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許久,章時才說:“這些事,怎麽沒想過,張著嘴要吃飯,不想不行。困難是大,不過你也別急,急也沒用,一滴露水一棵草,不會餓死人的。”這時,天已慢慢地黑了下來。香香剛點上燈,就聽見外麵有人說話。章時弘連忙站起身去開門。進來的是村支書和幾位鄉鄰,桂桂也來了,她走在最後麵,手裏還提著一個小布袋,鼓鼓囊囊的。桂桂的確瘦多了,臉麵清臒,顯出一種病態。她從人群的縫隙裏向章時弘投去一線目光,那目光含著喜悅、關切和溫情。

“我正要去找你們,來得好,喝杯酒,我們慢慢說說白話。”章時弘給他們讓座,上煙。

香香連忙洗了幾隻杯子,章時弘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酒,帶幾分感激的口氣說:“我們白灘是全縣第一個完成搬遷任務的村。

來,我敬鄉親們一杯酒,大家辛苦了啊。”“香,去生火,再炒一個菜。”坐在一旁的章時才吩咐女兒說,“叔帶回來的。”香香開始有些不大情願,叔帶回兩隻烤鴨,將那隻也吃了,奶奶回來就吃不成了。可是,隻一瞬間,她就高高興興地進灶房去了。

大夥都不客氣,圍著桌子坐下來。

桂桂不喝酒,她跟在香香後麵進了灶屋。進去一大陣,才出來,坐在一旁,默默地聽章時弘和大夥說話。

“桂桂,聽香香說你病了,好了些麽?”章時弘關切地問。

“好了些。”她答道,溫柔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連生哥好麽?”“好,我病了,房子剛搬上山,有好多事要做,把他給累壞了。”“他怎麽沒來?”“我要他看家,小華一個人不願在家裏,說是剛搬遷到新的地方,他怕哩。”桂桂的男人連生是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人。桂桂給他做婆娘,人們說是一朵好鮮花,插在牛屎巴。桂桂在家有絕對的權威。

“來看你,桂桂姐怎麽會帶連生哥來?”一個名叫花於的漢子說,“二猴哥,你做了縣太爺,把農民的苦全忘了啦。我們今天來,一是看望你,二是向你訴苦。你回來,也看見了的,大夥搬上山,一副亂攤子樣。俗話講,一搬三窮,三搬九窮,明年的生活怎麽辦?往後的日子怎麽過?三江電站修成了,受益的是國家,受損失的是我們老百姓。上麵不能老是叫我們自力更生,替國家分擔憂愁吧。上麵也得替老百姓想一想,搬遷費是補償,那麽少,還不一次撥下來,我們自己隻有借錢搬遷。上麵要我們重建家園,搞庭院經濟,栽桃李柑橘,這庭院經濟能不能養活人,哪個也沒有實踐過。還有個大問題,就是水。這自來水,我們是沒辦法安裝的吧,機器我們造不出,要買又沒有錢,現在還不叫緊,溝溝堖堖有泉水,明年六七月天旱起來,溝溝堖堖幹涸了,我們在這山坡上怕就住不自在了。二猴哥,我這是說的真話,我不是嚇唬你,你管移民,不管怎麽說我們也得給你撐麵子,不能拖你的後腿吧。

可是,到了那一天,麵子撐不起了,要撐破了啊。”這個名叫花子的漢子,是章時弘穿開襠褲時的好朋友,說話也就沒遮沒掩。

章時弘知道他說的都是大實話。“還有什麽,你盡管說。”他說。

“花子你狗日的把那一碗麵條吃光了哩,知道麽,今天吃不得掛麵,吃了明年要背時。”“我才不相信那些鬼話,除夕吃掛麵,背時不斷纖。今天我把這碗麵吃了,看明年會背時麽?真要背時了,我就去找二猴哥要飯吃。”花子有些洋洋自得,喝了口酒,風掃殘雲樣將剩下的一點麵湯也倒進肚裏去了。

