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對你說,誰來我也不怕,法律我還是懂得一些,我不砸你的紅磚廠,不偷不搶你紅磚廠的東西,派出所奈何不了我。你們不給錢,我們天天來吃飯,天天來卸製磚機的皮帶。你們也別幹活了,我們一塊受窮吧,哈哈。”平壩村的一些年輕人忍無可忍,說:“這種無賴,沒得道理講,揍他一頓才解氣。”“你們哪個有膽量,對著這裏揍…”二癩噝地一聲把破衫子撕開,拍著胸膛說:“你們哪個有膽量,對著這裏揍,我要還了手,就是你們的崽。”二癩這麽說著,走到一個年輕漢子麵前,“你敢不敢?”那個年輕人牙齒咬得格格響,往後退一步,沒有吭聲。
二癩又走到另外一個年輕漢子麵前:“你敢不敢,啊,往這上麵揍,你不敢你就是我的崽。”二癩還在得意地笑著,沒料到那年輕漢子揚起拳頭一拳砸過去:“我不揍你這個王八蛋,我給你做崽!”年輕漢子這一拳真揍得不輕。二癩往後退幾步,就倒在了地上。二癩惱羞成怒,爬起身,就要和那年輕漢子幹仗,那漢子把衣服往地上一拋,捏著兩個拳頭迎上去:“來吧,今天要讓你知道平壩村的人不是好欺負的。”二癩見他那麽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膽怯了,複又躺倒在地上,再不肯起來,口裏叫喊著:“我被打了喲,平壩村的人把我打傷了喲。”郝冬生狠狠地批評了那個年輕漢子幾句,問二癩:“傷在哪裏了?到醫院去看看吧。”二癩躺在地上說:“當然要去看嘛,不然我給你揍一拳,你試試痛也不痛。”“走吧,我送你去。”“不用送醫院,紅紅綠綠的西藥丸子我吃不慣,我要吃草藥。
沒得說的,一拳五百。”一些人就往他身上吐唾沫,口裏罵:“要錢連臉皮也不要了。”剛才揍他的那個年輕人跳上去,又要揍他:“你個無賴,我揍你十拳,給你五千!”郝冬生攔住那年輕漢子,從口袋掏出兩張百元大票:“快走吧,躺在這裏丟人現眼,用這種辦法弄錢下賤。”二癩爬起身,一邊走一邊說:“還有三百,明天來取。”路上,和二癩一道的幾個漢子說:“明天我們不來了,你這個樣子把我們的臉皮丟盡了。”“你們懂什麽,縣裏一個名叫王主任的官兒對我說了,如今國家抓的第一件大事是穩定,當官的最怕的就是不穩定,我們天天去鬧事,那些當官的急了,就會來解決。”果然,第二天,第三天,二癩和那幾個漢子天天去紅磚廠鬧事。郝冬生心想這樣下去怎麽得了,隻有去縣裏找領導。那天章時弘在家,聽了郝冬生的匯報,驚訝地問:“真有這麽回事?這不叫敲詐麽?”“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的紅磚廠就辦不下去了。”郝冬生顯出十分焦急的樣子,“章副書記,平壩村是你一手樹起來的移民搬遷典型,你要給我們作主,把二癩這家夥治一治。”章時弘沉吟良久,顯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老郝,你還說要像人家江浙農村那樣,甩開膀子走富裕之路,辦這樣廠,那樣場,計劃大得很,被這些小事給嚇著了呀。二癩那個村民小組不過五戶人家嘛,能翻得起多大的浪來。我給馬副縣長掛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我們研究一個妥善解決的辦法。”說著,給政府辦掛電話,要馬同興過來。
