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晚上九點半鍾,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才走進工業局會議室,縣常委和馬同興凡個不是常委的副縣長早就坐在會議室等候了。賈副省長已經來寧陽五天了,他們都知道今天晚上的會議特別重要。肖作仁早就給大家打過招呼,一是要認真地聽聽賈副省長對寧陽移民搬遷工作的指示意見,二是要認真地向賈副省長匯一匯報,訴一訴苦,爭取省裏在政策上給予傾斜,在經費上給予扶持,使寧陽能平安地度過這一段艱難的日子,圓滿完成移民搬遷任務。

沒有料到,賈副省長說的話並不多,三言兩語就完了。而且,他並不想在會議室久坐,聽他們匯報訴苦。他說:“我這個人不喜歡坐在辦公室聽匯報,我喜歡自己到基層親眼去看,親耳去聽。本來,我還準備去兩個地方的,怕你們久等,隻有先把這個會開了再說。根據這幾天我看的情況,總的來說是不錯的,你們的工作都是有成績的,也辛苦了。我要向你們表示感謝。感謝你們對國家建設的支持,感謝你們為國家建設作出的巨大犧牲。要說細,我看,農村的移民搬遷比城裏要搞得好,其實農村移民搬遷要艱難得多。我看,資金固然很重要,但恐怕一些人更缺的是一種精神,一種創業的精神。我建議大家要學學平壩村,看看他們是怎麽做的。可以預料,平壩村不用十年,會成為一個了不得的富裕村。我在這裏表個態,為了支持你們的工作,我回去之後,一定想辦法將移民經費盡快撥下來。實際上,連同今年三四月撥下來的幾個億,我們陸陸續續撥下來十七個億了。這幾天,老肖和小章也對我說了,寧陽縣的移民搬遷經費,包括老百姓的,包括寧陽縣城各單位、各廠礦、企業、學校的搬遷經費,都全部付清了。剩下來的,是土地補償費,道路補償費,山林補償費,以及水電和其他基礎設施補償費。這些經費雖是由縣裏掌握,但是,一定要用在解決庫區移民今後的生活出路上麵,這個錢是不能亂花的。縣裏一定要有計劃地用這錢,真心實意地替二十萬移民著想。你們用三幹多萬辦造紙廠,今後就要安排一定數量的庫區移民進廠工作,你們用了人家的錢,又不安排人家的生活出路,那是要出大問題的。再就是你們既然要辦新企業,而且已經動工了,就要下決心把廠子辦好,不要猴子摘包穀,摘了一個,丟了一個,不要虎頭蛇尾,把錢往水裏丟。我今天再一次在這裏提醒大家一句,庫區的移民經費不好用。你們是寧陽的父母官,要高度地對寧陽人民負責。”賈副省長的神情十分嚴肅,“還有個問題,像水泥廠這樣的廠子,不恢複生產怎麽行,每月給工人發五十塊錢的生活費,讓人家怎麽生活?你們不要有等、靠、要的思想,要像平壩村那樣,自己想辦法解決自己的問題。國家困難,請你們要理解,要體諒。”賈副省長說完,鄧副專員也講了話,他說:“我剛才陪賈副省長去造紙廠看了一下,你們想早日將廠子建好,早日投產,這種心情可以理解。我要提醒你們,千萬要注意工程質量,要快還要好,不要在工程質量上出問題。這個話我剛才在工地上也說了,現在再重說一遍,你們一定要記住。”鄧副專員說完,賈副省長就帶著他走了,他說他們要去醫院看看李書記,還想到娘娘巷去看看。

肖作仁已經掂出了賈副省長話中的分量,坐那裏有些發愣,再也不好意思要他們聽匯報了,聽見賈副省長說要去娘娘巷,又急了,說:“你們去醫院可以,娘娘巷就別去了。”賈副省長說:“你看見他們白天將龍船砸了燒了,就怕了麽?

