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炮口下的佛圖關

在長江貓兒峽口湧出的滾滾洪濤之上,漂浮著一具具長長短短肢體不全的屍首。峽口下遊北岸的重慶半城,此時也是四處濃煙烈火衝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天翻地覆,鬥轉星移,這是中國曆史上改朝換代的一段重要日子。隨著武昌城頭響起反清的槍炮聲,先是湖南、陝西、山西響應革命,繼後東南各省,雲、貴、川也紛紛獨立。短短十幾天內,全國有二十幾個省踴躍跟進,相繼宣布獨立。已經被滿族人的鐵騎刀箭壓抑了二百六十八個年頭的民族主義情緒被狂熱激進的革命口號煽起,恰似熊熊烈火般飛速竄遍了重慶上下半城的寬街窄巷。可憐多年來散住在重慶城中各處的滿蒙居民,皆撲爬跟鬥地往通遠門外佛圖關上的滿城逃竄,稍遲一步,頓成刀下之鬼。數日之間,全城到處飄揚起“漢”字旗。所有漢人———川軍、袍哥武裝、混雜其間的地痞流氓小民百姓也都隨之瘋狂。“驅逐韃虜,革命排滿”的口號聲響遏行雲,無數暴行在這一激進口號的鼓動下,得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為所欲為施行。一旦脫離了王法管製,連平日裏看上去循規蹈矩的良民百姓,眨眼之間也變得與暴徒無異。

聳人聽聞的噩耗接連不斷地傳進佛圖關上的滿城,使得已經在這座相對封閉的城池裏生活繁衍了十餘代之久的滿蒙男女老幼,人人自危,一片驚惶。

此時,已經宣布獨立的四川新軍與城鄉各個堂口的袍哥武裝早將佛圖關圍得如同鐵桶一般,槍刺冽亮,刀叉森然,殺氣盈天。尚有無數尊克虜伯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高牆之內,隻待一聲令下,便要轟擊。

猶如刀削斧劈般陡直險峻的佛圖關城垣之上,龍旗飄飄,森嚴壁壘。旗營官兵們立於牆堞之後,遙望兩江兩岸,煙火衝騰,哭聲遍地,目睹耳聞同胞蒙難,卻愛莫能助,無論官兵旗丁,唯神色肅然,盡皆垂淚耳。

這滿城乃世居重慶的滿蒙官兵以及他們的家人居住之地。滿清入關後,即分派旗兵由將軍、都統率領向各軍事要區駐防,如四川駐防成都、重慶,陝西駐防西安、潼關,湖北駐防武昌與荊門。南明滅亡時,重慶鎮守使杜子香見清太宗皇長子肅親王豪格率大軍兵臨城下,遂放火燒城,不戰而逃。清軍進入重慶,因街房大多已遭大火焚毀,乃將城西險要之處佛圖關辟為禁區,專作旗人駐營之地。隨後在關上築牆造城,披荊斬棘,曆經多年,才建成一座小巧精致的軍事要塞,並漸次在城中修建兵營較場,街肆民居,以及乾隆年間創辦的專供滿蒙子弟讀書的奎英學校。隨著曆代官員苦心經營,集川東各縣之人力物力財力,始將佛圖關修築得蔚為壯觀,有迎慶、泰安、順風、大城堅固關門四道,遠望猶如雄偉古堡,易守難攻。

兩百多年來,重慶滿城麻雀雖小,卻是肝膽俱全,且被旗人當局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與一牆之隔的漢人社會,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漢人被嚴禁入內,旗人雖可隨意外出,但也少去大城活動,隻有當旗人逢上生昭滿月、紅白喜喪、逢年過節或祭祠祖先時,才有少量漢族官員和商紳受到邀請,入滿城參與慶祝活動,得以一窺滿城容貌。

雖旗人當局采取了如界限分明的手段來防止漢人文化的同化,但近三百年間,隨著子孫後代的不斷繁衍,仍有不少旗人因各種原因遷出滿城,融入到漢人社會之中,然而能夠進入佛圖關與滿人女子通婚並開花結果的漢人,卻微乎其微。

而今辛亥事發,重慶也與全國一樣,處在江山更迭的狂熱與躁動之中。

榮昌縣人張培爵被由起義川軍官兵和袍哥武裝組成的同誌軍,推舉為重慶蜀軍政府大都督,勒令重慶知府鈕傳善、巴縣知縣段榮佳交出印信,然後由同誌軍押著,反戴官帽,手敲銅鑼,遊街示眾。

原本住在下半城衙門裏的重慶將軍金玉安,聞警後跑得快,帶著家人與一幫縉紳耆老及手下將領,如喪家之犬般一呼隆出了通遠門,逃進佛圖關憑險據守。

此時的佛圖關上一派驚慌,從將軍別館郵電房傳來的消息,更是駭人聽聞,先前獨立的杭州、荊州、西安、福州,新成立的軍政府對八旗大肆屠殺,尤以西安最為慘烈(1)。福州、南京、太原等地的屠殺,也同樣慘不忍聞,八旗死傷無數。

重慶城濃煙滾滾,殺聲遍地,住在上下半城的旗人已掙紮在生死線上,同誌軍又將佛圖關重重圍住。關上軍民人等,早已嚇得肝膽俱裂,皆以為滅門滅族之禍,已迫在眉睫。

佛圖關磴曲千層,地勢險峻,兩側環水,三麵懸崖,自古有“四塞之險,甲於天下”之說,為成渝古道咽喉要隘,兵家必爭之千古要塞。曆史上,凡欲取重慶城,必先攻陷佛圖關,絕無例外。

