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吉能心裏慶幸沒把發票的事告訴他,說:“伍局長你還有事麽?”伍生久說:“你去吧,對你姨父說話要策略一些。”王吉能下午真的去了縣政府,找到金昌文時,卻沒敢說出國考察的事,他說功放機的事情他弄清楚了,是一個包頭想承包造紙廠的基建工程,聽說姨喜歡唱歌,就送了套音像,你要不肯收,他就要我給他搬回去。

金昌文問:“是不是上次請我吃飯的那個朱包頭?”王吉能說:“是的,隻是他要我別告訴你,怕你批評,他還指望在我們寧陽做工程啊。”金昌文皺著眉頭說:“晚上你給我把功放機送回去,今後再要用不正當手段拉攏幹部,攬活幹,我就不客氣了。”晚上,王吉能從金昌文家裏拿走了功放機。他把功放機搬到劉素玉那裏放著,他知道如今世道的許多奧妙,不論是送禮的和受禮的,今後都不會提及這件事,大家隻是心照不宣,該為對方網開一麵,就一定會網開一麵,不行的話,人家也理解,知道遲早送出的禮會成倍地收回來。

劉素玉在三江大酒家旁邊一家旅店租了一間十平方米的小雜房住著。王吉能對她說,他的一個朋友給他買了一套內銷價音像設備,“你不是喜歡唱歌麽?沒事的時候唱唱歌吧。”劉素玉很感動:“王主任,你真的沒把我忘記呀。”王吉能接過她遞來的茶,坐在床沿上,笑道:“我怎麽會忘記你嘛。”九章時弘和肖縣長他們從省裏回來的第二天,也不知道是誰透露了省政府又撥下了移民款的消息,三江區和大灘坡區十多個鄉鎮的頭頭全都連夜趕到城裏來了,說移民戶的手中都拿著一張欠條,上麵不給點,他們這些鄉鎮幹部春節隻怕過不安寧了。城關鎮的頭頭們卻要比這些鄉鎮的頭頭從容得多。說城關鎮的移民搬遷直接由縣政府統一領導,這幾年你們親眼看著的,你把搬遷費送上門,人家都不肯接,娘娘巷就是一個例子。他們根本就不要你的什麽搬遷費,他們隻要縣政府給他們在山上修同樣一條街。你不給錢,叫人家搬遷,那更是空口說白話,嘴巴皮磨出血,人家說是流的莧菜湯。

