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娘娘巷從東巷到西巷,每家每戶都買了幾萬電光千子鞭炮,有幾家小鋪子還置了彩燈,畫上蛟龍,名曰冠軍燈。劉矮子、李十這一群老橈手們更是忙得不亦樂乎,過問橈手們的生活好不好,是不是用上了補品。這段日子,橈手們必須餐餐鮮豬蹄清燉。這是祖宗傳下來的龍船橈手的補品,據說吃了清燉豬蹄,有耐勁,烈日下麵不口渴,不流汗。還要千叮囑萬叮囑橈手們這幾天絕對不能和婆娘同床。也不管年輕的女人們罵他們是老不死的缺德鬼,他們大搖大擺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去看。橈手們做出蔫蔫的樣子,女人們稍有臉紅,那就麻煩了,便將被子抱走,在娘娘亭打個地鋪,你說熱得不能睡,他們輪著給你打扇,自然風哩。實在讓你哭笑不得。
素萍這幾天起得早,睡得遲,上班也有些心神不定,幹脆請了幾天假,到娘娘巷來侍候父親。王跛子天亮上船,天黑下船,已經瘦了一圈。加上胃口不好,吃不下飯,素萍急得如熱鍋裏的螞蟻,又不敢勸他別上船。多久了,父親的精神變得沮喪極了,好不容易才這麽高興幾天,能往他頭上潑冷水麽?她隻有想辦法給他弄好吃的。因為龍船賽,全城鮮豬腳大漲價,而且買不到手。素萍隻有半夜到食品站排隊,或是到城郊去攔豬屠夫。可是,清燉的豬腳他也吃不下,一缽一缽餿了,倒掉了。還是吳老師想出了辦法。晚上王跛子上岸,他的那一群老夥計不是要來娘娘亭說龍船經麽?幹脆,在娘娘亭備下清燉豬腳席,讓他們都入席,一邊拉白話,一邊喝酒,而且暗暗買通劉矮子,要他想方設法勸王跛子築些豬蹄子進肚,免得決賽時敲不起鼓,拿不到冠軍。這一招果然靈,雖是開銷猛漲,素萍卻是謝天謝地了。
五月初五,一年一度寧陽城龍船決賽的日子。
天剛亮,四隻龍船還沒有下水,河灘上已經人山人海。
“爹,我也去看龍船賽。”素萍早早地起來,給爹辦好飯菜,便開始梳妝起來。
王跛子沒有吃飯,他不想吃飯。他隻喝了一碗包穀酒,就開始穿他那身龍船服。
素萍看了爹一眼:“爹,決賽什麽時候開始?”“太陽出山進行半決賽,然後決賽。”王跛子還在精心穿戴。那模樣真有些戲子出台的味道。
“這麽早就開始比賽?”“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老規矩,日頭東升,正是蛟龍戲水之時,圖個吉利。”王跛子走出屋,複又踅轉身:“你不要下河灘,到李十的吊腳樓上去看,那裏地勢高,好看。”素萍心裏一熱。她看見父親的眼裏充滿著慈祥,這是父親最後一次打龍船鼓,不管寧陽人今後還劃不劃龍船,他老人家是再也不會上龍船了。俗話講,老伢老伢,人老了就和孩子一樣,今天他多麽希望女兒能看見他那擊鼓的身姿啊。
“好哩。”素萍將父親送下江,回來之後,見素娟和她父親從總爺巷出來,便說:“你們也去看龍船?”過後便擔心地說,“這次如果得不到冠軍,我爹會氣病的。”吳老師說:“我們去給你爹加油,放千子鞭。”素萍帶著小胖,幾個人穿過娘娘巷窄窄的青石街,來到李十家。李十早就下河去了。李十的婆娘說,這幾天李十飯也不吃,整日風風火火的樣子,今天半夜就下河占地方去了,說是要占個最好的地方,好為娘娘巷的龍船放鞭炮。
站在吊腳樓上往下看,河灘上黑壓壓全是人。裁判台設在中門輪渡碼頭,一艘大客輪正擱在河灘上維修,如今變成了威風十足的裁判台。客輪上插了許多麵彩旗,在晨風中獵獵拂動。剛剛從鳳凰山頂升起的太陽,被一團紫紅的朝霞托起,像一個碩大無朋的紅球,山頂的樹木被染成了橘紅色,橘紅色的流霞從山頂泄下來,寬廣的江麵就變成了一匹金黃的絨毯。漸漸地,撥開耀眼的雲霞,仲夏的太陽便現出了它的本來麵目。廣袤的大地一下全變得熱烘烘的。
