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素娟笑道:“有什麽重要精神,還不都是那幾句現成的話。開三天會,覺得老長,我都煩了,隻想提前回來。”章時弘說:“素娟,你爸病了,你知道麽?我們去總爺巷看看你爸去。”“我爸得了什麽病,我出差那天還好好的,嚴重麽?怎麽沒去住醫院?”素娟焦急地問。

“醫生來看過了,沒有檢查出什麽病。那天夜裏娘娘巷居委會召開搬遷動員大會,不知怎麽的你爸就昏倒了。醫生說可能是心氣鬱結所致,開了幾劑中藥在家裏吃。”“我爸心裏那個結結總是解不開,不知道那個大院和他有多深的感情。”素娟突然將手中一隻鬥笠揚了揚,說:“弘哥,這次我又看見桂桂姐了。”“你知道哪個叫桂桂?沒張冠李戴吧?”章時弘瞅了眼她手中的鬥笠,說。

素娟調皮地做了個鬼臉:“人家可不像你們男人,鐵石心腸,說忘就忘了。人家惦記著你哪,再三叮囑我,要我多幫你做些工作,還要人家照顧你哩。”“素娟你說的什麽,爸病了,還有心思取笑我。”“誰叫他病的,我要他往新城搬,他硬要賴在那裏不肯動,說是我分了房子跟我一起住。那就暫時不搬,等著我分房子吧。他倒好,整天在家中呆坐,飯也不吃,這樣下去,沒病也會餓出病來。人家農村可不是這樣,這兩個月你沒回白灘,桂桂姐說,老岩崗可變了樣啦,荒山野嶺大部分開墾過來了,栽了柑橘桃李,還間播了春蕎,長得綠油油的,她說今年春季肯定會豐收。我說,農民們才真正叫做離開故土重建家園呀,可人家並沒有討價還價,沒有提出這樣條件那樣要求,也沒有像我爸那樣要死要活地留戀那棟破舊的房子。我說呀,我們城裏這些老人,名堂真是多,就像他們住的是金窩銀窩,搬離故土就會掉了心肝丟了魂魄,沒辦法活。”章時弘笑她:“你敢當著你爸說這些話麽?”素娟說:“當然敢。”進了總爺巷,素娟放低聲音說:“今天桂桂姐在三江電站工地賣鬥笠。她的手藝真好,鬥笠織得漂亮極了,都搶著買。”“俗話說,一棵草,一滴露水。桂桂八歲跟她父親學藝,小小年紀就成了白沙鄉有名的蔑匠狀元。”“素娟姨回來了,我爸爸也來了。”章時弘和素娟剛跨過進士坊,胖胖從大院奔出來,一隻手牽著章時弘,一隻手拉著素娟,一副高興得了不得的神態。

“胖胖,你媽呢?”“我一放學,媽就把我帶到外公家來了,剛到外公家,媽又和外公給鳳凰埡一家人家送桐油去了,說是人家急著要桐油熬漆漆家具,要我到吳爺爺家來玩。”章時弘說:“等會兒我們一塊回去。”說著進了吳書成的屋。

吳書成坐在**,看見女兒回來,後麵還跟著章時弘,揭開被子想下來,卻被章時弘攔住了:“吳老師,別起來。”“爸,病好些麽?”素娟坐在床頭,用手指了指另一端。章時弘便也坐了下來。

