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鬼門關前走一遭

趙中玉尚不知,在對待共產黨這一個問題上,原本為爭奪防區打得頭破血流的劉湘、劉文輝、楊森等四川大軍閥們,可以攜起手來,聯合對敵。就在他離開重慶不久,由於叛徒出賣,四川省委幾乎被軍閥們一鍋端掉,連省委書記徐正清,也未能幸免。隨即產生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共產黨人趙中玉已被納入了特務機關的視線。“從速緝捕四川奸黨要犯趙中玉”的電文,已經發到了全川各縣政府和保安司令部、警察署,連他的出生之地的榮昌縣政府衙門,三天前也收到了由重慶發來的協查通報。

他更不知,他的死敵榮昌縣長鄭稷之接到電文,既驚又喜,近二十年來,鄭稷之無時無刻不記掛著趙慶雲留在世間的這個獨生兒子,當年他捕殺了趙慶雲滿門後,也曾派其弟鄭稷生和警備隊長胡之剛帶人前往重慶求精中學斬草除根,可惜遲了一步。以後聽說趙中玉去了廣州,他又派出兩名親信前往廣州,並吩咐:“不殺掉趙中玉你二人不要回來!”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過趙中玉的名字,原以為此人早已不在人世了,沒想到他不但活著,還成個名震全川的紅腦殼。

鄭稷之接到電文,連夜督令胡之剛布置警員,以各種身份隱於民間,並發動眼線,張開大網,誰能搞到趙中玉的消息,誰能抓住趙中玉,一概給以重金獎勵。

雖然鄭稷之曾見過少年時的趙中玉,但二十年過去,記得也不甚真切,如今即便是趙中玉出現在他眼前,恐怕也是一眼認不出來的。但憑著協查通報上關於趙中玉的經曆與麵相特征,他吩咐手下,但凡看上去三十歲左右,操榮昌口音,相貌英俊,帶書卷氣的男人,一概先抓後審,絕不能讓趙中玉漏網。

而這日趙中玉剛到榮昌,便讓早就守候在碼頭上的警備隊小隊長白仲楊注意上了。

白仲楊和另一位綽號蠻牛的警丁裝扮成抬滑竿的轎夫,已經在榮昌碼頭上守候了三天。趙中玉今日剛剛一登上棧橋,他眼前一亮,腦海中立即便與那“緝捕對象”的麵相特征對上了號。

白仲楊上前將生意搶在手中,與客人說了幾句話,更覺得此人的可疑,又兀地添了幾分。

白仲楊之所以沒有當場拿人,是看見那客人氣宇軒昂,胸前還別著一枚稀奇古怪,上麵還有個尖鼻子深眼窩洋老太婆的獎章,害怕此人是吃洋飯的買辦,故而不敢造次。將客人抬至興隆客棧後,他吩咐蠻牛在門外遠遠盯著,自己趕緊回去向胡之剛報告。

胡之剛也讓那有著“洋老太婆”像的獎章弄得不敢不謹慎,思忖片刻,然後叫著白仲楊的綽號吩咐道:“羊子,你快些帶幾個兄弟去興隆客棧把人給我看牢,千萬莫給哥子我弄丟了。我這就趕去向縣長報告。”

白仲楊帶著幾名換上便裝的警丁,重返興隆客棧門外,小心監視。

不一會兒,便見與那年輕人同行的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出了棧房,說著話兒向大街上走去。

白仲楊急忙吩咐幾名警丁悄悄跟了上去。

待胡之剛滿頭大汗趕到縣衙,不料門上告訴他,鄭縣長剛剛吃過晚飯,和三姨太羅芸花到南華宮戲園子看戲去了。

胡之剛趕緊掉頭,向著南華宮疾奔而去。

鄭稷之得到報告,馬上從戲園子出來,厲聲嗬斥胡之剛:“你他媽簡直是個榆木腦殼,既然八九不離十,你還跑來向我報告個啥子?為啥不先把人抓起來!”

胡之剛道:“他要是個一般的中國人,我當然早就抓了,可是,這人胸口上別著一塊獎章,獎章上還有個洋老太婆的腦殼,涉外無小事,我擔心弄出禍事來,給縣長添麻煩,就沒敢先動手。”

鄭稷之思忖了片刻,說道:“這還不簡單?我馬上回大堂上等著,你恭恭敬敬地把這人給我請來。哼哼,不怕過了二十來年,那娃娃小時候的樣子我還是記得一些的,是與不是,我大致一眼能夠認出來。要弄錯了,我給他作個揖,道個歉,請他走人。要真是趙慶雲的獨生兒子,那他就是自投羅網,自己不想活了。”

趙中玉在榮昌大街小巷走了一遭,搜尋了一些兒時記憶,然後在一個街邊小攤上,要了一盤鹵鵝兒肉,一碗豌豆雜醬鋪蓋麵,一碗紅油黃涼粉,把久違了的家鄉小吃,吃了個舒舒服服,巴巴適適。這才回到興隆客棧,上樓進到自己房間裏,脫了長衫,扔在**,又將腰間的手槍抽出,塞在枕頭下麵。

這時候,便聽見有人輕輕敲門,緊跟著聽見肖老板輕聲細語地言道:“先生請開一下門,夜裏蚊蟲多,我把蚊香給你送來了。”

趙中玉上前將門打開,猛地看見肖老板身後立著三名身穿黑色製服,頭戴白箍大蓋帽的警官,虎視眈眈地瞪著他,心中陡然一詫,情知不妙。

肖老板尷尬言道:“呃呃……這位是……縣上警備隊的胡隊長……他來了一陣了……說是找你有要緊的事情。”

胡之剛目光落在趙中玉胸前的獎章上,口中客氣卻又露著不容商量的神情說:“先生,本隊長有事請你去協助調查一下,請吧。”

趙中玉強作鎮定說道:“胡隊長,恐怕是誤會了吧?”

