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中玉回到闊別多年的重慶

仲夏炙人的陽光灑在重慶通遠門外一條清冷的小街上,剛過而立之年的趙中玉,回到了闊別多年的重慶。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中國作為戰勝國,卻被日本強占去膠州灣,戰勝之國反遭奇恥大辱,令身在海外的華工們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皆不願回國。時逢戰後的歐洲各國百廢待興,急需勞動力。因此,在西線參戰的十五萬華工返國者不過十之一二,絕大多數都留在了歐洲各國。

趙中玉當年離開廣州前往歐羅巴時,帶走了商鋪塗老板所贈的銀票和自己的積蓄,此後又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當華工翻譯掙了不少洋錢,戰後便獨自前往意大利、瑞士、荷蘭、比利時、奧地利、匈牙利、捷克、波蘭等國旅遊參觀,眼界洞開,思想上頗有收益。

而真正促使他在世界觀上有一個重大改變,並因此而改變自己命運的,是他在蘇聯碰到的一位川東老鄉。

在莫斯科期間,趙中玉參加的一次中國留學生演講會上,台上的主講人操著四川話向大家宣講共產主義思想,當談到目前中國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時,趙中玉被台上激動人心的話言所感染,在眾人熱烈的掌聲中,趙中玉站起來走向了主講人———下川東宣漢人王維舟。

“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兩人自是親切萬分。王維舟時與一批共產黨員被中共派往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王維舟將趙中玉帶至宿舍後,趙得以結識了更多的中共黨員。言談之中,自小便具有強烈英雄情結,不願人生碌碌無為的趙中玉,不禁對這些胸懷救國濟民雄心壯誌的新朋友尤為敬重。此後,他又認真讀了王維舟給他的幾本小冊子,《共產黨宣言》、《國家與革命》,從馬克思列寧的學說中,趙中玉開始認識到,要想拯救國家民族的危亡,使四萬萬同胞都能有衣有食,隻有實行社會主義。他經常和王維舟等共產黨人討論資本主義的弊病,談論社會主義革命。同時,他還能通過王維舟看到國內辦的一些革命報刊,主要是由過去的《新青年》改辦的《向導》周報,上麵的許多文章都涉及到中國現實的政治問題,對各種政治主張的分歧,對軍閥混戰,都有具體的分析。趙中玉雖然身在異國,對國內的實際狀況還是關心和了解的。正是通過這樣的接觸和影響,他的思想產生了很大的變化。

趙中玉自小受乃父影響熏染,為人豪爽,出手闊綽,加之談吐不俗,一直頗受人尊敬。未過多久,他便經王維舟介紹,也入了東大就讀。一段時間後,又經王維舟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常來東大給中國學生們上課並指導工作,知曉趙中玉曾參加過歐戰,時逢國內革命極需軍事人才,便將他和幾名同學派往伏龍芝軍事學院深造,專習帶兵作戰之法,為中共培養高級軍事人才。趙中玉學成之後,奉調歸國,專門從事兵運,參與了四川幾乎所有士兵暴動的謀劃和指揮工作。

黨組織和趙中玉分析了四川當前的形勢,認為四川邊緣地帶地形險惡,民風蠻勇,是軍閥勢力相對薄弱的地方,軍閥橫征暴斂,不單普通百姓饑寒交迫,常幹出鋌而走險的事來,連地主商紳,也不堪忍受盤剝,組織民團為維護自身利益常常和軍閥隊伍刀槍相向,弄得遍地烽煙,血染山河。要拉武裝,這是最好的群眾基礎。

組織決定趙中玉回到已分別二十年的老家榮昌萬靈鎮,利用父親當年留下的人脈,以一己之力,在榮昌拉起一支武裝力量,然後進入萬靈山,把紅旗扯出去,與下川東的紅色武裝王維舟領導的川東遊擊軍遙相呼應。

這是一個晚霞燦豔,滿天流火的傍晚,重慶朝天門碼頭附近繁華的陝西街上,出現了架著寬邊墨鏡,頭戴博士帽,身穿竹布長衫,胸前別著一枚醒目的維多利亞女王勳章,手裏提著一根羅宋棍的趙中玉。