“吳老師,今天上午我給汪醫生打了個電話,要他來看看,把把脈,他來了麽?”章時弘這麽問。

“來過了,下午吃的他重新開的中藥。”吳書成說。

“爸,我曉得您生病的原因。”素娟說,“住慣了的地方,當然留戀,俗話說故土難舍。搬上山去,一切都是陌生的,您不習慣。

隻是,您的得意門生是移民指揮長,您的女兒是移民搬遷指揮部的計財科長,人家說,你們指揮部天天發通知下文件叫喊搬遷,指揮長的老師卻是個釘子戶,您想想,這工作推得動麽?爸,我不久要分房子了,由您喜歡,如果覺得住機關宿舍不方便,我就在鷺鷥埡買塊地皮,自己修房子。我和我們劉副指揮長講好了,他又是城建局局長,專門負責移民戶的地皮。他答應在鷺鷥埡旁邊給您留一塊地皮做屋場。”章時弘說:“進士坊和娘娘亭都要遷到鷺鷥埡去。那樣,您老人家離進士坊和娘娘亭就近了,天天可以在娘娘亭和進士坊散散步,走一走。”吳書成默默地坐在**,臉麵木然,眼裏有一種晶瑩在閃動,一會兒,從眼裏溢出兩滴渾濁的淚水,淚水慢慢從眼角往下淌,沿著瘦削的臉頰,一直流下嘴角。老人目光靜靜地看著女兒,然後合上了眼皮,口裏喃喃地說:“我這麽一把年紀了,還修什麽房子喲,素娟分了房子,我就搬那裏去住。”章時弘過了許久說:“單位的房子九月份可以修好,到時候,我和素娟都來幫您搬家。這些日子,您還是住在這裏,如果一個人覺得寂寞,就要素娟晚上回來。”吳書成眼裏閃過一絲光亮:“時弘,你的意思這幾個月我還住這裏?我還可以在老屋住幾個月?”素娟看著父親那個模樣,不由得眼淚就掉了下來,她扭過頭,說:“再住凡個月,到時候還要往山上搬的。”她站起來,“胖胖餓了,我去做飯,弘哥也在這裏吃飯。”章時弘忙說:“不了,我和胖胖回去吃。”素娟說:“在這裏吃了飯,和素萍姐一塊回去。”素娟給章時弘倒了一杯茶,就進灶房去了。

章時弘將茶杯放在茶幾上,也跟進了廚房:“我在家做飯做慣了,我來做吧。”章時弘多久就準備來這裏和吳老師說說白話,看見吳老師提起搬遷就顯出一副悲戚的神色,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了。

一旁幫素娟洗菜,他洗得很慢,想起下午的會議,他心裏一陣一陣發急。今天下午又開了半天會,還是有關移民搬遷問題,已經三月份了,縣城的搬遷工作進展不怎麽快。問題更大的還是在農村,農村行動雖然快一些,可不能說搬上山就萬事大吉了,幾十個自來水站得馬上著手修建,盡快地將自來水接到各移民村去,不然,六七月份天一旱,山上沒水吃,移民戶的日子沒法過了,做幹部的還想有安靜日子過!他們將被子往山下那麽一卷,你幾年的工作就前功盡棄。他覺得自己像坐在火山口,問題一大堆,困難一大堆,可是,回到家,也沒順心日子過,嶽老子對自己有看法,愛人不理解自己,甚至不近情理地纏著自己吵架。他不由得看了素娟一眼,他真不明白,女人和女人竟會是這麽的天壤之別。

“弘哥,你餓了吧。”素娟回過頭,見章時弘正愣愣地盯著自己,臉麵微微一紅:“弘哥,你好像有什麽心思?”章時弘沒有將心中的苦惱和焦急說給她聽,問:“給吳老師辦什麽菜?”“一樣的菜。給他辦別的好菜他也吃不下。”素娟說。不一會,飯菜便弄好了。最餓的是胖胖,他吃得很快,第一碗飯連頭也沒抬,鼻頭上鼓出了汗星星,吃第二碗時,才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姨,你辦的飯菜真好吃。”“好吃,姨就天天給你辦,好麽?”胖胖說:“好,我天天到吳爺爺家來吃飯。”吳老師撫摸著他的頭說:“真是乖孩子,你天天放學了就到吳爺爺家來,吳爺爺給你辦好吃的。”“姨,媽說,那個王叔叔要做我的姨父了,真的麽?”素娟問:“他什麽時候到你家去了?”“他到我們家幾次了,每次都是趁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去。我媽說,王叔叔比沈叔叔好。沈叔叔是誰呀?”童稚的目光,瞅了瞅素娟,又瞅了瞅章時弘:“我不喜歡王叔叔,他一來就要我到房裏去,他要和媽在客廳說話,不讓我聽。”章時弘看了吳書成一眼,問素娟:“素娟,你和小王的事,有眉目了?”素娟有些忿忿然:“素萍姐也是的,怎麽和這些人拉拉扯扯?