胡之剛道:“先生不要緊張,是不是誤會,隻需耽誤先生片刻工夫,便可知道。”

趙中玉支吾道:“那好,那好,等我把衣裳穿起再走。”說罷裝著去床邊拿長衫,猛地將手插向枕頭下麵。不料那三人早有防備,惡虎一般撲將上來,將他牢牢壓在**,奪過手槍,掏出手銬將他銬了。

胡之剛把手槍接過看了看,得意地笑道:“看來已經用不著核實你的身份了……趙中玉先生,請。”

趙中玉心中暗自一聲長歎,沒想自己一時不慎,居然會在桑梓之地翻了船!

趙中玉被押到縣衙大廳,鄭稷之立即吩咐胡之剛、白仲楊等人大刑伺候。一頓“殺威棒”,再加老虎凳,先將趙中玉打得血肉模糊,退掉神光,然後再開始發話審問。

鄭稷之盯著仇家之子變成了一堆血泊中的爛肉,心情好不舒暢,故意拖著嗓子慢悠悠問:“趙家小兒,還認得本夫麽?”

趙中玉忍住疼痛,雙手顫抖著撐持起身子,昂起頭來直視著鄭稷之回道:“姓鄭的……無須多問,要殺便殺……今日落在老賊手裏……我便早已絕了……活命念頭。”

鄭稷之問:“我現在倒願意老老實實地告訴你,你落到我手裏,有兩條理由必死。一是我已殺了你全家,我若不殺你,豈不是斬草不除根,自留禍患?其二,你是個全川有名的紅腦殼,劉湘、楊森、劉文輝都在四處派人追殺你。所以我殺你,既是為私,更是為公。不過,我倒想問問,你這個在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裏培養出來的高材生,為啥也要參加共產黨?”

趙中玉咬牙切齒道:“這還需得問麽?為了殺盡……你們這些……貪官汙吏……土豪劣紳!”

鄭稷之冷冷一笑,既含譏刺又帶威脅地說道:“共產匪黨,果真是頑冥不化,至死也不忘替共產黨蠱惑人心。趙中玉,你若是想當一回這樣的英雄,本縣長倒是可以幫你這個忙。”

趙中玉氣喘籲籲,向著鄭稷之一拱手,言道:“鄭大老爺……如此抬愛本人,那中玉就……先在這裏謝了。”

鄭稷之不能容忍趙中玉在他麵前保持著這股冷傲之氣,開口言道:“趙中玉,年紀輕輕,死到臨頭,想必心中定有不少感慨吧?”

趙中玉冷冷看著他,回道:“要殺要剮,給我個痛快!”

“死,那是必然之事。不過,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亦真,我倒想問問你,如今淪為待死之囚,你那心裏,果真就沒有一絲後悔?”

趙中玉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平靜說道:“世上沒有不死之人。中玉是為千千萬萬窮苦百姓求自由,爭解放而死。無數種死法中,此為最優也。”

“死到臨頭,竟敢說此為最優。我告訴你,我已決定將你大辟。我倒要看看,昔日不可一世的趙慶雲留下的獨生兒子,是怎樣腦殼落地的。”

趙中玉被抬進死牢,這才看見,袁公劍與黎勝兒也被緝拿了進來,而且同樣是受過酷刑,遍體鱗傷。

趙中玉早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唯見兩位兄弟,剛和自己相聚了不多日子,便白白陪他搭上性命,禁不住心中湧起一陣悲傷,說道:“中玉無能,害得你兩個也陪我去豐都城做鬼。”

袁公劍道:“趙師爺何須說這樣的話?在重慶時我們就曾發誓要跟著你出生入死。趙師爺是貴人,能得著機會和你共赴黃泉,是我和勝兒的福分。”

黎勝兒也道:“人活百歲,橫豎也是個死。想當年我們四川營五百多個華工,活下來的也就不到一百個。趙師爺休要難過,勝兒命賤,活在這世上也如同螻蟻。隻可惜,原想跟著趙師爺幹上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這下可是撈不著機會了。”

鄭稷之不費吹灰之力將共匪要犯趙中玉抓獲,喜出望外之餘,他暗忖趙中玉既然如此了得,連劉湘、楊森、劉文輝那樣的大軍頭都視他為心腹大患,欲除之而不能,如今落到自己手中,為自己身家性命考慮,也不能讓他在這世上多活上一天,不僅要殺,而且要殺出姓鄭的威風來。殺了趙中玉,再向上峰邀功請賞,不給他半分逃脫的機會。

拿定主意,鄭稷之當即命胡之剛將趙中玉押入死牢,又特地挑選了一個逢場的鬧熱日子,讓文案師爺擬出布告,昭告全縣,定於後日上午押往縣城西寧門外,在瀨溪河邊公開大辟。

砍個人的腦殼很容易,可是,要“殺出姓鄭的威風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在民國以前,犯了死罪的人一律都是當街砍腦殼。那是專業的殺人派頭,有捧刀手,有劊子手,有裝運犯人的站籠,還有騎著高頭大馬手捧令劄的監斬官,和提著紅黑棍與大刀長矛的護衛隊。可民國以後,改施新政,處決死刑犯早已改為了用槍打後腦殼,一槍斃命,平淡無奇。中年以上的老百姓過去對砍腦殼的場麵見多了,難免就有個比較,你鄭稷之這回要搞大辟,要“殺出威風”,心中既感到新奇,又有些犯疑,靠胡之剛、白仲楊那幫黑皮警丁,能夠殺出威風麽?砍腦殼,那可是個技術含量很高的活兒。

為追求這威風,鄭稷之和胡之剛確實也動了一番腦筋。他倆像翻老古董一樣,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前朝時候,在縣衙門裏一個專門砍了二十多年人腦殼的職業劊子手至今還活在人世,不僅活在人世,而且就活在這榮昌城裏!

