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然,移民工作不會是這個樣子嘛。”“你說說,好在哪裏?把大夥兒趕上山去,田沒了,地沒了,有的困難人家,房子一時又修不起來,臨時搭個棚子住,老百姓還不罵娘呀!”李書記的話說得幾個人都不知道怎麽作答,就連平時說話幽默,一副樂天派的區委拋書記一時也啞巴了。

李大鐵說:“我打電話叫小章來,是想問問搬遷上山去的農民群眾,他們能把這個年過好麽?今年沒有年三十,今天是二十七,後天就過年了。你這個拋書記,把你一班人都帶來了,你們對我說句老實話,你們這些日子到老百姓家中去了沒有?”章時弘說:“我下去就是落實這個事的,搬遷戶在新家過年,總不能清湯寡水的過啊。我要區鄉領導趕緊把這次省裏撥下來的款子分下去,一定要趕在春節前送到老百姓手中。”拋書記笑著說:“李書記你給我套著軛,章副書記又拿根鞭子在後麵抽,我老高是一天都不敢偷懶了,你給我們打電話時,我們剛從石板灘鄉回來。你看我這個卵樣子,人又矮,五官又沒長端正,衣服上全是泥巴灰塵,認不得的人哪會把我當區委書記,還以為我是趕腳豬公的呐。”拋書記的話讓幾個區委領導撲的一聲笑了。區長說:“章副書記和拋書記下鄉,常常讓他那張嘴弄得哭笑不得。”拋書記一本正經說:“是我才願做出這種犧牲哩,和他一塊,我是地道的武大郎。”拋書記頓了頓,“別打岔,讓我匯報工作。錢是少了點,好在這些搬遷戶都還通情達理,他們都知道國家有困難,搬遷費一時還不能全部到位,欠他們的錢遲早會到手的。撥下去的這些錢,他們都不準備用在過年上麵,他們有的打算買豬仔買羊羔,發展養殖業,有的凡戶幾十戶準備合在一塊辦廠子,他們已經想到下一步去了,那些房子還沒有修好的戶,我勸他們先把房子建起來再說,先得有個窩,幹別的也才安心。”李大鐵說:“這就好,我身體不行,不然我也和你們一塊下去看看。”過後就問章時弘,“縣城的搬遷情況怎麽樣?聽說進展不快?”章時弘說:“我們縣農村是大頭,我把農村的移民搬遷弄得差不多時,過了春節著重抓縣城的搬遷。”章時弘頓了頓,“其實,縣城搬遷是和農村同步進行的,進度並不慢,要說慢,隻有娘娘巷慢了些。娘娘巷那一群人,包括我那老丈人,他們對寧陽老城要說有多少留戀也未必,他們考慮的是搬上山去之後再不會有娘娘巷那麽方便。在老城,娘娘巷是最熱鬧的地方,小本生意好做,足不出戶就能賺錢。剛開始動員移民搬遷時我們就說過,娘娘巷的居民要搬遷到一塊,弄一個什麽小商一條街是可以的,縣政府也支持。他們自己又不肯掏腰包出錢,要縣政府將娘娘巷搬遷上山,他們不要搬遷費,這可能麽?全縣二十萬移民都學他們的樣,不要搬遷費,要縣政府給他們搬遷,隻怕五十個億都不得下地。我想,到時候全城都搬上山了,娘娘巷無人光顧,沒生意可做,他們自個兒就會搬上山去的。要說對老城有留戀之情,真正舍不得搬遷的,隻有吳家大院吳老師。說實話,我下了幾次決心,想到吳家大院和吳老師談一談,交交心,走到進士坊,卻沒有勇氣跨進門去。”“你心裏有計劃就好,不能抓了一頭丟了一頭。像吳老師這樣的人,我們要過細地做他的思想工作,有什麽困難,要想方設法給他解決。”過後,李大鐵語重心長地說,“小章,你年輕,擔子壓重點沒有關係,這對你是一個鍛煉。”李大鐵的目光中滿含著慈祥,定定地看著章時弘。