常言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旁的吳書成說:“素娟,你是該處理個人問題了。”“看我爸喲,你也催我?”吳書成一臉慈祥,忙說:“我不是催你,你自己會考慮的,慎重一點好。那陣和沈新民結婚,你就欠考慮。你出身書香門第,和一般人家還是有所不同啊。讓別人指胸戳背多不好。要是拿不準把握,就請時弘參考一下意見,就當他是你哥吧。”吳書成說著,步履蹣跚地進房去了。一會兒,他拿了一摞票子出來,說:“這些日子,我也想好了,祖宗留下的這棟屋,修了快兩百年,不能拆了,一拆就全壞了,我也不想重新修房子,這麽一把年紀,修了房子今後誰住。這點搬遷費,還是退給縣裏。”老人的話語中帶著一種讓人不可回絕的真誠,瘦臒的臉上流露出善解人意的慈祥。

章時弘忙說:“這是發給你的搬遷費,老房子不能拆遷了,這搬遷費還是你的,你拿了這錢,把日子過寬裕一些。我們怎麽能把這錢再拿回來。”“我知道,眼下你最需要的就是資金。做老師的沒有能耐幫助你,這些錢就算我對學生工作的一點支持,對重建一個新寧陽的一片心意。說退搬遷費,你不要,就算是捐獻吧。”十九正月十六造紙廠剪彩奠基之後,朱包頭就將他在縣影劇院基建工地施工的基建隊一分為二,抽出一部分人,進入造紙廠基建工地開始施工。這項工程朱包頭原本是拿不到手的,他的基建隊正在修建影劇院,要到八月底才能竣工。肖作仁要求造紙廠九月底建好,十月投產,朱包頭的基建隊根本不可能按照肖作仁要求的時間完成造紙廠的基建任務。可是,後來朱包頭還是將這項基建工程拿到了手。當時,要求承建這項工程的基建隊有幾個,肖作仁主持召開了一個招標會,采用招標的方式選擇基建工程隊,可是,選擇來選擇去,還是選擇了朱包頭的基建隊。當然,這中間起了關鍵作用的還是伍生久,伍生久說,讓朱包頭承建的理由有兩條,一是朱包頭的基建隊在漢河市建過造紙廠,有經驗;二是朱包頭的基建隊保證質量,這是寧陽人民有目共睹的。他朱包頭有膽量簽字畫押,就別考慮人家怎麽安排兩個工程如何同時施工,到時候去驗收不就得了。金昌文不好說伍生久說的不行,鬧僵了,不論從哪個方麵講,對自己都不利。他不由想起伍生久曾經對他說過的一石三鳥的話,這次,他也算是一石三鳥了。

朱包頭承包了這項工程,王吉能心裏老大的不熱火,當時,他也介紹了一個基建隊要承包這項工程,心裏罵伍生久這禿頭太歹毒了,不知道他的喉嚨有多深,怎麽填也填不滿。伍生久對他說:“小王,不是朱包頭搶了你的生意,這是公開招標定的,隻能怪你介紹的基建工程隊不行。”過後,拍著他的肩膀說:“算了,別老是氣不順,這項工程的采購工作你來搞吧,辛苦是辛苦,你年輕,還跑得動,幹采購也不虧待你。我不行了,老嘍,幹一兩年就退了。”王吉能真的不辭辛苦,購買水泥、木材、鋼材、紅磚,甚至門窗玻璃、馬釘,他都要親自出馬,不讓任何人插手。