章時弘表態說:“國家有困難,暫時還拿不出那麽多錢,我們在省裏好不容易要得一千萬,這一千萬全都放下去,一分不留。”這天下午,章時弘去移民指揮部找素娟,要素娟加一下班,把賬算出來,春節快到了,一定要春節前把錢送到移民戶的手中去,讓大家快快樂樂過個年,免得年三十夜移民戶還吵吵鬧鬧去找書記鄉長。素娟這幾天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給章時弘掛了幾個電話,總是找不著人,見章時弘到指揮部來找她,就抱怨說:“怎麽總找不到你,我給素萍姐打電話,她說你每天半夜還沒歸屋,我有事對你說嘛。”章時弘說:“這兩天幾個鄉鎮的領導全進城了,伸手向我要錢,我手中隻有一千萬,怎麽分呀,大河裏撒鹽,還不是隻有苦口婆心給他們做工作,把他們勸走。今天來,就是對你說這事的。”素娟說:“伍局長和王吉能他們過了春節準備到意大利考察去,你知道不知道?”章時弘說:“他們不是到漢河市考察了麽,還去考察什麽?”“漢河市是國內,他們要出國去見大世麵,聽說金副縣長也準備去。”“縣財政這麽緊張,已經兩個月沒有發工資了,他們還往外國跑什麽?素娟,你聽誰說的?”“那個王吉能嘛,他說正在辦簽證,過了春節就動身。”素娟憂慮地說,“省裏撥了四千萬,他們拿去三千萬,今天國內考察,明天出國考察,說不定什麽時候還會上月球去考察哩。用移民經費,他們不心疼,你是分管移民工作的副書記,將來移民工作出了問題,可是你的責任啊。”章時弘皺著眉頭說:“真要拿著錢把廠子辦好了,也是對移民工作的支持。拿這錢到國外去玩,那真的就有些問題了。”素娟說:“我隻擔心,他們會不會是有意給你的工作設置障礙。”章時弘說:“先別考慮這些,這兩天,你給我突擊把移民款劃下去,其他的事,我去對肖縣長說。”素娟有些抱不平地說:“外麵傳說,肖縣長他們都想讓金副縣長上。弘哥,論德論才,你都勝過他金昌文,讓金昌文做縣長,真的就有些不正常了。”章時弘有些不認識似地盯著素娟說:“素娟,你說這話,就讓我懷疑你是不是吳老師的女兒了,我真懷疑你是素萍的親姊妹哩。”素娟一下不做聲了,眼裏慢慢地有幾點晶瑩。章時弘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些,解釋說:“那些問題,都是上麵考慮的,我們想也沒用。素娟,我早就對你說過,我是從農村出來的,我知道做農民的艱辛,隻要有一點辦法,我就要為他們做點實事,解決一些困難。如果一邊是自己的前程,一邊是群眾的利益,要我選擇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這時,縣水泥廠廠長、縣氮肥廠廠長、縣印刷廠廠長都陸陸續續來到移民指揮部,見了章時弘就說:“章副書記你在這裏呀,我們找你找得好苦。”章時弘問他們有什麽事,幾位廠長說,這還要問我們嗎?老城的廠子毀了,山上的新廠房修到半途中卻停了工。就是廠房修好了,還要啟動資金才能恢複生產呀,工人們沒得班上,領不到工資,天天找我們吵,我們一天安寧日子都不得過。縣裏要是不想辦法,幹脆把工人交給縣裏算了。

章時弘把幾個廠長叫到指揮部後麵的會議室,臉麵有幾分嚴肅地說:“怎麽,你們今天結伴來找我?”農機廠廠長有些發急地說:“聽說上麵撥下來四千萬移民款,讓金副縣長弄去三千萬,剩下的一千萬你要全放到鄉鎮去,我們還不來呀!”水泥廠廠長鄭家和表情嚴肅地說:“章副書記,你是我們寧陽縣的副書記,又是我們寧陽縣的移民搬遷指揮長,今天我要向你提個意見。”章時弘看見這位平時不怎麽愛說話,為人處事十分謹慎的老廠長一本正經地要向他提意見,想起他前不久才找過自己,心裏就捉摸他又會說什麽。

鄭家和說:“你們是不是真的準備拿三千萬辦造紙廠?”章時弘說:“這是縣常委擴大會議上決定的。”鄭家和說:“要是我們縣家底厚,辦一個造紙廠也是可以的,我們縣不缺造紙的原料,辦得好的話,會收到不錯的效益。問題是我們縣不是這個情況。三十多家國營工廠,搬上山之後,隻有五家工廠勉強恢複了生產,這五家工廠,除了水泥廠其他都是小廠。十一家在修建廠房,還有十幾家因為資金短缺,廠房修到半途中停工了。你們怎麽不算一算賬,將這三千萬放在這些廠子裏去,少說也能救活十個廠子吧。這十個廠子恢複生產之後,很快就會收到效益,廠裏的工人你們也就不用管了啊。我們水泥廠,你隻要給我兩百萬,讓我改造一下設備,將水泥標號提高一下,我保證每年給縣財政交一百萬利稅,還負責安排一百個待業青年。這兩百萬不得到手,廠子要死不活,六百多職工開不出工資,日子沒法過。”鄭家和顯然是有些激動,說話的聲音就大了許多,“白沙鄉的那段路雖是修通了,石灰石的運費降下來了,生產一噸水泥還要賠十幾塊錢。沒有辦法,我準備停產算了。”章時弘勸他說:“鄭廠長,冷靜點,困難的確很大,但再大的困難我們總得解決,這一步還是要跨過去的。”就交待他們等一等,他去那邊和劉副指揮長吳科長幾個人商量一下,看這個問題怎麽妥善解決。