河灘上已經成了一鍋煮沸的粥。江麵卻意外地寂靜,隻有風推微波的喧嘩聲。四隻參加半決賽的龍船,在江麵遊大,百十塊橈片,靜靜地插進被太陽熾白的光芒照得鱗光熠熠的江中。素萍看見父親立船頭,像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不時地朝吊腳樓投來一瞥,她便和小胖高舉雙手,向父親致意。
太陽已經升起一杆子高了。裁判長向人們宣布:首先是四隻龍船分兩組進行半決賽,爾後獲勝者去搶那麵金龍大旗。抽了簽,正準備進行半決賽,這時裁判長告訴人們,由於來寧陽縣視察工作的賈副省長要觀看龍船賽,清晨已從白沙鄉出發,半決賽推遲兩個小時。
裁判長的話在河灘上引起一陣**,人們把目光投向下遊,希望那裏突然出現賈副省長的船隻。江中的四隻龍船,也沒有了大戰前那種緊張的氣氛了。他們在鼓手的指揮下,劃動橈片,在江中溜耍起來,有一隻龍船甚至向下遊劃去。
素娟在吊腳樓上站不住了,她心裏有一種莫名的焦急:“爸,你和素萍姐在這裏看,我到河灘上去。”“賈副省長他們要快來就好,這麽多人擠在河灘上,弄不好會出事。”吳書成有幾分憂慮地說,“素娟,你下去之後,要提醒一下他們。”素娟在鬧哄哄的人群中擠了許久,好不容易才在裁判台前找了個地方蹲下來。她想:賈副省長和弘哥他們肯定要從這裏登上裁判台的。父親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自己要告訴弘哥一聲才是。
“素娟,你也來看龍船賽?”沒料到王吉能從人群中擠過來,他挎著照像機,老遠就跟她打招呼。
“素娟,你怎麽不打傘,天氣夠熱的呐。”出於禮貌,素娟回話道:“在江邊,並不覺得怎麽熱。”“還要等兩個小時,太陽當頂了,人又多,河灘上不成個大蒸籠才怪。”說著,將自己頭上的草帽摘下來,扣在素娟頭上。
“我不熱,你自己戴。”素娟摘下,退給他。
“沒關係,我曬慣了。”王吉能目光熱熱地盯著素娟,雙手不停地搖擺。
素娟說:“我真的不要,太陽當頂了,我就回去。”王吉能不接草帽,從人群中擠了出去。素娟看見旁邊一位中年女人背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那裏,小女孩被太陽曬得黑汗直流,便將草帽扣在小女孩的頭上。那女人是個龍船迷,看樣子一時還不想離開,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將一頂草帽往孩子頭上扣,對她感激地笑笑,便又看江中的龍船去了。
王吉能站在不遠處,看著素娟,發現素娟並不領自己的情,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悄悄拿走了草帽。
太陽慢慢地往天頂上爬,河灘上的氣溫也在不停地升高,人群裏不時傳出尖銳的口哨聲和一兩聲叫罵。
十一點,賈副省長的船隻還不見來。這時,灼灼一個耀眼的火球,釘子一樣釘在沒有一絲雲彩的頭頂。河灘上,密集的人群裏,帶汗臭味的熱氣四處蒸騰,與千萬雙腳板掀起的沙塵混合成一團,燙著人們的臉,憋悶得使人喘不過氣來。幾隻被酷熱驅趕的狗從人們的**鑽過,也顧不得人們一邊往死裏踢一邊惡狠狠地詛咒,急匆匆地撲向江水中,濺起一股腥腥的水浪。前麵的人們已經走進江水中去了,水已淹齊**,還往前擠,有的幹脆連同衣服一起滾進水裏,逃避太陽惡毒的烤曬。
人群開始**起來,江麵上的四隻龍船也有些沉不住氣了,將鼓敲得山響。
突然一聲高喊:來了!汗流浹背的人們一齊將目光投向三江下遊的灘頭。那裏,江水奔湧,陽光跳躍,果然有一隻船緩緩逆江而來。