章時弘說:“我現在想的是把老百姓弄上山去之後,他們怎麽才能站穩腳跟。”拋書記說:“按規定,國家給搬遷戶供應三年糧食指標,三年之後怎麽辦呢?縣裏要有一個長遠的規劃。全縣二十萬移民,縣城五萬,農村十五萬,縣城的五萬移民中有一萬多是工人,有幾千機關和企事業單位的幹部職工。幹部職工照樣月月拿工資,工廠恢複生產了,工人照樣天天上班。十五萬農民搬上山去之後,那是瞎子丟了棍,沒路了。章副書記弄了幾個一靠種、二靠養、三靠鄉鎮企業的山地開發試點村,像平壩村,像高崖坡村、老岩崗村,的確是一條好路子,不過,縣裏還得下大力氣扶持才行。栽下去的果樹林得培管,辦養殖場要買豬仔羊羔,搞網箱養魚也要投資,錢從哪來?這次聽說縣裏拿了三千萬辦造紙廠,這個造紙廠將來會不會賺錢,能賺多少錢,我們不去說三道四。有的人還在堅持要縣裏撥錢修一條懷寧街,這不是扯雞巴蛋麽,他們是沒有養過兒不知道家夥痛,半天雲裏吹嗩呐唱高調!讓他們去和搬遷戶吃幾餐魚腥草飯,啃幾天紅薯腦殼,挑幾天泥土上山,他們才知道鍋兒鼎罐是鐵打的。我說,這時候還不把安自來水的錢撥下去,到時候要出大問題。”李大鐵有些無可奈何地說:“地委要老肖暫時負責寧陽的全盤工作,我也不好多發表意見。不過,小章我對你說,該堅持的,你一定要堅持,隻要是正確的意見,就不要怕孤立,不要怕是少數,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修懷寧街的事,你堅持得好,堅決不能修。我們要把有限的資金用在刀口上。我回來了,不準備去省城了,有什麽事,你還可以對我說。”章時弘見已經十二點鍾,李書記已經很疲倦,就帶著區裏幾個頭頭告辭。他將他們送到新城縣政府招待所,又扯了一陣工作,淩晨兩點才回家休息。

十一三江自雲貴高原而來,一路的高山堵截,一路的雲纏霧繞,一路的穿峽破穀,到了寧陽,那脾性就變得十分的乖戾,十分的**不羈起來。寧陽縣境內三百裏水路,灘多流急,有三堖九洞十八灘之說。三堖九洞之神秘,十八灘之險峻,外人鮮知。世世代代在三江行船跑江的排客船工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青龍峽,無風浪高九尺九,有風浪高三丈三;罵娘灘,口不罵娘船不動,罵娘九千九百九十九,大船咬著浪頭走。而白灘,又和青龍峽罵娘灘不同,到了這裏,洶湧澎湃的大江竟被一條寬百丈的大沙灘給擱淺了,肢解了。三江想發怒,想將這些阻擋和分割它身子的大小礁石一古腦兒全都拋到湖泊裏去,可是,卻抖不起它那穿峽破穀的威風來,甚至湧不動三尺浪花,隻有將那不羈的身子軟綿綿臥躺在礁石之中,變得溫順起來,變得忸怩起來,悄悄然流淌下去。那些跑山城,下長江,赤腳如蒲扇,臉麵被風雨磨礪得如灘中礁石般僵硬的老船工,不怕青龍峽的凶陡,罵娘灘的險惡,卻懼怕白灘淺水擱船。秋來冬至,江瘦灘淺,過往船隻隻得臨時請來許多纖夫,腳蹬礁石,肩咬纖索,從灘尾碰碰撞撞著一步一步將船拉上灘去。那些臨時請來的脊背黝黑腿粗腰圓的拉纖人,大多都是白灘村的漢子。白灘旁,老岩崗山腳的苦竹林中,有許多杉皮蓋頂的吊腳木樓。這便是白灘村。白灘村人靠著白灘討吃已是許多年前的事。自從那一年白灘上的烏篷船響起第一聲馬達之後,萬國旗一般的風帆也隨之在三江消失,白灘村人水上討吃的飯碗從此被砸破。於是,人們把汗水往岸上拋,把力氣往岸上使,硬是在隻長苦竹和芭茅的山腳開出了水田。水田不大也不周正,鬥笠丘,牛角丘,腰弓子丘,像百褶衣上的補丁,卻能生出稻米,養活白灘人。十幾年前,沿江傍山從寧陽縣城曲曲扭扭飄來一條窄窄的、常常是黃塵飛揚的車路。於是,白灘人不但抬眼便能見著江上的船隻,也能看見四個輪子飛轉,屁股上冒煙的大卡車、小轎車……