三月二十八日中午,王吉能搭一輛大貨車去樟樹坡鄉平壩村紅磚廠拖紅磚。造紙廠基建施工已經個多月,他還是第一次在縣內紅磚廠拖紅磚,過去造紙廠的紅磚都是在長芷縣拖。前天金昌文給他掛電話,要他拖自己縣裏的紅磚:“你怎麽把錢往人家口袋裏送,自己縣裏有紅磚嘛。聽說平壩村紅磚廠積壓了幾十萬紅磚,質量也不錯。”王吉能說:“姨父,你怕章副書記樹的移民典型還沒張揚夠呀,你還要給他插上翅膀讓他飛上天?”“肖縣長前天找到我,說我們縣搬遷搞基建,全是從外麵拖來的紅磚。你去拉一些回來,我才好回肖縣長的話。”“好吧,我過幾天去拖幾車回來。”樟樹坡鄉本來沒有平壩村。平壩村原來是三江鎮一個有七八百口人的大村,在電站大壩上遊。由於地勢低窪,全村的房屋田土將全部被淹,三江鎮又是重點淹沒區,平壩村在本鄉根本沒有地方可遷,章時弘隻得做樟樹坡鄉的工作,把平壩村往樟樹坡鄉矮寨村搬遷。原來的平壩村土地肥沃,各方麵條件都不錯,曆年來在全縣是排在前十位的富裕村,這一搬遷,農民們都說他們是從米桶跳進了糠桶。別說沒有好田好地可種,就連一片可以栽桃李果樹的荒山都沒有,今後怎麽過日子?章時弘和李大鐵書記在平壩村一連開了半個月的會,先開群眾會,後開幹部會,再後來又開群眾會,會議反反複複地開,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平壩村的老百姓今後怎麽活。人家矮寨村本來田土山林就少,能劃出百十畝荒坡立屋建房安下身來就很不錯了。再去爭人家的田土,等於是在人家那本來就沒有盛滿的飯碗裏搶飯吃,那是不現實的。章時弘當時咬著牙說;“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救你們,隻有一條路,像江浙一帶的農民那樣,辦企業。”要平壩村的支部書記郝冬生把幾個村組幹部帶到江浙一帶跑了一趟,回來就動手幹開了,他們發動村民集資入股,買回了製磚機,辦起了紅磚廠。矮寨村劃給他們的荒坡是一塊黃土坡,他們要用這塊黃土坡賺錢,再滾雪球辦更大的企業。果然,幾年下來,平壩村由於移民搬遷,損傷的元氣又恢複過來了,郝冬生對村民們說:“苦幹五六年,把這一塊黃土坡全變成錢,然後就在這塊地基上建皮革廠,建竹板廠,辦萬頭豬場。我們平壩村的兩三百男女勞力就都有工作可做了。”郝冬生還規定,在這五六年時間裏,都勒緊褲帶,勤儉過日子,紅磚廠不分紅,不請客送禮,不大吃大喝,節省每一文錢,為今後的大家大業打基礎。為了支持郝冬生的工作,盡快在移民區樹立起一個艱苦創業,重建家園的典型,平時李大鐵、肖作仁他們來紅磚廠,也一樣在紅磚廠食堂吃那清湯寡水的小菜飯。章時弘不止一次地把庫區二十七個鄉鎮的鄉村幹部帶到平壩村參觀學習,還要宣傳部的筆杆子和電視台的記者把他們艱苦奮鬥重建家園的事跡寫成文章,拍成新聞,在報刊、電視上宣傳,目的就是要庫區的人民去掉悲觀情緒,克服困難,探索移民搬遷之後如何站穩腳跟的新路子,確實起到了很好的榜樣作用。