郝冬生看見章時弘並不像以前解決問題那樣,總是一副焦急的樣子,心裏也就踏實了些。
一會兒,分管農業的馬同興副縣長來到章時弘辦公室。
章時弘將二癩帶著人到平壩村紅磚廠敲詐錢的事對他說了。
馬同興說,樟樹坡鄉最窮的是矮寨村,矮寨村最窮的是二癩這個村民小組。他們為什麽窮,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客觀原因,他們這個組各方麵條件比較差,家底子薄。二個是主觀原因,人懶。條件差,人又不勤快,能富得起來?天上掉大餅還要趕早嘛。如今你們紅紅火火辦磚廠,大把大把賺錢,他們還不眼紅?章時弘說:“二癩家裏我去過,那陣,我和李書記一塊找過他,要他和他們組幾戶人家把那個黃土坡讓出來。縣裏給他補了兩千塊錢,他當時高興得不得了,說一片鳥兒屙屎不長蛆的荒山坡賣了兩千,真是劃得來。”章時弘的臉上露出一絲憂慮,“他那個家的確是窮,一家四口,老婆身體不好,兩個小孩,他又喜歡摸麻將,不想個辦法扶持一下,這樣的人家會越來越窮。”郝冬生氣惱地說:“他倒是想了這麽個辦法,天天到紅磚廠去死討活要,把紅磚廠當成他的搖錢樹了。”章時弘笑道:“你們應該想得通,他們村民小組劃給你們的那麵坡,的確是個金銀坡嘛。”章時弘過後對馬同興說,“郝支書不是有個長遠規劃麽,我看,僅僅在那塊黃土坡上做文章,隻怕沒有多大的發展前途。他們最缺的是地皮。二癩他們幾戶人家有地皮,卻沒有資金,也沒有能耐去辦企業,賺大錢,發大財。我看,幹脆讓郝支書他們把這幾戶人家弄過去算了,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我就不相信,人家江浙農民能做的事,我們寧陽的農民做不了。”“這是個好辦法,社會主義的根本目的,還是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老郝你說是吧?”馬同興說。
郝冬生說:“這不是人家工廠說的那樣,把他二癩幾戶兼並了麽?”章時弘笑道:“兼並也可以嘛,工廠能兼並,農村就不能兼並了?改革本來就沒有現成的路可走,都是一邊摸索一邊幹。”郝冬生說:“從長遠看,這應該是一步不錯的棋,不知道二癩那狗日的幹也不幹?”“他們應該同意。這才真正是從糠籮裏跳進了米籮裏。”這天下午,章時弘把二癩和他們村民小組的人在平壩村紅磚廠敲詐的事對肖作仁說了,還說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肖作仁說:“行,就這麽辦。既解決了平壩村缺少土地的問題,又能讓二癩這個村民小組富起來。你對郝冬生說,對待二癩這些人,要用製度紀律加以約束,別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不能讓二癩他們去了,反而把紅磚廠給弄砸了。”章時弘說:“郝冬生說他有辦法管好二癩。”就和馬同興一塊,把樟樹坡鄉政府的書記鄉長和矮寨村支書和村主任,都帶到二癩的村民小組去開會,二癩和他的幾個同伴卻沒有回來,還在紅磚廠。章時弘要村支書把他們叫了回來。二癩幾個人進屋一看,縣裏的頭頭鄉裏的頭頭來了一屋,平時在紅磚廠卸製磚機的馬達、強行要錢的威風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腳杆子不由得有些打顫。二癩的婆娘在角落裏急得直哭。二癩麻起膽子說:“你哭的哪樣,我沒偷沒搶,不會剁腦殼。”章時弘看那樣子又好氣又好笑,說:“哪個剁你的腦殼,我問你一句話,你們這樣天天在人家紅磚廠賴著臉皮強討惡要,陽春也不做,你們就能富?”“縣裏給我們那麽一點點錢,就把那麵黃土坡劃給他們平壩村了,我們的確虧了。人窮誌短,馬瘦毛長,要得點得點。”二癩不敢看章時弘,勾著頭說。