你不敢陪,讓小章陪,我還想去看看他嶽老子,說不定還能交個朋友哪。”賈副省長這麽說過,就又笑起來,“老肖啊,管家婆不好做,計劃上稍有不慎,沒了油鹽柴米,老百姓就要罵娘,我做過幾年縣長,知道個中的滋味。”二十三這天晚上,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真的去了娘娘巷。

散會之後,賈副省長要章時弘他們十一點鍾在醫院門口等,他們先到醫院去看望李書記。說著,匆匆忙忙往醫院去了。

這下把肖作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要孫局長趕快安排一些警力,做好保衛工作:“我的想法,還是做兩手準備,小章你在他們從醫院出來之後,再做一下他們的工作,最好是不要去娘娘巷。”章時弘說:“賈副省長這是第四次來寧陽,他的性格我們大致也了解一些。娘娘巷是移民搬遷的老大難,他知道了,要親自去看一看,隻怕攔也攔不住。我看這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不要弄得過分緊張。我們幾個,加上孫局長,一塊陪他和鄧副專員去娘娘巷走一趟,大不了還像上次魏部長他們去娘娘巷一樣,讓那些老頭圍著吵一陣。”“要去,也不用去很多人陪,剛才賈副省長點了小章的將,我看,小章、老孫和我幾個人去陪陪就行了。不過,老孫你還是要安排一下,保衛工作還是要搞得周密一些。”晚上十一點,三個人準時來到縣醫院門口的傳達室。看見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沒有下來,肖作仁就往裏麵走,可走了幾步,他又停住了腳步。要在往常,他是應該陪著兩位領導的。晚上散會的時候,賈副省長卻要他們在傳達室等,言下之意,他們不要自己陪著去看望李書記,可能他們有什麽話,不想讓自己和章時弘聽見。這時,他想起上次鄧副專員和魏部長來寧陽,也背著他去了醫院。他們是不是在征求李大鐵的意見,定寧陽的領導班子?這麽想的時候,肖作仁不由得對章時弘瞥了一眼,猜測自己曾經推薦金昌文接自己的位子做縣長,是不是有些不合地委的意圖。真要讓章時弘上也行。通過這些日子的觀察比較,章時弘可能比金昌文更適合一些。

這個時候,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坐在李大鐵的病床前,的確談起了寧陽的班子問題。鄧副專員說:“老李要是不病,寧陽的班子是最理想的好班子,老李掌舵,老肖抓政府這一塊,下麵有小章、小金以及小馬幾個年輕人,從年齡結構、知識結構來看,都不錯,工作也推得開。這一年多時間,老肖好像有些壓不住陣腳,一些事情還是欠考慮,像建造紙廠這個問題,當時地委、行署幾個領導是有看法的。要他慎重考慮一下,是建新廠好,還是啟動幾家老廠好,他往地區跑了幾次,說寧陽要想改變目前這種狀況,光啟動老廠還不行,老廠沒有多少潛力可挖,堅持要辦新廠,地區才勉強點頭。在這個問題上,小章比他頭腦清醒。要把寧陽的事情辦好,還要大膽地啟用年輕人才行。”賈副省長說:“我到寧陽來四次了,覺得移民這副擔子要不是小章挑著,寧陽隻怕沒有這麽個局麵。別的縣,都是書記牽頭抓,下麵還配一個常委,一個副縣長。寧陽卻是他一個人頂著,不容易。”李科長說:“從開發性移民這個角度看,章副書記是有所建樹的。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在摸索移民工作的經驗。寧陽這些年樹立了幾個好典型,摸索出了移民向後山靠,依靠自身的自然條件,站穩腳跟,發展經濟的路子。”李大鐵說:“我看,寧陽的班子問題是不是還放一放,再看一段時間。我住在醫院裏,不會出亂子的。”李大鐵語氣堅定地說,“我還是一個觀點,看幹部,首先看他的才幹,德行,他的群眾觀念。縣一級的幹部和京官不同,和省官也不同,我們是基層幹部,是聯係群眾的紐帶,心裏沒裝著老百姓,不為群眾辦實實在在的事情,是萬萬不行的。”賈副省長說:“我讚同李書記的這種看法。如今有些幹部,群眾觀念越來越淡薄了,這樣下去是有問題的。”鄧副專員說:“俗話說,水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沒有群眾的支持和擁護,我們將寸步難行,什麽事情都幹不成。”三個人又說了一會話,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勸李大鐵好好養病,才告辭下樓來。