素娟正在辦公室和劉素玉說什麽。劉素玉是剛才和幾個工人一塊來指揮部向章時弘要工資的,素娟說:“素玉,你也和他們一塊瞎嚷嚷呀,你不知道你素娟姐管這裏的賬,你時弘姐夫是移民指揮長麽,有錢的話,還不給你們!”劉素玉勾著頭說:“我本來是不準備來的,王主任對我說,時弘姐夫要把錢全放到鄉下去。他說時弘姐夫叫我爹叔也叫親了,你又像我親姐一樣,要我來說說。我不知道鄭廠長他們也在這裏。”素玉這麽說的時候眼睛就紅了,“素娟姐,你不知道我在三江大酒家做陪酒女,後來又到朱包頭的基建隊做臨時工,都得看人家的臉色做事哩。”素娟同情地說:“素玉,姐沒有本領幫你的忙,為你找個妥帖的事做,姐隻交待你,你如今是大姑娘了,百樣事都要有主見,三思而行,要學會保護自己。你爹那麽大年紀了,別讓他老人家慪氣。”素玉臉有些發紅,沒說話,站一陣就走了。

素玉剛走,章時弘就來了,問素娟劉副指揮長到哪裏去了,素娟說:“他怕那幾個工人去纏你,帶他們到二樓會議室去了。”素娟過後就壓低聲說:“素玉剛才說,這些工人是王吉能叫來的,他這麽做,肯定有什麽目的。”章時弘十分為難地說:“先別說那些,幾個廠長都坐在小會議室,等著我回他們的話,這個問題是要認真研究一下才行。”素娟正準備說什麽,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是肖縣長找章時弘,要他趕快到政府辦去,有緊急事情商量。章時弘聽肖縣長的口氣很急,隻得去小會議室對鄭家和他們說了肖縣長給他打電話的事,他要到政府辦去。

鄭家和有些生氣地說:“我們也不說你章副書記是有意躲我們,我們跟你到政府辦去,我們當麵對縣長說,縣裏不給錢,我們隻有上街擺小攤子去糊口度日了。工人們死也好活也好,我們也管不了了。”章時弘來到政府辦,才知道肖作仁被縣教委的頭頭們纏著脫不得身,才打電話找他的。章時弘走進辦公室,肖作仁就對政府辦主任周宏生說:“小周,你給金副縣長幾個人掛個電話,要他們都到小會議室來,研究幾個事情。要他們馬上就來。”周宏生說:“金副縣長不是說出國考察去了麽?”“這個時候考察什麽鬼,你快打電話,他在工業局。還有馬副縣長,給縣委辦也掛個電話,要李主任也來一下。”過後又對章時弘說:“你把吳科長也叫來,下午認真開個會,年關快到了,大家一年辛辛苦苦忙到頭,別說快快樂樂過個年,總得要安安靜靜過個年吧,你看,今天教委幾個人來了就不肯動了,明天工廠幾個頭頭又來找,這樣下去,說不定大年初一還有人上門來。”章時弘說:“水泥廠印刷廠的廠長們已經來了,他們說不給錢就撒手不幹了。”章時弘給素娟掛過電話,對肖作仁說:“下麵對縣裏拿三千萬辦造紙廠意見很大,這個時候他們還要出國考察,是不是合適?”肖作仁說:“這個伍局長,事先根本就不跟我通氣,簽證辦好了,才對我說,我叫他別去的話能行麽。我把金昌文給攔住了,我批評他一點都不識時務,你們到國外去考察,人家知道用的移民款,還不到縣政府來鬧事!他們管你考察什麽鬼,還不說你是拿著移民款出去玩。”一會兒,該來的人員都來了。肖作仁說:“臨時把大家叫來開個會,你們也看見了,我的辦公室坐著縣教委幾個頭頭,政府辦坐著幾個廠長,他們坐那裏是向我要錢,向章副書記要錢。我們不趕緊開個會,研究一個解決的辦法,說不定明天教師和工人會成群結隊到政府大院裏來。再說,我們幹部也有兩個月沒發工資了,這個問題不解決是不行了。大家知道,縣財政是拿不出錢的,現在隻有章副書記手中還有一千萬。這一千萬是寧陽縣二十萬老百姓往山上搬遷的移民款,我們寧陽縣移民搬遷已經搞了七八年,百分之七十已經搬上山,還有百分之三十搬不動,主要原因是移民款沒給足,相比之下,農村的移民經費比城裏居民得的移民經費還要少,這一千萬章副書記原本是要全部往農村放的。再不往農村放點資金,今後的工作不好做。可眼下擺著的這些問題,都是急需解決的問題。”肖作仁眼睛盯著章時弘,“我看,是不是從中還拿點出來應一下急,把年過了再說。”章時弘沒有想到,肖縣長還在打那一千萬的主意,就有些急了:“這一千萬再不能動了,你們都得設身處地想想農民的困難。因為資金不夠,搬上山房子卻立不起來,寒冬臘月在山頂上搭個茅棚,那日子怎麽過?”金昌文卻有些不以為然地說:“我沒在鄉政府工作過,但還是知道農民的情況的,農民再窮,倉裏多少還有點糧,地裏還有幾棵菜,籠子裏還有幾隻雞。過年沒魚沒肉,殺隻雞也不錯啊。老師們辛辛苦苦站了一年講台,吃了一年粉筆灰,過年總得稱點肉買瓶酒。這肉錢這酒錢從哪裏來?靠工資,他們教書的總不能去喂雞養豬種菜吧。我看那一千萬還是要拿點出來,打發一下辛勤的園丁才行,我也不說什麽大道理,老師們想不通了,什麽時候不肯教書了那就不得了了。”金昌文打住話,其他人就嘰嘰喳喳說開了。大部分人希望把那一千萬拿點出來,把拖欠的工資補發一下。別說老師呀工人呀日子過不下去,我們自己也快揭不開鍋了。

