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劉素玉過了一陣才來,伍生久見她臉麵紅紅的,站在辦公桌前還輕輕地喘氣。伍生久的眼睛盯著她那好看的臉頰,問:“我有重要事情交待你,你怎麽這麽一陣才來?”劉素玉的臉頰更紅了,怯怯地說:“王主任叫我有事。”伍生久站起身,走到她麵前,口氣冷冷地說:“王主任的事比我的事還重要?”劉素玉仍然不敢抬頭,說:“伍局長,你叫我有什麽事?”伍生久那張肥得鼓油的臉就流露出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今天上午十點鍾,地區行署鄧副專員和地委組織部我那表侄兒要給造紙廠奠基儀式剪彩,我要你們幾個去給他們端盤子。局裏的幹部職工清早就到工地上布置去了,你們這些小姐卻一個個連影子都找不著。”伍生久接著吼道,“你和王吉能有意思,這我不反對,總不能上班了還呆在一塊吧,我叫都叫不動了,像什麽話,你對王吉能說,看他還要不要前途。”劉素玉被伍生久這麽一陣吼,就不敢做聲了。她聽說過,這個伍局長有靠山,資格又老,連肖縣長都敢罵,惹怒了他,真不知道他會怎麽變著法子處治自己和王主任。劉素玉含一泡眼淚,站在那裏不知怎麽辦好。伍生久盯了她一眼,不耐煩地說:“等會我主持奠基儀式,我要寫幾句發言稿,你快走。”劉素玉剛走不久,王吉能就來了,進門說:“伍局長你把手機關著做什麽,我老是打不通。”“我寫幾句發言稿,開著機不得安寧。”伍生久抬起眼睛,嚴厲地盯著王吉能,“我看你是一攤扶不上壁板的稀牛屎,我這麽一把年紀,還這麽兢兢業業工作,為哪個?是為了你,為了你那個表姨父。這次我到地區請我表侄兒來剪彩,人家忙得很,誰去請都不可能來,我給你們撐麵子,強把他們弄了來,人家下午還要趕回去。你倒好,上班時間還在睡女人,太不像話。”王吉能的臉陡地變得血紅,喃喃地說:“剛才,我姨夫打電話,說魏部長他們都在懷寧賓館等著,我姨夫要你去接他們。”伍生久發脾氣說:“他們幹什麽去了,這事還要我出麵呀!”王吉能說:“他在會場抽不脫身,肖縣長章副書記都在賓館陪著,我姨夫要你去的意思你還不清楚?”伍生久一邊走一邊發牢騷:“他是怕自己沒在那裏,人家在我表侄子麵前不給他說好話。”伍生久趕到懷寧賓館時,行署鄧副專員和魏部長在肖作仁和章時弘的陪同下去老城了。他們要看一下老城的搬遷情況。他們沒有坐車,走路去的,說是離剪彩還有個多小時,來得及。伍生久嘀咕道:“幾條拆得亂七八糟的街道有什麽看頭,一個二個都會裝模作樣。”說著,有些不怎麽情願地追了去。