可是,那白灘,那坑坑窪窪的從縣城延伸下來的車路,那炊煙繚繞,江風相伴的吊腳木樓,那補丁一般,卻能養活白灘人的牛角丘、鬥笠丘、腰弓子丘水田,全都將在一夜之間被一汪湖泊吞噬。多少年來靠白灘,靠白灘旁的薄田旱地繁衍生息的白灘人,將沿著老岩崗那條陡峭、狹窄的羊腸小道搬上山去,在那艱難地生長著芭茅和苦竹的坡崗上落腳生根,重建家園。

已是古曆臘月的最後一天,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最隆重最熱鬧的傳統節日。老岩崗卻沒有半點過年的氣氛。

凜冽的寒風,遠天遠地地趕來了滯重而渾厚的雲塊,堆積在空中。原來廣袤無垠的天穹竟變得擁擠不堪,低矮而觸手可及了,整日昏蒙蒙,哭喪著一副麵孔。冷澀的寒風並不收斂它的任性、它的凶狂、它的十惡不赦,呼啦啦打著滾,從無遮無掩的河灘,從**的老岩崗,從剛剛搬遷上山還沒來得及打扮的蓬頭垢麵的村寨,從春天才墾挖過來,栽著板栗樹苗和柑橘樹苗的地裏,卷起一團一團塵埃,在空中狂舞、嚎叫、揉搓,仿佛要把這個原本就經不住多少折騰的世界撕碎。

老岩崗,零零亂亂地擺著剛剛從山腳搬遷上來的房屋。看得出,這些房屋都搬得十分的倉促,十分的勉強。沒有往常農民修建千百年基業的那種從容不迫。平時修屋,屋場的寬窄,房屋的座向,以及房屋的結構都十分講究。而這些房屋從山腳往山坡搬遷時,沒有經過多少精神和物質的準備,在山崗的岩窩子裏艱難地劈一塊地基,就匆匆忙忙將房屋搬上山來了,有的地基不平,木屋歪歪斜斜;有的地基太窄小,門前就是懸崖峭壁。住在山下,屋前屋後有蒼蒼翠翠的綠竹;有枝繁葉茂的柑橘和桃李;有平整的麻石小路;門前還有一條坑坑窪窪的黃泥車道,洶湧澎湃的三江。

這裏的一切都變得那麽陌生,那麽荒涼,那麽叫人難以承受。

家家戶戶的大門都緊閉著,看不見象征安寧、象征溫馨、象征田園牧歌般的嫋嫋炊煙、大紅對聯以及那倒貼過來的福字;聽不見象征吉祥、象征喜慶、辭舊迎新的鞭炮;也嗅不著象征富有、象征豐收,為三江兩岸所獨有的包穀燒的醉香,棕葉粑的醇酥。抑或緊閉的窗欞在怒吼的寒風中顫顫抖抖地打開半扇,擠出一個頭發蓬亂、淚水和鼻涕糊滿了臉麵的小腦袋來,一雙小眼睛對著蒼黃的毫無生氣的荒野,對著空曠而貧瘠的年關,生出許多的企盼和困惑。