這一年,趙中玉已滿三十五歲,皮膚白晳,身材適中,模樣英俊而氣度瀟灑。

趙中玉在陝西街上好的“臨江樓”棧房住下,再去朝天門碼頭買好次日一早的船票。回到棧房裏,夜幕已降,從窗口望去,山城的燈火重重疊疊,鋪天蓋地,煞是好看。

趙中玉衝過涼,搖著折扇,下樓去大堂吃晚飯。

“臨江樓”棧房是一家靠陡岩的吊腳樓飯館,他在靠長江的桌子邊落了座,要了一盤鹵牛肉,一碟紅油涼拌豬耳朵,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壺白酒,自斟自飲起來。

不多時,便見一高瘦一矮壯兩位男人,在門廳處和幺師大聲爭吵開了。

高瘦男人大罵道:“你他媽狗眼看人低,敢把我們袁大爺看得來沒斤沒兩的,你稱二兩棉花紡紡(訪訪),在這重慶下半城,哪個敢不給袁大爺麵子?”

幺師低聲下氣地道:“兩位大爺,不是小的不給你們上菜,實在是……這幾天你們每頓海吃海喝,吃完就叫把賬寫在粉牌上,嘴巴一抹,屁股一拍就走人。再大的館子,也經不住……呃呃,小的索性給你們挑明了吧,老板剛才已經跟我們打了招呼,要你們先把賬結了,再給你們上酒上菜。”

矮壯男人“啪”地在桌子上一拍,怒火衝天吼道:“大爺一時手緊,就沒資格進你這臨江樓了?哼哼,一個丘二,也敢在老子麵前賣嘴皮子!滾遠點,叫你們老板來和本大爺說話!”

聽見吵鬧,店裏其餘幺師連同灶房裏的廚師雜役全都提著火鉤火鉗扁擔菜刀擁了出來,惡狠狠將那兩個男子團團圍住。

人多勢眾,幺師也陡然長了威風,開口回罵:“姓袁的,哪個不曉得你是這下半城的一條爛滾龍(1)?你無非仗著操了點三腳貓扁卦,就想騎在我們平頭百姓腦殼上屙屎撒尿嗦!”

“日你媽喲!”手提火鉤的廚師也罵道,“還有臉在我們麵前口口聲聲充大爺?有錢你龜兒子盡管威風八麵當大爺,沒錢,就把你那大爺架子給老子收起來!”

幺師越罵越起勁:“空著荷包你兩個還敢點一大桌子菜嗨擺!敢到我們臨江樓打秋風吃白食的人,還在他媽的娘肚子裏窩著哩!不拿錢,你兩個狗日的雜皮今天就休想跨出這道門檻!”

食客們見這陣勢,擔心動刀掛紅,血濺到自己身上,紛紛丟下筷子,往店門外擁去。

趙中玉卻一動不動,剛才那高瘦男人一出聲,他便陡然覺得耳熟,再匆匆一眼看去,果真認出那二人竟是他過去曾同生共死的老友,心中禁不住高興萬分,卻又不知二位老友為何落魄到了如此地步,本想立刻上前解圍,又怕二人臉上掛不住。於是轉念一想,遂招手叫過一位幺師,讓他附耳過來,低語幾句。

幺師聞知,頓時喜出望外,馬上趕過去招呼眾人散去,向著那二人雞啄米般俯首作揖賠不是。

片刻之間,滿天烏雲,兀自消散。

那二人大感詫異,舉眼環視,驀地發現了獨自坐在一旁的趙中玉。

二人大驚,立時起身奔將過來,失聲大叫:“我的個天爺,眼前可是趙師爺?”

趙中玉微微笑道:“正是中玉。”

二人趕緊按袍哥禮節丟了個拐子,說道:“趙師爺,這麽些年不見,真是想死兄弟了!”