“你當時拿著錢不是很高興麽,說一塊鳥兒屙屎不長蛆的黃土坡還能賣錢呀。如今看見人家把黃土做成紅磚賣錢,你又眼紅了。
告訴你,你們眼紅的日子還在後頭,他們把山坡做成平地之後,還要辦工廠,辦萬頭豬場,辦大企業,像人家江浙一帶的農民一樣,會富得流油。”“嘖嘖,真的麽。”二癩和村民小組的人們無不羨慕地說,“我們沒得用,看著人家發財致富啊。”“我給你們一個致富的機會,可以和他們一道富起來,這就看你們能不能把這個致富的機會把握住。”章時弘把話說了一半,就打住了。
“章副書記你說吧,有發財致富的機會,我們怎麽會不抓呀!”二癩著急地說。
“不過,發財致富還得靠勞動,靠流汗水勤扒苦做,像你二癩這麽好吃懶做可不行。”“嘿嘿,有賺錢的事做,我二癩也不懶了。”二癩臉有些發紅。
“你讓你們鄉長講給你們聽。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像你們現在這個樣子,人家平壩村不得幹,哪個願意找個包袱背著。”鄉長把他們的想法說了,他最後說:“平壩村沒有沾你們的便宜,他們每人都是集資入股的,你們沒錢,土地也算是股份吧。”二癩沒有猶豫,說:“我幹,這幾天我天天在紅磚廠,也看見了,他們那架式擺著,今後肯定會發大財。”鄉長說:“你們再考慮幾天,把握拿定了,再回我的話,我們認真研究一下,還要向縣裏打報告,你們也要簽字畫押,這個事說起來,還真是新生事物,我們要當回事來辦才行。”四月的一天,王吉能又去平壩村拖紅磚,打個赤膊在製磚機旁軋磚坯的二癩對他說:“王主任,你們做領導的就是比我們泥腿子看得遠,搭幫你那天點撥我,還真讓我們從糠籮跳進米籮了,我們平壩村今後的發展可不得了啦,我二癩富了的那一天,買條紅塔山來感謝你。”王吉能前些日子聽金昌文說,章時弘在平壩村又弄了個新花樣,得到了地區領導的肯定。沒有想到,原來是自己一句話引出來的結果。有些沒好氣地說:“你以為你占便宜了,那麽多土地,擺那裏就是萬貫家業,人家深圳一畝地賣幾百萬。”二癩笑說:“我們矮寨不是深圳,我二癩要富起來,隻有一條路,跟著郝冬生他們辦鄉鎮企業。”二十賈副省長是五月底去的寧陽。陪同他去的還有地區行署鄧副專員和省移民開發公司李科長。鄧副專員在省裏開會,向賈副省長匯報三江電站庫區移民搬遷工作進展情況時,說起二月底他和魏部長一道去寧陽縣參加造紙廠奠基剪彩的事,賈副省長有些擔心地說:“年底電站要關閘了,我準備到淹沒區走一趟,特別是寧陽縣,我真擔心到了關閘的那一天,還有人沒搬遷完。”鄧副專員說:“我陪你去吧,我們第一站就走寧陽縣。”賈副省長說:“這次下去,我們不坐在辦公室聽匯報,自己到鄉村去看一看。光聽匯報不行,得不到真實情況。”鄧副專員問:“通知縣裏不?”“不要通知他們,他們知道我們下去了,十個八個一陪,就完了。”臨走的時候,省移民開發公司李科長說他有半年沒有看見章副書記了,他想了解一下庫區的移民開**況。賈副省長風趣地問鄧副專員:“小李和寧陽那個章時弘是怎麽認識的,你知道麽?