金玉安在他那兩側高掛著“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牌匾的將軍別館大廳上,麵對著眾多部將和縉紳耆老,一籌莫展。作為大清王朝在重慶及至川東的最高軍事長官,值此民族危亡之際,自然成為所有幸存旗人倚望的救星。惜乎金玉安雖有朝廷所賜的“虎威將軍”的名號與榮耀,卻並無“虎威將軍”的威風與本事。他原本是一名資深的外交官,曾擔任大清國派駐法蘭西公使館武官,在巴黎生活了十幾個年頭,還娶了一名法國侯爵的女兒為妻,並為他生下一位冰清玉潔、玲瓏精致的寶貝千金。

可是,當金玉安接到朝廷召他回國“另揀任用”的電報後,過慣了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生活的法國妻子,卻不願與丈夫同往傳說中遙遠蠻荒,且充滿神秘意味的東方國家受苦,夫妻二人,隻好忍痛惜別,各奔東西。

儒雅開明的金玉安攜八歲的女兒回國不久,即受朝廷敕封,派往重慶任統兵大員,到重慶一住七年,除了偶爾根據幕僚們的意見,派兵下鄉剿剿土匪亂民,身先士卒率兵打仗的經曆,卻是半點沒有。當此社稷傾塌,江山易手之際,自然是一籌莫展,徒喚奈何。手下一大幫幕僚武將,平時指點江山,誇誇其談,看上去個個義節可風。可一到大難臨頭之際,也同樣是你瞧瞧我,我瞅瞅你,無人能拿出一個囫圇主意。急得金玉安手足冰涼,連連搖頭歎息。

奎英學校校董,平日裏總顯得滿腹經綸的老秀才溥恩吸了兩口鼻煙,舒服地打了兩個噴嚏,見長時間無人說話,遂“吭吭”咳了兩聲,小心翼翼言道:“我大清祖宗近三百年江山,汪洋帝德,皇恩浩**,士讀於廬,農耕於野,工居於坊,商販於市,各安生業,共樂承平。可恨孫黃匪孽,作亂十多年,清廷防不勝防,待至武昌發難,各省響應,大清威勢全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眼下,大城旗人,不知凡幾,已成刀下之鬼,滿城旗民,也危在旦夕。為保我滿城男女老幼免遭生靈塗炭,依老朽愚見,不妨取成都滿城與漢軍和平議決之法,而對待之……”

溥老秀才繞了偌大一個彎,才總算將自己的真實意思,表達出來。

而這一層意思,也正是諸多文官武弁,知道成都滿城免遭屠戮後心向往之,而又不敢貿然提及之事。大清氣數已盡,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心底雪亮,以滿城內區區三營旗兵,與同誌軍萬馬千軍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但議和無異於向叛軍暴民投降,是對大清朝廷和皇上的不忠,眾人都不敢把心裏的想法在將軍麵前表露出來。故而,溥老秀才話音一落,立即又有幾位宿老“嗯嗯哈哈”,閃爍其詞地附和他的意見。

其實他們委實不知,關於議和一事,金玉安早已走在了在座所有人的前麵。兩日之前,堂兄金玉昆將軍從成都給他發來電報,勸堂弟效他之法,立即與同誌軍和平議決,以避覆巢之災。金玉安曾在西方生活多年,洞悉世界大勢,對清廷不治之症,早已了然於胸,本不是頑冥固執的迂腐之徒,接此電文,自然心動,遂召集左右幾個心腹,密商與重慶蜀軍政府大都督張培爵議和之事。

結果卻甚為悲觀,眾人以為,金玉昆將軍之能與成都蜀軍政府議和,實因有議和之前提。四川總督趙爾豐在鎮壓保路運動和同誌軍起義中,曾經多次要求成都將軍金玉昆出動旗兵相助,卻遭到金玉昆嚴詞拒絕。駐防成都的旗兵,在整個保路運動過程中,實際上處於中立狀態,表明他們無意對抗起義軍。

稍後趙爾豐用高壓手段鎮壓保路風潮的發起人,將“保路同誌會”推選出的蒲殿俊、羅倫、張瀾等九名談判代表,強行拘押,意圖殺害。住在滿城裏的金玉昆將軍得知此事,深以為不妥,火速趕去總督衙門麵見趙爾豐,勸他立即放人,以泄民憤,並且不同意與趙爾豐為殺害談判代表之事,聯名會奏清廷,使趙爾豐單方麵的電奏,在清廷減少了分量,對殺與不殺九名代表,朝廷不能不表示遲疑和審慎。在蜀軍政府與趙爾豐的鬥爭中,金玉昆麾下的八旗軍隊“嚴閉滿城自守”,並沒有派出一兵一卒鎮壓同誌軍,凡此種種,都為後來成都滿城與八旗軍隊的和平解決,提供了堅實的基礎。最終陰謀複辟的趙爾豐反被同誌軍領袖尹昌衡所殺。蒲殿俊、羅倫、張瀾等九名川人代表幸免於難,金玉昆將軍居間起了至為重要的作用。而這一原因,也直接導致成都獨立後出任蜀軍政府首任總督的蒲殿俊和負責軍事的尹昌衡,有意促成滿城的和平解決,且條件甚為優惠:成都滿城內旗人解除武裝後,蜀軍政府將旗人居住的房屋劃歸其所有,並發給每名旗兵三個月俸餉,又成立“旗務處”,建立“同仁工廠”,旗人生命及此後生計,由蜀軍政府予以充分保障。從此,在成都存在了兩百多年的八旗駐防製度宣告結束,滿城長期以來的封閉狀態,從此也被打破。