這人叫袁占山,雖已近花甲之年,卻天生一副出色的身架子,出色的臉膛子,和一大把堪與關公媲美的長胡子。他長得奇高奇寬奇厚,而絕不讓人覺著他皮泡肉鬆。那臉膛,以前當職業劊子手時長年用紫雲參擦抹,早已失去本色,勃放出紅通通豪光來。兩隻不大的眼睛,雖無關公丹鳳眼模樣,倘一鼓眼,也凜然生出神威。尤其是那一大把油潤黑亮,全無一根雜毛的美髯,在胸前拂搖飄灑,更活脫脫顯出一股令人敬畏的神威之氣。

袁占山在縣衙門專司砍腦殼的活兒時,還帶了兩個徒弟,一個叫肖國明,一個叫韋中英,民國以後改施新政,不用砍腦殼了,所以就被砸了飯碗,去西寧門外的西河街上開了一家臨河茶館,笑迎八方客,求個肚兒圓。肖國明回老家五通橋開了家木器行,後來得病死了。韋中英則在榮昌安富鎮街口上開了一家宰房,由殺人為業,改成了殺豬謀生。

這天一大早,白仲楊就親自到西河街去把袁占山請到警備隊,由胡之剛向袁占山交代任務,講定酬金。袁占山腳杆還沒跨出警備隊大門,縣衙門的勾紅布告已經上了街。布告用的駢散體,文夾白,有韻有轍,慷慨激昂,大意是四川共匪頭子趙中玉,實乃川東巨匪趙慶雲之子,父子二人,罪惡累累,人神共憤,父親早已被誅,兒子也難逃一死,可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雲雲。

布告一上街,已經沉寂了二十來年的袁占山,重新又成為了榮昌縣城的頭號新聞人物。

且說袁占山從警備隊回到西河街茶館,立即把他徒弟韋中英叫來吩咐,馬上去找一吊銅錢,順便去米市街麵館預訂三十個饅頭備用。

之後,袁占山叫堂倌響皮打開鋪板,自己泡了一壺濃茶,在堂口正中那張桌子的上八位上坐下,一麵喝茶一麵發話道:“響皮,明天要出大缺(砍腦殼),哥子我要做個大活路。你馬上幫我放出話去,明天要砍三個,為首那趙中玉,可不是個等閑之輩,老漢趙慶雲,是榮昌城仁字堂口上的舵把子,死前在四川都是‘嗨’得轉的人物。兒子趙中玉當過華工翻譯,打過歐戰,後來又是四川共產黨裏的大紅腦殼,再不濟也算得個人物哩。你就說我袁占山要賣這好漢的人血錢和人血饅頭,血錢半塊洋錢一個,血饅頭兩角生洋一個,要買帶趁早,這趙中玉是真資格的對紅心,血錢鎮邪除怪,靈驗得很,血饅頭醫五癆七傷,藥到病除,要買的要帶的,明天到法場上來,現錢現貨,事完之後,哥子我賞你一塊大洋作酒錢。”

響皮連忙作揖說:“兄弟謝了,跑腿算我的。”

太陽還不到一竿子高,袁家茶館裏,早已茶客爆滿,與其說大家是來喝茶,不如說是前來聽袁占山大吹特吹砍頭經的。

一個老漢給袁占山捧場說:“你老弟這麽多年沒過癮了,明天一定要露露真功夫,來個‘帶把兒’的,給如今的年輕人開開眼。”

袁占山心中熨貼,卻故意做出副虛懷若穀的樣兒道:“這麽多年沒練了,手藝丟生了,莫說‘帶把兒’,就是能哢嚓一聲,刀起頭落也不簡單哩。”

隨後,袁占山就得意洋洋地說起他過去的行道來,什麽學砍腦殼要先學磨鬼頭刀,把刀口磨薄,用指頭一彈都能發出脆生生的響聲啦,以及練刀法要先用芭蕉頭彈好墨線放在板凳上,一刀一刀照著墨線砍,墨線如何由稀到密,直練到齊線削直芭蕉頭不倒,就像刀功得了的廚師片涼白肉一樣啦,最後還要練在夜間砍明火香頭,直待要練到砍下香頭香不倒,才算出師等等……

聽得一幫茶客,耳朵直扇。

有人又問:“這麽說,‘帶把兒’就更不簡單囉?”

“那還消說!”袁占山提高聲調道,“百聞不如一見,明天各位到法場上去看一看就曉得了。”他邊說邊比畫,“這揮刀、落刀、拍頸、踢腳、‘忍刀’,都極有講究的,這‘把兒’寬過了兩寸,就算不得上乘功夫了。”

“這回‘帶把兒’,袁大爺不曉得要弄好多財喜嗬?”有人又問。

“屁!這回是縣大老爺親**辦的公事,我能厚起臉皮去講價錢麽?鄭縣長開口給十塊,我就收十塊……”說這話那副模樣,好像他剛剛去縣衙和鄭稷之當麵鑼對麵鼓地講過價錢才回來似的。

其實胡之剛給他的價,不過五塊大洋,此刻從袁占山嘴巴裏出來,便陡地翻了一倍,讓茶客們個個羨慕得眼珠子充血。

“當然,要是屍親找我的話,那就不同了。”袁占山把巴掌舉起翻了兩番,“少說也是這個數。隻可惜,這趙家滿屋人都死光了,一個屍親也沒有。”

第二天上午,城裏城外的老百姓,湧湧****,把西寧門通往瀨溪河邊的長長街麵都紮斷了。

由胡之剛手下的警備隊、監斬官、還有四名號手以及用木板車臨時趕做的三輛站籠,早已在縣大監院內的壩子上列隊站好。

袁占山也帶著挎著裝上銅錢和饅頭的大口袋的徒弟韋中英早早地趕來候差。

兩人均從衣箱底翻揀出當年做職業劊子手時的裝束,全身披掛起來,看上去與川戲舞台上的劊子手一般無二。

不到十點鍾,滿城百姓忽聽得縣大監方向吹起了長聲吆吆的反音號,猶似有人在喊“挨刀———!”“挨刀———!”