那真叫做不打不相識啊。”鄧副專員說:“我隻知道章時弘做移民指揮長之前脾氣比較火爆,性格比較急躁,這些年的移民搬遷,硬是把他的脾氣給磨下來了。和李科長有些什麽瓜葛,我不知道。”賈副省長笑道:“你叫小李自己說吧。”李科長臉有些發紅:“也不能怪他。我那時大學畢業不久,給賈副省長做秘書,工作沒有經驗,也沒有去過基層,體會不出章副書記當時心裏的那種壓力,不知道移民搬遷工作的艱難,錯還在我。”六年前,省政府召開辦公會議,要章時弘趕去匯報寧陽縣的移民搬遷工作。章時弘下午三點才接到通知,吉普車在路上又出了故障,第二天清晨六點才趕到省城。洗了把臉,就往省政府趕。
八點半鍾,省長副省長要聽他專題匯報,時間隻有十五分鍾。移民工作難度太大,問題太多,章時弘心急如焚,想把困難把問題全都說給省裏的領導聽聽,爭取得到他們的支持。可是,賈副省長的秘書小李幾次打斷他的話,要他再簡短一些。第一次第二次章時弘都忍了,第三次李秘書打斷他的話說,十五分鍾快到了,是不是簡單說凡句算了。急得章時弘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吼道:“你個家夥,心肝上有血沒血,寧陽二十萬移民的困苦你知不知道!你再要多話,我揍死你。”章時弘怒不可遏,圓瞪血絲密布的雙眼,眼坑裏滾出兩滴豆大的淚珠。李秘書當時十分震驚,他怎麽也不會料到,一個來自基層縣的副縣長會是這麽魯莽,竟敢當著省長副省長的麵要打他。他後來跟著賈副省長去了趟寧陽,親眼目睹寧陽縣移民搬遷的艱難,才體味出章時弘那次為什麽發怒的心情,反而與章時弘成了最知心的朋友。
第二天早晨,幾個人驅車去了寧陽。他們真的沒有去寧陽縣城,直接去了三江電站工地。
三江電站大壩建在寧陽縣城以西一百公裏處的三江鎮。八年前,賈副省長和省委書記省長幾個人一塊,陪同國務院一位副總理到這裏給大壩奠基儀式剪過彩,過後,他又到這裏來過兩次。每次來,看到大壩工地那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他心裏就格外激動,看到橫亙在青龍峽激流中間那巨龍一般的大壩,一天一天地往上長高,他又感到特別高興。這樣的大型水電站,隻用了八年時間就關閘、第一台機組發電,真是一個奇跡。這樣的奇跡,隻有在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工人階級才創造得出來,隻有在改革開放,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大好形勢下才創造得出來。在工地上住了一晚,聽取工程指揮部負責人匯報的時候,賈副省長作了幾點指示,要求他們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難,保質保量地建好三江電站,確保元旦關閘,第一台機組發電。第二天早晨,賈副省長要司機將車開到寧陽縣去,他們幾個人乘船逆江而上,要實地看一看庫區的移民搬遷情況。
上午十一點多鍾,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來到岩碼頭區。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都曾經來過岩碼頭區。他們都知道章時弘八年前從這裏調進城做了副縣長,並分管全縣的移民搬遷工作。他們還聽說過,章時弘在岩碼頭鄉做鄉黨委書記時,隻有二十七歲,做了兩年鄉黨委書記之後就做了岩碼頭區的區委書記,調進城做副縣長的時候才三十一歲。當時要章時弘分管移民搬遷工作的時候,鄧副專員還有些顧慮,覺得他是不是年輕了些,能不能挑起這副擔子。縣委書記李大鐵當時態度十分堅決,說不把擔子放在年輕人肩膀上壓一壓,讓他們鍛煉鍛煉,他們就永遠在大樹下麵遮蔭,出不來。八年來,按肖作仁的話說,嫩是嫩了點,但他的特點是受過高等教育,有專業文化知識,遇到問題肯動腦子,工作有魄力,有韌勁,而且能深入群眾,有實幹精神。寧陽縣的移民任務這麽重,沒有章時弘,怕還真的不行。