蒼黃的天底下,荒涼的被冬日的寒風不停地**的山頭,隱約可見三三兩兩被寒風抽絞得佝僂著身子墾挖荒地的人們。老岩崗東頭山坡上,有一片新開出的土地,從地旁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塊,亂七八糟的蔸蔸腦腦,以及從四周岩縫裏刨過來的泥土,看得出開墾這荒地是多麽的不容易,要付出多大的艱辛。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和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正在這塊土地上播撒蕎種。那姑娘身材瘦小,臉麵清秀,有如山崗上一棵婀娜的苦竹。她穿著一件過於肥大的大紅翻領羽絨衣。因為這點紅色,使得這荒涼的崗塬,多少有了些生氣和暖意。那漢子個子很高,也許是由於勞累的緣故,背脊有些駝,像一座負重的山梁,再也見不到年輕時的那種挺拔,那種偉岸之勢了。握鋤的那雙大手已經變得畸形,十個指頭骨節粗陋,彎曲著,像十根澆鑄的鐵鉤。那張寬寬的臉麵,儼如白灘千百年浪頭衝刷的礁石,似乎已經不在乎烈日和風雨霜雪的磨礪了。隻有額頭那一道道深深的犁痕一般的紋溝,栽種著五十多年來的艱辛和勞累。

這時,一位肩頭挎著一個大帆布旅行袋的中年男子,沿著老岩崗那條新辟的羊腸小道,極艱難地攀登上來。這中年男子是寧陽縣主管移民搬遷工作的縣委副書記兼指揮長章時弘。國務院規定,春節放假三天,他決定回老家過年。

幾天前,白沙鄉政府打電話給他,說他的老家白灘村已經在春節前圓滿完成搬遷任務,一戶不剩地搬上了山。章時弘聽到這個消息,心裏仿佛被一種熱熱的東西給堵住了。白灘村是全縣有名的貧困村,和石板灘鄉的高崖坡村一樣,是庫區搬遷難度最大的村。可他們卻第一個完成了搬遷任務。他真的不知道怎麽感謝他的父老鄉親。趁著春節,他決計回來看望鄉親們,看望他的老娘。可是,臨走前素萍突然變卦,不願回來了。母親不回來,兒子也就不肯回來。歸心似箭的章時弘隻得隻身一個人往老岩崗趕。

章時弘氣喘籲籲地爬上老岩崗,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些在寒風中墾荒的人們,他的眼睛有些濕潤,這就是他的父老鄉親啊。

這時,一點火紅跳進他的眼簾,他突然看見火紅旁邊的那個佝僂著脊背的中年漢子,他抑製不住一陣高興:“哥——”他向那漢子奔了過去。

那漢子抬起頭,有些遲滯的目光對章時弘怔望片刻,粗糙如石板的臉麵掛起一絲難得的驚喜,對身邊的姑娘說:“香香,你叔回來了。”那個名叫香香的姑娘早就拋了鋤,燕子一般向章時弘撲過來,雙手接過他手中的挎包。“嬸嬸和胖胖弟弟怎麽沒回來?”俊秀的臉頰透著純真和喜悅。

章時弘似乎沒有聽見侄女的問話,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哥的麵前,目光帶著熱烈,帶著濕潤,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親哥哥。他們的母親就生他們兄弟倆。母親說牲畜命賤,容易養成人,就把章時才叫大猴子,把章時弘叫二猴子,果然大猴子二猴子喝粥吃糊就長成了七尺的漢子。

章時才複又拿起鋤,慢慢地刨地,口裏說:“時弘,回來過年來了?”“哥,你們搬得真快,一個月前,我在三江電站工程指揮部開會從白灘路過,村裏還有幾十戶沒搬上山呀。”在哥麵前,章時弘沒有了平時的那種矜持和沉穩,臉上流露出一種少有的激動和親切。

章時才仍然不停地在地裏刨了許多小坑,也不叫香香,自己端了籮篩,往小坑裏點上蕎種,蕎種點好,又往裏麵放上一些草灰。

“時弘,工作有困難嗎?前些日子,桂桂說她在電站工地賣苦竹席時看見了你,說你瘦得不成樣子了。”一雙深陷下去,沒有多少光澤的眼睛抬起來,含著慈愛,帶著關切,在章時弘的臉龐停留片刻:“時弘,哥、桂桂和鄉親們隻能這麽支持你了啊。”章時弘連忙說:“哥,這支持還不大麽?”他的喉頭有些哽咽,眼睛有些發濕。