王吉能這天中午來到平壩村紅磚廠的時候,正好村支書郝冬生在家,他迎著王吉能說:“嗬,我們的王主任親自來押車呀。”王吉能戴一副墨鏡,身著夾克衫,腳穿棕色尖頭皮鞋,跳下車就發牢騷說:“你們這條路真難走呀,坑坑窪窪,把心肝都顛簸掉了,你們辦了幾年紅磚廠,誰不知道你們發了,也不拿點錢出來把路修一修。”王吉能拿腔拿調,“我把話說在前麵,你們不把路修好,我裝了第一車可就不裝第二車的喲。”郝冬生一臉的皺紋堆滿了笑,從口袋裏掏出八毛錢一包的香煙,抽出一支遞過去:“我們的大主任,人家的車都是從這條路上跑,也沒看見誰把良心給顛簸掉,你別嚇唬我嘍。”王吉能沒有接郝冬生的香煙,自己從口袋掏出紅塔山抽:“紅磚價錢怎麽樣?”“和別的地方一樣的價,大行大市。”王吉能狡黠地一笑,試探說:“別的地方價錢也不一樣嘛,如今可是市場競爭,你報個價看看。”郝冬生笑說:“我的是明價,不附加別的條件,也不搞什麽回扣。”“我知道你郝冬生是個一毛不拔的家夥。”王吉能語氣有些陰陽怪氣,眼睛盯著郝冬生一動不動。

“總不能讓你王主任餓著肚子回去呀。我也沒有吃午飯,這樣吧,他們裝車,你和司機去吃飯,我陪你。”郝冬生交待了一下裝車的人,自己帶著王吉能和司機去紅磚廠食堂吃飯。

郝冬生辦紅磚廠食堂的目的,是讓大家節省回家吃飯的時間,多做紅磚。按他的話說,艱苦創業,就得多付出一些汗水。紅磚廠食堂很簡陋,就在紅磚廠工地旁邊,一個破茅棚,茅棚角落用斷磚頭壘了口灶,架上兩口大鐵鍋,一邊煮飯,一邊炒菜。幾個中年婦女正在茅棚裏忙著辦飯炒菜。菜是酸青菜,裏麵放了幾個紅辣椒,連一點油星星都沒有。

王吉能說:“你們就吃這樣的飯菜!”郝冬生說:“幾年來,我們都吃的這種飯菜。李書記肖縣長章副書記他們來也是吃的這種飯菜。”郝冬生這麽說著,指著茅棚旁邊一塊立著的牌子讓他看,“這是我們村委會立下的規矩。”王吉能鼻子吭了一聲,轉身就走了:“要是都像你郝冬生,我這個采購員也就沒有幹頭了囉。”王吉能沒有在紅磚廠吃飯,人們把車裝好,他就催師傅快開車,回城吃飯去:“他媽的肚子餓癟了。”郝冬生問:“王主任,你什麽時候再放車來?”王吉能說:“這個廠的紅磚質量行不行,我還拿不準,回去讓伍局長看看,他說行,再放車來,他說不行的話,那就怪不得我了。”裝紅磚的車翻過一個小山坡,就出了麻煩。三月了,正是春耕大忙的季節,田野裏到處都有農民耕田吆牛的聲音。一個名叫二癩的農民在簡易公路上挖了一個小水溝,埋了一匹竹梘,從公路裏邊的山溝往外邊的田裏引水。王吉能的貨車從水溝上碾過,將竹梘壓破了。二癩攔住車,說:“賠吧夥計,我們做農民的,吃的是天爺的一碗飯,誤不得季節的。”王吉能摘下墨鏡,瞅瞅二癩一副胡攪蠻纏的樣子,知道一時是脫不了身的,說不定,這個二癩就靠著這塊竹梘敲詐過路的車輛討吃過日子。如今用什麽手段掙錢的都有。就從口袋掏出紅塔山香煙,遞給二癩一支,說:“先別說傷和氣的話,抽支煙,我們國家機關的車,壓壞了農民兄弟的東西,當然要賠。我這個做主任的,怎麽會讓農民兄弟受損失。”二癩開始心裏還有些虛,他聽說過,城裏那些不務正業的水老倌大都戴著寬邊墨鏡。他從港台片子中也看到過,那些綁架人質、搶銀行、吸毒搞女人的家夥也都戴著寬邊墨鏡。今天這個戴寬邊墨鏡的隻怕不好對付,我的破竹梘怕是白讓他碾了,弄不來幾個錢花。沒有料到,這個戴寬邊墨鏡的家夥竟是個官兒,態度也格外地好。他點燃紅塔山煙,吸了一口,那張橘子皮一般的臉就掛起了笑,兩張嘴巴皮撇開:“好香喲。”“新產品,一支煙就幾塊錢。”王吉能誆他說。