幾個人下了船,當他們走完岩碼頭那百多個麻石岩砌起的石級,來到岩碼頭集鎮的時候,賈副省長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集鎮的房子搬遷了一些,但大部分還沒有搬遷走。特別是區公所鄉政府的房子還沒有一點搬遷的跡象。旁邊的學校依然書聲朗朗,岩碼頭下麵不遠處的電灌站還在抽水,馬達聲隆隆。農貿集市上那寬大的塑料棚內仍然是熙熙攘攘,賣農產品的農民和賣小吃的生意入,混雜著排成了幾條嘈雜的人巷。要不是後麵半山坡上時不時傳來一聲炸石頭劈屋場的炮聲,要不是區公所的牆壁上用石灰漿刷了一條十分醒目的標語“用實際行動支持三江電站元旦關閘發電”,隻怕不會有人相信半年之後這裏會是一汪湖泊。
“去年我到這裏的時候是這個樣子,今年怎麽還是這個樣子,這個章時弘怎麽搞的嘛。”鄧副專員看見賈副省長的神色有些不對,嘟噥說。
李科長一旁道:“也許章副書記有他的安排。”幾個人徑直去了區公所。區公所的領導都不在家,辦公室的人認得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連忙給區委拋書記打電話,過後就對鄧副專員說:“章副書記也在岩碼頭區。”李科長忙問他們現在在哪裏。
“在高崖坡村開會,是章副書記主持召開的移民搬遷三通會議。全縣各鄉鎮分管移民搬遷的領導都來了。”辦公室的人解釋說,“章副書記說幹旱季節馬上就要到了,通水通電的問題不解決,搬上山去的移民戶會立不住足,可是,眼下資金又十分緊缺,困難很大。”李科長問:“還有一通是什麽?”“通路。搬遷上山之後,原來的公路被水淹了,要重新修。”鄧副專員問:“高崖坡村有多遠?”“走水路有十來裏,公路近一些。但公路不通了,被山坡上劈下的石頭泥土給堵了。養路班的人隻搶修沿江的那條縣道,通往各村的路都顧不及了。”“我們去找他們。”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幾個人來到高崖坡村的時候,章時弘和參加會議的二十幾個鄉鎮幹部已經來到江邊碼頭等候他們了。
“賈副省長鄧副專員你們來寧陽也不打聲招呼,安全上出了問題怎麽得了。”章時弘迎著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說,一邊和李科長親熱地握手。
賈副省長說:“會出什麽問題?是怕壞人呢,還是怕翻船翻車?
有你們陪著就不出問題了?”鄧副專員說:“離電站關閘隻有七個月了,賈副省長準備到有移民任務的幾個縣走一走,第一站就是寧陽。”拋書記看見賈副省長今天說話的口氣有些不對,給章時弘使了個眼色,說:“這裏連個遮蔭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們回區裏去吧。”賈副省長看著章時弘他們個個臉麵被太陽曬得黑黑的,一副汗爬水流的樣子,口氣軟和了許多,說:“你們不是在這裏開會麽?
我來了,會也不開了?”拋書記笑道:“副省長副專員來了,我們還開什麽卵會,有會也不開了,聽領導的指示啊。領導說一句,頂我們扯開嗓子吼半天。”“我把他們帶到高崖坡來,是要他們有種緊迫感,幹旱季節馬上就要來了,如果不想辦法及時將電拉通,將自來水安裝好,移民戶在高山上就難以立足,那樣會出嚴重問題。”章時弘一旁說。
賈副省長說:“我們去村裏看看。”章時弘說:“天氣這麽熱,那麽高一道坡,路又不好走,是不是不去算了。”賈副省長說:“你們不怕太陽曬,我就怕太陽曬?”說著,一個人前麵走了。
李科長悄悄對章時弘說:“賈副省長對移民進度有些看法,說話要留神一些。”高崖坡村和老岩崗村一樣,是寧陽縣移民搬遷困難最大的一個村。村子的背後全是陡峭的岩石山,幾塊補丁一般的山地就貼在岩石中間。村子往後移,連個屋場也找不到。章時弘堅決不讓他們占用山地,說這幾塊山地占用了,今後連種蘿卜白菜的地方都沒有,你們怎麽活。要下決心在半山腰的岩壁上劈屋場。今後高崖坡村的出路隻有兩條,一是靠山地種旱糧栽果樹,二是靠水庫搞網箱養魚,水旱兩條腿走路。村民們看著那陡峭的岩壁,心就有些發怵。村支書張守地帶頭上山劈石頭,一劈就三年,第一個將房子搬上了山,後來人們才陸續地在岩壁上劈出屋場,把房子往山上搬遷。