這時肖作仁擺了擺手,示意都安靜下來,他說:“我看這佯吧,分六百萬到鄉鎮去。剩下的四百萬,兩百萬補發工資,算一算能補幾個月就補幾個月,於部職工老師都一視同仁,還有兩百萬往廠裏放。每個廠分幾萬,廠子建好的要想辦法恢複生產,沒建好的要抓緊施工,錢是少了點,沒有辦法,請大家理解縣裏的難處。”肖作仁的話沒說完,素娟就把話接了過去:“在這個會上,我本來是沒有資格說話的,既然叫我來參加會,我不得不說幾句。”素娟秀氣的臉上透著一種冷峻,“縣裏叫我分管移民資金的使用,我就得對這項資金負責。從八年前上麵給我們縣撥下來第一筆移民經費,八年多來,寧陽縣共計收到移民經費十三億二千萬。這十三個多億分到農村的移民搬遷費還不到四個億,其餘的九個億全部投放到了城裏。從目前的搬遷進度來看,農村十五萬人已經搬上山十二萬人,隻有兩三萬人還在陸續往山上搬。他們拿著國家撥下去的一點點搬遷費,積極響應政府號召,克服各種困難,不等不靠,把祖祖輩輩留下的基業毀了,搬上山去了。就因為他們沒有來縣裏找領導,沒有來吵吵鬧鬧,我們就可以不管他們了?在坐的有幾個人真正地去移民區看望過他們,和他們一塊生活過,有幾個人真正知道他們是怎麽過日子的?他們的困難有多大?當然,我不是說工人要工資不應該,老師要工資不應該,廠長們要基建費不應該。我也是城裏人,我也有兩個月沒拿工資了,從移民經費中截住點錢,我自己也有一份。我是說,即使把黨性暫且放在一旁,人總得講良心吧,總得講公道吧,總得設身處地替農民兄弟想想吧。”素娟突然打住話,“我說的完了,聽不聽由你們!”素娟一席話,使得鬧哄哄的會議室一下變得靜悄悄的,大家都不做聲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許久,縣委辦李主任說:“吳科長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上麵給我們縣的移民經費本來就不多,我們要用在刀刃上才行。這些日子,我經常接到電話,群眾對縣裏決定建造紙廠意見很大,說原來的幾十家廠子全停在那裏,沒有錢,煙囪冒不出煙來,又拿三千萬辦新廠,這是不是決策上的失誤?”肖作仁聽李主任這麽說,眉頭就皺了起來:“辦造紙廠是常委會集體研究決定的,這個決定沒有錯。不咬著牙辦點事情,麻布袋上繡花,底子差。隻是守著過去的舊攤子,我們就永遠富不起來,老百姓就永遠隻有吃苦受窮。資金是緊張了些,我說事在人為,咬著牙挺一挺還是能過去的。剛才小吳提到農村和縣城移民搬遷的進度問題,為什麽農村的搬遷費放得少,搬遷的速度卻比較快,為什麽縣城的搬遷費放得多,搬遷進度卻很慢,特別是娘娘巷,五千多居民,至今連搬遷經費也不肯要,抱成團要縣政府給他們修一條娘娘巷那樣的街。三江電站明年元旦關閘,縣城離電站遠些,最遲明年春節要搬完吧。不然水淹上來就要出麻煩。章副書記你肩上的擔子不輕,我看你的工作重心可能要調整一下,縣城的移民搬遷不能拖後腿。”過後,肖作仁做了決定:“還是按原來的計劃辦,六百萬往農村放,四百萬留下來。縣裏用的移民經費實際上還是自己的,豬娘吃胞衣,自己吃自己。農村的移民戶手中有欠條,那欠條就是錢,等於存在銀行裏,隻拖遲日子,不會少他們的。”肖作仁說完,就宣布散會了。