號聲由遠而近,前麵兩名黑皮警丁各舉一塊高腳牌子,一塊上寫著“趙匪中玉”,一塊寫著“如此下場”。高腳牌後麵四名警丁手持軍號,不斷吹奏出淒厲的聲音,再後又是白仲楊率領的一隊荷槍實彈的警丁。中間三輛板車上的站籠裏則是**上身五花大綁背插斬標的趙中玉、袁公劍、黎勝兒。

籠車後麵,就是挺腦凸肚,大搖大擺邁著步子的袁占山。他頭上纏著青絲帕包頭,左耳邊吊起指天恨地的包頭尾子,身披黑紅色大氅,上穿密門對襟緊身,下穿藍色兜襠褲子,腿纏裹腿,腳蹬滿耳紅花草鞋。身後,則是雙手捧著鬼頭刀的徒弟韋中英。後麵又是一排持槍警丁,最後是騎在馬上的監斬官胡之剛,向著西寧門洞子一路緩緩而來。

押解紅差的隊伍後麵,看熱鬧的老百姓牽起線線一浪一浪地往前湧。

就在此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現了蕭天漢、金煜瑤、孫妙玉、韓長生、關氏兄妹、王鳴越、田真孝、劉逵等人的身影。還有更多的飛龍會弟兄,裝扮成農民、獵戶、船工,以及賣菜的,下力的,跑馬幫的,一個個不動聲色,跟在了押解紅差的隊伍後麵。

原來,飛龍會布在城裏的眼線周興將鄭稷之要大辟趙慶雲之子趙中玉的布告偷偷揭了,遣人送回鐵關口,蕭天漢金煜瑤立即萌發了劫法場冒死相救的念頭。幼時,他和蕭天成被父親送到萬靈鎮長期得趙家資助的爾雅書院發蒙,和趙中玉、傅筱竺有著一段同窗之誼。前些時,鄭稷之又夥同賀白駒入山清剿,殺他弟兄,奪他地盤,掠他財產,將他逼上了絕路,要不是楊森突發急電將賀白駒調走,連飛龍會和他蕭天漢也差一點完蛋。加上金煜瑤經常和他那群打打殺殺的弟兄討論飛龍會今後的出路,趙中玉見多識廣,定會為飛龍會的今後有所幫助。蕭天漢金煜瑤決定劫法場救出中玉,不僅保住趙慶雲的一脈香火,為飛龍會招攬人才,為自己報得深仇大恨,也給鄭稷之一點顏色看看,讓姓鄭的明白一個道理,他欠下飛龍會的血債,遲早是要加倍償還的!

此時,西寧門城樓上擺開了一長排桌子,鄭稷之、鄭稷生兄弟倆和縣上的名流商紳,濟濟一堂,一邊喝著蓋碗茶說話,一邊等著觀賞趙中玉腦殼落地。

鄭稷之的大老婆長期吃齋念佛,自不會來看這血沽淋當的場合,坐在他左右兩側的,是二姨太傅筱竺和三姨太羅芸花。

鄭稷生的老婆小妾,也都坐在長桌旁邊,嗑著瓜子說著話。

最苦的是那傅筱竺,當年趙慶雲起義慘死,其父絕食身亡,十三歲的她被鄭稷之弄到大老婆房裏做了丫頭,十六歲那年鄭稷之強奸了她,收她做了二房。自從到了鄭稷之的家,傅筱竺活著的唯一精神支柱就是趙中玉,她心裏放不下他,她無數次準備自殺都因眼前總是出現中玉回來找不到她的情景而放棄,她盼著趙中玉回來,回來解救她。天天等月月盼,度日如年的她,三十歲剛出頭,耳根便已出現了些許白發。

當傅筱竺聞知失蹤已經二十年的趙中玉剛回榮昌縣城,便落入鄭稷之手中,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後,即將遭公開大辟,她哀哀哭了整整一夜,哭得兩隻眼睛腫得像紅杏一樣,可今天仍被鄭稷之強逼著前來觀看砍趙中玉的腦殼。看著昔日未婚夫慘死眼前,自己卻無力營救,她隻有眼淚往心裏流淌,並準備好與中玉同向黃泉而去。

鄭稷之今天萬分得意,不僅法場警戒森嚴,還安排幾名保鏢和家丁準備下鞭炮,一待趙中玉人頭落地,便要點炮慶賀。

這時候,從縣城上遊方向,三艘大篷船順流而下,光著上身**著一身烏肉的橈手們大聲喊著號子,劃動著橈片,篷船像離弦之箭般向著下遊竄來。

死到臨頭,趙中玉在眾目睽睽之下也豁出去了,露在站籠頂部一個窟窿上麵的腦殼左顧右盼,一路上從容高喊:“中華蘇維埃萬歲!共產黨萬歲!”還大聲吟哦出一首時人皆能背誦的著名絕句,借以言誌:“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死到臨頭,袁公劍、黎勝兒本已嚇得尿滴,但見趙中玉視死如歸,如此英勇,不禁受到感染,想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橫豎一個死,何不像趙中玉一樣,即便腦殼落地也要在世人麵前留下一副英雄模樣。他倆聽見趙中玉沿途高呼口號,吟誦詩歌,也本想跟著喊,卻暗忖連那蘇維埃是個啥玩意兒也不懂,共產黨雖然聽說過,卻與自己無甚關係,喊起來隔皮隔肉地覺著生分,詩文則更是淺學,便模仿著川戲舞台上英雄豪傑上殺場的樣兒,扭著腦殼放聲高喊:“各位父老鄉親道謝了!”“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居然也能激起看官們一片掌聲。

眼見著籠車出了西寧城門,上了窄窄的西河街,趙中玉扭頭衝著城樓上的鄭稷之怒罵道:“姓鄭的,我一時不慎,栽在你這老賊手裏,我今日就是死了,也要在陰曹地府等著你算賬!”

