”
這一年,蕭天成也轉赴重慶川東書院,繼續學業。
因了這種種原因,趙慶雲在與鄭稷之打交道時,難免不能不多幾分小心。
有頭領知道鄭稷之與趙慶雲曾有過節,喜滋滋吼道:“眼下我大軍壓城,莫說動家夥,就是一人屙泡尿,也能把這榮昌城給淹了,他姓鄭的再奸詐,還敢拿起腦殼往刀口上硬碰?走啊,進城去把縣衙門占了,就在那大堂上擺開‘九大碗’,你我弟兄,喝它個痛快!”
另一頭領也性急叫道:“城裏一個綠營兵都沒得,就是警備隊那兩三百杆破槍,加上隻能打架不能打仗的民團,趙舵爺,怕他個卵!”
趙慶雲禁不住眾弟兄催促鼓動,遂向著城頭一聲大吼:“鄭稷之,既如此,請速打開城門,讓我同誌軍進城。”
鄭稷之道:“同誌軍挾威而來,意在取城。今榮昌既已宣告反正,還望趙舵爺體恤民情,讓大隊人馬安駐城外,至於各位首領,稷之自會率領闔城百姓,簞食壺漿以迎之。”
鄭稷之話說得好聽,趙慶雲自然明白他此舉純屬投機而已。不過,事已如此,道理已在姓鄭的一方,自己再下令攻城便師出無名。再說此時與鄭稷之計較過往恩怨,也有悖大義。
趙慶雲與眾頭領匆匆商議後,隻好將隊伍駐紮城外,隻帶幾位首領和一隊保鏢進城。眾人到得城樓下麵,城門轟然洞開,一幫響器班子,分立兩側,人人身著戲裝,鼓腮弄舌,營造出一派喜盈盈氣氛。更讓人感到驚奇的是,城樓上竟然飄飄嫋嫋地升起了一隻五顏六色的大風箏,給這迎客場麵,增添了幾分喜氣。
與此同時,已於拂曉時分摸黑從安富鎮趕到南和門附近,躲藏在山包密林間的駱三春部,早就等得心急,好不容易看見榮昌城樓上升起了風箏,於是人人奮勇,個個當先,狂呼大吼著向同誌軍後麵撲殺上去。上陣拚刀子,土匪畢竟比剛剛武裝起來的農民厲害得多,土匪們恰似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把趙慶雲的同誌軍殺了個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眨眼之間,南和門外的田壩上幾成屠場,同誌軍猝不及防,無力招架,各路人馬,或被殺,或繳械,逃脫者寡。趙慶雲雖勇猛無比,連殺數人,卻抵不住警備隊的新式火器凶猛,禁不住血脈賁張、怨怒升騰。見隊伍突遭鄭稷之和駱三春兩麵夾攻,如同落花流水,大勢已去,痛心疾首,自己也被鄭稷之、鄭臭肉兄弟追殺至西寧門外的水碼頭上,中彈落馬時,身邊竟隻有自己一人,為避被擒受辱,遂一頭栽進瀨溪河中,悠悠一脈英魂,竟隨河水去也。
旋即,鄭稷之又帶領警備隊,前往萬靈鎮,抓獲了慶雲父母妻小以及傅璋父女,將傅璋父女帶回縣城,慶雲親人則被視為匪屬,押下瀨溪河灘,砍了腦殼。
鄭稷之見十三歲的傅筱竺長得眉目俊秀,清麗可人,遂將其收在老婆房中做了個婢女。
傅璋性子剛烈,將鄭稷之罵了個狗血淋頭,竟十日不進水米而亡。
除掉趙慶雲全家,鄭稷之立即在全縣通衢渡口,廣貼告示,汙蔑趙慶雲“明為同誌軍首領,實係逆匪害民”之罪名,“予以正法”。
鄭稷之怕重慶的同誌軍前來報仇,用大把金銀財寶送禮,投靠楊森做了榮昌縣縣長。
尚在重慶的趙中玉,從剛由萬靈山回重慶川東書院的蕭天成口中得知噩耗,含血噴天,悲痛欲絕,幾欲回榮昌報仇,終被天成勸阻。
其後心狠手辣的鄭稷之派人到重慶四處尋找趙中玉,妄圖斬草除根。趙中玉東躲西藏了幾天,最終含恨離校,亡命廣州,投靠親友。
(1) 落教:袍哥語言,指說話算數、做事守規矩,夠意思。不落教則其意相反。
(2) “嗨”了皮:袍哥語言,即參加了袍哥。
(3) 玩回胖格:袍哥語言,玩回新鮮的,或美美享受一回的意思。
(4) 抽底火:袍哥語言,指揭露底細,有意壞事。
(5) 撕內皮:袍哥語言,窩裏鬥。
(6) 打平夥:袍哥語言,指兩人以上共做一事。男女苟合稱“打肉平火”。現指共同攤派夥食錢,與AA製相通。
(8) 嗨:袍哥語言,舊指參加袍哥,今常指擔任某種重要職位,如“他在公司裏嗨上了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