許久,他問:“哥,搬上山來,困難一定很大吧。”章時才往地裏播著蕎種,語氣平靜地說:“一滴露水一棵草。

做農民的,貼著地皮過日子。這不,有了土地,還會餓死人麽?”“今天過年呀,都不歇一歇?”章時弘看著山坡上墾荒的人們,這麽說。章時才說:“俗話說,隔年播蕎種,一碗蕎種收一桶。大夥都搶時間墾挖些荒地出來,種些蕎下去,不然,明年哪有收。”過後就吩咐女兒說:“香,和叔一塊回去,叔一定餓了,麻麻利利辦晚飯。”“哥,你也回去,過年了,落心落意休息幾天吧。”“做農民和你們做幹部不同,你們做幹部沒季節,隻有星期。

我們盤泥巴過日子,搶的是季節,在這地裏種一季蕎,地活了,熟了,明年春天再栽桃李柑橘,樹木長得快,掛果也早。”“大夥都這樣做的?”“如今分開了,各家有各家的算盤,不像過去在集體。但算盤不論怎麽打,路隻有一條,上山了,熟田熟土被水淹了,不開墾土地,靠什麽盤活人。時弘,快回去,看這風,像箭杆子,好凶狠的。”章時才對弟弟永遠是那麽疼愛,那麽關心,那麽體貼入微。

香香扛著挎包走了。章時弘隻得依依不舍地離開他那過早蒼老了的親哥,跟著侄女往剛剛搬上山來,他還不知道門朝東還是朝西的新家走去。

“香,奶奶好麽?”“奶奶到鄉政府跟守成叔過年去了。”香香說。

章時弘心裏不由地生出了幾多的歉疚。雖然丁守成是他的血親表弟,是母親用自己的奶水養大的,可是,她有兒子呀,農村的習俗,老老少少一家子是要在一塊團年的。她怎麽會到外甥家去過年呢?章時弘這麽想的時候,就對素萍生出了幾多的怨忿。前年,他跟素萍商量說,母親勞累一輩子,如今老了,身體差了,農村的生活不怎麽好,想接老人家到城裏去住。素萍當時也沒有反對。可是母親進城住了一些日子,素萍就嘀咕起來了,一時說母親遢,不講衛生,連衣服也洗不幹淨,一時又說房子太擠,加了個人,兒子晚上睡不好覺。開始還隻是背著老人嘀咕,慢慢地就當著老人的麵摔東西,做樣子。母親住不下去了,回去之後再也不願進城來。

“香,是守成叔接她去的?”“嗯”“你爹他同意?”章時弘最了解他親哥了。哥是孝子,他怎麽會在大年大節讓母親到親戚家去呢。

“我們家一點過年的東西也沒有,守成叔來接了幾次,爹就讓奶奶去了。”香香過後又說,“守成叔還給我們家送來一些過年的東西。叔,你看,我穿的這件羽絨衣也是守成叔送的。說嬸買了新大衣,不要這衣了,就給了我。”香香說的話章時弘相信。母親隻有一個妹,她那妹生守成的時候得產後風去世了,那時他才兩歲多,母親剛剛給他斷奶,抱著死了母親餓得啼哭不止的守成,母親又把奶水接了回來。守成是吃母親的奶水長大的,如今他有出息了,做了白沙鄉的副鄉長,孝敬孝敬這個奶大他的姨娘也在情理之中。章時弘瞅著香香身上那件紅色的,對農村人來說還十分時髦的羽絨衣,眉頭不由地皺了起來,心裏想,才做了兩年副鄉長,老婆就抖起來了呀,這樣好的衣服就不穿了,換新的了。