“這狗日的腦子活,吃不了苦的。”村支書是個五十開外的漢子,他對章時弘說:“也不曉得花子哪個時候和縣科協拉上了關係,弄來一些資料,試著種了些草菌,果然那草菌讓他給種成功了,縣科協的小張估計,將收下的草菌賣出去,收入不下三千塊。”章時弘心裏怦然一動。農民們掛在口頭的話:一滴露水一棵草,天無絕人之路。隻要開動腦子,發揮山區優勢,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章時弘說:“國家有困難,搬遷費一時還不能全部撥下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隻是個遲早的問題,這個錢不會少大家一角一分。我早就說過,淹沒區的老百姓搬上山,第一個要解決的大問題是吃水。這個問題你們自己是無法解決的。哪個村哪個組能拿出那麽大一筆錢去建自來水站?縣裏早就說了,縣裏負責移民區的三通,通水通電通路。自來水的問題已經列入了庫區移民基本配套設施的規劃之中,由縣裏統一撥款。你們村已經完成了搬遷任務,我回去問一下,叫他們實地來看一看,把款子撥下來,要立即動工建水站。明年天旱時你們吃不上自來水,去找我!”章時弘頓了頓,說:“我擔心的不是吃水問題,這個問題容易解決。我在想,你們今後的日子怎麽過,這可是件頭等重要的大事。都想過沒有?”章時弘的問話一下打開了大家的話閘子。訴苦的,擺困難的,動腦子出主意的,七嘴八舌,好不熱鬧。一頓酒喝到半夜過,大夥才餘興未盡地離去。

“時弘哥,你送送我。”桂桂站在門口,目光瞅著章時弘。

章時弘順從地拿起一支手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

“素萍和胖胖怎麽沒回來?”桂桂這樣問。

手電微弱的光柱在濃汁般的寒夜裏跳動。桂桂單瘦的身影在章時弘的前麵搖搖晃晃。章時弘沒有回她的話。

“時弘哥,我曉得,你忙,你累,我在家裏暗暗著急,又幫不了你的忙,我隻盼望你回到白灘來休息幾天,百樣事都不用操心,百樣事都不用管,安安靜靜,無憂無慮。這次你回來了,我好高興喲,我給你煮了幾十個烏雞蛋,老人說烏雞蛋補身子,你每天早晨起來吃幾個。”章時弘心裏滾過一陣熱浪。許久,他說:“桂桂,你不要這樣,你自己病成那麽個樣子,應該請醫生看一看,吃些有營養的東西補補身子才行。”他和桂桂已經分手十多年了,如今都有了家,有了孩子,沒有想到,她還像過去那樣關心著自己,心疼著自己。他說:“桂桂,我的日子好過,每月有工資,百樣的東西都可以買到,你不要這樣,也不能這樣啊,你這樣做,連生哥他會怎麽想。”“我曉得你有工資,我也曉得城裏百樣都有買,但我也曉得你有家,有孩子,家裏要用錢,孩子要用錢,你的心又好,碰上誰為難了,就趕忙掏自己的口袋;一個月那麽幾個錢經得起你掏幾次。你要操的心多啊,身體累垮了怎麽行。我不識字,農村女人,但我曉得勞心的人格外辛苦哩。”桂桂停了停,“連生他會說什麽?

我對他還不好麽,你一年才回來幾次?那陣我不跟他,說不準他還是個窮光蛋,還在打單身。”桂桂突然打住話,不做聲了。

章時弘心裏像被什麽狠狠地揪了一下,感到一陣疼痛。

十多年前那個酷熱的夏季,縣農業局舉辦農技員培訓班,要章時弘做老師給學員們講課。一個月之後,培訓班結業,章時弘也回到了白沙鄉。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桂桂卻結婚了,成了連生哥的媳婦。聽說她是自己提著一個小布包上他家去的,章時弘心裏好一陣惶怵,急忙去找她。她正在連生哥那棟破爛的木屋裏忙碌,兩條油黑的長辮已經挽成了一個大巴髻,結在後腦上,一件並不合身的大花衣衫把窈窕的身子給弄得臃腫不堪。開了臉,眉也修過了,那一雙黑潭一樣的大眼,仍那麽美,楚楚動人。隻是,看得出她的神情有些憂悒。

“桂桂,你為什麽要這樣?你說,你為什麽要這樣呀!”他是聲嘶力竭說出這句話的。

桂桂抬起頭,眼裏先是一縷熱辣辣的光亮,慢慢,光亮沒有了,眼湖深處掠過的是一絲幽怨。

“我應該這樣,我要這樣,時弘哥,我曉得,我不配你,你是國家上的幹部,有知識,懂技術,你應該找一個有文化,又有工作的姑娘才配啊。”“桂桂,你為什麽不問問我,其實,是素萍她自己到我的宿舍,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你去看望我時,她又故意在你麵前對我做出一副親熱勁兒,可我對她並沒有什麽意思呀,我們認識才凡天。”“時弘哥,你別說了,我這是為你好,你回去吧,去找她,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喜歡你,你們一塊過日子,會幸福的。”桂桂的眼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黑潭,幽幽地,蘊含著三江水孕育出來的山野女子的純真與樸實。