伍生久邁著有些羅圈的短腿,馱著一個胖胖的身子,好不容易在總爺巷才追上肖作仁他們一行人,老遠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要開會哪,你們還在這裏看什麽風景。”魏部長笑笑地迎著他說:“表叔,你不是說十點開會麽,早得很。我們來看看老城,下次來就看不見了。”鄧副專員這時卻站在總爺巷口,一臉嚴肅地對章時弘說:“離電站關閘隻有一年時間了,小章你們得抓緊,水淹上來還有人沒搬走問題就嚴重了。你看,這兩條街還沒有動靜,這怎麽行。”章時弘解釋說:“這些年,我把精力大部分放在農村,今年準備采取得力措施抓縣城的搬遷工作。請領導放心,電站關閘,保證不會淹著寧陽縣一棟房子,一個人。”魏部長指著進士坊說:“寧陽是座古城,像進士坊娘娘亭這些文物,一定要想辦法搬走,不能修座電站,把文物古跡都弄沒了。”章時弘說:“娘娘亭和進士坊都是省級保護文物,縣裏已經作了安排。”幾個人邊走邊說,剛剛走出總爺巷,就聽見娘娘巷人聲嘈雜,許多人團一堆說縣裏建造紙廠的事,有的人還在罵娘。他們剛走過去,就被一群老頭圍住了,他們要地區領導評評理,他們祖祖輩輩住在娘娘巷,說趕走就把他們趕走,他們不得幹,他們也不要什麽搬遷費,他們隻要縣裏依著娘娘巷的樣子給他們修一條街,不然,他們就不搬遷,讓水淹死算了,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鄧副專員和魏部長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合,心裏不由有些緊張,給老人們做工作說:“你們的要求並不苛刻。國家搞建設,群眾利益受到了損失,就要如數地給群眾補起來,不過,你們要體貼縣裏的難處,如果有可能,縣裏會答應你們的要求。”章時弘見狀,連忙攔住人們說:“國家撥下來的移民搬遷經費不多,我們拿著這錢,一是要把大家搬遷上山,二是搬遷上山之後要發展生產。修懷寧街不現實,還請大家盡快搬上山去,不要拖整個搬遷工作的後腿。”這一下,人們就都圍著章時弘吵去了。

鄧副專員和魏部長被肖作仁和伍生久拖出人群,匆匆離開了娘娘巷。

“娘娘巷這一群小生意人真叫人頭痛,一是說搬遷費少了,二是說搬上山做不成生意了,賴在老城就是不肯動。”“帶頭和章副書記吵的,是他的嶽父老子。嶽父老子纏著女婿吵架,隻能說明他的思想工作還沒做到堂。”伍生久有些幸災樂禍地說。