陡地,趙中玉一眼看見了坐在鄭稷之旁邊的傅筱竺……他猛然一震,好似麵門上陡然中了一槍!霎時胸中猶如撕肝裂肺般一痛!僅僅一瞬,他立即轉過頭去,視作不見。

傅筱竺猛地站起來,癡視著趙中玉,嘴唇顫抖,卻出不來聲。

鄭稷之偏過頭,陰沉著臉“哼”了一聲。傅筱竺無奈,隻好重新坐下,目視著趙中玉被解差拖出站籠,架著雙臂,押下河灘。

沿河灘而建的西河街大都是吊腳樓式的房屋,臨河住戶們臨時開發出一筆生意,收一角生洋,讓人到自家後窗口居高臨下看砍腦殼。生意居然奇好,直擠得家家樓板“吱吱嘎嘎”響,吊腳樓直晃**。

蕭天漢、金煜瑤、孫妙玉和關氏兄妹等,也擁進了袁占山開的茶館裏。河灘上的法場上早已布滿武裝警丁,將閑人驅散。

隊伍終於順著陡峭的石階下了河坎,來到了法場上。河邊上早已鋪上了三塊紅氈。

這時,隻聽騎在馬上的胡之剛一聲令下:“成散兵線散開!”

隨隊伍下到河灘上的黑皮警丁便齊鋪鋪地散開,像梅花樁一樣站起,端著步槍警戒,法場上頓時殺氣騰騰。

幾名解差將趙中玉、袁公劍、黎勝兒挾持著走到紅氈中間,三名死囚背靠瀨溪河,麵朝萬人湧動的西河街,大模大樣地盤腿坐下。

警丁抽掉袁公劍背上的斬標時,他也橫下心想在眾人麵前英雄一把,竟衝著手提鬼頭刀的袁占山咧嘴一笑,說道:“兄弟隻求速死,還望大哥落教些,給我做利索點。”說罷,鼓起雙眼,伸直脖子,等著吃刀。

袁占山笑嘻嘻道:“這砍腦殼也得挨著輪子來,先砍首犯,然後才輪得著你兩個從犯。”

待監斬官趙之剛手中高舉的馬刀猛地往下一揮,袁占山一個箭步上前,站在趙中玉身後,十分威風地拂了一把長髯,說聲:“兄弟值價,我不會讓你屍首分家的。”話音剛落,雙手高高舉起鬼頭刀,便要發力往下砍。

就在這要命關頭,隻聽“砰、砰”兩聲槍響,萬目睽睽之下,眾人看得真切,紅氈上的趙中玉依然坐得穩穩當當,而原本立在他身後的袁占山,反倒一頭栽倒在了紅氈上。

這兩槍,是金煜瑤左右開弓打的。

她的兩支駁殼槍一響,蕭天漢立即將裹在一張虎皮中的捷克式輕機關槍抽出來,架在窗沿上便對著河灘開了火。那“嗒嗒嗒嗒”的聲音真是令人心花怒放,隻見河灘上的黑皮警丁像在狂風中打旋的草棵子般倒了下去。孫妙玉自然也沒閑著,掏出槍來向著河灘上放個不停。混在臨河住戶中的關清財關五香兄妹,以及擠在河坎上密密麻麻人群裏的王鳴越、韓長生、劉逵、洪真孝等飛龍會頭領也掏出家夥,指揮弟兄們一齊動手,到處響起了爆豆子般的槍聲。

頓時,西河街上一片大亂,看熱鬧的百姓惶惶大喊:“劫法場啦!強人劫法場啦!”邊喊,邊爭先恐後沒命地往城門洞子奔去。

鄭稷之等人一看大事不好,情急之下指著河灘上的趙中玉,急叫保鏢開槍。

保鏢拔出槍來,瞄準河灘上的趙中玉剛要扣動扳機,傅筱竺飛快地端起蓋碗茶,將滾燙的茶水猛地潑在保鏢手上,痛得保鏢一聲驚叫。

鄭稷之大怒,揮起手杖便向筱竺頭上打去。這當兒正好一串機關槍子彈掃來,保鏢“撲”地倒地,鮮血腦漿濺了鄭稷之一身。嚇得他魂飛魄散,丟下傅筱竺,在幾名家丁的護衛下,扭頭奔下城樓往城裏逃去。餘下的名流商紳女眷,或跟著他逃命,或惶急無措,也顧不得麵子了,索性將身子一縮,一頭鑽進桌子下麵躲藏。

唯有傅筱竺喜出望外,毫不顧自家安危,起身離座,伏身在牆堞上,熱淚漣漣,驚喜欲狂地向著那直挺挺坐在紅氈上,已經轉危為安的趙中玉拚命揮動手絹。

趙中玉也直愣愣瞪著城樓上的傅筱竺,激動不已,嘴巴猛地張開,卻出不來音,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動不了身。

這時,幾隻篷船已快到江邊,船艙裏“嘩啦”擁出一幫身穿“勇”字號褂的驃壯漢子。

為首打扮得如同武鬆武二爺一樣的壯漢,正是峽口寨掌堂龐龍。隻聽他一聲呼哨,弟兄們趴在船幫上,頻頻向著河灘上的黑皮警丁射擊。

胡之剛一見河坎上大河中全是強人,彈雨如蝗,嚇得他掉轉馬頭,揚鞭催馬,沒命地往下遊飛奔。河灘上尚未中彈的黑皮警丁此時也被這突然襲擊打懵了,正不知往哪兒逃命,一見胡之剛策馬狂奔,似乎才陡然醒悟過來,一窩蜂跟了上去。

就在這一團亂紛紛之中,蕭天漢、金煜瑤、孫妙玉等人從茶館窗口躍下河坎,一邊放槍一邊吼喊著大步衝下河灘,有的弟兄忙著撿槍,有的將袁公劍、黎勝兒手上繩子割斷。

關清財將趙中玉背在背上,向著江邊飛跑。

眨眼之間,眾弟兄飛快地上了三艘大篷船,橈手猛力劃槳,扯起風帆,舵工掉轉船頭,浩**江風鼓張起船帆,飛快地向著上遊去了。

待船兒離了西寧門碼頭,到了安全地界,蕭天漢一頭鑽進船艙,蹲下身大聲吼道:“中玉兄弟,你還認得哥哥麽?”