“時弘哥,這輩子,我隻喜歡過你,我心裏隻有你,往後,有用得著我的時候,就對我說,遇到了什麽為難事,你就回來,這裏還是你的家,雖是破屋茅舍,還能避避風,遮遮雨。隻要我這個鄉下女人能為你辦的事,我會為你拚命的。真的,時弘哥,我不要你記住我,你生活得好,我就喜歡,就落心了。”已經十多年了,桂桂竟然還記著過去說過的話,默默地,暗暗地注視著自己,牽掛著自己。

“時弘哥,你別聽他們咋咋呼呼嚷得凶險,搬上山就不活了?

一滴露水一棵草,餓不死的。俗話說,穿草鞋上山坡,摳著腳趾頭慢慢走,坡總是要爬上去的呀。”漆黑的夜,寒風瑟瑟的夜,手電的光亮很弱很弱,像一隻螢火蟲。章時弘送桂桂回來,他沒有立即回家,在黑咕隆咚的山頭站了許久許久。寒風送來一陣陣隱隱約約的轟鳴,那是三江撞擊山崖的吼叫聲,那是三江滔滔東去的腳步聲。

章時弘心裏突然踏實了許多。

十三正月初六,天氣放晴,但感覺好像比平時還要冷。太陽掛在灰灰的天空,像貼著一張烤焦了的大餅。沒一絲暖氣。寒風仍一個勁嚎啕,三江兩岸被墾挖出來的山坡上,春天才栽下的板栗樹苗和柑橘樹苗被寒風無情地扭曲、撕扯,企圖把它們從薄薄的泥土中連根拔出來。然而,寒風刮過,這些弱小的樹苗又不屈地挺直腰杆,根須艱難地抓住足下貧瘠的土地,頑強地生長著。一輛身背黃塵的北京吉普從縣城方向駛來,揚起一路塵埃,在曲曲彎彎的雞腸子車道上空打滾兒,像一麵撕破了的旗。吉普車在老岩崗山腳停下。首先跳下車的是那個戴著寬邊墨鏡的年輕司機小李。

繼而,從車內鑽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是素娟。素娟身上的穿著還有一種過節的味兒,上身是一件湖藍色大翻領羊絨衫,下著一條黛色緊身直筒褲,腳上穿的新式高跟皮鞋是那次跟著肖縣長他們去省城要移民經費時帶回來的。苗條俊秀,迸發著勃勃的青春氣息。

素娟將一個大提包讓小李提著,便不再顧及他,一個人急匆匆向老岩崗奔去。

臘月二十九,章時弘離開縣城回老家之後,素萍要素娟去她家中玩,素娟陪她玩了兩天。素萍一天嘮叨的全是家庭擺設呀,穿戴呀之類的話,開始兩人還有話說,漸漸就沒說的了。素娟就回到總爺巷陪伴父親。父親這幾年的身體明顯的差了,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坐在屋裏整天一聲不吭,閉著眼,似睡非睡。素娟在家中呆不住,幹脆躲進單位臨時分給她的那十幾平方米的房間。可是,呆在房子裏王吉能又總是不停地去找她,越找她越心煩,最後就把門關著不理他。王吉能進不了房,隻好走了。王吉能走了之後,她就一個人呆在房裏,開始並不覺得怎樣,慢慢地,就覺得日子好難打發,一天不知道有多長,心裏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她終於發現,那種心理上的失落感,是因為好幾天沒有見到弘哥的緣故。在她的心裏,章時弘是領導和兄長,也是她學習和效仿的榜樣。這些年,由於工作的關係,兩人接觸更多,他們的關係也就更密切了。

素娟從政府辦打聽到章時弘打來了電話,他要在庫區搞幾天調查,大約初八回來,於是,她將台曆在初八那一頁打了個折。這天早上,肖作仁叫周宏生打電話到白沙鄉,問一問章副書記是不是在那裏,縣裏要開個會,要他趕回來參加會議。鄉政府話務員說鄉幹部都被章副書記叫到白灘村開會去了,晚上才回來。肖作仁要周宏生派小車直接去白灘村接章時弘。素娟聽到這消息,想也沒想,就爬上了車。