“他章時弘的思想工作沒做到堂,縣裏其他領導幹什麽去了!移民搬遷這麽重的任務,就靠他一個人!”鄧副專員板著臉說。

肖作仁帶著鄧副專員魏部長幾個人,來到鴛鴦山新城後麵老岩田造紙廠基建工地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工地上紮了一個專門為召開奠基儀式大會用的主席台,主席台兩旁掛著許多麵彩旗,兩個大氫氣球吊著兩條二十多米長的巨幅標語在空中飄舞,氣氛十分熱烈,聲勢也大。金昌文曾經交待過王吉能,這次奠基儀式地區領導要來,花三五萬塊錢,把氣氛弄濃一點。主席台前的工地上聚集了許多人,擴音器播放的歌曲給鬧哄哄的會場增添了幾分嘈雜。金昌文坐在主席台上好不容易等來了地區的領導,連忙把他們迎上主席台。鄧副專員和魏部長剛在主席台上就坐,肖作仁就要金昌文宣布大會開始,並且要他取消原來定好的地區領導講話的內容,他講幾句就剪彩。金昌文見肖作仁突然改變了原來的安排,心裏有些不高興:“我們準備這麽久,還不是想把聲勢弄大一些,請鄧副專員魏部長他們講講話,留一個好印象。”肖作仁神情有些憂慮地說:“剛才我們在娘娘巷時,一群老人圍著我們要修懷寧街,險些出不來了。章副書記還在娘娘巷給老人們做工作。鄧副專員和魏部長發了脾氣,批評我們工作做得不紮實,說奠基儀式上他們不一定講話了。”金昌文說:“等會兒我去問問他們。”金昌文看見坐在主席台正中間的鄧副專員和魏部長板著一副麵孔,心裏就生出了一絲得意,你們平時不是老說章時弘抓移民搬遷抓得不錯麽,讓你們發現一些問題也好。他這樣想的時候就走過去,問鄧副專員是他先作指示呢,還是魏部長先作指示。鄧副專員說:“我不講了,老魏講吧。”於是,金昌文宣布大會開始,首先請肖縣長講話。肖作仁對著話筒喂了兩聲,下麵的群眾還是靜不下來,肖作仁也不管了,簡單地說了幾句如何爭取把造紙廠辦成一流廠子,爭取盡快投產創效益的話。魏部長見下麵的群眾鬧哄哄的,也沒興趣多說,隻講了幾句就不講了。伍生久又講了幾句,金昌文就宣布舉行奠基儀式。鄧副專員和魏部長在兩位小姐的引導下,來到工地中間一塊青石碑前。青石碑前站著劉素玉和另外兩位小姐,牽著一塊長長的紅綢。鄧副專員和魏部長用剪子將紅綢剪斷。各人又拿來一把紮著紅綢花的鐵鏟請兩位領導鏟土。肖作仁金昌文伍生久幾個人站在鄧副專員和魏部長身後,王吉能要他們在兩位領導鏟土奠基之後,他們也鏟鏟土做做樣子,好讓縣電視台的記者拍鏡頭。鄧副專員接過劉素玉遞來的鐵鏟,鏟了兩鏟土蓋在那塊青石碑上,也不說話,就帶著魏部長離開了工地,到懷寧賓館去了。肖作仁也跟著他們來到賓館。肖作仁抹一把額上的汗水,仿佛是鬆了一口氣,說:“你們不知道,來參加會議的群眾都是些廠子拆了沒班上的工人,他們心裏的火氣足得很,拋個火星就會燃。”鄧副專員板著臉說:“你們是不是要檢查一下工作上有沒有失誤的地方。”肖作仁就叫起苦來:“移民這個工作和別的工作都不同。你怎麽做到堂都不起作用,你能用金錢補償他們的物質損失,可以重新給他們建工廠,重新修房屋,重新開墾田土,他們心理上的那種戀舊情結卻是不能用金錢補償的。何況,國家撥下來的移民搬遷費還不能盡數補償他們的損失,而且,這一部分錢又不能如數地拿到手,你說他們能不有意見?老李這一年生病住醫院,把我推在浪口上,我連個安穩覺都沒有睡過,心裏總是不踏實,生怕出間題。”魏部長說:“章時弘還在娘娘巷,不會有什麽問題吧?”“這樣的事情,我們這裏經常發生,已經司空見慣,他有辦法脫得了身。”魏部長說:“看來你們是大河裏放排,見慣了風浪啊,要是我,隻怕會急死。”鄧副專員說:“聽說老李從省醫院回來了,病情怎麽樣啊?”肖作仁說:“很嚴重,他自己都沒有多少信心了,春節前他自作主張回來,也沒有對我們說一聲。現在住在縣醫院。”“按說,我們應該去看看。老李一輩子兢兢業業工作,不容易,當時他要治療得早,可能不會這麽嚴重。”鄧副專員說。

魏部長說:“看來,隻有下次再來看他了。我們還要趕回去,家裏等著開會。”魏部長對肖作仁說,“你對我表叔說一聲,我們回去了,不去告辭了。今後有時間再去看望他老人家。”肖作仁好像還有什麽話說:“能不能住一個晚上,我還有些事情向兩位領導匯報。”鄧副專員握著他的手:“老肖,寧陽這副擔子不輕啊。下次來,我們認真扯一扯,這次是沒時間了,年初,有許多工作等著去做。”肖作仁說:“還要請地委行署的領導多多關照啊。”魏部長有些意味深長地笑道:“放心,老夥計。”肖作仁笑道:“其實嘛,我早就在這個位子上幹了,有什麽不放心的。”鄧副專員和魏部長的小車開出新城之後,魏部長又突然要司機把車開回去,一溜煙地開進了縣人民醫院:“到了寧陽,不去看望大鐵,心肝上真的就沒有血了。”鄧副專員說:“這次來,覺得寧陽的氣氛有些不正常,不到老李那裏去一下,還真放不下心。他們幾個人一塊去,一些話又不好說了。”李大鐵坐在病床前,正拿著一張報紙在那裏看,鄧副專員和魏部長走進病房,讓他有些感到意外,連忙叫愛人給他們倒茶遞煙。