十李大鐵書記是春節的前兩天從省醫院回來的。回來之前他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愛人從省城租了輛的士,就回來了。住進了縣人民醫院,他才讓愛人給肖作仁掛了個電話。肖作仁接到電話心裏不由一愣,後來就猜想他一定是回來過春節的。說:“老李要回家過春節,該對我打個招呼嘛,我派個車去接他一下,怎麽自己就回來了呀。”肖作仁放下電話就往醫院跑。

由於路途顛簸,李大鐵的身體已十分虛弱。肖作仁走進特護病房,看見李大鐵正靜靜地躺在病**,臉麵蠟黃,手腕上掛著吊針,他愛人坐在一旁守護著。一定是聽到了腳步聲,李大鐵睜開眼,看見了肖作仁,說:“你忙啊,不用來看我。”肖作仁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說:“李書記你這麽的就讓我心裏不好受了,坐自己的車怎麽也比出租車要舒服一些嘛。”李大鐵說:“你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我還來添麻煩幹什麽。”肖作仁說:“你怎麽能說這話!再忙派個車也不花多少時間呀。”肖作仁接過李大鐵愛人給他泡的茶,歎氣說:“以前有你在前麵頂著,我還不覺得這副擔子的重量,你走這麽大半年,我這肩膀都快承受不起了,回來住些日子也好,我們好好聊聊,許多事情你得給我掌一下舵。過了年,天氣暖和了,我再送你去省醫院。”李大鐵搖了搖頭,說:“不去了,住在省醫院憋悶,還不如住在這裏。這個病我自己知道,就那麽回事,別浪費錢了。”肖作仁勸他說:“老李,你可不要往壞處想。也許能在你身上發生奇跡啊。”不知道金昌文伍生久他們聽誰說李書記回來了,肖作仁來醫院不久,他們就都趕來看望李書記。伍生久和王吉能幾個人在意大利考察了半個月,才回來幾天。他們原本是準備過了春節去的,由於省裏組織了一個鄉鎮企業考察團出國考察,他們就跟著鄉鎮企業考察團出去了。回來的時候,還帶來了一個穿著時髦的中年女人,據說這女人是意大利一家實力非常雄厚的紙業機械跨國集團公司負責亞太地區推銷工作的副經理,雖然她有一個很洋的名字瑪爾麗,實際上她是才拿到綠卡不久的華人。她在寧陽考察幾天之後,說她對寧陽縣有如此豐富的造紙原材料感到震驚。她說寧陽縣用她公司的紙業機械設備辦造紙廠,將來一定會成為了不得的紙業企業,一定能成為寧陽縣的搖錢樹。伍生久和王吉能則介紹說,她的公司製造的造紙機械設備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已有十多個國家購買了他們的機械設備。他們曾經參觀過她公司的機械製造廠,還考察過幾個由這個公司提供機械設備的大型造紙廠。