賈副省長到來,龍船賽就要開始了。人們歡叫著,有的還點燃了千子鞭。那隻船慢慢地爬上灘來,但並沒有靠岸,仍然吃力地向上遊駛去。原來不是賈副省長坐的船,隻是一隻過路的客船。
失望被火灼灼的太陽烤出了火藥味兒,**的人群再也平靜不下來了。小孩經不住熱氣的蒸烤,哭個不住腔,灘頭幾個年輕人不知道為什麽發生了爭執,叫罵聲驚天動地。裁判台下的人們一次又一次尋問裁判長,什麽時候才開始比賽。
裁判長和縣體委幾位領導合計了一陣之後,向人們宣布:再等一個小時,十二點準時比賽。同時,要求公安局值勤人員一定要做好安全保衛工作,避免意外事故發生。
一個小時,要在平時,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可是,今天這一個小時卻不怎麽容易過。素娟雖然站在齊膝的水中,還不時的用手往臉上潑水,可是,那原本白皙細嫩的臉麵已經被烤成了黯紅色,胳膊也被曬得火辣辣地痛。她心裏比誰都急,也不知弘哥他們現在已經到了哪裏,河灘上成千上萬的人們擠在一起,焦躁的情緒拋個火星都會燃。
一個小時過去了,賈副省長的船還沒有來。主管文體衛的副縣長無可奈何地宣布半決賽開始。整個河灘一下歡騰起來。四隻龍船也一字兒擺在了三江對岸的江邊。
“啪”地一聲槍響,頓時鼓角齊鳴,兩隻蛟龍在江麵上飛騰,江麵上一片白晃晃的水霧,成千上萬的人們忘記了酷暑,忘記了疲憊,擦去鑽進眼角角熱辣辣的汗水,眼睛鼓鼓地盯著江麵,有的人幹脆點燃鞭炮。一時間,呼喊聲,鞭炮聲,叫罵聲在嗆人的硝煙中升騰、翻滾。
半決賽完畢,娘娘巷的龍船果然獲得了決賽資格。這讓娘娘巷的人們激動不已,娘娘巷的老人們在河灘上扯開一塊“娘娘巷必勝”的橫幅,格外地引人注目。
五分鍾的休息之後,擺開了決賽的陣勢。最後的勝負就要見分曉了。
這時,一隻橡皮快艇從遠方駛來,像一隻白色的利箭射進決賽水域。一會兒,那邊灘頭緩緩地駛上來一艘漂亮的客船。那上麵有肖縣長、章時弘、公安局孫局長,還有來寧陽視察移民搬遷工作的賈副省長和他的隨行人員。在肖作仁等人的陪同下,賈副省長登上了裁判台。肖作仁要章時弘說幾句。
“鄉親們,讓你們久等了。人們都說,龍船是我們寧陽人的魂,我們寧陽人有的是不畏艱難,奮發向上,勇於拚搏的精神。現在,我隻有一個請求,請求兩隻參加決賽的龍船,把你們的本領拿出來,賽出好成績,圓滿地結束今年的龍船大賽,同時也讓省政府的領導看看我們寧陽人的精神麵貌。我們寧陽縣雖然屬於邊遠山區,土地貧瘠,可是寧陽人不缺精神,寧陽人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值得永遠發揚光大!”章時弘的話,通過高音喇叭,在三江兩岸回**。
偌大的河灘一下變得寂靜極了,沒有鞭炮聲,沒有叫喊聲,黑壓壓的人群,都把目光盯著對岸,靜靜地等著裁判長的槍聲響起。
槍響了,清脆的槍聲在熱烘烘的江麵上回旋。瞬間,河灘沸騰了,河灘傾斜了。兩隻龍船像離弦的箭,從八百米外的江那邊衝過來,開始隻見如小樹葉一般的龍船,在騰起的白浪之中時而被波浪淹沒,時而又從水霧中跳出。慢慢,船身變大了,變長了,還看得清誰的船在前,誰的船在後了。
“加油!加油!加油!”河灘已經被一片加油聲覆蓋。江中的兩隻龍船,分割了江岸的數萬名觀眾。一部分觀眾的呼喊帶著得意、歡快和必勝的信心,他們的龍船已經劃在前頭去了!一部分觀眾的呼喊則帶著焦急,帶著失望和千分之一的僥幸心理。他們的龍船落後了,落後了是很難趕上來的啊!一隻龍船闖線了,緊接著,另一隻龍船也尾隨而來。賈副省長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奇特的龍船賽,他高興地為優勝者發了獎。可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在領了那麵金龍大旗之後,從撓手的隊伍中走出一位滿頭銀發的老者,隻見他發出一聲嚎叫,猛地將手中的鼓槌狠狠向龍船砸去,“咚”地一聲,那隻被汗水浸染成赭赤色,被巴掌磨得光溜溜的鼓槌被砸成了兩截,這時,四隻龍船的百多名橈手一齊嚎叫著,將各自的龍船高高舉過頭頂,然後拚命地向河灘砸去。悲壯的嚎啕之聲像滾滾雷鳴。之後,橈手們將砸爛的龍船點燃,頃刻之間,熾熱的河灘上騰起幾堆熊熊烈火。