鄧副專員說:“我們走的時候才聽說你回來了。怎麽不在省醫院住,省裏的條件要好些嘛。”李大鐵笑道:“我這個病,隻是個遲早的問題,到時候一把火燒了,我還真怕。不如回寧陽,寧陽沒有火葬場,今後還能弄幾塊木板背著。”李大鐵這話讓鄧副專員和魏部長一時不知道怎麽作答。李大鐵的愛人一旁就抹起眼淚來了。李大鐵說:“女人的眼淚就是不值錢,我還在這裏說笑話,你哭什麽。”鄧副專員說:“老李,我看你還是要去省醫院,肝硬化治好的先例不是沒有。”“這個我知道。”李大鐵問,“你們什麽時候來的?兩位大駕光臨,一定有什麽好事?”“你們縣造紙廠今天舉行奠基儀式,老肖他們硬要我們來一下。”李大鐵沒有做聲。

“你不知道?”魏部長問。

“他們對我說過。”過後,李大鐵打了個哈哈,“我現在什麽事都不過問了,一心養病啊。”鄧副專員有些憂慮地說:“到寧陽走一趟,我心裏反倒不踏實了。”魏部長說:“寧陽的移民搬遷工作難度比較大。已經搞了七八年,還有思想不通,不願搬遷的人。剛才我們在老城娘娘巷,一些群眾就纏著章時弘吵。寧陽的領導班子看來要趕快明確一下,加強一下班子的力量才行。地委考慮到你的身體,可能讓老肖接你的手。”鄧副專員說:“如果不給老肖明確一下,他工作起來也有顧慮。”“他的位子誰接手?”李大鐵問。

“目前的情況,可能金昌文比較合適,他是常務副縣長,上半級是順理成章的事。老肖也是這個意思。老李,你說呢?”李大鐵沉吟良久,笑說:“我還躺在病**啊,你們發個文下來,不是給我送花圈麽?”鄧副專員和魏部長不由一愣,沒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連忙說:“暫時還不會下文。上次開會議是議了一下,但沒有定下來,莫書記他們還要來征求你的意見。”李大鐵說:“寧陽的情況比較特殊,二十萬移民搬遷上山之後,可能還有一段艱難的日子過,寧陽縣的領導班子問題就顯得尤為重要,我建議是不是再看一看。我的意思,誰能帶著寧陽人民盡快地把這道難關渡過去,誰有能力讓寧陽人民迅速脫貧致富,就讓誰上。”“我們把你的意見帶回去。寧陽的領導班子是要慎重點好。”李大鐵沒有做聲,也沒有看他們,他已經陷入沉思之中。鄧副專員和魏部長走的時候向他告辭他也沒有聽見。

十六章時弘被娘娘巷的老人們糾纏了半個多小時,還是吳書成聽到吵鬧聲,從吳家大院趕來從中調解,他才得以脫身。他心裏感到特別地惱怒,他不想去造紙廠工地參加那個奠基儀式,可走出娘娘巷,覺得不去還是不好,地區來了兩個領導,不去打個照麵,人家會怎麽說。當他來到工地時,奠基儀式已經散了,隻有王吉能帶著幾個人在那裏拆台子,搬運擴音器之類的東西。

“王主任,大會散了?”章時弘走過去問道。

“早散了,鄧副專員他們都回地區去了。”王吉能這麽說的時候,就把頭扭過來,“剛才伍局長說,你讓娘娘巷的老人們圍住了,是真的麽?”章時弘看見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幸災樂禍的神色,便輕描淡寫地說:“這些老人心裏有氣沒得地方出,還不是讓他們糾纏一陣算了,有什麽辦法。”章時弘說著轉身就走了。