章時弘正在老岩崗山坡上開會。白沙鄉的領導,各村組幹部,七八十人圍在一塊新墾挖的荒坡地旁邊。這地是白灘村村支書春節這幾天墾挖出來的。一年前這山坡上就栽上了柑橘樹苗,因為忙著搬遷工作,沒有很好地管理,看不出它有多少生機。這一開挖出來,那些可憐的柑橘樹苗好像是揚眉吐氣了,一下變得綠葉婆娑起來。

章時弘正在講話,突然看見素娟來到麵前,炯炯有神的眼裏閃過一絲驚喜,欲過去和她打招呼,想想又沒動,隻向她點了點頭。素娟用筆寫了張紙條遞過去,章時弘看了看,便裝進了口袋。“鄉親們,修建三江電站的重大意義我就不講了。國家如果覺得建三江電站沒有多大的作用,就不可能花這麽多的財力物力,把一條大江堵起來,也不可能興師動眾地要幾十萬人往山上搬遷。你們聽說過了吧,我們縣搬遷二十萬人,還有上麵的幾個縣呢,三江電站建成之後,要淹掉幾個縣。為了支援電站建設,我們現在是不搬不行,非搬不可。窮也要搬,苦也要搬,這是國家的大局,不能猶豫。所以,逼上了搬遷這一條獨路,我們就得把目光把思路放到搬遷後怎麽重建家園這上麵來。這幾天,我走了幾個地方,作了一些調查了解,我覺得,困難雖是很大,但腳跟還是站得住的,根基還是能紮穩的,隻是要多出幾身汗,多吃些苦,多動動腦子,想想辦法。比如把山坡的荒山開挖出來,種莊稼,栽果樹,做到長遠利益和短期效益相結合。日後電站關閘了,水淹上來了,就在水庫搞網箱養魚。這就叫一棵草一滴露水,各有各的活法。”章時弘用他哥章時才的例子給大家算了一筆賬,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到,夠得著。一張張神情漠然的臉才慢慢有了些鬆動。

“我們都要像白灘村這樣挖掘自身潛力,自力更生,咬緊牙關,盡早站穩腳跟。我希望通過移民搬遷這次曆史給予的機遇,用我們勤勞的雙手,建設一個更加美好更加富足的新家園。當然,你們舍小家為大家,犧牲個人利益,顧全國家利益的這種奉獻精神,國家是不會忘記的,縣裏省裏會盡最大的努力支持你們,幫助你們渡過難關,重建家園的。”章時弘一席話,意外地博得一陣掌聲。

“你們好好看一看,議一議,從中總結一些經驗出來。縣裏的車接我來了,我得馬上回去開會,過些日子,我再回來看望大家。”章時弘大步流星走過去:“素娟,你也來了。”素娟將那張被寒風吹得蘋果般紅的臉頰向他揚了揚,說:“怎麽,我不能來嗎?”“我回去對媽說一聲就走。”章時弘說。

“我給伯媽帶了些糖果。”素娟從小李手中接過提袋遞過去。

“要你買什麽禮物呀。”章時弘這麽說。

素娟頭一扭,沒有理他,自個和香香說話去了。

“香香,怎麽不到叔那裏去玩?”一直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香香眼圈兒一紅,也不說話,盯著他的父親。

“姨問你,怎麽不說話?”章時弘說。

“今天跟我們進城去,好麽?”素娟看著這位眉清目秀的姑娘,饒有興趣地向她發出了邀請。

兩滴亮晶晶的眼淚從香香的眼裏滾下來,使得素娟大吃一驚:“香香,你怎麽了?”章時才佝僂著腰,重重地巴了口煙“這幾天,天天找我吵,要我和她叔說說,她要跟她叔進城找個臨時工做做。白沙鄉去了幾個,都找到了事做,她奶奶也同意了,說讓她在外麵走走也好,快二十的人了,不能一輩子呆在家中呀,再說,也少張嘴吃飯。”章時弘沒有做聲,默默地看了眼哥,他是心疼他這獨生女兒,那年嫂嫂去世,哥沒有再娶女人,一雙大巴掌捧著這個細妹患。如今女兒長大成人了,日子也好過了,沒料到這一搬遷,又給搬窮了。他是擔心女兒吃不了這個苦。

“弘哥,把香香帶走吧,在城裏隨便找個什麽事做都能養活人。”章時弘想了想,說:“好吧,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頭,香香今天進城去,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回來。”香香見叔答應了,破涕為笑:“叔,我回去拿幾件衣服,和姨一塊走。”“當然一塊走嘛,看把你喜的。”素娟回過頭:“你早就該把香香帶進城去的,素萍姐肯定會喜歡。”章時弘沒有做聲,隻把眉頭擰了擰。