“你們等多久了?”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看見肖作仁幾個人坐在傳達室,老遠就這樣問。

“剛來。”肖作仁迎上去說,“已經十一點多了,不去娘娘巷算了吧。”“夜闌人靜,正好散散步嘛。”賈副省長說。

肖作仁不好再說什麽了,幾個人真的像散步一樣,從醫院旁邊的石級道下山,走完了幾百個石級,就到了老城的正街。這時,賈副省長感歎地說:“人啦,什麽都不怕,怕的就是生病,前幾次來寧陽,都是老李陪我。”章時弘說:“李書記已經病了幾年了,因為移民搬遷工作壓頭,一直不肯去醫院。他這個病我清楚,是累出來的,加上平時在下麵饑一頓飽一頓,營養跟不上,常常是就著涼水啃方便麵。”肖作仁說:“住在省醫院好好的,去年臘月回家過年,就再不肯去了。”賈副省長歎道:“他是記掛著寧陽的工作。多好的一個同誌,又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還是要勸他去省醫院治療,他不肯去,你們要做工作讓他去。”幾個人默默地走過正街,章時弘說:“我們還是像上次魏部長他們去娘娘巷那樣,從總爺巷往下走。”“我看總爺巷就不去了吧。”肖作仁說。

“去一下,不是說你們寧陽過去出了兩個進士,就出在總爺巷麽?”章時弘說:“寧陽城的正街是解放後才修的,過去河街就是正街。以前這條街不叫娘娘巷,也沒有總爺巷,而是統稱夾夾巷。明隆慶二年,太後李鳳嬌路過寧陽,去龍興講寺上香朝佛,賜送千佛袈裟,在夾夾巷涼亭歇腳,人們就把涼亭喚做娘娘亭,把夾夾巷叫做娘娘巷了。再後來,娘娘巷出了兩個進士,是祖孫倆。爺爺被皇帝老兒封了個主事的官,於是,娘娘巷的西頭又改稱成了總爺巷。”“小章你也成娘娘巷通了。”“他是娘娘巷的女婿,耳濡目染啊。”一旁的李科長笑說。

“更重要的是,那個主事的第八代孫是章副書記的老師,第九代孫又是章副書記手下的計財科長,要是他都不知道他們家的底細,還有誰知道他們家的底細呢。”肖作仁笑道。

巷子裏靜悄悄的,人們都已睡了。稀稀的幾盞路燈眨巴著困倦的眼睛,偶爾能聽見吊腳樓裏傳來一聲孩兒的啼哭。隻有吊腳樓下的三江,總是那麽不停歇地有幾分單調地把奔騰的喧嘩聲在夜色裏張揚。

“這就是進士坊。”章時弘在巷口一幢用風火磚砌成的古宅前停住了腳步,指著門前一座牌坊說,“據說,進士坊三個字還是皇帝爺禦筆題寫的。”賈副省長站在牌坊前,過細地端詳著那三個筆力遒勁的大字,說:“這是文物啊。”“是省級保護文物。”“準備往哪裏搬遷?”“我們在新城鷺鷥埡劃了一塊地皮,日後準備修公園,進士坊和娘娘亭都準備往那裏搬。”“這是祖宗遺留下來的寶貴遺產,搬遷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損壞了。有些地方,還可以請工匠修補一下,不要從老城搬上新城,就成了個破爛,讓後人罵我們是敗家子。”這時,孫局長輕輕碰了一下肖作仁,說好像有什麽聲音。肖作仁吃了一驚,仔細一聽,有些緊張地說:“是唱三江高腔的聲音。”幾個人屏聲斂氣地聽了一陣,果然從吳家大院裏傳過來悲悲切切的聲音。聲音時斷時續,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就變得更加的淒楚了。