章時弘在辦公室坐一陣,心裏還像憋著一股氣,站起身,去了縣醫院李大鐵那裏。推門走進病房,見李大鐵一個人躺在**,閉著眼,看樣子已經睡著了。章時弘在他的病床前愣站片刻,不好打擾他,轉身準備走。這時,李大鐵的女人進門來,看見章時弘,說:“小章,你什麽時候來的?”章時弘放低聲音說:“剛來。李書記睡著了,就不打擾他了,我沒有什麽事,來看看。”李大鐵被他們的說話聲驚醒,睜開眼,說:“小章,你怎麽不叫我一聲?”過後就指著床前的凳子說:“坐吧,我正想找你。”章時弘在床前坐了下來:“這些日子一直是忙,也沒有來看望你。”“我就這麽個樣子,一時半會還死不了,想好也難。你忙你的,不要你來看望。”李大鐵瞅著章時弘:“剛才,聽鄧副專員說,娘娘巷那一群老人又纏著你要修懷寧街?”章時弘的眼睛有些發濕,心中的許多委屈一下湧上喉頭,但他還是忍住了。李書記重病纏身,自己不能把這些煩惱拿到他麵前嘮叨,讓他牽腸掛肚,他說:“比起前些年,現在工作上碰到一點問題又算得什麽。那時候,大部分群眾的思想不通,弄不好就讓人圍著脫不得身。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長茅潭村,讓人們整整纏了十幾個小時,水都不得喝一口。如今情況好多了,百分之八十的移民戶已經搬遷上山,剩下來的這些戶,不會對全縣的移民工作帶來多大影響,他們要吵要鬧,就由他們去吵鬧吧,心裏的氣出了,還是要往山坡上搬。”李大鐵寬慰地笑了:“這就好。不過,你可不能有任何鬆懈思想,工作越往後,就越難做。”“我有這個思想準備。”章時弘說,“難也要做,容易也要做,直到二十萬人全部搬上山了,寧陽縣的移民搬遷工作才算結束。”這時,一個小護士送來一些藥丸,李大鐵接過,一粒一粒送進嘴裏,然後將頭仰起,用溫開水咽下。章時弘見他咽藥時那副吃力的樣子,勸他說:“李書記,縣醫院的條件不怎麽好,我看你還是要到省醫院去治療才行。”李大鐵坦然地笑笑:“你看我這病還有好的可能麽?”章時弘被他的話問得一時不知道怎麽作答,便說:“那也不能不治呀,說不定哪天就治好了。”李大鐵說:“我這不是在治麽?每天服下的藥可以當飯吃了。”接著就問章時弘,“小章,奠基儀式弄得很隆重吧?”“我去的時候,已經散了。他們會把奠基儀式弄得很隆重的。

金昌文親自抓這件事,又把鄧副專員他們請來剪彩。”章時弘這麽說。

李大鐵說:“真要把造紙廠辦好了,對寧陽縣來說的確是一件好事,我們寧陽到如今還沒有一家像樣的企業。形勢的發展,抓工業的路子也對頭,無工不富嘛。怕就怕錢花了,廠子卻沒辦起來。”李大鐵頓了頓,憂慮地說:“前天丁書記到了我這裏,說他辦了幾個案子,大多是行賄受賄的問題,他說還接到了幾封舉報信,是揭發伍生久的。我真有些擔心,個別幹部如果在金錢麵前經不住**,是會垮掉的。”章時弘說:“今天娘娘巷一群老人圍著我吵,開始他們還說修懷寧街的事,後來就把話題轉到辦造紙廠的事上去了,他們也說這樣的話。說讓伍生久辦廠,那是把錢往水裏丟。”李大鐵說:“這個問題,老肖隻怕要認真抓一抓,不然,出了大問題,就不好收拾了。”章時弘說:“上次常委擴大會議上,丁書記已經提出來了,肖縣長現在考慮的隻怕還不是這個事。”李大鐵好一陣沒有做聲。章時弘說:“李書記你休息,我走了。”章時弘站起身,李大鐵伸過手將章時弘的手握住,說:“剛才,鄧副專員和魏部長到這裏,說起寧陽的領導班子問題,上麵準備明確一下。我對他們說,上麵定誰我都沒意見,但寧陽眼下當緊需要的是能帶著寧陽人民擺脫困境,真心實意為老百姓辦實事的領導人。”章時弘感到李大鐵握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知道李書記心裏想的是什麽。他說:“李書記,你放心,移民搬遷工作再難,我也會圓滿完成任務。其他的事,我都不考慮。”“我要的就是這句話。”李大鐵說,“你現在不要去考慮別的事,一心把工作做好,上要對得住組織,下要對得住群眾。最起碼的標準,不要讓老百姓罵娘。遇到什麽困難,你可以對我說說,或許我還能給你拿拿主意。”章時弘沒敢在病房久留,他怕當著李書記的麵掉眼淚。