而重慶將軍金玉安卻並不具備他堂兄那樣的有利條件,他知手下八旗兵軍事總教官兼將軍衙門護院頭目的巴塔布,與正率領袍哥武裝圍住滿城南麵順風門的重慶袍哥總舵把子袁青陽是結拜兄弟,曾派他深夜潛出滿城,托袁青陽引見至川軍首領、重慶副大都督夏之時帳下,轉述了金玉安將軍有意議和的意思。豈料手握兵權指揮大軍攻城的夏之時氣焰驕熾,要金玉安將軍首先無條件繳械投降,方可議及其餘諸事。金玉安有心議和,卻尚未淪落到無條件繳械投降的地步。而且深知旗人騎在漢人頭上作威作福近三百年,如今雖處絕境,強烈的民族優越感,也促使他們絕對不會接受漢人如此苛酷之條件。

和平無望,金玉安於無奈之下,隻好與部屬們商議和同誌軍決一死戰的準備。

自滿城被圍,他這將軍別館的大堂之上,便成了文武眾官與縉紳耆老每日聚議的地方,無論白天晚上,都有很多人在此討論怎樣對付這一巨變。

名為“聚議”,眾人實則將他這大堂當作了高級茶館。來者皆處於惶惶不安之中,到此打發時光而已。鴉片抽了不少,茶水喝了不少,廢話說了不少,牢騷發了不少,卻無人能拿出一個妥帖可施,能挽狂瀾於既倒的主意。

將軍衙門的文案師爺袁文瑞捋著幾縷山羊胡須,恨恨言道:“自我大清統一中原,武威震俗,我輩原以為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千秋萬代,綿延不絕,可與天地同輝了,豈知世運靡常,興衰無定。時至眼下,漢人附和亂黨,爭說我朝政治不良,百般辱罵,甚至汙蔑聖上是犬羊賤種,豺虎心腸,又把那無中生有的事情,附會上去,好像我朝皇帝,無一非昏**暴虐,我朝臣子,無一不卑鄙齷齪,這也未免太言過其實了!”緊接著話鋒一轉,肅然言道,“然事已至此,已是老天要亡我大清,天命實不可違,與叛軍暴民同歸於盡,死後雖可千古留名,足可入祭忠烈祠,卻顯係匹夫之勇,並非上善之策。在下接著溥老爺的意思,鬥膽再往深處說上一句,城下之盟,自然求不得平等,保我滿城近萬條性命,已屬眼下第一要旨……哎哎,先將槍械繳出,我看似也未嚐不可。”

袁師爺此言一出,頓時激起眾人強烈感慨,爭相將那漢人無君無忠無情無義之惡行譴責一番,然後均表態同意答應同誌軍條件。

不料此時大堂門口陡發一聲脆響:“諸位先輩休也!孫黃匪逆,犯上作亂,置我大清於危難之中。眼下滿城被圍,旗民生死交關。先賢有言教我:‘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誠。’先輩世受皇恩,危難之際,正是以身報國之機,怎可不戰而降,辱沒我列祖列宗,開天辟地創下的赫赫英名?依小女子之意,決死一戰,同歸於盡,當為無法之法。即便我滿城旗民盡皆戰死沙場,也對得起朝廷聖眷,不辜負浩**皇恩!”

眾人瞠目以視,言者竟然是金玉安將軍十五歲獨生女兒金煜瑤。

將軍千金美貌天成,算得是女人中出類拔萃之精品,混血兒的天然姿色,不凡風韻和一般的中國姑娘大相迥異,令人過目難忘。她的皮膚如歐洲人般雪白,似中國人般細膩,眼睛大而黑亮,圓圓的,眼梢如鳳尾般微微上翹,眼睫毛濃密烏黑彎彎地向上翻卷,鼻子挺直地懸下來又悄悄將鼻尖恰到好處地往上翹了翹,使那張秀麗文靜的麵龐,倏地生出些兒活潑天真來。

此時的金煜瑤上穿緊身紅衣短靠,腳蹬薄底皂靴,腰間掛一把寶劍,右手緊握劍柄,左手提一支柯爾提手槍,雙眸噴火,頰染酡紅,渾身洋溢出颯爽英姿氣概。

金煜瑤年紀雖小,卻是重慶城裏頭一號稟性怪異的人兒,天生麗質,偏偏對姑娘當學的女紅等活兒不感興趣,卻對學武打槍最為上癮,自小喜歡跟著衛士親兵舞刀弄棍,掄拳踢腿,隔三差五還喜歡去靶場放上幾槍,長的毛瑟槍,短的柯爾提,無不玩得精熟。金玉安為討這沒娘孩子的喜歡,隻好讓軍事技術與武功出眾的巴塔布,兼了護院頭兒的差事,讓他每日裏教女兒功夫。金煜瑤不分寒暑,跟著巴塔布學了七年,功夫自已是十分了得。偏她又不守婦道,時常跑到上半城去打抱不平,憑著一身武藝,在外麵掀波攪浪,弄出許多是非。

有一天她獨自跑到上半城,在都郵街上行走。忽見一惡少帶著幾名家丁,當街攔著一位姑娘穢語調戲。金煜瑤徑直上前,要那惡少給姑娘放行。惡少見了,覺得甚為可笑,便放了那姑娘,嬉笑著上前調戲相貌更為出色,品種更為稀缺的金煜瑤。