趙中玉熱情地請他二人入座,吩咐幺師,莫管價錢,隻管將那上好的酒菜送將上來。

原來,這二人均是趙中玉當年華工四川營中弟兄,矮壯之人叫袁公劍,為人仗義,還擔任過四川營的中方營長。高瘦的叫黎勝兒,二人都是與自己共過生死的朋友。

袁公劍道:“趙師爺才高八鬥,出手闊綽,為人極講義氣,深受弟兄們的擁戴,當初在四川營裏就深得魯斯頓上校的重用,歐戰結束後,趙師爺不是留在國外發財麽?咋個也回國來了?”

趙中玉簡單向他們談了談自己的經曆,當然涉及到共產黨內部的事,自不會告之,隨後問道:“我原想當初大難不死的弟兄們回到國內,憑著在海外生死場上闖**的閱曆,當能如魚得水,日子過得紅火滋潤。沒想剛才看見那一幕,方知二位弟兄,一路走得似乎不太順暢哩。”

聽罷二人述說,趙中玉方知他們回到重慶後,生活無以為繼,始而在朝天門碼頭當苦力,後來仗著有點拳腳功夫,打起架來下得狠手,就被控製著朝天門碼頭的袍哥舵把子石泰中弄去當了打手,幫著石大爺催收各個行幫的保護費。一月前,因二人私吞保護費的事情被人告發,挨石大爺打了板子,逐出會門,二人無法,隻好又到碼頭上重新當上了苦力。

趙中玉深知二人稟性,雖說身上沾染不少城市流氓的劣性,卻因自小混跡下層社會,打起仗來不顧死活,十分勇悍。而且為人尤為仗義,但凡是朋友相求,三刀六洞、火海刀山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他眼下急欲拉武裝,最需要能為自己衝鋒陷陣,舍生忘死之輩,袁黎正是可用之人。

拿定主意,趙中玉遂開言道:“眼下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倘若兩位兄弟暫時無事可做,能否隨我前往我的桑梓之地榮昌萬靈鎮,瞅準機會,幹他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黎勝兒喜出望外,趕緊道:“趙師爺當初在四川營,便不端架子,肯拿我們這些豬狗不如的華工當人看,時時事事,總是照看著我們。那時弟兄們便在背後議論,趙師爺不是凡人,定是出將入相之輩。如今得著機會,跟著趙師爺鞍前馬後效力,我們還能不答應麽?”

袁公劍也道:“趙師爺不嫌我和黎勝兒下賤,還有啥說的,今後但凡趙師爺說的,我們便潑出命去幹!”

趙中玉索性再進一步,坦然言道:“我在四川是出了名的紅腦殼,劉湘、楊森、劉文輝,個個軍閥都想要我的性命,跟著我幹,就得先把腦殼摘下來掖在褲腰帶上!”

袁公劍慨然道:“我們不管你是紅腦殼還是白腦殼,隻認趙師爺是個對紅心,待人落教。”

黎勝兒道:“趙師爺真是共產黨,我和袁哥從現刻起,也就算上了共產黨這條船。從今往後,我和袁哥就隻長手腳不長腦殼,你叫我們幹啥,我們就幹啥。”

袁公劍又道:“趙師爺若是信不過我們,我和黎勝兒馬上叫幺師拿把菜刀,一人在這桌子上剁下一根手指頭,向你表明心跡。”

趙中玉趕緊道:“兄弟相交,誠信為重,承諾是金。”

待到酒足飯飽,趙中玉付過賬,帶著二人再去朝天門買了兩張船票,方回棧房休息。

次日一早,三人便乘英商太古公司的上水輪船“明通”號馳抵瀘州。第二天上午,趙中玉和袁公劍、黎勝兒去碼頭登上了前往瀘縣福集鎮的汽劃子,到福集鎮後再改乘前往榮昌的木船。