“真的麽?抽這麽一支煙,等於吃了半斤豬肉呀!”二癩瞅王吉能的眼神,羨慕中夾著一絲嫉妒,“日他娘,你們做國家幹部的,都是國家的寶貝兒子,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窮的是我們泥巴腿子。”“你別胡說八道,我可買不起這樣的高級煙,這是剛才到平壩村紅磚廠拖紅磚時他們給的。我們縣二十萬人移民搬遷,大家都困難重重,沒法生活下去了,隻有這個平壩村,從糠籮裏跳進了米籮裏,越搬越富裕,隻有幾年時間,賺了百多萬。他們也是泥巴腿子嘛。我們說你們矮寨人是天下第一笨蛋,把個金坡銀坡送給人家平壩村,自己卻窮。”二癩說:“那個黃土坡我也有一份,現在想起來,還真不該給他們。”“真的呀,他們當時遷來的時候給你多少錢,按政策是要給錢的。”王吉能故作驚訝地問。

“卵,當時按荒坡付的款,才千多塊錢,打幾個夜頭的麻將就完了。”“這你就上當了,一座金銀坡,就值這點錢。”王吉能眼珠子盯著二癩的臉說。

“看樣子你是不會虧待我們平民百姓的囉,碾壞我的竹梘,準備賠我多少錢?”“來,你寫個條,我賠你。”王吉能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紙煙盒,拆開,又抽出筆,要他打三十元錢的領條。

“我還以為你給我一張老人頭哩。”二癩說。

王吉能狡黠地說:“這麽小打小鬧弄油鹽錢不行,永遠還是受窮。其實你完全可以和平壩村一樣發大財。”二癩把三十元錢裝進打著補丁的口袋,又在口袋上麵小心地拍了拍:“你說說看,我怎麽能發大財。”“俗話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問你,他們的公路從你們村裏過,付了多少錢?”“付卵錢,縣裏那個姓章的副縣長到村裏三番五次做工作,要我們支持庫區移民搬遷工作,為國家建設作貢獻。”“人家如今不是副縣長了,人家做副書記了,升了,搭幫你們的貢獻做得好,讓他出了成績。告訴你,章副書記還要升官。”二癩那張粗糙的猴臉慢慢僵硬了:“真的呀?”王吉能跳上車:“你就在這裏等別的車壓你的竹梘弄油鹽錢吧,我的車不會來了,我口袋的錢你也弄不到手了囉。”二癩看著王吉能的車屁股後麵拖起一路塵埃,顛顛簸簸走了,站在那裏許久沒有動。

這天傍晚,二癩和幾個漢子去平壩村找郝冬生,要郝冬生給他們補償土地損失費。郝冬生當時有些發懵,問他們補償什麽土地損失費?