與別的造紙機械設備比較,這個公司的價格也比較便宜。肖作仁終於下定決心,立刻組織了一個由專家和有關領導參加的談判班子與瑪爾麗談判,雙方經過討價還價,終於達成了一個購買價值三百五十萬美元的造紙機械設備的協議。肖作仁還決定,金昌文立即帶人去省裏報批項目,辦理有關手續。如果要跑北京,就直接去北京,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將有關進口機械設備的手續和辦理外匯的手續都拿回來。瑪爾麗則答應,她回去之後,隻等接到啟運通知,便立即將機械設備運過來,並且是貨到付款,質量不合格可以拒付款。這讓肖作仁、金昌文他們都十分高興。這些年,報紙上,內參上,常常刊登一些消息,說許多工廠企業向外國購買機械設備時上了當,不是把錢騙走了,就是價不符實,或是買了人家一堆沒用的廢鐵。如今我們可以不預付一分錢,而是見貨付款,並且送貨上門。這樣,主動權就完全掌握在我們手中了。肖作仁向李大鐵詳細地說了和那個名叫瑪爾麗的副經理簽協議的事:“我本來準備過春節以後,到省裏去看望你時跟你說這個事的,怕電話裏說不清楚,反而讓你牽牽掛掛。”伍生久一旁說:“那個瑪爾麗副經理把如何修建廠房的全套圖紙都給了我們。過了春節,我們就按照圖紙的規格動手建廠房,由金副縣長親自抓,我和小王做助手,爭取早日竣工,早日投產。”伍生久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有了這個龍頭企業,我們寧陽就活了。”金昌文一旁皺了皺眉頭,對伍生久搶在自己前麵說這麽一攤子話有些不悅,心想你伍生久賣什麽老資格!書記出去將近一年,剛剛回來,暫時還輪不著你工業局長向他匯報工作嘛。他見李大鐵躺在病**一言不發,蠟黃的臉一直是板著的,猜想他是對用移民搬遷經費辦工廠有看法,說:“購買機械設備的錢是從移民款中擠出來的,當然補償給搬遷戶的那一部分是千萬不能截流的,那一部分截流了人家就搬不上山。除了搬遷補償費、青苗補償費,上麵還有道路建設補償費、水電建設補償費、農田水利排灌補償費、田土補償費等等,從這裏麵緊緊手,廠子就辦成了。我這個兼管工業的副縣長知道這錢的分量,所以我決定親自抓這個廠子。把造紙廠抓好了,效益有了,緩解了我們縣的沉重壓力,反過來又可以支援庫區建設。這樣我們寧陽的這盤棋就好動了。李書記,你去省城大半年,肖縣長說他連個安穩覺都沒睡過哩。”李大鐵似乎並沒有認真聽金昌文說話,問肖作仁:“老肖,你請專家論證過沒有?”“昌文寫了可行性報告,請地區和省裏的有關專家論證過。我不放心,又把幾位專家請到寧陽來開了座談會。昌文這半個多月馬不停蹄地又連著跑省裏跑北京,將進口機械設備的手續也辦好了。”李大鐵就不做聲了,許久,他問:“小章在家麽?我現在最需要聽的是有關庫區移民的情況,這是我們寧陽縣壓倒一切的大事,工作中心的中心。別的移民縣都是幾個縣級領導抓移民,我一直擔心我們縣領導力量不夠,在這上麵別出了問題。”肖作仁說:“章副書記昨天到岩碼頭區去了,這次省裏撥了點款子下來,他可能是想了解一下款子的發放情況。”肖作仁接著說,“就目前已經搬遷上山的移民戶來看,情緒還是比較穩定的。上個星期我們又開了個會。年關到了,我要幾個副書記、副縣長都到下麵去走走。章副書記這個人幹勁足,熱情也高,隻是工作方法上還欠點火候。農村的移民搬遷進展快,城裏進展緩慢,他自己的嶽父就是一戶釘子戶,死活不肯搬遷。目前娘娘巷、總爺巷兩個巷子除了搬遷一家國營商店、兩個豆腐店和娘娘巷居委會,居民沒有幾戶行動。他們的眼睛都盯著那個王跛子,王跛子不動,他們也就不肯動。”金昌文一旁說:“這些人都是老寧陽,一個個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們說不修條懷寧街他們就不搬遷。我們拿他們怎麽辦?豆腐掉在灰裏頭,吹不得,拍不得。依我看,修就修嘛,羊毛出在羊身上,二十個億還拿不出那點錢修條街,老章卻堅持說不能修。