“香,今年家裏沒殺年豬?”“還指望殺年豬呀,把房子搬上山容易麽?爹說在岩壁上炸屋場用了四千塊錢,把屋搬上山花了兩千多,還吃了幾千斤糧食。上麵才撥了多少錢?家裏的豬賣了,雞賣了,能變成錢的東西都變成了錢,連您給奶奶寄的錢她都拿出來了,才把房子搬上山來。”香香頓了頓,說,“本來,家裏還留著兩隻雞。奶奶這麽大年紀了,爹爹說過年給奶奶殺隻雞吃。玉蓮嬸家是困難戶,房子搬不上山,全村就剩她一戶沒搬了,爹就把這兩隻雞賣了,又賣了十斤菜油,把賣得的八十塊錢全給了她家。桂桂姨也拿了兩百元給她家。全村勞動力吃自家的飯,幫她家做了七天活,才將房子搬上山來。”香香放慢腳步:“桂桂姨對老支書說了多次,說移民搬遷是叔管的事,我們白灘不能拖後腿,無論如何也要給您爭點麵子。”香香純淨的目光悄悄地瞅了章時弘一眼:“桂桂姨一直把奶奶當作自己的親娘一樣,有什麽好吃的總忘不了給奶奶送。村裏人都說,桂桂姨心裏還裝著你。叔,您去看看桂桂姨吧,她病了。”“真的麽,她得了什麽病?”章時弘忙問道。

“累的吧。昨天我去看她,她兩天沒吃東西了,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我是該去看看她的。”章時弘在心裏這麽說。

十二章時弘四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章時弘的父親是在白灘拉纖時被洪水衝走的,當時被洪水衝走的還有丁守成的父親。那時節,白灘村窮得連飯都吃不飽。為了讓苦命的守成弟弟有口糊糊咽,章時弘的父親和丁守成的父親隻有拚命地在白灘拉纖,掙一點汗水錢,讓家中別斷了炊。那年端陽節,三江漲水,洶湧的洪水打著滾從白灘的礁石中咆哮著衝下去,掀起許多凶猛的波浪,做出無數險惡的漩渦。一隻貨船從下遊的灘頭艱難地駛上來,到了白灘,再也沒有辦法往上遊行進了。要是在平時,白灘的纖夫是會迫不及待地衝下河灘,去搶那頭纖。這次卻沒有人敢將頭纖的纜索往肩頭攬了。風急浪高,弄不好就有可能掉進激流漩渦的危險。章時弘的父親和丁守成的父親就為了船老板多給頭纖二纖那幾塊錢,結果真的在灘途中踩滑了腳,兩人都被洪水卷走,連屍身也沒有找回來。

瘦弱多病的母親,帶著時才時弘和守成三兄弟,艱難地度著日月。章時弘清楚地記得,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母親從生產隊食堂端來一點米飯,為了填飽他們的肚皮,在米飯裏麵放了許多煮爛了的野蒿草,用鍋鏟擂成餅,然後給三兄弟分了吃。瘦得猴子一般的守成弟弟端著綠色的蒿草飯,隻是一個勁地哭,不肯咽進肚去。母親無奈,隻得把米飯分一點出來,不摻蒿草讓他吃。剩下的一部分再摻了蒿草分給兩個兒子。母親則吞咽蒿草苦菜度日,日子長了,母親的兩隻腳腫成了榔槌,掐一把就會冒綠水。那時,時才哥已經十五六歲了,懂事了,看見母親的模樣,就把自己的蒿草飯分一半給母親,母親不吃他也不吃。為這,母親還狠心地打過他,但不管母親怎麽打他,他還是不肯吃那蒿草飯,哭著說:“娘啊,你餓死了兩個弟弟也就活不成了。”母親隻得連同淚水一塊將蒿草飯咽進肚裏。

為了掙幾個工分,章時弘六歲就給生產隊放牛,放了三年牛他就再不願放牛了,他在母親麵前哭鬧了多次,母親才將丁守成送回白沙村他伯父家,自己拖著孱弱的身子,拚命地在生產隊做活,盤養時弘上學。

章時弘是穿著補丁衣服餓著肚子讀完小學和中學的。他的成績特好,完全可以到一所名牌大學的熱門專業去深造,然而,他卻毅然地走進了農學院的大門。大學畢業,他謝絕了導師的極力挽留,回到寧陽縣,在縣農業局報過了到,就要求回到白沙鄉做農業技術員來了。他說,他這輩子沒有別的奢求,唯一的願望,是要用自己學來的知識,使田地裏長出好莊稼,讓父老鄉親再不要餓肚子。二十多年前,瘦得像猴子一樣的守成弟弟端著發綠的蒿草飯,哭著不肯咽的可憐模樣,母親因為沒有飯吃,得了水腫病臥床不起的慘景,一直潛藏在他的腦海裏,讓他想起來就掉眼淚。