趙中玉待在船艙裏有意和同船之人聊起榮昌的情況。這才知道,榮昌這些年和全川的情況別無二樣,頭一年還遇上了特大暴風冰雹,莊稼受災嚴重,隻有尋常年間三四成的收成。災民餓死的不少,殺子而食的報道,屢屢見諸報端。四川自古便有天府之國的別稱,的確是個富庶的好地方,可即便是金窩銀窩,也經不住軍閥們這樣五搶六奪呀,四川軍閥人人想做“四川王”,為爭搶地盤打得來昏天黑地。榮昌縣也是今天過虎,明天過狼,過一撥軍隊刮一層地皮。別說榮昌縣城,就連不少鄉場,也被搜刮一空。軍閥仍不罷休,還強迫農民大種罌粟,以上繳煙土,來代替賦稅。

眼見得船離榮昌越來越近,趙中玉思念故鄉之情便愈發地不可抑止。自從離開榮昌,趙中玉已經整整二十個年頭沒有回去過一次,真個是江山依舊,物是人非。置身炮火連天的歐洲戰場,他想家鄉,想得要命,回到四川,他才得知,他的未婚妻傅筱竺不但沒有死,還成了鄭稷之的二姨太,國人自來視殺父為最大之仇,奪妻為最大之辱,這無疑成了他心中最深的難言之隱,既對鄭稷之恨之入骨,也對傅筱竺此舉耿耿於懷,他更想知道的是筱竺嫁與仇家的真正原因。

正因為心中有著這難言之痛,回國後這麽長的時間裏,他才從未回過一次榮昌。

船到西寧門水碼頭,正是落霞時分。趙中玉等人走下棧橋,轎夫們爭相擁上前來攬生意。

趙中玉上了一乘滑竿。

轎夫躬躬腰:“請問先生去哪堂?”

趙中玉隨口道:“去金釵井和順棧房。”

在他的記憶中,金釵井不僅地勢僻靜,更重要的是和順棧房的老板曹和順,原是他爹爹堂口上的一名老幺。

年紀稍大的轎夫道:“先生不知,和順棧號早就改名了,原來的曹老板勾結土匪參加謀反被砍了腦殼,鋪號盤給了肖銀山,改做折扇廠了。先生,我聽你口音,也是這榮昌人,想必是多年沒有回來過了吧?”

趙中玉心中一痛,索然道:“無須多問,那就去十字街口興隆客棧好了。”

滑竿上了石梯坎,向著城門洞子而去。

趙中玉到得城中最好的興隆客棧,要了一間單人房,給袁公劍、黎勝兒二人另要了一間。

三人一起吃過晚飯,龐黎二人便急慌慌趕到南華宮戲園子看戲去了。

趙中玉去水房衝了個涼,天色已經黑透,便換上一件竹布長衫,依舊戴上墨鏡,乘著夜色,獨自出門而去。

榮昌縣城裏的每一條街巷,每一棟房屋,對趙中玉來說,都是太熟悉不過了。順著長街沒走幾步,他遠遠隱身在簷下暗處,目視著那隱入濃重夜色之中,早已被鄭稷之霸占的趙家祖宅。最醒目的,莫過屹立在大門兩側那幾株巨大的黃桷樹。誰也說不上這幾株黃桷樹有多少年的曆史了,每一株腰身都約有十來人合圍粗壯,樹形奇特詭譎,大枝橫伸,小枝斜出,濃綠團簇,傲指蒼穹。團團簇簇的老根更是一絕,懸根露爪,吞石吐岩,看上去既敦厚,又蒼涼。此刻,趙中玉仿佛看見那門樓前的旗杆頂上,高懸著一麵上繡“南北通武館”的大幡,仍在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他生於斯,長於斯,那裏,曾是他趙家曆代居住之地。而如今,家人被屠,祖宅被占……淚水尚未流出眼眶便已被心中獵獵衝騰的怒火烤幹,他的淌血的心在一個勁地狂嘯:“爹,兒子無能,至今未能給你們報仇雪恨!”

趙中玉正在夜色中遙望著早已被仇人奪占的自家老宅痛苦自責,卻萬萬沒有想到,一場殺身之禍,正隱隱向他襲來。

(1) 爛滾龍:四川方言,潑皮、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