賈副省長大惑不解,問一旁的章時弘:“這是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嘛。”章時弘的心裏此時此刻似乎已被一種難以言狀的情愫充斥,他的眼睛濕潤了,他的喉頭像埂了一團東西。
“明年,這裏將成為幾百平方公裏的湖泊,寧陽人在三江激流險灘賽龍船的習俗,從此結束了。”兩滴淚珠,從那張清臒而冷峻的臉上淌落下來。
賈副省長沉默了,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
二十二下午,肖作仁的意思,請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休息休息,然後幾個縣常委集中匯報,再請賈副省長作點指示。賈副省長說他不用休息,再走一走,看一看,不親自看一看,心裏沒有底。晚上集中一下,大家再扯一扯情況就可以了。
肖作仁有點犯難,從他內心來說,他是希望賈副省長再看一個下午的,隻有讓領導全麵掌握了寧陽縣的情況,詳細了解寧陽的艱難局麵,才能引起省政府的高度重視,在政策上,在資金上給予扶持。然而,他擔心出事,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下午龍船決賽之後,帶頭砸龍船的,是王跛子和娘娘巷那一群不願搬遷的居民。不能說他們當著賈副省長砸龍船燒龍船沒有帶著情緒,他們已經知道賈副省長來了,要是有那麽一群膽大包天的人圍住了賈副省長,後果就不堪設想。
“下午,我打算先去平壩村看看,回來之後再看看城裏的搬遷悲壯的嚎啕之聲像滾滾雷鳴。
情況,到工廠企業走一走。”賈副省長對章時弘說,“怎麽樣,小章,你下午是不是再辛苦一下,陪我們走一趟?”“遠是不怎麽遠,問題是那條路不怎麽好走。”肖作仁一旁說。
“怎麽,不想讓我們去參觀你們移民搬遷的先進典型?”肖作仁說:“這樣的典型是個別地方,隻占全縣移民的千分之幾。你這兩天看過的鄉村,才是寧陽縣移民搬遷的真實情況,寧陽縣的移民搬遷工作,困難確實很大。”賈副省長擺擺手,笑道:“這幾天看過的地方,有行動慢的,也有好的典型,像高崖坡村,像老岩崗村,都不錯嘛。老肖啊,我理解你,當家人嘛,考慮問題是要複雜一些。走吧,你們幾個人一塊陪我們去看看,不能因為有困難,把你們做出的成績也埋沒了。如果平壩村做得好,還可以在整個庫區推廣嘛。”肖作仁隻得交待公安局孫局長,要他趕緊在新城布置一些警力,賈副省長從平壩村回來之後,要到新城看一看。金昌文說:“下午我就不去平壩村了,去造紙廠安排一下,請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去造紙廠工地看看。”肖作仁沉吟良久,說:“也好,老孫你將造紙廠和水泥廠放些警力,等會兒賈副省長回來,請他去這兩個地方走走。我們現在別的什麽都不要,我們要的是錢,是救活這些工廠的資金。小金你懂我的意思沒有?”金昌文說:“章時弘為什麽要陪賈副省長去看他的典型,他要的是什麽,是政績。肖縣長,請你理解我。”肖作仁說:“那你就按你的想法安排吧。”下午,幾輛小車在高低不平的簡易公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平壩村。