“這岩石山上沒有泉水,沒有井水,吃水要到江邊去挑。”章時弘說。
鄧副專員問:“像這樣的村全縣有多少?”“五十多個。”章時弘指著白沙鄉的副鄉長丁守成說,“他們白沙鄉就有幾個村是這種情況。”鄧副專員問丁守成:“你們鄉的飲水問題解決了沒有?”丁守成臉麵有些不怎麽自然地說:“縣裏撥了一些錢下來,我們正在著手修電排站,幾個嚴重缺水村,估計六月底可以喝上自來水。”章時弘一旁問:“老岩崗這次也安裝自來水吧?”“也在計劃之內。”“這就好。”鄧副專員對章時弘說,“這樣的大事,你們行動還遲了些,應該早開會,早布置。”拋書記說:“經費四月份才撥下來,下麵行動又不快,章副書記才召開這個緊急會議。”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看了高崖坡村新修的住房,又看了他們栽在半坡上的板栗林柑橘林,就回岩碼頭區公所去了。章時弘把開會的鄉鎮幹部也帶到區公所,想請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給大家講講話,作點指示。
到了區公所,看見肖縣長和公安局孫局長他們都來了。賈副省長說:“我們準備沿三江往上走,到幾個移民縣的鄉鎮看一看,光聽匯報不行,有些東西聽匯報聽不到。今天我們到岩碼頭區,就看出了一些問題。”賈副省長一臉嚴肅,“我知道你們縣搬遷任務大,工作壓頭,但元旦電站關閘這個時間是不能改的。你們隻能把工作往前趕,不然,你們寧陽就會出現水淹上來了,還沒有搬遷完的問題。遠的我沒有看見,就說你們岩碼頭這個鎮子,我看不出一點隻有七個月的時間,水就要淹上來的緊迫感。該做生意的仍然在做生意,特別是你們區公所和鄉政府,也沒有要搬遷的架式,你們是不是舍不得離開你們這個窩!”拋書記瞅了章時弘一眼,連忙說:“房子還沒有修好,正在加緊修。修好了,立刻搬遷,快得很,老鼠嫁女,光身子一個,人走家業走。”鄧副專員有些不悅地說:“你們到村裏去,那些移民搬遷戶也是這麽對你們說的?”鄧副專員的反問讓拋書記一臉尷尬,不知道怎麽作答。
鄧副專員問章時弘:“其他鄉鎮是不是這個樣子?”章時弘說:“其他鄉鎮行動要快一些。”章時弘想說什麽,看看拋書記,把話又咽了下去。
鄧副專員說:“其他鄉鎮為什麽行動比這裏快?你這個做移民指揮長的得找找原因。小章,你不要因為自己是從這裏出去的,這裏的區鄉幹部都曾經是你的老下級,不好說硬話,遷就他們。那是要出問題的。”章時弘臉麵有一絲難言的苦澀,心想你錯怪拋書記他們了。肖作仁一旁說:“章副書記分管移民,我比較放心,加上縣裏雜七雜八的事情多,也沒有經常下來,看樣子還不能全撒手。”肖作仁這麽說過,就交待拋書記:“你趕緊召開一個緊急會議,把副省長和鄧副專員的指示,原原本本地貫徹下去,要立即掀起一個移民搬遷**。”賈副省長說:“這個會下午就開,我們都參加。”過後,對肖作仁說:“我這次下來,本來是不想讓你們一塊跟著跑的。你們既然來了,打發你們走也不好。不過我有言在先,我準備在你們縣呆三五天,我要去哪裏,看哪裏,由我自己安排,我要開會,要座談,也由我自己定,你們別幹擾我。”肖作仁連忙說:“好,一切都聽賈副省長的,你去哪裏,我陪著你。”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果然在寧陽鄉下停留了四天時間,七個區全部走完,還看了十幾個鄉,二十幾個村。六月四號是端陽節。
肖作仁說:“今年寧陽縣城舉辦的龍船競賽特別隆重。那些龍船迷提出口號,辦好最後一次龍船大賽。初三初四是初賽,今天半決賽和決賽,我們回去正好趕上,你們如果有興趣,可以看看我們寧陽人是怎麽劃龍船的。我們寧陽劃龍船和別的地方不同。”賈副省長問:“有些什麽不同,怎麽叫辦好最後一次龍船大賽?