“這不是哭聲麽?”賈副省長問。

“這是三江高腔的特色,是唱,不是哭。要是有支瑣呐伴奏,保準讓你掉眼淚。”鄧副專員頗為內行地說。

肖作仁說:“這些老人,真是讓人不可理解,已經半夜過了,還唱什麽。那個三江高腔隻有那麽個味,他們卻像吸鴉片,上了癮。”“這是一種根植於民間的文化遺產。它有極其厚實的群眾根基,頗受群眾的喜愛。說實在話,我在這條巷子鑽了十多年,如今都喜歡上三江高腔了。”章時弘心思重重地說,“隻是,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見吳老師唱過三江高腔,怎麽如今他也唱呀。”賈副省長說:“我們過去看看。”說著前麵走了。

吳家大院的大門關著。賈副省長站在大門外,他好像是在聆聽吳老師那哀婉悲淒的唱腔,又好像是在欣賞夜風送上來的三江濤聲。月亮正在中天,朗朗的月光,給這條窄窄的街巷勾勒出一幅神秘的輪廓。

章時弘說:“先前,這條巷子格外地熱鬧,我曾經數過,從中門到娘娘巷,不過千來米長一條巷子,這樣鋪子那樣鋪子,就有八百餘家。而且百分之八十是坐家鋪子,一代代傳下來。隻有幾十家是早晨進巷晚上出巷的貨郎客。聽說,文革破四舊,這巷子裏就砸了五百多塊商家招牌。”這時,吳家大院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窈窕的身影閃出來。

章時弘認出是素娟,走過去:“素娟,你沒睡?”素娟看見肖縣長他們站在門外,驚訝地問:“半夜了,你們在這裏做什麽?”“陪賈副省長走一走。”肖縣長說。

素娟擔心地對章時弘說:“弘哥,我爸這些日子整夜整夜不睡覺,將爺爺寫的劇本拿出來唱,聲音像哭,怎麽得了啊。”章時弘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苦澀,他理解老人的心情,他知道老人要走出這座大院將是何等艱難。他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你要多勸導一下你爸,別煩他,啊。”過後,章時弘說:“你去睡吧,別讓你爸知道我們在這裏。他知道我們到這裏了,心裏會有壓力的。”肖作仁怕發生意外,催賈副省長快離開這裏。

賈副省長卻要章時弘再說說有關娘娘巷和總爺巷的一些事情,一邊往娘娘巷旁邊的小巷子走,準備下河灘去。

章時弘說:“這小巷不能下河灘,這小巷前麵是一個廊台,站在廊台上能看到三江。這是娘娘巷人專門用來看龍船賽的。”賈副省長站在廊台上,看了一陣三江的夜色,又去娘娘亭站了一會。章時弘指著娘娘亭旁邊那棟吊腳木樓說:“那就是我嶽父的家,今天領冠軍旗和帶頭砸龍船的都是他。這條巷子的人至今還不肯搬遷,他們不要搬遷費,隻要縣政府給他們修這樣一條巷子,他們才肯搬走。”賈副省長靜靜地聽著,一直沒有做聲。

幾個人從中門出了娘娘巷。賈副省長才交待章時弘說:“對於那些不願離開故土的老人,要做過細的思想工作,我們要理解老人的心情。俗話說,故土難離。我的老父親在省城住幾天就要往鄉下跑。他的一句口頭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對於你嶽父這樣的人,也要做好思想工作,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不能說他們搬遷上山之後,小本生意做不成了,就不搬遷。要他們多體諒國家的困難,為國家分擔一些憂愁,盡快地搬上山去。但千萬不要和他們對著來。那樣隻會把事情弄僵,影響我們的全盤工作。”章時弘說:“請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放心,我會采取得力措施,不會出現水淹上來趕人的局麵。”“你說說,準備采取什麽樣的得力措施?”鄧副專員這樣問。