郝冬生不在家,兩天前帶著村會計幾個人去綏陽參觀那裏的萬頭豬場去了,他們準備參觀之後還帶些豬仔回來。提早把豬場辦起來,好安排村裏的剩餘勞力,再說辦豬場要比辦別的工廠見效快一些,資金的周轉也快一些。家裏是村主任管事,村主任沒有料到一位副省長突然跑到平壩村來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說:“這可怎麽辦,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賈副省長笑著說:“你們如果早知道我要來,會怎麽準備呢?”村主任有些尷尬:“真讓我們準備,我們也準備不了什麽,我們平壩村才遷過來幾年,白手起家,什麽都沒有來得及弄,就辦了個紅磚廠。賈副省長來了,連坐的地方都沒有。”“紅磚廠辦得怎麽樣?”賈副省長一邊說著一邊往紅磚廠走去,看得出,他的情緒還不錯。
“賺了點錢,按說是可以搞點基本建設的。章副書記要我們把目光放遠一些,不要有小農意識,隻滿足於不餓肚子,別凍著。我們便弄了個大計劃,這幾年連工資都不準發,把錢存那裏準備建廠辦企業。”“豬舍建好了?”章時弘問。
“建好了,在二癩家後麵的山彎裏,如今有了地皮,事情好辦多了。”賈副省長鄧副專員一行人來到紅磚廠。紅磚廠兩百勞動力正在轉移紅磚,準備空出磚窯燒磚。
肖作仁問村主任:“這麽多紅磚怎麽沒拖走?”村主任顯出一副焦急的樣子:“我還準備到縣裏去聯係的哪。
肖縣長,麻煩你給他們打聲招呼,紅磚賣不出去,資金積壓在這裏,想辦事也辦不成。”“我上次對金昌文說了,要縣裏的基建工程優先拖自己縣紅磚廠的紅磚嘛。”“一個姓王的什麽主任來拖過幾車,就再沒有來了,平時隻有兩三家基建工程來這裏拖紅磚。我們有五座磚窯,幾百勞力,一個月要燒上百萬紅磚。”“我回去對伍局長他們說一聲,怎麽搞的,工業局下麵那麽多工廠企業搬遷搞基建,這點紅磚還用不完,為什麽硬要把錢往外縣送,遠天遠地到別的地方去拖!”章時弘拿起一塊紅磚,看了看:“平壩村紅磚廠燒的紅磚,比從外地拖來的紅磚質量還要好。”肖作仁說:“村主任,這幾天你叫些勞動力去突擊修一下路,把路修好,我回去叫他們派車來,把積壓的紅磚全部拖走。”二癩挑著紅磚從他們麵前過:“他們不來拖紅磚的原因我曉得。”肖作仁說:“你說說看,什麽原因?”二癩說:“郝支書沒給他們好處呀。如今這年月,瞎子見錢眼也開,你不給他好處,人家給你拖紅磚!”說著,做一個鬼臉,一溜煙走了。賈副省長在身旁,肖作仁不好再往深處問,眉頭卻打了結。
賈副省長看了新建起來的豬舍,還沒有回去的意思,複又返回紅磚廠,提出要在紅磚廠吃晚飯。肖作仁連忙阻攔說:“賓館已經安排好了,這裏哪有地方吃飯。”賈副省長說:“他們這裏有個食堂。”“沒有。”肖作仁說。
“那間茅棚不是食堂是什麽?”章時弘一旁勸賈副省長:“那的確是食堂,隻是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就別說弄什麽菜了。”賈副省長笑著問:“你平時在這裏吃飯,還要他們另外弄什麽菜嘍?”說著徑直走了過去,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鍾,食堂的飯已經煮熟了,盛了幾大木盆,鍋裏煮著冬瓜湯,幾個婦女還蹲在那裏切辣椒。她們認不得賈副省長,但肖縣長和章副書記還是認得的,他們說:“肖縣長你們又在這裏吃飯呀,菜還沒有炒好,你們要吃飯隻有冬瓜湯。”村主任說:“快把冬瓜湯弄起來,還有沒有別的什麽菜,賈副省長要在這裏吃晚飯。”幾個婦女這時才抬起頭,驚詫地瞅著賈副省長。