十四吉普車開出白灘沒多遠,險些出了事。在一道轉彎的地方,一個中年女人挑著擔水,從公路外麵橫過公路時,司機小李“笛”地按了一聲喇叭,那女人扭頭看見車子已到了眼前,嚇得往路旁邊跑,一個趔趄,連人帶水摔在了地上。小李口裏罵了句:“找死。”一扭方向盤要繞過去。章時弘吼道:“還不停車!”車沒停穩,章時弘就跳下車來。

“沒有摔著吧,大嫂。”那女人從地上爬起來,臉上還帶著驚恐,抬頭對章時弘瞅了一眼,驚道:“你是章副書記吧?”“是呀。”章時弘過去拾起水桶,對公路下麵的三江瞅了一眼,三江在山穀之中,猶如一條藍色的飄帶。一條新修的羊腸小路,從三江岸邊蜿蜒上來。公路裏邊的山埡上,有一棟新搬遷上來的木屋。章時弘記得臘月二十九那天這裏還沒有房子,是過年這幾天才搬遷來的。章時弘扭頭對中年女人說:“這麽陡的坡崗,挑水上來不容易,我去給你挑吧。”中年女人慌忙去奪水桶:“哪能讓你去挑水啊。”章時弘說:“我不挑,讓司機去挑,是他按喇叭嚇了你。”章時弘將水桶遞給小李,一臉嚴肅地說,“嚐嚐從山下挑水上來的滋味,對你有好處。”中年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麽高的坡,他挑得上來麽?”“你挑得上來,他為什麽挑不上來!”過後,章時弘對她說,“住在這山坡上,吃水很困難,我們會盡快想辦法,給你們安自來水。”“這就好。”中年女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企盼的微笑,“人們都說章副書記心腸好,要我們往山坡上搬遷,我們有困難了,你不會不管的。”“房子什麽時候搬遷上來的?臘月二十九我回白灘的時候,這裏還沒有房子。”“過年這幾天吧。你不是要我們趕快往山坡上搬遷,別拖電站建設的後腿麽。”章時弘抬頭看了眼山坡上那棟木屋,木屋還沒有修好,東頭幾塊木板遮擋著凜冽的寒風,柱子上的紅對聯沒有貼牢,在寒風中嘩嘩地抖動,西頭的屋子則用蔑簟攔著,一縷青煙從蔑簟的洞中擠出來,隨即就被寒風撕得無影無蹤了。章時弘大步向木屋走去。

“剛搬上山來,哪像個家喲。”女人跟在他的身後說。

章時弘沒有做聲,走進東頭的廚房,揭開鍋蓋,鍋裏是一些早晨吃剩下的紅薯絲絲飯和半碗酸菜。

“年過得好麽?”“年三十還在這裏挑屋場。”女人歎了口氣,“有什麽年不年囉。”“這次鄉政府給你們家多少移民經費?”章時弘一臉憂慮地問。

“八十塊。搬遷房子時,買了些酒,天氣這麽冷,鄉親鄉鄰來幫忙,不喝些酒,散散寒氣,會凍病的。”女人吸了口氣,“按說,政府是該多給我們一些錢,俗話講,大人盼耕田,小孩盼過年,年三十總得給孩子弄餐吃的。鄉政府說,國家暫時拿不出錢來,要我們自己克服一下困難,我們還不是哄著孩子過年,把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摳麽。”這時,素娟從西頭屋子裏麵走出來,輕輕對章時弘說:“這家挺困難的。”章時弘走進屋子,屋子裏煙霧繚繞,熏得他睜不開眼,許久,他才看清屋裏坐著兩個孩子和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蹲在角落裏,凍僵的手握著一根蔑絲,笨拙地在那裏補籮筐,他的衣衫穿得很單薄,臉麵凍成了青色。兩個孩子蜷縮在火膛旁邊,不時地將火膛的火薪往麵前扒,凍出的鼻涕像兩條螞蟥,在嘴唇上麵溜動。章時弘記起來了,這家的兩個孩子都有病,花了很多錢也沒有治好。

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說:“我認得你,章副書記,你給我們開過幾次會。去年八月,你還到過我家。”中年男人想對章時弘做出一些笑來,那張凍僵了的臉扯動出的卻是一種無奈和艱難。那腰總是挺不直,被寒風活活地鞭撻成了一個草鞋弓子。