在白沙鄉做農業技術員的時候,年紀輕輕的章時弘真的沒有食言。他帶著全鄉的父老鄉親試種雜交水稻,試種雜交玉米,積極推行科學種田,年年獲得好收成,硬是解決了老百姓的溫飽問題。由於貢獻突出,在白沙鄉換屆選舉時被選為副鄉長。同時,他也得到了一個漂亮姑娘的暗暗愛慕。這就是和他一塊長大的同村姑娘桂桂。桂桂是白灘村劉蔑匠的獨生女兒,血桑花一般漂亮的桂桂,小小年紀就跟著父親學成了蔑匠手藝,她的鬥笠織得又好看又牢實,她的苦竹席織得又平整又均勻,中間還織出了花朵朵,挑到鎮上去賣,人們都喜歡。桂桂不僅人長得漂亮,蔑匠手藝好,心地也善良、賢慧,村裏的人說章家娶了桂桂做媳婦,是章家前輩子修下的福氣。章時弘的母親更是把桂桂當自己的女兒一般看待,盼望著兒子早日辦喜事,媳婦早日進門。

可是,人世間的事就像這遠道而來的三江,時而在哪個山腳做一個碧幽幽的深潭,時而又在哪個峽穀造一個洶湧咆哮的險灘。

然而,誰又見過它的源頭,誰又探究過它的歸宿呢。正當章時弘準備和桂桂分享他們的愛情果實時,桂桂卻突然投進了別人的懷抱,成為別人的妻子了。

一餐年飯吃得格外的沉悶。一爐罐紅薯絲絲飯,飯裏沒有一粒白米。一碗芭茅老鼠肉,一碗烤鴨肉,兩碗不見油星的小菜,一瓶三江酒。還有一碗麵條。這碗麵條是萬萬不能吃的。這裏的人說,除夕吃掛麵,背時不斷纖。為了讓這餐年飯顯得豐盛一些,香香特地做了一碗放在桌上擺樣的。

烤鴨、三江酒、麵條都是章時弘帶回來的。

叔叔回來,香香顯得格外的高興,清秀的臉上漾著盈盈的笑。

“叔,你嚐嚐這老鼠肉,前天我和爹開荒挖地挖到的。它好狡猾,從芭茅蔸旁邊的洞洞裏挖出來,它就沒命地逃跑,跑得好快,我們追了半個山坡,才將它逮住。”香香眉飛色舞,“爹當時就說,這下好了,我們過年有肉吃了。叔,你怎麽不吃?走了這麽遠的路,還沒有餓麽?”看見叔叔盯著桌上的菜,卻不動筷吃,香香催他道。

此時,章時弘卻在想,如果自己沒回來,哥和香香這餐年飯將是什麽模樣啊。因為搬遷,家中竟弄成這般光景,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

香香有些發急地問:“叔,我炒的菜不好吃麽?”“好吃,香香,你炒的菜真好吃。”章時弘這樣說,心裏卻在隱隱作痛。怪不得哥在過年的時候讓母親去了守成家。他是不忍心母親也和他們一塊過這般清貧的年啊。

“年前,我們又撥了點錢下來,你們沒有分得?”章時弘問。

“分得一百塊錢,母親買了個小豬崽養著。”章時才回答。

章時弘不做聲了,他的心裏有一種難言的疚痛,由於拿去三千萬建造紙廠,今年寧陽二十萬移民戶都要過這樣的窮苦年了啊。

章時才一直沉默不語,但從那張粗糙如鬆樹皮一般的臉上,看得出對弟弟回來的喜悅之情。隔一會就往弟弟碗裏挾一些菜。慢慢地,烤鴨肉,芭茅老鼠肉,全都到弟弟飯碗裏來了,紅薯絲絲飯上麵堆起了一座山。章時才比章時弘大十二歲。父親去世早,家裏一直是窮,有時弄了點好吃的,他自己總是舍不得吃,就這樣默默地讓弟弟吃。後來,他娶了媳婦,分開過了,弟弟也長大了,做了幹部,再後來,又做了領導,哥哥還像過去一樣疼愛他,仍然把他當個小弟弟。