十七八年前,三江大型水電站奠基動工,之後不久,寧陽縣成立移民搬遷指揮部,著手移民搬遷工作。那時,素娟大學還沒有畢業,吳書成也沒有退休,由於他的學識和豐富的教學經驗,幾十年來,他一直被一中的校領導放在一線送畢業班。可是不知什麽原因,隻有半年時間,他的身體就明顯的不行了,有一次竟昏倒在講台上。但是醫院卻又檢查不出什麽病,隻是說他心律有些不齊,這點毛病也不可能使他的身體虛弱到如此程度。醫院說他必須好好休息,不然會出問題。學校隻得動員他退了休。章時弘從岩碼頭區調進縣政府做分管移民搬遷工作的副縣長不久,得知吳老師身體不好,便去總爺巷吳家大院看望恩師。跨進吳家大院,章時弘一切都明白了。那是初冬季節,天氣寒冷,吳書成卻擺把椅子,坐在院子裏的古鬆下。目光凝望著祖宗留給他的那座用風火磚封起的大院。大院已經有近兩百年曆史了,院牆上的磚頭被長年風雨剝蝕,生出了一層黑褐色的苔垢,牆上的窗欞已經看不見當年用赭紅油漆塗過的光彩,隻有那些雕工精細的飛禽走獸,仍然栩栩如生,隻有正堂橫梁上“進士堂”匾額的三個金字仍熠熠生輝。從大門往外看,不遠處,便是那座進士坊。百多年來,進士坊就那麽默默地立在那裏,告訴著過往的人們,這座大院主人的祖宗曾經有過的顯赫與輝煌。

吳家從老祖宗中舉進京為官,到吳書成這一代已是第八代了。

吳家八代單傳。吳書成的女人進吳家大院十餘年一直沒有生孩子。

吳書成三十九歲那年,他女人給他生下女兒素娟之後就去世了。吳書成沒有再娶女人,他說他教的學生都是他的孩子。

院落裏靜悄悄的,那三棵高大的古鬆上棲居的白鶴時而發出一聲婉約的鳴叫;簷前的臘梅散發出的陣陣清香,氤氳在大院裏。

吳書成撫摸著疙瘩虯結的鬆樹,對章時弘說:“這三棵鬆已經有一百九十八歲了,再過兩年,它就整整活過了兩個世紀。”吳書成歎了一口氣,“它們曾經經曆了兩次劫難,一次是五八年大煉鋼鐵,一次是六七年破四舊。樹杆上這兩道斧痕就是那兩次劫難留下來的。還有那座進士坊,文革時也有人要毀了它。你看見了沒有,右邊柱子上的那道缺口,就是一些人用鐵錘敲的。不過,鬆樹和進士坊都還是保留下來了,我從心裏感謝你嶽父,感謝娘娘巷的人,沒有他們,這鬆樹,這進士坊,還有這座大院,隻怕早就不存在了。”章時弘麵對著自己的恩師,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勸導他。其實,他自己也在經曆著一場心靈的煉獄。前些年,自己在岩碼頭區付出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帶著農民兄弟把旱地改成梯田,要他們把汗水錢積攢起來安電排,好不容易才讓鄉親們脫了貧,如今,自己又要親手去毀掉它。這種心靈上的痛苦,是能用語言勸說得了的麽。

吳書成又說:“不過,這次和那幾次劫難不同。這次是修電站,是為了支援國家建設,這點損失又算得了什麽。何況,我們寧陽縣還可以抓住這次機遇,告別過去的寧陽,建設嶄新的寧陽。小章,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啊,做老師的不拖你的後腿,不給你的工作增添麻煩。到時候,我自己會搬上山去的。”沒有料到,吳老師如此通情達理,章時弘感動地說:“老師這麽支持我的工作,我隻有把這副擔子好好挑著,用實際行動支持電站建設,回報老師的教育之恩了。”過後,章時弘關切地對吳老師說:“素娟畢業之後能分回寧陽麽?您身體不好,有什麽困難,隻管對學生說,我就是您的孩子啊。”吳書成說:“明年素娟就畢業了,我說了,要她回寧陽來工作。”第二年,素娟果然回寧陽來了,被分到移民指揮部計財科做會計工作。據說這是吳書成要求的,他說女兒在章時弘手下工作,可以跟他學到很多東西。他說章時弘身上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東西,這就是毅力,有了這種毅力,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素娟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用自己的工作表現贏得了領導的信任,三年之後,移民指揮部計財科老科長退休,她接手做了科長,成了章時弘的得力助手。然而,對於父親,素娟卻毫無辦法。