趙中玉在蕭天漢肩上重重擂了一拳頭,大叫道:“哎呀呀,中玉咋能不認識你?天漢大哥,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麽?中玉能從鬼門關逃回來,這輩子欠你的情分……重呐!”

蕭天漢笑道:“不要謝我,救你的是你嫂子,要不是你嫂子槍法精準,你那腦殼早就沒長在你頸子上了。”腦殼一甩喊道,“煜瑤,快過來,和中玉見個麵。我不是和你吹牛吧,我這個小老弟,從小樣兒就長得少有的乖俊,你看是不是呀?”

看到金煜瑤,趙中玉眼前一亮,驚詫不已,心中暗叫天漢從哪兒娶了個歐洲老婆?嘴上說的卻是:“那我就欠嫂子一條命了!啊,敢問嫂子是……?”

金煜瑤乍一看見趙中玉,猛然一怔,滿麵狂喜地大叫起來,“哎呀,是你呀!我認識你!我認識你!”

蕭天漢愣住了:“這才怪了,你和中玉從沒見過麵啊,咋會認識他?”

連趙中玉也好生詫異,驚道:“你認識我———”再一看,猛地一聲大叫,“哦,想起來了,那還是我在重慶求精中學讀書時,有一次去上半城,看見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金煜瑤:“對呀,要不是你出手幫我,我還差點吃了那惡少的虧哩!還記得麽,我們在關公像前立的誓?”

趙中玉金煜瑤幾乎同時單手指著對方的臉說出了“要做有利天下之人!”的血誓。

趙中玉上下打量著金煜瑤,高鼻子大眼睛,看上去就是一個地地道道外國人,詫異地問道:“嫂子,你怎麽……”

“哈,你是看我這模樣兒長得和你們不太一樣,對不對?”金煜瑤看到趙中玉眼中滿是疑惑,大方地說道,“我爸爸是中國人,媽媽是法國人,我是一個混血兒。”

“混血兒?”趙中玉改用法語道,“你媽媽是法國人!啊啊,我可是在法蘭西打過仗的哦!”

“什麽?”金煜瑤驚喜不已,也改用法語問,“你在法蘭西打過仗?”

趙中玉用法語回答:“對呀。我們到西線的十五萬華工,雖然名義上是英國人招募去的,拿的也是英國人的工錢,可實際上隻是從英國路過了一下,根本沒在英國待。”

金煜瑤問:“你是哪一年去的?”

趙中玉說:“一九一四年年底呀,我們坐英國輪船出發,越太平洋,穿加拿大,在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港再上船橫渡大西洋,八天後才到達英國的利物浦。我們下船時,幾列火車已經停在了碼頭上,未得片刻休息,又即刻登上火車,連夜開拔,第二天早晨就到達了英吉利海峽西岸的福克斯鎮。馬上登船渡過英吉利海峽,到了法國東海岸加萊地區一個叫駱耶耳的地方。在那裏領裝備,編隊。自那以後,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裏,我們就一直在法國的土地上和德國人打仗。”

蕭天漢叫了起來:“嗨,你兩個就像口袋裝茄子,嘰裏咕嚕說些啥子喲?能不能說大家都聽得懂的話呀?”又道:“天成你不是在廣州嗎,怎麽又到法國去了呢?給大夥講講你的見聞吧!”

對呀,講講見聞吧!大夥圍了攏來,把趙中玉推在船中間一張木板凳上坐下。

趙中玉衝蕭天漢笑了笑,戲謔道:“我還得感謝鄭稷之,他不派人到廣州來追殺我,我也不會去歐洲,不會義無反顧地走上這條革命道路。”

然後正色地對大夥說道:“我們是去參加歐戰的,為什麽要打仗,四川營五百多號人,沒有誰說得清楚,我們盲目地挖戰壕、送彈藥、搬運屍體,遍體鱗傷,幾乎每天都有死神光顧我們朝夕相處的同胞兄弟。在法蘭西硝煙彌漫的戰場,特別是蜷縮在一片死寂的戰壕裏的無數個黑夜,沒有光,沒有希望,我隻想我的祖國,我的家,我的親人……戰爭結束後,我心裏仍是一片茫然,為追求人生真諦,我去了許多國家,直到到了莫斯科以後,才讓我麻木的頭腦豁然清醒了起來,在莫斯科我接受到了共產主義思想教育,參加了中國共產黨,有了自己畢生要去奮鬥的事業。”

中玉伸手端過茶杯喝了口水,接著說道:“四年很長,我在法蘭西苦苦思索了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每天都像是在黑夜裏摸索,四年也很短,到了莫斯科,聽到的,看到的,從絕望到蘇醒仿佛隻是在短短的一瞬。這些年身在西洋,觀四麵,聽八方,我漸漸醒悟,國之精髓在於國民的思想與魂靈,魂靈立人則立,如何立人,首在改造國人思想,倘若國人掃除自欺,**滌舊俗,激揚新知,輸入民主科學,中國之強與新生便不能說沒有希望,這些,便是我西洋之行的收獲與尋找到的答案。”

“什麽是共什麽義?”“什麽是民主科學呀?”眾人七嘴八舌問了個沒完沒了。

金煜瑤打斷大夥的問話對趙中玉問道:“戰爭結束的時候,你在什麽地方?”

趙中玉:“比利時的蒙斯,那是一片遼闊荒蕪的大平原。我們的戰壕和德國人的戰壕相隔不到一百米。我永遠也忘不掉,一九一八年十一月的一天,臨近中午時分,我們正蜷縮在戰壕裏抽煙,突然聽見一串馬蹄速疾叩擊大地的聲音。我們伸出腦袋,看見一名英國傳令兵策馬奔來。他高興得發了瘋似的,帽子也跑掉了,馬一個勁兒地飛奔,勒也勒不住,他索性一邊任馬飛跑一邊狂喊:‘德國人戰敗啦!戰爭結束啦!’……”

“嗨!”金煜瑤急不可耐大叫,“給我們講講中國人在歐洲打仗的事!”