我隻擔心城裏的搬遷工作會拖整個移民搬遷工作的後腿。”金昌文說話的時候,李大鐵慢慢將眼睛閉上了。

肖作仁見狀忙說:“我們走吧,讓李書記休息一下。”就交待醫院院長,“你們要成立一個特護小組,如果醫院沒藥,就派人到省裏進點藥來。要想盡一切辦法把李書記的病治好,不能有半點差錯。”肖作仁他們走後,李大鐵就要愛人給岩碼頭區掛電話,問一下章時弘是不是在那裏。女人濕著眼睛說:“我在省醫院就阻攔你,不讓你回來。我知道你一回來就要過問縣裏的事。老李呀,你的病到了這種地步,你還掛著這掛著那做什麽。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要替我想想啊。”女人這樣說著,眼淚就籟籟地掉了下來。

李大鐵說:“我隻想聽聽有關移民搬遷的情況,其他的事情我就不過問了。全縣十多萬農民要搬上山去,這個工作不好做,我一直擔著心。設身處地想一想,農民兄弟不容易啊。”女人沒有辦法,隻有給岩碼頭區掛電話。章時弘果然在那裏,聽說李書記回來了,想了解一下全縣的移民搬遷情況,連忙說:“我這就回來。”章時弘是晚上九點多鍾趕到醫院的。一同來看望李大鐵書記的,還有岩碼頭區的拋書記和區裏其他幾個領導,他們有大半年沒有看見李書記了,握著李書記的手就不放。李書記不是寧陽人,他的老家在辰陽農村。他是六十年代農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分在寧陽縣農業局做技術員,在農村的田邊地頭奔走了二十年,對寧陽縣農業生產的發展作出過很大的貢獻。他做副縣長,做縣長,縣人民代表大會都是全票通過的。八年前他做縣委書記,那時國家剛開始動工在寧陽縣境內的青龍峽修建大型水電站,解決周邊幾個省電力緊張的問題。全縣二十萬人要搬遷,縣裏的壓力特別大。

那幾年,李大鐵帶著章時弘,基本上沒有在辦公室辦過公。搬遷戶的家中,寸草不生的山頭,推土機轟鳴的工地,都是他的辦公室。背一個水壺,口袋裏裝兩包方便麵,餓了,就著涼水把方便麵咽下充饑。渴了,就在路旁邊捧兩捧泉水解渴。他的病其實三年前就發現了,他一直不肯去治療,直到今年三月在岩碼頭區召開群眾大會昏倒在講台上時,才送往縣人民醫院檢查,檢查結果是肝硬化。

李大鐵抓著這些基層領導的手時,他的眼裏就透出一絲光亮,蠟黃的臉上泛起一絲笑容:“我人在醫院裏,心卻和你們在一起喲。”拋書記笑說:“你去住醫院,我們的工作一點也沒敢懶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