“爸,什麽時候搬家,我請人來幫忙。”“別急。”“時間不多了,來不及了。”“來得及。”“爸你帶個頭,好麽?王伯伯他們的工作老是做不通,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弘哥的壓力太大。”父親再不肯說話,一臉的戚戚之色。素娟便不敢做聲了。隻是在心裏暗暗地發急。素娟和章時弘一樣,把得住父親的脈,知道父親舍不得離開總爺巷,舍不得離開祖宗留給他的大院和大院裏的一草一木。

今年開春之後,章時弘在城關鎮召開了一個居委會以上幹部會議,專門研究城關鎮的移民搬遷工作,還以縣政府的名義發了一個通告,很快,寧陽城的搬遷工作掀起了一個小**。正街的國營商店和機關單位已陸續遷往新城。隨著不間斷的大卡車的轟鳴聲,將老城長長的擁擠不堪的人流也拖走了。鴛鴦山上,新修的樓房漸漸從腳手架的桎梏中解脫出來。新城的設計者們還別出心裁的在街心公園塑起了一尊手握龍舟橈片的赤膊大漢,象征著寧陽人酷愛龍舟競賽,並以龍舟精神引為自豪。鴛鴦山那邊的十孔鴛鴦橋也建成通車。在鴛鴦橋那邊的鷺鷥埡,縣政府還特地辟了一塊山地作為供人們遊玩的風景區。山埡上鬆柏蒼翠,綠柳婆娑,陽光充沛,空氣清新。日後三江電站關閘,鴛鴦橋下碧波**漾,鷺鷥埡便成了三麵環水的平湖綠洲。據說,娘娘巷裏的娘娘亭和總爺巷裏的那座進士坊也都要遷到鷺鷥埡去。

吳書成有時也到鴛鴦山新城走一走,去鷺鷥埡看一看。每次,當他看到新城的水泥大道不斷地向兩邊山頭延伸,大街兩邊高樓的腳手架一個一個被拆除,露出挺拔的大廈時,他那瘦削的臉上就會流露出一絲微笑。

隻是,幾年來,他從沒有向女兒提起他打算今後怎麽辦。是在新城的居民區劃一塊地皮,將大院搬遷上去呢?還是日後女兒分了房子,跟女兒一塊過?幾年前,居委會那個胖主任和居委會會計挨家挨戶地給居民送移民搬遷補償費,娘娘巷王跛子劉矮子一群人都堅決不要,說他們的房子是國家修電站給淹掉的,他們不要錢,他們隻要求搬遷後有房子住,縣政府在新城修娘娘巷也好,修懷寧街也好,他們都不管。吳書成卻將搬遷補償費接著,對他們說:“不要給政府出難題,要縣裏給你們修條懷寧街是不可能的,都要替國家想一想,建這麽大的電站,要上百個億的資金。水庫淹掉幾個縣,幾十萬人搬遷,又要上百個億,容易麽?我們一個家庭才幾口人,當家人也不好做啊。”吳書成的這些話使得娘娘巷的老人們大為光火,王跛子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吳書成,你是個敗家子你知道不知道,你老祖宗留下的基業就要在你手中給毀了。”那天早晨,從娘娘巷的街口慢慢駛進來一輛雙排座小型貨車,將娘娘巷裏一家國營商店的東西拖走了。裝車的時候圍觀的人很多,老年人臉麵陰鬱,一言不發,年輕人則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往哪裏搬?”“鴛鴦橋百貨大樓。”那個平時坐在店子裏陰沉著臉的女售貨員頗為得意地說,“在這窄窄的巷子裏呆幾年,隻差憋死了。”國營商店搬遷的貨車隆隆聲打破了娘娘巷的沉寂,不久,兩家豆腐坊也搬上山去了。