“哥,我們家從山下搬上山,用了多少勞動日?”章時弘看著哥,這樣問。章時才不大喝酒,因為弟弟回來,破例喝了一小杯,皺紋如網的臉麵有些發紅,他沒有抬頭,聲音沉緩地說:“上山的路不好走,前前後後用了兩百個工。”章時才停了停,“搬房子的工還不算多,虧就虧在屋場上,那陣剛動員搬遷時,你一再說起房子不能占用山地,要在荒坡崗上開屋場,把山地留下來。山崗上連塊三尺寬的平地都找不到,平屋場花了幾百個工,還用了三四噸水泥。”章時弘沒有解釋他為什麽不準占用山地的原因,他認真地聽著哥哥的話。章時才給他報了這幾個數,他就已經算出他們家搬遷上山要用多少錢糧了。國家的房屋搬遷補償費,素娟說是按房屋麵積算的,一個平方米大概三十元左右,一棟屋也就五六千塊錢吧,每家每戶都還要自己拿出錢糧才能把房子搬上山來。白灘村人平六分水田,風調雨順,每年打下的糧也隻能弄個溫飽。這一搬遷,全村隻怕沒有幾戶有過年米了。

“哥,鄉政府給我們家的搬遷費是多少?”“前幾次加起來一共給了四千塊錢。這次給卞一百。守成說還有兩千二百塊沒有撥下來。”“我們家欠了多少錢?”章時弘擔心地問。

“娘說,緊著過日子,別欠債,欠了債就沒辦法還清了。把年豬賣了,把能變成錢的東西都變成了錢。這幾年你寄給娘的錢我要她自己用,想哪樣吃自己買。可她一個也沒有用,這次也拿出來了。”章時才看了章時弘一眼:“村裏大部分人都欠了一屁股債,難哩,也不曉得上麵都清楚不清楚下麵的難處。”章時才這麽試探著說。

章時弘麵帶難色:“前些日子我到了省裏,省裏說有困難,一時撥不出那麽多錢。縣裏的情況你多少聽說過一些吧,我們縣太窮,這兩年幹部職工的工資都發不出,靠向銀行借款發工資,去年縣財政赤字七百萬。”章時弘看了哥一眼,說:“哥,明年我每月給娘加十塊錢,每月寄三十塊錢回來。糧食我們每月也有點結餘,我托人帶回來。”章時才忙說:“時弘,你一個心去做你的事,家裏不用你操心。

我們家日子好安排,三個人吃飯,兩個人能勞動,娘也閑不住,養豬喂雞,沒吃閑飯。剛才你看見了,山坡上已經開出了那麽一塊地,種上蕎麥,可收兩三擔糧食。實在過不去了,豬欄裏那頭豬崽到那時怕也有百來斤了,賣出去,也是錢呀,如今有錢就行,什麽都能買到。過了年,我還準備把下麵水田的泥土挑上山,再開一塊地出來,栽上果樹,裏麵還可以套種糧食哩。再說,這幾年政府還會給我們補一點糧食的。鄉政府早就對我們說了。”章時弘心裏踏實了些,哥哥是個實在人,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他不虧待土地,土地也從不虧待他。剛才的那幾筆賬,筆筆都落在實處的話,明年的日子是會平平安安過去的。

“哥,你想過了麽?往後世世代代要在這山坡上過日子的啊。”章時弘回來時就有個打算,在下麵作些調查,摸索出一些移民開發、重建家園的經驗,好在淹沒區推廣。根據外地的經驗教訓,移民搬遷的根本問題還不在移民搬遷本身,在移民搬遷以後的工作。站穩腳跟,生存下去才是移民搬遷最大的問題。他想聽一下哥哥的心裏是怎麽想的,然後再找幾個人座談座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