今後寧陽就不賽龍船了?”“我們寧陽賽龍船是劃橫水,從江這邊劃向江那邊,江中間是激流險灘,不像別的地方,是在靜水中劃。三江電站這一修,我們這裏也成湖了,他們說不在激流險灘中劃龍船,沒勁。”二十一人們說,龍船是寧陽人的魂。
寧陽的龍船競賽和別的地方不同,劃對過。寧陽城外,江寬流急,風高浪陡,幾十隻甚至上百隻龍船橫衝三江,既是力和膽的拚搏,又是智和勇的較量。偏偏寧陽人又極愛這種激烈的龍船競渡活動,提起龍船,寧陽人就像喝了幾碗包穀酒,吞下幾腿狗肉,腦殼就發熱,心就發跳,血就奔湧,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一代又一代,一年複一年,寧陽的龍船競賽規模越來越大,一些和外地極不相同的習俗也變得越來越離奇,形成了一整套與眾不同的龍船經。
自古傳下來,寧陽的龍船是白的,船幫掛上白布,船纜纏上白布,橈手披著白布,白了一條江,白了一座城,傳說那是為屈子披麻掛孝。
娘娘巷人對於龍船競賽的喜愛要勝過寧陽古城其他任何街巷的人,人們說娘娘巷人有兩大嗜好,一是唱三江高腔,二是劃龍船。娘娘巷人的三江高腔唱得好,娘娘巷人的龍船也劃得好,每年的龍船大賽十有八九冠軍讓他們給奪去。別看劉矮子才兩個籮筐高,楊禿子光起個腦殼,他們都是寧陽城聞名的“頭引”橈手。
而王跛子,則是寧陽上百隻龍船號稱無敵手的龍船鼓手。雖是一隻腳長一隻腳短,敲起龍船鼓來卻有地動山搖之氣勢。
辦好最後一次龍船大賽!這是寧陽古城的龍船迷們最近喊出的口號。這口號喊得有幾分悲壯。他們說:“三江電站建成,寧陽三百裏水路成了一汪風平浪靜的湖泊。水不急,浪不高,卵劃頭!”古曆四月二十八,龍船下水“清橈”的日子。劉矮子提一麵鑼從娘娘巷東頭敲到西頭。娘娘巷立馬就**起來。幾個月來一直萎靡不振的王跛子,聽到那哐哐的銅鑼聲,就像打了一針興奮劑,精神竟奇跡般地振作起來。他從樓閣上找出那對香樟木做成的鼓槌,撕下一片白布纏在槌把上,再將木箱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套專門劃龍船穿的白衣服。這幾年,王跛子年紀大了,不上船了,和劉矮子、李十這幫龍船迷站在岸邊為年輕人放鞭炮加油鼓勁,這身龍船服也很少穿。“爹,你上船呀?”這是個星期天,素萍在家,看見父親將他多年沒有穿過的龍船服裝取出來,不由吃了一驚,“爹,你這麽大年紀了,別上船。”素萍放下手中的活兒,說:“我們寧陽的龍船賽,我一直還沒認真看過,這次決賽,我也想看看。爹,你陪我在岸邊看龍船賽,明年三江成湖了,我們寧陽劃橫水賽龍船的場麵也就看不到了。”王跛子的眼裏閃過一絲沮喪。
“你又不是小孩,看龍船還要帶麽?”王跛子慈愛地看了女兒一眼。腳步一高一低地走了。