惡少還沒近身,金煜瑤伸手一揪,將身一側,一個大背跨就將其扔在了地上。惡少大怒,從地上爬起,鉚足勁兒直奔金煜瑤撲來。金煜瑤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將他胳膊順勢向前一拉,腳下一使絆,惡少又撲倒在地。惡少起身再次向金煜瑤衝來,煜瑤迅速蹲身,雙手過頂順勢一揪一推,把那惡少從頭頂上像扔麻袋似的直著扔了出去。惡少被摔出好幾米遠,趴在地上一邊衝著金煜瑤齜牙咧嘴,一邊喝令家丁們快上。家丁們一擁上前,金煜瑤功夫再是了得,雙拳也難敵這麽多人的進攻。惡少也從地上爬起來,仗著人多勢眾,向著金煜瑤猛擊。

眼看著金煜瑤氣喘籲籲,隻有招架之功,危急之際,突然圍觀人群中一英俊少年飛身上前,擋在金煜瑤麵前,出手快如閃電,隻幾下拳腳,便將幾名家丁打翻在地。

惡少爬起來看著少年,膽怯問道:“來者敢否報上名來?”

少年朗聲應道:“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重慶府榮昌縣萬靈鎮趙中玉是也!你們一大幫男人欺負一個女子,算得什麽好漢,有膽兒衝我來。”話音一落,揚拳便打,嚇得惡少與幾名家丁撲爬跟鬥地逃了。

這時四周已圍上好多人,大家又是起哄,又是替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漂亮小姑娘和英俊少年叫好。

金煜瑤得人相助,且見趙中玉人長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心裏頓時生出幾分愛慕之意,便走到少年麵前,雙手抱拳施禮道:“趙公子俠肝義膽,功夫精湛,小女子金煜瑤謝過了。”

趙中玉抬頭細看金煜瑤,皮膚雪白,細膩,眼睛大而黑亮,鼻梁挺直,秀麗文靜的麵龐顯得活潑天真,心裏也是一驚:哎喲喲,中國人裏怎麽還有這等稀罕的品相?還禮道:“你我皆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彼此何需客氣。”

金煜瑤見趙中玉風度翩翩,加上今日隻身外出無所牽掛,便說道:“趙公子如不嫌棄,可否一起喝杯清茶?”

此時的趙中玉,剛從榮昌萬靈鎮來到重慶讀美國衛理公會辦的求精中學,星期天原本準備進城買點洗漱用品,不想就遇上了這事兒。見金煜瑤如此豪快,便痛快地答應下來。

二人來到茶館隻見烏煙瘴氣擠滿了人。金煜瑤與趙中玉二人幹脆到一家酒樓找了二樓一個包間,要來酒菜喝起酒來。

金煜瑤端起酒杯道:“小女子答謝趙公子出手相助之恩!幹!”

趙中玉回道:“金小姐言重了,應該感恩的人早已平安離去,你我皆是助人之人。”既而道,“不想金小姐如此秀麗文靜,卻有這般俠肝義膽,令人尊敬之至!”

金煜瑤道:“小女子平素最討厭欺軟怕硬之輩,想必趙公子也是如此吧?”

二人聊得十分投機,話題越來越多,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談得也越來越起勁,當談到我們能為什麽“不惜性命”這個話題時,二人竟較了真,爭得來麵紅耳赤,最後統一了看法,可不相信對方能做到,賭咒發誓還不夠,金煜瑤抽出腰刀對著手指一拉滴下幾滴血來,趙中玉也不示弱,接過刀對著手指頭一拉,幾滴血掉進了同一碗酒裏,然後將酒倒成兩碗,端起一碗遞給金煜瑤,二人下席來到壁上關公像前,點燃兩炷香插上,異口同聲地說道:“我趙中玉、我金煜瑤,發誓做有利天下之人!”說完將酒滿口吞下,高舉酒碗砸在地上。

樓下夥計及食客循聲看去,隻見兩青年男女嗬嗬大笑從樓梯走了下來。

趙中玉正要掏錢付賬,卻見一軍爺趕來門前,縱身下馬,掃了一眼陌生年輕人,上前對金煜瑤施禮道:“請小姐上馬回府!”隨手掏出一錠官銀扔給旁邊的夥計,夥計連忙點頭道謝。

金煜瑤手握韁繩,一個淩風展翅,躍上馬背,雙手抱拳,對趙中玉道:“趙公子,後會有期。”遂策馬而去。

趙中玉目送金煜瑤遠去,臉上掛滿疑惑,暗想,這風天火地,長相奇異的絕色女子,到底是這重慶城裏,哪一個富家巨室的千金小姐啊?

此事巴塔布雖有心遮掩,仍傳到了金玉安耳中,父親大發雷霆,令金煜瑤半月內不得跨出院門,老老實實在家讀書。將軍衙門的深宅大院,哪能將金煜瑤關住?趁著沒人注意,她仍隔三差五地溜出院門,到了上半城,依然是該出手時就出手,到處惹是生非,巴塔布也拿她無法。父親一氣之下,命巴塔布將金煜瑤的兩隻手銬在內院門前的一尊石獅子上,還將大門上了閂,讓巴塔布整日裏將她守著。無奈,金煜瑤隻好待在家裏,懷裏抱著一尊石獅子,在屋內和院壩上走來走去。

過了一段時間,石獅子剛被解下不久,金煜瑤又幹出了另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兒來。

自從金煜瑤由巴黎回國,再隨父親來到重慶,除了在奎英學校讀書,父親又采取軟硬兼施的手段,禮請他尤為器重的中梁山煤礦老板兼總工程師鮑遵式,指導金煜瑤讀書。

鮑遵式生自重慶,年輕時曾留學日本,與金玉安聲氣相投。接受將軍重托後,窮盡心智,欲將煜瑤打造成一個氣質高貴的窈窕淑女。難得的是他思想新潮開放,當他發覺金煜瑤悄悄偷看《水滸傳》、《三國演義》,甚至還有《紅樓夢》此類“少女不宜”的書籍時,他非但不製止,反而還給予指導和講解。這就讓煜瑤受益良多,思想比起同齡女子,譬如鮑青兒,成熟了不少。