蕭天漢也催促道:“沒想中玉兄弟還打過洋仗,快給弟兄們講講。”

趙中玉的情緒被勾起來了,他大步走上船頭,轉過身來,繼續著他的故事,把所有聽他說話的人,一下子帶到了那塊戰火紛飛,血肉遍地的異國土地上……

那天黎明時分,趙中玉所在的華工四川營接連翻過兩道山梁,看見了公路上擁流不息的戰車與隊伍。公路已被協約國軍隊徹底打通。他們穿下穀地,走上公路,隨著隊伍前進。強勁的穿山風把霧幛撕成碎塊,滿山滿穀亂卷。前方,炮聲隆隆。華工們從森林裏鑽出來,看見在一大片遼闊荒蕪的比利時平原上,坦克與坦克,士兵與士兵,大炮與大炮,正在展開一場大血戰。暗灰色的、綠色的、黃色的、藍色的、白色的士兵像密密的雲團在平原上滾動……

傳令兵理也不理,縱馬向前奔去。

“上午十一點整全線停火!”傳令兵向著陣地上的士兵們嘶聲狂吼,“往下傳,士兵們,十一點整全線停火!德國人在投降協定書上簽字啦!我們勝利啦!”

簡直是晴空霹靂!

所有的人都癡立著一動不動……天呐,可憐的靈魂怎麽能夠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喜訊!

那一刻,經過連日血戰的趙中玉和四川營幸存下來的百餘名華工,不僅心被喜訊撞擊得麻木了,連腿也麻木了。他們從戰壕裏爬起來,雙腳踏上堅實的比利時平原,活像踩著一層厚厚的軟軟的棉絮,身子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到處是屍體,人的屍體、騾馬的屍體、戰車的屍體。他們向著槍炮聲響得最激烈的地方走去。屍體不斷地把他們絆倒,但他們立即又爬起來向前走去。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盡快找到那個對待他們嚴厲得像魔鬼,又慈祥得像父親一樣的英國老頭兒魯斯頓。

趙中玉再一次跌倒了,一把刺刀在他的左臉頰上戳破了很大一道口子,他卻感覺到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他破爛的服裝上糊滿血跡。他的血,屍體上的血。

下雨了。很小的雨。戰場上雨絲如線,雨霧如煙。

趙中玉和他的弟兄們木然地繼續往前挪去,腦子裏像一鍋沸騰的水,白霧騰騰。“十一點停火,全線停火……戰爭結束了!”他像個傻子似的不停地念叨著。他仍然不敢相信,這真他媽的是一場噩夢,噩夢仍在繼續。他在噩夢中,千千萬萬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在噩夢中!

他的心“噗”地一跳,他看見了一具中國人的屍體。他是從服裝上認出來的。他看不出這死者是誰,因為屍體已經成了一張大肉餅,腦袋也被坦克碾碎。緊跟著,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他看見了許多倒在地上的四川營弟兄。他們全是被坦克上的機槍打死的。他哭了起來。

“魯斯頓上校!魯斯頓上校!”他和他的同伴們流著眼淚,淒切地叫喊起來。

趙中玉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扒亂串,逐一檢查著每一具屍體。

遠處,一個人影在晃**,趙中玉他們終於聽到了袁公劍的回應聲:“趙師爺,你們快過來呀,我和魯斯頓上校在一起!”

他們在一個小池塘邊看見了魯斯頓。上校已經死去了。他的血糊糊的身子上飄落了一層木芙蓉花瓣,有粉紅的、有雪白的,和帶有黃色斑點的深綠色葉片。趙中玉悲痛地撲上去,這才發現上校並沒有死。英國老人的眼睛緊閉著,憔悴而灰黃的麵孔在微微抽搐。

“上校!魯斯頓上校!”他跪在英國老頭跟前,拚命搖動他的身子。

“上校,停火啦……上午十一點整……停火!我們……勝利啦!”趙中玉的嗓子哽住了,嘴唇劇烈地抖動起來。

魯斯頓上校瞪大了眼睛:“什麽?你說……什麽?”

“德國人打敗了。他們已經在……投降協定書上簽字啦!”趙中玉猛地抓住上校的手腕,雙眼定定地凝在表上。

突然,他狂喜地大叫起來,“還有五分鍾!上校,和平———離我們還有五分鍾!”

魯斯頓把手挪到自己嘴邊,激動地親吻著手表,老淚滾滾而下。他哀切地說道:“馬上……就要停火了……孩子……我不會……死吧?”

“你怎麽會死呢?上校,你一定會活著回到你的蘇格蘭去!”

當趙中玉拂去上校肚子上的花瓣,腦子裏轟地一炸,這個破損的傷洞裏,正源源不斷地湧流出大量的鮮血和汙穢難聞的稀稠物。

“你的傷不重。”他強忍住哭泣喊道,“你不會死,會活下去……一定會活下去的!”

雨更小了,平原上起了乳白色的薄霧,針尖兒似的雨粒,星星點點,斷斷續續地飄灑。這煙雨像一張淡淡的網,輕輕地籠罩著這片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的土地……一切是那樣迷蒙綽約,若隱若現。

槍炮聲一片接著一片地停了下來,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一團寂靜———一團博大蒼涼的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離和平還有三分鍾。

尋找魯斯頓上校的所有中國人全都匯聚到了小池塘邊的木芙蓉樹下。

魯斯頓上校呢喃道:“我相信了……戰爭真的……結束了……啊,多安靜……多靜啊……這簡直不可思議……”

當時間還剩下最後一分鍾的時候,魯斯頓上校央求趙中玉攙扶著他站了起來。

前麵不遠的地方,德國士兵與協約國軍人相隔著一片狹長的無人地帶臥在地上……靜靜的,沒有一個戰士願意打破這神秘莫測的令人躁動不安而又欣喜若狂的寂靜。

“時間……移動,每一個士兵……都在想著停火、家鄉、妻子和兒女。”魯斯頓上校呢喃著。

“嗯……嗯。”趙中玉木訥地應著聲,他想的是四川營的一個個弟兄,兩年來朝夕相處的五百二十幾號好弟兄啊,就剩下眼前這百十個還有口氣兒!