章時弘說:“這一搬遷,讓你們吃苦了。”“不搬不行啊。”中年男人兩個手不停地相互揉搓著,渾身微微地顫抖,口裏抽著冷氣。

一旁的女人說:“苦幾年,就會好的。”章時弘瞅他那模樣,心裏一陣一陣發沉,將手伸進口袋,摸了許久,也沒有摸出幾張鈔票。他對素娟瞅了一眼,素娟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這個月的工資,過年用完了。”章時弘飛快地脫下自己身上的仿皮夾克,披在中年男人身上:“禦禦寒,你這個當家人千萬病不得。俗話說,新家三年不成家啊。

你要病倒了,這個家怕是翻不起身來了。”中年男人哪肯要他的衣服:“你把衣服給了我,你自己不挨冷麽!”“我這就回去加衣服。”“章副書記,人們都說你關心我們農民,體貼我們農民,你這樣,叫我們怎麽報答你喲。”一旁的女人哽咽著說。

“應該報答的是你們,不是我們,你們付出的已經太多了。”章時弘的喉頭有些作哽,“過些日子,我再來看望你們。”上車之後,素娟發現章時弘目光愣愣地盯著公路沿線農民們從山腳搬遷上來的房子,眼裏有幾點晶瑩在晃動。

“弘哥,你怎麽了,是不是覺得有些冷?”章時弘沒有做聲,隻有呼嘯的寒風不停地拍打著車窗。

“小李,把車開快一點,章副書記要回去加衣服,不然會凍病的。”素娟催促司機說。

“我不冷。”章時弘說,“想起那陣在一中讀書的時候,星期六回家,星期天去上學,都要從縣政府門前經過。我那時看到一些衣衫襤褸的農民畏畏縮縮地往縣政府走,看到縣政府的吉普車從政府大院開出來,我心裏就生出一種畏懼和神聖的感覺。那裏麵住的是老百姓稱之為父母官的人,父母官應該是什麽模樣呢?他們又是怎樣為老百姓辦事的呢?我真想看看他們的模樣,但又害怕,常常偷偷地站在街角落裏窺視。記得有一年暑假,生產隊組織勞動力進城挑大糞,工分高,每天還有五角錢的午飯錢。就衝著那五角錢,我也挑著糞桶進了縣城。一天,生產隊長帶著我們去縣政府廁所收糞,由於我心裏緊張,加上中飯錢舍不得花,肚子餓得不行,挑著糞下政府大院前那個台階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糞水潑了一身,滿院子大糞臭,一些上班的年輕人走出來直朝我瞪眼睛,我嚇得連頭都不敢抬。還是一位老頭給我解了圍,把我帶到水池邊衝洗身上的糞水,我向他借桶子衝洗院子裏的大糞,他說不用,他派人打掃,讓我感動得直想哭,我想他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後來才知道他就是我們的縣長。我做夢也沒想到,十多年後我也走進了政府大院,我也成了老百姓的父母官。當我跨進政府大院大門的那一刻,我就想,我要像死去的老縣長一樣,多為寧陽的老百姓做一些事情,讓他們生活得好一些。唉,沒有想到,如今我的農民兄弟在三九寒天,竟然連禦寒的衣服也沒有。”兩滴淚水從章時弘的眼坑裏溢出來,“可是,我們有的幹部,成天考慮的不是農民,不是工人,不是百姓,他們想的隻是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待遇,他們早就把老百姓給忘記了。”章時弘突然提高嗓子說,“小李,剛才你把人家嚇著了,人家摔倒在地上,你連車也不準備停一下呀,你的良心到哪裏去了?你不也是農民的兒子麽?今後,我要是發現你們有誰不善待農民百姓,我就要嚴厲地批評他。”十五金昌文和伍生久他們經過了一段時間緊鑼密鼓的籌備,決定元宵節的第二天造紙廠基建工程舉行隆重的奠基儀式。這天早晨剛上班,伍生久打劉素玉的BP機,要她馬上到他的辦公室去一下,他有重要事情要交待。劉素玉這些日子沒有在三江大酒家去做三陪小姐。朱包頭那天請客時當著金昌文他們的麵,說要把劉素玉她們幾個人弄到他的基建隊去做活,後來還真的弄去了四個姑娘,弄去了也沒有讓她們做什麽重活,就讓她們給基建隊食堂洗菜什麽的,有時朱包頭請客,就讓她們陪陪酒。每月各人發三百塊錢。後來,工業局這邊有什麽事,伍局長也叫她們過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