鮑青兒就是鮑遵式的幺女兒,和金煜瑤年齡一樣,也是十五歲。鮑青兒的性格也很像金煜瑤,對在世界浪漫之都巴黎生活了八個年頭,做起事來風天火地,天不怕地不怕的金煜瑤尤為崇拜。日久天長,兩個小姑娘成了無話不談的閨密。

不知因為什麽,一日,兩位小姑娘突然探討起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為什麽那麽多男人都喜歡去逛窯子?她倆不知道窯子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又是幹什麽用的。

鮑青兒問金煜瑤:“你說那楊柳街上的窯子,到底是拿來幹啥子的嘛?為什麽那麽多男人都喜歡往那裏麵跑,女的都不去?”

金煜瑤也大惑不解,好奇心頓時激起了她的賊大膽。“這還不好辦,”煜瑤幹脆利落,“我們自己進去探個究竟就是了。”

“聽說女的不準進,我們咋個去?”

“嗨,這還不容易呀?學做一回花木蘭嘛!”

於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兩位豪門千金身著男裝,打扮成一副公子哥兒模樣,手搖折扇,鼻梁上還架副墨鏡,到上半城楊柳街逛窯子去了。

兩位“公爺”進了楊柳街上最豪華氣派的一家窯子,兩扇朱紅的大門,鑲著金邊,門上還有一排排金燦燦的蘑菇釘子。進得大門,繞過立有一塊畫著仙鶴屏風的大客廳,月亮門裏麵是一個長方形的精致院落。靠牆根有兩排門前帶長廊的樓房,各屋都掛著門簾,門口釘著門牌號數。

兩人一路前行,東瞅瞅,西望望,發現四處冷冷清清,沒啥新鮮之處。

她們不知這窯子原本是夜裏熱鬧,上午通常是眾姐兒休息的時候。直至登上二樓,到處走動了一圈,她倆才看見一個黑壯大漢左擁右抱著兩位小嬌娘,順著樓梯上來,往旁邊一間屋裏去了,那布簾子也隨即放下。

金煜瑤膽兒賊大,將布簾子撩開一隻角兒,兩張臉兒湊在一塊,偷著往裏瞅。隻見那兩位小嬌娘將黑大漢擁到牙床邊坐下,便寬衣解帶,身上隻係著一件桃紅色的肚兜。那壯漢滿心歡喜,像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手一個,把兩位半裸的玉潤嬌娃夾住往大**一放,爬上床去,和那兩個女娃滾成一團,玩耍起來。兩位嬌娘浪聲野氣地笑著鬧著,在壯漢身上爬來爬去。沒過多久,那壯漢氣兒便粗濁起來,口中再也說不出囫圇話,猛地一個翻身跳下床來,將那女子仰麵朝天翻倒在**。那女子在他身下做出百般“哼哼噯噯”的聲兒,浪叫扭動……

金煜瑤放下簾子,轉身往樓下走去。

鮑青兒跟了上來,怪模怪樣衝煜瑤擠擠眼一笑,低聲道:“我的媽,原來男人進窯子,圖的是幹這種齷齪事兒呀!”

金煜瑤也紅臊著臉蛋,笑嘻嘻道:“男歡女娛的好事兒,竟然讓他們弄了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這回咱倆不虛此行,可是長了見識哩。”

兩人下到大廳裏,憋著嗓子裝出一副公子哥兒的聲氣,大模大樣地要茶要水,甚覺得意。

沒待一會兒,幾位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小嬌娘匆匆來到大廳上,笑眉笑眼地挽住她倆的胳膊,要進臥房裏耍耍。

這下兩位“公爺”再也忍不住,一齊開懷大笑起來。

這一笑就笑出了原形,也笑出了麻煩。當窯子裏的人發現兩位嫖客竟然是兩位女扮男裝的俊俏姑娘時,整個窯子都沸騰了。

護院龜奴提著家夥殺氣騰騰地將兩位姑娘圍在中間,眼見著就要血濺大堂之上。院媽娘見這兩位姑娘穿著氣度皆不似尋常人家女兒,敢於前來搗亂,想必有後台可恃,於是趕緊招呼眾人不得動手。為了盡快平息事端,還客客氣氣地將兩位小姐請出了門檻。

這事很快傳進下半城將軍衙門,把個金玉安氣得腦殼發昏。

袁師爺也擔心地對金將軍說:“你家這個寶貝千金,無論容貌才學,在將軍衙門幾十個妹子裏算得上人尖尖,可偏偏生就了一副男娃兒的命,今後啊,恐怕是要吃苦的喲。”

袁師爺今晚提出的繳械之議,本是金玉安將軍自己主意,無非是借袁師爺之口放出風去,探探大家的意見。不想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竟然是自己的心肝寶貝。這讓他滿臉臊紅,好生羞愧!

副將瑪納蘇讓金煜瑤一激,臉上掛不住,忽地起身對眾人大聲說道:“罷罷罷,簡直羞煞老夫了,我等七尺男兒,世受皇恩,眼下正是為朝廷效力盡忠之時,竟不如煜瑤一巾幗小女子忠勇壯烈!”