一個婦女說:“這裏沒有什麽菜弄,我家還有幾個雞蛋,拿來做碗蛋湯。”賈副省長說:“這些菜好。你們能吃,為什麽我就不能吃。”女人們七嘴八舌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做體力活的,一天累得腰酸背疼,汗爬水流,肚子餓得巴掌厚,石頭都啃得下兩碗,不像你們坐辦公室做腦力勞動,周身血脈不通,吃東西講究口味,不然就咽不下飯。”賈副省長笑說:“你們肖縣長章副書記不是也吃你們食堂的飯菜麽?”“他們不同,肚子裏的包穀子屎還沒有屙完哩。”女人們說著就嘻嘻哈哈笑起來。
鄧副專員問章時弘,她們說的這話是什麽意思。章時弘笑道:“她們說我們也是啃包穀吃紅薯的農民出身。”李科長說:“我就佩服章副書記他們這種和群眾打成一片的精神,這種不忘本的思想。”賈副省長說:“我們今天比試一下,看哪個的飯吃得多。”村主任見狀,連忙叫女人們在菜裏麵多放些油。賈副省長說:“你多放油的菜我不吃,我就吃大夥吃的菜。而且,我要和大夥兒一塊吃。”章時弘一旁和村主任低語幾句,村主任開始還有些驚詫,後來就對幾個年輕人嘀咕了一陣,那幾個年輕人拿了把鋤匆匆忙忙往山坡上去了。幾個人在食堂說了一會兒話,還隻有六點鍾。肖作仁問村主任,平時磚廠什麽時候收工,村主任說:“五月,日子長,我們平時是七點鍾吃晚飯,吃了晚飯還要突擊幹一陣活。”肖作仁說:“等不得了,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還要趕回縣城看別的廠子,幹脆提前吃晚飯算了。”村主任敲響掛在茅棚外麵的一截犁頭,招呼大家吃晚飯。
賈副省長問:“這麽早就收工了?”村主任扯謊說:“今天情況特殊,吃了飯,我要大家去豬場收拾一下,明天郝支書他們可能運豬仔回來。”兩百多人全都蹲在磚廠坪場上吃飯。十個人團一堆,一缽冬瓜湯,一缽鹽辣椒。人們的確是餓了,幾大盆米飯轉眼間就沒剩下多少。賈副省長看來比較高興,一口氣吃了一大碗飯,說:“我還是十多年前,帶著幾萬人上大堤修水利,和大夥兒蹲在地上吃過飯的。其實這麽吃飯最香,大夥都爭著吃,不好吃的飯菜都變得香甜可口了。”女人們問:“賈副省長也是農民出身呀?”“你們看我像不像?”“像,不是農民出身,哪知道農民的艱難啊。上次縣裏一個姓王的什麽主任來磚廠拖紅磚,說餓了,要吃飯,到食堂看了一眼,歪著嘴說,這種夥食他吃不下,要郝支書給他清燉王八湯,說是郝支書不給他做王八湯,他就不吃飯。郝支書說縣長書記來這裏,都是吃這種飯菜,我到哪裏給你弄王八去。那個主任就氣衝衝走了,再沒有來紅磚廠拖紅磚了。”肖縣長聽了十分氣憤,說:“這是誰,我回去要認真查一查。”鄧副專員說:“老肖,我得提醒你,一個縣城往山上搬遷,紅磚到別的縣去拖,自己的紅磚廠燒出的紅磚卻擺在這裏,這裏麵有問題,你千萬糊塗不得。”這時,一個女人端了半碗魚腥草出來,人們不由驚訝地說:“你這是弄的什麽菜?這是豬菜哩。”賈副省長看見魚腥草,眼睛就亮了,說:“這菜是我的。”把魚腥草放在自己麵前,又吃了一大碗飯,嚇得剛才說那話的人直伸舌頭。
肖作仁幾個人陪著賈副省長鄧副專員回到縣城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肖作仁說:“晚點好。”伍生久卻等得有些不耐煩,發牢騷道:“既然晚點好,就別讓我們一個下午眼巴巴地幹等著嘛。”金昌文說:“先吃飯吧,賓館的飯菜怕是涼了。”賈副省長說:“還吃什麽飯,在平壩村紅磚廠吃得飽飽的。”金昌文心想,章時弘在平壩村弄什麽山珍海味給賈副省長吃了,讓他這麽高興。便問:“是先去看幾個廠子,還是先到工業局去坐一坐?”賈副省長說:“先看看吧,農村的移民搬遷情況我心裏基本有底了,縣城的移民搬遷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樣子呢。”