魯斯頓上校淚流滿麵地呢喃道:“我們經曆了這樣一場慘烈的戰爭終於活下來了,沒有這種經曆的人,恐怕永遠也不能理解我們此時此刻的心情。"上校的聲音悠遠而縹緲。

趙中玉的心中冷若死水。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無比壯麗的時刻,我看到了大英帝國……我親愛的祖國的一個新時期的開始了。我……死而無憾!”

最後十秒———和平向著剛剛經曆了慘烈無比,彼此屠殺的人類撲麵而來!

萬籟俱寂的氛圍被打破了。取得了勝利的協約國士兵跳了起來,興奮得大喊大叫。他們中的不少人爭先恐後地跑上硝煙正緩緩飄散的無人地帶,扔掉槍支,一邊蹦跳,一邊歌唱起來。這場麵就像在歐洲的某一所大學的操場上正舉行著一場運動會一樣。

奇怪的是,德國人居然也一群群湧出了陣地,好像他們同樣也是這場戰爭中的勝利者。

突然,一個沙啞充血的嗓子狂歌般嘶吼起來。

“停———戰———啦———!”

催人淚下的場麵出現了!所有人都在狂喊著“停———戰———啦———!”

雙方千萬士兵向著無人地帶湧去,一望無際的比利時大平原上海浪般洶湧澎湃。天之下地之上回**開前所未聞的巨大吼聲,那是武器被奔跑著的士兵砸進地裏發出的可憐的尖叫;那是感受到和平力量的人類發出的震耳欲聾的歡呼;那是千萬個有血有肉的靈魂幸福得歇斯底裏的呐喊。這尖叫這歡呼這呐喊聚成一團掀天覆地倒海翻江的聲波,帶著希望帶著震顫帶著人與人之間善良的光輝在使大地顫抖的腳步聲中朝著一秒鍾前的敵人滾滾卷去!

趙中玉和魯斯頓上校再也分不出哪是德國兵哪是協約國友軍和英軍,就在這塊剛剛發生過一場血戰後的遼闊土地上,對手和對手擁抱親吻,敵人與敵人抱頭痛哭,簡直就像久別重逢的親兄弟。所有人都流淌著同樣的熱淚拚命嘶吼,拚命歌唱,以此來宣泄他們難以用任何語言來描述的心情。

“啊,這是上帝的……”魯斯頓上校的聲音突然中斷。

趙中玉猛地回過頭。他感覺到上校的身子一下子變得那麽沉重。他趕緊把他放在地上。

魯斯頓上校的臉色蒼白了,藍色的眼睛也逐漸地變得灰暗,他囁嚅著,艱難地吐出一串斷斷續續的聲音:“星星在閃爍……我去了……啊,我也曾有過……死裏逃生,時來運轉的時候……上帝,我愛你……啊,我是多麽地感謝你啊!永遠永遠……阿門……阿門……”

趙中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講述的故事,感動了滿船的綠林好漢。

尤其金煜瑤,聽得來眼淚汪汪。

蕭天漢緊緊地撫摸著趙中玉的肩膀,充滿同情地說道:“中玉,這些年,你在國外受的洋苦,遭的洋罪,不少啊。”

趙中玉說:“我能從西線活著回國,靠的是運氣。我能從法場上死裏逃生,靠的是你和嫂子,還有這麽多飛龍會弟兄的仗義相救。”說罷,雙手抱拳,向著蕭天漢夫婦與眾位弟兄連連打拱,“中玉多謝!弟兄們的救命之恩,來日定當相報!”

眾人上前,向著趙中玉和袁公劍、黎勝兒抱拳施禮。

金煜瑤道:“中玉兄弟,天漢見了眼線送回的布告,說你是他的毛根兒朋友,說一定要帶人劫法場救你。我們見你出洋打過大仗,見過大世麵,吃過洋麵包,喝過洋墨水,文能等因奉此,武能躍馬橫槍,對你已有幾分欽佩,今日又在法場上親眼目睹你大罵鄭稷之的英雄風采,此刻知道你就是當年在重慶街頭仗義助我之人,又聽了你在西線出生入死的經曆,這欽佩便已到了十分。不過,嫂子有一事不明白,以兄弟這般不俗經曆,學貫中西,才高八鬥,怎麽也會著了共產黨的招兒?我咋看你和川東遊擊軍那幫黃泥巴腳杆,也不像是一條道上的人嘛!”

趙中玉道:“據我所知,那川東遊擊軍現在的總指揮王維舟,出自宣漢名門望族,到蘇聯莫斯科留過洋,回到老家又創辦宏文學校,自任校長,也算是滿腹經綸,桃李滿天下的飽學之士。將這等出類拔萃的時代精英,一概斥之為黃泥巴腳杆,這恐怕是大哥大嫂,對共產黨缺乏了解的緣故吧?”

蕭天漢道:“兄弟你是個全川出了名的共產黨,自然要幫著你們共產黨的人臉皮上貼金,這個我懂得起。不過,大哥我可不管你是共產黨國民黨還是袍哥人家,今天我們冒死把你從鄭稷之刀下搶了過來,不單因為你是趙總舵把子的少爺,更衝著你是個難得的人才。從今往後,你就得幫著哥子,一心一意地把飛龍會的事情搞好。哥子這要求,不算難為你吧?”

趙中玉慨然道:“承蒙大哥大嫂看得起我,舍生忘死把我和我這兩位兄弟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中玉等自當舍棄一切,效命帳下。”

“兄弟痛快!”蕭天漢大叫一聲說道,“從現在起,大哥我就暫且委屈你在我身邊當個軍師,大事小事,幫著我拿拿主意,掌掌舵。”

趙中玉道:“幫你出主意沒問題,不過,我得把招呼打在前頭,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紅腦殼。”

金煜瑤搶著回答:“紅腦殼怎麽了?我們今天救的就是你這個紅腦殼!連你這個共產黨的大頭子都到萬靈山來幫我飛龍會,天漢在江湖上,不就更有麵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