另一副將也附和道:“想先皇進關,明將史可法誓死不降,戰死後,先皇不念其罪,反而為其建祠祭祀,饗堂眉額大書‘氣壯山河’,以弘揚其忠誠不貳的氣節。乾隆爺時,又指定禦史官作《貳臣傳》,將那些為清朝入主中原,立下汗馬功勞的明朝降將叛官們盡列其中,也是為了警省後世,為臣為民,當忠誠不貳。難道今日大清蒙難,江山不穩,我等不為忠臣,替聖朝排難分憂,還想讓漢人今後把我們一個個寫進《貳臣傳》麽?”

兩位主將話音剛落,幾位裨將和千總也捶胸頓腳,一迭聲叫嚷,決不投降,願與佛圖關共存亡!

主戰派霎時占盡上風。

浦老秀才驚得差點背氣,連咳了幾聲,著急上火地說:“逞……逞血氣之勇,焉能解我……解我近萬旗民於水火?福州、西安滿城慘遭屠戮,旗人無一幸免,屍山血海,殷鑒不遠,將軍大人,你……你可要對滿城存亡……負責呀!”

袁師爺也道:“兵無所繼,糧餉斷絕,如何能戰?漢人倘一攻城,滿城如何得守?”

金玉安將軍讓女兒一激,讓瑪納蘇等武將一逼,心中一股火猛然躥將上來,頓時熱血沸胸,霍地站起,怒目圓睜,厲聲喝道:“再敢奢言降者,立斬無論!眼下雖地發殺機,東南半壁狼煙四起,然朝廷與北半個中國仍然穩如磐石,袁世凱、馮國璋等朝中幹城也正率兵在武昌與叛軍血戰,力挽狂瀾於既倒!我等即便身處虎穴龍潭之中,無人馳救,也寧可一戰而亡,免受漢人荼毒,就算做不了史可法,旗人以死報效朝廷,也是做人本分。”

瑪納蘇說:“自滿城被圍,三營旗兵,已全部上了城牆,正枕戈待旦,欲與叛軍決一死戰。”

金玉安道:“現在,老夫再下一令,立即打開兵器庫,將所有旗人,不分老幼男女,隻要拿得動家夥的,悉數武裝起來,一旦城破之時,老幼婦女先行自盡,精壯旗丁隨旗兵撲下關去,與漢人同歸於盡!”

“喳!”瑪納蘇等一班武將摩拳擦掌,奉令踴躍而去。

“完啦,完啦,滿城休也!滿城休也!”溥老秀才兩手亂顫,癡望著金玉安將軍嘴唇囁嚅,兩行淚珠兒,撲簌簌流個不停。

冷月清輝,籠罩著黑黝黝佛圖關。一夜之間,佛圖關陡然變成了一座龐大兵營。兵器庫裏,以刀槍劍戟等冷兵器居多,洋槍頂多隻占得了二成。一隊隊旗丁或挎腰刀,或執長槍,在城牆上遝遝巡遊,以防同誌軍奸細潛入破壞。

金玉安將軍回到內院,見巴塔布挎著腰刀,正帶領一隊衛兵四處巡查,不禁想起一件緊要之事。

“巴塔布,你隨我來一下。”

金玉安將軍將巴塔布召進書房,卻不急著說話,一邊往煙鬥裏塞煙絲,一邊拿眼向著巴塔布上下打量。

巴塔布心中忐忑不安,又不敢貿然發問。

半晌,金玉安一聲歎息,問道:“巴塔布,你到我府上,教授煜瑤功夫已近七個年頭,你認為老夫待你如何?”

巴塔布吃驚不小,趕緊打拱言道:“老爺待奴才山高海深,奴才時時不敢忘懷。”

將軍道:“既如此,老夫在此,有一要事相托於你。”

巴塔布“咚”地跪下,雙手抱拳,慨然道:“老爺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奴才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

“好,好,有你這話,老夫就放心了。”金玉安離座,將巴塔布雙手攙起,鄭重言道,“巴塔布,天朝氣數已盡,城破人亡,不過指日之事。”言及此,金玉安眼中已隱隱含淚,“老夫自不惜一死,唯放心不下的,就是獨生小女煜瑤。我知你與袁青陽有金蘭之交,故而將小女托付於你,可又擔心袁青陽,是否會拿小女向軍政府邀功請賞……”

巴塔布道:“老爺放心,袁青陽貴為川東袍哥龍頭大爺,全省乃至西南各地黑白兩道,對他無不敬服,說話做事,絕不會逆義字而行的。他若見利忘義,如此下作,便是將自己搞得身敗名裂,今生今世,就再無臉麵在江湖上立足了。”

巴塔布還有一句話未說,他三日前奉金玉安之命出城密見夏之時副都督時,袁青陽便叫他不要再回佛圖關,說:“破城滅族之禍就在眼前,你何必回去白搭上一條性命。”巴塔布卻說:“金玉安將軍待我恩重如山,當此危亡之時,我怎能做出有悖於節義之事?”謝絕拜兄挽留,毅然重回關上。

金玉安頷首道:“如此,我意已定,今天半夜,你和煜瑤即出順風門,投奔袁青陽。待禍亂平定之後,再設法把煜瑤送往成都滿城,投奔她大伯玉昆將軍。”

巴塔布倒地便叩,流淚大叫:“老爺但管放心,隻要奴才在,小姐就在!奴才豁出命去,也決不會讓人傷小姐一根頭發的!”