娘娘巷居委會的胖主任趁熱打鐵,那天晚上召開了一個搬遷動員大會。胖主任親自上門一戶一戶通知。可是,王跛子和劉矮子這一群老人都拒絕參加會議,胖主任無奈,隻有將會場搬到娘娘亭來開。胖主任遷就地說:“老人家身體欠佳,我們把會擺在娘娘亭開,你們幾位年紀大的能參加就參加,不能參加的話,就坐在家中,我把聲音說大一點,都聽得見。”王跛子心裏直灌血,又不好發作,隻得將眼珠子鼓起牛卵子大,狠狠地瞪了胖主任幾眼。胖主任佯裝不知,扯開喉嚨朗讀縣政府關於加快搬遷速度,保證十月一日前全麵完成縣城搬遷任務的緊急通知。通知中規定,三月一日前搬遷者,搬遷車輛由移民指揮部提供,運費全免,在新城居民區建房享受優惠政策;六月一日前搬遷者,搬遷車輛由移民指揮部提供,運費減半,在新城居民區建房享受部分優惠政策;十月一日前搬遷者,搬遷費自理,在新城居民區建房不享受優惠政策;截止十月一日,仍拒不搬遷者,由縣移民指揮部強行搬遷。

胖主任念完緊急通知之後,又一條一條解釋。王跛子蹲在一旁,將那根苦竹做的煙蔸在青石地板上磕得咚咚響。

胖主任嘴巴講出血泡,下麵嘰嘰喳喳一鍋粥,有的還大聲罵娘。紮靈屋子的楊禿子則蹲在娘娘亭的角落,嗚咽著對王跛子說:“老夥計,我今日算是向你告別,我在娘娘巷住不長久了。”王跛子聽見楊禿子這麽說,雙目圓睜:“你狗日的動心了?”“條文你也聽到了,我不能和你比啊。你是縣太爺的泰山,女兒也有工作,你坐在家中不做桐油生意也有吃有穿。將來水淹娘娘巷,你被子一卷,往女兒家中一放,就是你的家了。我不行,靠這雙手養家糊口。正街全搬走了,來買花圈買靈屋子的人也少了,這幾個月都是靠吃老本過日子,這樣下去,坐吃山空,隻怕連哭都沒有好腔了。”楊禿子滿臉淒苦,“老哥,我實出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到時候,搬也搬了,遷也遷了,自己請車自己出搬運費不說,在新城起房子一點優惠政策也沒有。沒有優惠政策我們這些窮百姓能立得起屋麽,那地皮貴得嚇人,還要這樣費那樣費,不像剝皮麽。再說,當道的地方讓人家占完了,蹲在角落裏,紮的靈屋子沒有人買,我這手藝討不到吃,一家人就沒活路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從深瞘下去的眼裏溢出來,沿著溝壑密布的臉頰趔趄淌下去。“老哥們,祖祖輩輩住在娘娘巷,熟門熟戶,打個噴嚏也知道是哪個,閉著眼也摸得到張家的門坎,李家的灶台,這一搬,各自東西,怕是再也難得有機會在一起。我是沒得法呀,割心肝也得搬。”誰也沒有料到,坐在一旁的吳書成,開始眼睛還一動不動地瞅著楊禿子,不知怎麽地,那眼神就失去了光澤,後來嗵地一聲倒在地上,像一截木筒子,半天沒動彈,喊他,沒回應,才知道是昏死過去了。娘娘巷一團慌亂,素娟到三江電站工程指揮部出差未歸,急得胖主任沒了主張,和兩個年輕的居委會幹部連忙將他往縣醫院抬。

十八那天下午五點半鍾,章時弘從政府辦散會出來,遠遠地看見大門外的香樟樹下走來一個年輕女人。近了,才看清樹下走來的是素娟,提著個旅行袋,頭上身上全是灰土,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素娟,回來了?”章時弘走過去問道。

“剛回來,我到指揮部找你,他們說你在這邊開會。”“這麽急,有什麽重要精神?”章時弘隨意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