肖作仁說:“情況不怎麽好,你先看看,然後我們再匯報。”肖作仁對金昌文說:“先看水泥廠,再看造紙廠,看過後就在工業局會議室開會,你讓周宏生通知幾個常委,還有馬同興幾個人,叫他們也參加一下。”水泥廠已經停產幾個月了,廠房亂七八糟的樣子,廠長鄭家和帶著兩個副廠長在那裏恭候。賈副省長走進廠房,鄭家和就對他叫苦說:“我的廠子搬遷上山三年多,機子轉了兩年,如今轉不動了。”“什麽原因?”賈副省長問。
“水泥廠已經建了三十年,設備落後,技術老化,一拆一遷,就更不行了。如今生產用電漲價,連石灰石的價格都漲得嚇人,水泥標號低,價格上不去,生產一噸水泥,還要倒虧二十塊錢,就隻有停產算了。”賈副省長問:“你的工人怎麽生活的?”“一個月發五十塊錢的生活費,怎麽生活得下去?工人們天天纏著我要飯吃,要工資,讓我脫不了身。”肖作仁說:“工人每月五十塊錢還是貸的款,他們自己哪有!”賈副省長說:“這麽長期停產不行!你們準備怎麽辦?有什麽打算沒有?”“隻要給我兩百萬資金,改造一下舊設備,引進一條較先進的生產線,提高水泥標號,不但可以把水泥廠救活,每年還可以創百萬利潤。我們縣這幾年移民搬遷,基建任務重,水泥的需求量特大,我們隻有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從外麵拖水泥,一點辦法都沒有。”鄭家和那樣子顯得有些無可奈何,“就這兩百萬,把我們的手腳給捆住了。”“移民款給完了沒有?”“給完了。剩的一點尾數,上個月也付清了。”賈副省長問肖作仁:“縣裏不能扶持一下?”肖作仁說:“像水泥廠這樣的情況有二十幾家,要扶持的話,沒有幾千萬根本就不行。縣裏發工資都是靠貸款,哪拿得出這麽大一筆錢來。”賈副省長再沒有做聲,眉頭擰了擰,在廠房打了個轉,就走了。
造紙廠工地和水泥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已經晚上九點多鍾,基建隊的工人們還在工地上加班。工地的腳手架上掛著幾十米長的一條橫幅,內容是保證基建質量,把造紙廠建成一流的企業。朱包頭屁股口袋別著手機,在工地上轉悠,王吉能則戴著安全帽,在腳手架上指手劃腳地跟基建工人說著什麽。金昌文對賈副省長說:“造紙廠的基建工程今年二月才開工,基建隊天天都是這樣加班加點地幹,才四個多月,工程就完成了大半,我們爭取八月底竣工,九月底投產。”肖作仁一旁補充說:“我們準備把造紙廠辦成我們縣的龍頭企業,這個廠的基建一直由金副縣長和工業局伍局長親自在抓。”鄧副專員一旁說:“光講速度還不行,一定要保證工程質量。”賈副省長問:“造紙廠建成投產,需要多少資金?”“大概三千來萬。”肖作仁回答說,“大型造紙廠我們辦不起,我們這個造紙廠是中小型的。和湖光造紙廠差不多。”金昌文說:“可能要突破三千萬。我們的目的是要辦成高效益的企業,寧願這個時候多花一點錢。”“環保因素考慮進去了沒有?”金昌文看著肖作仁,沒有吭聲。
肖作仁說:“暫時還沒有考慮到那一步去。”“環保問題抓得很緊,建造紙廠不首先考慮環保,廠子建好了也要關掉。”賈副省長的話說得很嚴肅,“我們省已經關掉幾十家小型造紙廠了。”“我們一定遵照你的指示辦,馬上把環保這個環節跟上來。做到既創高效益,又沒有汙染問題。”“辦造紙廠的資金從哪裏來的,你們的財政不是很緊麽?”賈副省長又問。
“用的移民經費,準備從庫區的移民中招一批人進來,解決他們的生活出路,上麵是允許這麽做的。”肖作仁這麽說。他不敢看賈副省長,他聽出他的口氣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