金玉安擊了兩掌,仆人聞聲而入,伺立門前。

金玉安吩咐道:“把夫人小姐叫來。”

片刻工夫,金煜瑤便和繼母來到了書房。

誰知聽罷父親的主意,金煜瑤卻不願在危難之際獨自逃生。

此時,仆人已將轎夫叫起,將一乘軟轎抬到門外候著。

繼母雖是淚流滿麵,卻力勸金煜瑤隨巴塔布從速離去,說你爹爹有我陪著赴死就行,何必再白白搭上你這條嫩生生的小命。言畢,抹去眼淚,趕緊回臥房把將軍畢生積蓄,收拾成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袱,提了過來,交與巴塔布。

金玉安對巴塔布言道:“巴塔布,我就將煜瑤交給你了,從今後,你和煜瑤就以父女相稱……代我盡為父之道吧。”

巴塔布泣不能聲,連連點頭。

“我有親爹,說什麽我也不走!”金煜瑤大喊大叫,連蹦帶跳,決不願在這樣的時刻丟下父親獨自逃命,死活要與父親同生共死。

金玉安臉一沉,決絕喝道:“巴塔布,煜瑤自小在我麵前任性慣了,難道我拿她沒辦法,你也束手無策,看著她留在這裏送命麽?”說罷,瞪著眼,將頭猛力一甩。

巴塔布明白將軍意思,牙關一咬,悲聲叫道:“小姐,休怪奴才無禮了!”猛地揚起手掌,衝煜瑤脖子上用力一砍。

煜瑤當即倒地,人事不省。

金玉安大步上前,雙手抱起煜瑤,塞進軟轎裏。

生離死別,金玉安老淚縱橫,硬聲道:“時間緊迫,你們快些動身吧。”

巴塔布雙膝一屈,對著金玉安納頭便拜,悲聲叫道:“老爺……”

金玉安揮揮手,示意他什麽也別說了,趕快離開。

巴塔布猛地站起,轉過身,一頭躥向門外,吩咐下人:“快走。”

巴塔布帶著一乘小轎,出了將軍別館大門,穿街過巷,逶迤來到順風門城樓之下。

旗兵頭目上前攔住喝道:“停下。”猛地看見巴塔布,趕緊賠著笑臉說,“是巴爺啊,怎麽?這下半夜了還要出關。”

巴塔布掏出金玉安給他的令牌晃了晃,旗兵頭目不敢再問,趕緊喝令手下打開城門。

軟轎出關不一會兒,便聽見前麵十字街口處驀地暴出一聲喝叫:“來人止步。”

巴塔布道:“速去通報袁青陽袁大爺,我有要事相告。”

話音剛落,隻見朦朧夜色之中閃出十餘條手執刀矛火器的壯漢,快步迎了上來。

下關路上,一路顛簸,再加上猛然飛起的這一聲凶暴暴斷喝,金煜瑤從昏迷中驀然驚醒過來。她趕緊撩起轎簾,觀察外麵的動靜,隻見一大群手執武器的壯漢已經堵住了去路,不由得悲苦地搖了搖頭,無奈拉上了窗簾。

有頭目認識巴塔布,親熱招呼道:“原來是巴爺啊,袁舵把子在前麵紫金寺大殿上歇著,馬上要攻城了,昨晚吃飯時袁總舵把子還擔心你哩。請,我馬上帶你去見舵爺。”

袁青陽不是官,可隻要他跺一腳,重慶上下半城都要抖三抖。袁青陽有如此之大的號召力,主要是因他一輩子行俠仗義,手腕高明,再大的事,隻要他出麵,都能擱平撿順。

時令已入深秋,夜風中已帶著森森寒意。巴塔布等一路往前走去,隻見陋街兩側,廟宇內外,到處燃起一串串火堆。無數條漢子,圍著火堆席地而臥,遍地鼾聲如雷。

巴塔布一行進得紫金寺大門,還未到得正殿,袁青陽已聞報從殿中迎了出來,一見巴塔布便擊額大叫:“哎呀呀,巴老弟你可來了,昨日夜裏,夏副都督已發下號令,天亮之前,同誌軍便要攻城,大哥我正為你著急得緊哩!”

巴塔布道:“大哥,兄弟此番深夜出城,並非為自保性命,而是受金玉安將軍之重托,力保將軍唯一血脈留存於世。這轎中之人,便是將軍的獨生女兒金煜瑤。還求大哥答應我力保煜瑤性命,如大哥有半分為難,我即刻帶她重回佛圖關,讓她與父母死在一起。”

袁青陽道:“你我兄弟,還用得著說這種見外的話麽?你的事,就是哥子我的事。不過,此地戰火即開,不可久留,佛圖關一破,必是血流成河,我還是馬上派人將你們送到我江家巷的宅子裏去,到了那裏,便可足保無事了。”

巴塔布道:“大哥義薄雲天,兄弟永銘心底。不過,待在大哥宅院中雖是安全,可也不能整年累月裏將煜瑤小姐關在家裏,如同籠中小鳥般喂養著啊。成都將軍金玉昆是我家主子的堂兄,成都滿城已與蜀軍政府和平解決,主子囑我設法盡快將煜瑤送到成都,去投奔她大伯金玉昆將軍。”

袁青陽頓時麵露難色:“巴塔布,你我是結拜弟兄,你的忙,我當然要幫。可當下重慶同誌軍正在合力攻打佛圖關,這位千金小姐的老漢守在關上,寧死不降。我要救他女兒的命,不就成了吃裏扒外的角色麽。”

金煜瑤乖巧,一撩轎簾出來,衝著袁青陽便跪了下地,“咚咚咚”連叩三個響頭。

巴塔布怔住了,袁青陽更是驚詫不已,連聲道:“小姐乃金玉之軀,這個如何使得?”