娘娘巷街口有個龍船亭,是專門停放龍船的。去年五月初五決賽之後,人們便將龍船抬進了龍船亭。娘娘巷的龍船曾多次獲得冠軍,這隻龍船的身價也就高起來,不像有的龍船下水一年或兩年,就遭到厄運,帶著恥辱和遺憾變成一堆廢木板。這隻龍船一色用上等香椿木板做成,長五丈,寬五尺,兩頭微翹,船幫已被桐油油成了赭色,熠熠生輝。今天,幾個年輕小夥正在用豬板油“抹滑”,據說龍船下水前抹上一層豬板油,分水就快,在水上飛得起。船尾圍著一堆人,正在爭吵什麽,抬頭見王跛子走來,一齊向他擁過來。
“好啊,老鼓手披掛上陣,這最後一次龍船賽的冠軍定會是我們娘娘巷的了。”“不但要拿冠軍,還要將別的龍船丟一個船身的距離。”一群人嘰嘰喳喳說個不住腔。
楊禿子從人群中擠過來,帶著幾分討好的口氣說:“這次我楊禿子放放血,每個橈片賞一匹紅,再給你們放十萬響麻花頭,帶電光的。”王跛子斜睨一眼楊禿子,半天沒說話,那張老鬆樹皮一樣的臉冷得如一塊水浸的陰石板。“娘娘巷沒有你這奸臣,我們不要你賞紅,也不要你放十萬麻花頭。”“老夥計,我上山是沒有辦法,心還在娘娘巷啊。”楊禿子一臉的委屈,怯怯地說。
“狗日的楊禿子,你再說這些賣乖的話、就將你趕出娘娘巷!”王跛子像一尊惡神,瞪楊禿子的眼珠有牛卵子大。
楊禿子渾濁的眼坑裏慢慢溢出了淚水,轉過身,腳步沉重地離開了娘娘巷。
龍船亭一下變得死水一般沉寂。六六三十六對橈手和無數的龍船迷們,神情茫然,目送那趔趔趄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人流之中。
突然,王跛子一聲聲嘶力竭的嚎叫,舉起鼓槌向圍桶大的牛皮鼓擊去。
“咚”地一聲山響,娘娘巷在鼓聲中沸騰了,橈手們在鼓聲中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龍船下水了!”“龍船下水了!”人們呼喊著,鞭炮的紙屑在窄窄的娘娘巷飛舞,濃濃的青煙飛過低矮的吊腳木樓,向空中飄去。
這時,三十六條莽漢“嗬嗬”一聲大吼,抬著龍船,抬著王跛子和那隻伴隨娘娘巷幾代龍船迷的牛皮大鼓一齊向三江衝去。後麵,是一條奔湧的人流,舉著鞭炮,舉著一匹匹紅色的布料,遠遠看去,真的成了一條矯健的長龍。
河灘上沸騰了,江麵上沸騰了,幾十條龍船從寧陽城大街小巷湧下河灘,撲進三江,龍船的後麵,是他們的支持者,他們都在為自己喜歡的龍船呐喊助威。
江麵上,憋了一年勁的橈手們,將龍船劃得如蜻蜓點水一般,向人們顯示他們的實力和必勝的信心。鼓手們更是威風八麵,高高地站在船首,麵向橈手,背對沸騰了的河灘,敲起了“將軍令”、“從軍行”、“蚊龍戲水”、“猛虎嘯岡”等不同章法的鼓點,橈手們的心被鼓點催得緊緊的,像要從胸口跳出來。
最引人注目的是娘娘巷的龍船。
王跛子是寧陽城有名的龍船鼓手。許多年沒有聽到他的鼓聲了。這次王跛子複出,龍船迷們的心中暗暗思忖,今年的龍船大賽,隻怕有一番激烈的廝殺,到底鹿死誰手,哪隻龍船能登上冠軍寶座,搶了那麵金龍大旗,隻有拭目以待了。
古曆四月二十八日龍船清橈下水,經過了初賽,終於有四隻龍船殺出重圍,取得半決賽資格。這四隻龍船中便有娘娘巷那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