“你們修了條簡易公路到紅磚廠來運紅磚,占了我們的土地。”郝冬生說:“我們修的這條簡易公路,都是繞著田土走的,沒有占多少土地嘛。再說,我們修這條簡易公路時,你們村委會也同意了的。”“占了一寸土地也算是占,也要賠錢,村委會同意了,你們就占村主任的去,我們不能再吃虧了。”二癩和那幾個漢子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我們幾戶人家讓給你們平壩村的這麵黃土坡是金坡銀坡,當時縣裏給我們那麽點錢,像是打發叫化子。今天我們來算總賬。”郝冬生他們搬遷到矮寨已經五年多了,知道二癩是個不正正經經做陽春,遊手好閑的懶漢,家中窮得叮當響,自己還要打麻將賭博,沒錢就賭穀子,賭豬,賭雞,氣得婆娘幾次要上吊。前些日子,聽說他常常攔拖紅磚的車敲詐錢,沒想到今天竟到紅磚廠敲詐來了,說:“我們搬遷戶隻管搬遷,其他的事我們不清楚,你說錢少了,你去找縣裏。”“這麽說你們是不願給的嘍?”“當然不給,我們沒有理由給你們錢。”“你們不給錢,我讓你們的紅磚廠辦不成。”二癩拋下一句話,帶著幾個人揚長而去。第二天早晨,二癩和那幾個人又來到紅磚廠,把製磚機的皮帶卸掉了,二癩還陰陽怪氣地說:“郝冬生,你做磚呀。”這時,村裏有人向郝冬生報告,說簡易公路被挖斷,拖紅磚的車進不來了。郝冬生這時不由得有些發起急來,知道這個二癩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敲詐到手一些錢他們不會走。可是,今天給他們一些錢,他們明天還會來,永遠不得清場,隻有給縣裏掛電話。電話是縣委辦公室李主任接的,他說這個事其他人都解決不了,隻有李書記和章副書記才行,當時劃矮寨村那麵黃土坡給平壩村,是他們出麵協商弄的,解鈴還須係鈴人,你給移民指揮部打個電話,看章副書記在那裏沒有。郝冬生又給移民指揮部掛電話,指揮部辦公室說他到三江鎮去了,那裏的移民戶也發生了糾紛,還打傷了人,你有什麽事,我給你轉告吧。郝冬生就把二癩帶著人到紅磚廠鬧事的事情說了:“既然章副書記不在,就算了,我自已去找樟樹坡鄉政府,要他們出麵解決一下。”郝冬生匆匆忙忙來到樟樹坡鄉政府。不巧,書記鄉長都不在家。已經到了春耕大忙季節,鄉政府的幾個主要領導都下村去了。

家中隻留下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大主任守家。人大主任聽到郝冬生這麽說,十分氣憤:“這還了得,都無法無天了。我給你去解決。

你們搬到我們樟樹坡鄉來,就是我們樟樹坡鄉的百姓,他們還當外來人敲詐。”鄉人大主任和郝冬生趕到紅磚廠的時候,二癩和幾條漢子正在紅磚廠食堂吃飯。他們說問題不解決,他們吃住都在紅磚廠,還要發工資。平壩村的幾百男女勞動力,個個義憤填膺的樣子,卻又無可奈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大大咧咧在食堂吃飯,還嫌食堂的菜裏麵放少了油,不好吃,自己動手放了半瓢油在鍋裏,重新炒菜,然後蹲在那裏一碗一碗地往肚裏築飯。

鄉人大主任走過去,伸手將二癲的飯碗搶了:“你他媽的懶起塊屍,沒得飯吃了,跑到這裏強討惡要呀!”二癩先是一愣,繼而就有些惱羞成怒,和鄉人大主任對罵起來:“你們鄉政府的領導都是些吃裏扒外的家夥,把我們的金坡銀坡送給外來人,讓我們吃苦受窮。不得幹。不給我們補錢賠損失,他們平壩村也別指望在這裏做紅磚。要窮我們一塊窮,要富也要一塊富。”“你小子想造反了?”鄉人大主任吼道。

“我們不想造反,有老婆有孩子造反幹什麽。我們隻要他們給錢。他們搬遷到我們這裏發財過好日子,我們自己卻一個二個都是窮光蛋,想得通嗎。你個小小的卵官,別在這裏吼,國務院副總理我們也見過,那年三江電站開工典禮,他來剪彩,我們去看了,人家態度幾多好,臉上總是掛著笑。前幾年,縣裏那個名叫章時弘的副縣長天天往家裏跑,對我說好話,要我把黃土坡讓給平壩村起房子。和他們比你算個卵。”二癩一副二流子相,“我說你這麽起勁的為平壩村說話,他們在背後偷偷給你多少好處,塞了你的嘴巴。”鄉人大主任氣得眼珠子灌血,盯著二癩那副無賴樣:“好,好,我卵大個官,我受了平壩村的賄,管不了你,讓別人來收拾你吧。”就有些無可奈何地對郝冬生說:“你叫派出所的人來,把他銬到公安局蹲幾天籠子,和這種人沒得道理講。”說著,氣衝衝地走了。

二癩得意地對郝冬生說:“郝冬生,你還準備叫哪個來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