金煜瑤悲切說道:“大清既亡,我父已決意以身殉國,國破家亡,煜瑤哪裏還是啥子金玉之軀?袁舵爺是威震江湖,無人不敬的蓋世英雄。又與我幹爹巴塔布有金蘭之誼,袁舵爺當年與我幹爹跪在關公像前結為拜兄時,必然發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豪言壯語,巴塔布既是煜瑤幹爹,袁舵爺也就等同於煜瑤幹爹。幹爹啊,難道你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幹女兒死於非命,不肯出手相救麽?”

“青陽一介武夫,哪裏有資格做你這重慶將軍之女的幹爹?”袁青陽竟然被金煜瑤這番話說得動了感情,雙手將煜瑤攙起,慨然道,“既然你連幹爹都叫過了,我這個重慶堂口上的龍頭大爺還能袖手旁觀,不給我的幹姑娘搭把力麽?範管事———”

袁青陽當下叫來堂口上的紅旗管事(3)範玉斌,令他帶著自己的拜兄和剛認下的幹女兒,立即趕到碼頭上,雇上一條篷船,夤夜向上遊而去,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分手前,袁青陽還不忘給了巴塔布一張“公片寶劄”(4),說道:“巴塔布兄弟,此一去山高路遠,你又是單騎護主,眼下正逢亂世,不知這一路上會遇上多少風險。這片子你拿著,川東地盤上,乃至西南各地大小堂口,但凡見了我袁青陽的片子,都會對你們滿酒筷肉,高接遠送,不會留難半分的。”

事不宜遲,當下巴塔布便辭了袁青陽,與金煜瑤隨著範管事,由一小隊嘍囉護送,穿街過巷,匆匆向著長江邊上的黃沙溪碼頭趕去。

到了黃沙溪碼頭,隻見煙籠寒水,江麵上篷船密集。

範管事伸手招來一艘篷船,待篷船“吱呀”靠岸,巴塔布和金煜瑤進得船艙後,範管事遂吩咐船家夫婦幾句,無非是小心伺候,萬萬不可大意之類,方與巴塔布金煜瑤施禮告別。

夜黑風急,篷船揚起船帆,向著上遊鼓浪而去。

行不上十數裏,驀地便聽見重慶方向,猛然響起“隆隆”炮擊之聲。

金煜瑤頓時色變,忽地躥出中艙,遙望下遊,隻見北岸方向,已騰起衝天火光,將夜空燒得一片通紅。

金煜瑤淚如泉湧,大叫一聲:“爹爹呀!爹爹呀!”咚地跪在船板上,向著火光騰起處連連磕頭。

巴塔布也跪下了,咬牙切齒發誓道:“老爺,有我巴塔布在,小姐命就在,你老……放心去吧!”

一夜風疾,天亮時分,篷船已至江津境內的貓兒沱峽口。

進得峽中,隻見水急浪湧,驚濤拍岸,隻靠風力,篷船已難以前行。

船家將小船泊岸邊,招來十餘名纖夫,由人力拖拽著船兒,往峽中奮力逶迤。

到得午時,纖夫們忽地大聲鼓噪起來。巴塔布金煜瑤聞聲趕緊鑽出艙去,立於船頭。但見滾滾波濤之上,密密麻麻湧突隱現著無數屍首,有的缺了腦袋,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屍身上刀口赫然開裂,露出森森白骨,令人觸目驚心。

巴塔布大叫:“不好!船家,快快把船停下!”

船家望著那滿河屍首湧湧而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瞠目結舌。聽得客官叫停,趕緊向著岸上一聲呼哨,眾纖夫頓時止步,將肩上搭絆取下,那原本繃得溜直的纖藤,立時變得如同一條彎曲長蛇,“滋溜溜”向著船頭梭去。

巴塔布對煜瑤說:“你看看這滿河死屍,全是刀槍所傷,不知上遊江津、合江、瀘州等沿河兩岸碼頭,是何等凶險情形。我們若貿然闖去,弄不好便自入了狼穴虎口。再者,這一路上我已發現,連太古公司的英國洋輪也停了航。我原想到了前麵江津碼頭,再改乘英國洋輪去瀘州的主意,也落了空。小姐……”

煜瑤急聲叫道:“爹爹此言差也,爹爹已囑我們從此以父女相稱,爹爹就不該再稱女兒為小姐。”

巴塔布赧然,結巴言道:“女……女兒說的是。事已至此,我看……我們最好還是舍舟登岸,先打探清楚前麵情況,再小心前行的好。”

煜瑤道:“從今以後,爹爹做事,不必征詢於我,全憑爹爹自拿主意就是。”

巴塔布帶著煜瑤,上了河坎,見不遠處有一鄉場,便趕緊前去,先找家飯館,殺雞剖魚,飽飽吃了一頓酒飯。巴塔布再去鋪號裏買來一身男裝,讓煜瑤打扮成一位小公爺,然後到轎行裏雇來一乘滑竿,讓煜瑤坐上,自己則買來一頭健騾,扮作保鏢模樣,將煜瑤的寶劍,自己的鯊魚皮腰刀用包袱皮裹了,搭在肩上,隨滑竿而行。

(1) 英國駐華公使帕爾森寫給外交大臣葛雷的信中稱:“西安男女老小約有兩萬人的駐防旗營,實際上全部被消滅了。”

(2) 一種土造的單子手槍。

(3) 紅旗管事:袍哥組織內部分五個等級,分別為頭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頭排又稱舵把子,多為地方上孚眾望者。三排又稱三哥、負責管理錢糧,掌管商業經營大權。五排又稱紅旗管事、紅旗五哥,專司對外交涉、傳話派人、執行幫規。

(4) 公片寶劄:袍哥的令牒、名片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