看得出,他們對寧陽縣委縣政府將來如何安置娘娘巷的居民仍然不怎麽放心。

章時弘說:“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娘娘巷多少年來一直是一條小商小販集中的街巷,生意很好做。外麵人都說,在商店買不到的東西,到娘娘巷就能買到。抱成團,做小本生意,賺小錢,這是娘娘巷生意人的優勢。如果分散開來,小商小販東一家西一家,這種優勢也就不存在了。他們提出在新城修建懷寧街不是沒有道理,隻是條件不允許縣裏這麽做。如今,新城一些比較好做生意的地方早已讓別人給占了,他們這時候往新城搬遷,就隻有搬遷到偏遠的街頭巷尾去,他們的小本生意也就無法做,無疑是砸了他們的飯碗。我有個想法,隻和李書記肖縣長通了一下氣,還沒有來得及論證。我看,幹脆在河西三江大橋旁邊圈一塊地皮出來,作為自由貿易開發區,給他們一些優惠政策,鼓勵他們到自由貿易開發區去做生意。我們還可以采取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創造投資環境,到外麵去招商引資。不出十年八年,這個自由貿易開發區就會形成一定的規模。年初,我在地委開會時,去了趟長芷縣的中心貿易市場,長芷縣委書記說,他們的中心貿易市場才搞五年,如今已經開發出幾萬個平方米的地盤,兩千多家商販在那裏做生意,已經成了西南幾個地區的中心批發商場了,每年的稅收有幾百萬。我看長芷縣的路子是可以借鑒的,我們的自由貿易開發區辦成了,對我們縣的經濟騰飛將大有好處。”“這個想法好。小章老肖你們商量一下,還可以再到長芷縣去看一看。定下來,就開始搞。”賈副省長寬慰地說,“在寧陽走了幾天,我心裏比過去踏實多了。老鄧你說呢?”“寧陽的移民搬遷工作,成績是主要的。不過,後一段的任務還很重,老肖,你要多過問移民搬遷的情況,支持小章的工作,小章肩上的擔子很重,別的移民縣都是一把手親自抓移民啊。”鄧副專員叮囑說。

賈副省長說:“我回去之後,立即給你們撥一筆錢下來,解決眼前當緊需要解決的問題。年底之前,二十個億全部到位。你們也必須按時完成移民搬遷任務。隻能是人先讓水,決不可水來趕人,決不可影響年底電站關閘發電。”二十四第二天上午,送走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肖作仁回到辦公室隻坐了一會兒,金昌文就來了,詢問造紙廠環保設施的資金怎麽解決。肖作仁沒有理他,衝著隔壁辦公室喊周宏生:“給我把車叫來。”周宏生看見肖作仁神色不怎麽好,連忙出去叫小毛。小毛將小車開進大院,肖作仁對跟在身後的金昌文說:“我一會就回來。”說著上車走了。肖作仁已經看出,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這次到寧陽,好像並不怎麽滿意。肖作仁一肚子苦水沒地方吐,心裏很憋悶。

“肖縣長,去哪?”小毛把車開出大院,問道。

“去醫院。”小毛就不再做聲了,小車剛開到醫院門口,看見李大鐵被他愛人扶著,慢慢地從醫院走出來,一個小護士在後麵打把傘,給李大鐵遮蔭。

“李書記,病成這個樣子你還準備往哪裏去呀,我準備來你這裏坐坐。”李大鐵的女人對肖作仁訴苦說:“肖縣長,你哪裏知道,從省醫院回來,他這樣要我扶著,已經出去幾次了。這病怎麽得好。”“天氣這麽熱,受不了的。”肖作仁說。

“你來了就用你的車打個轉,我們再回來聊,好麽?”肖作仁對李大鐵的愛人說:“我們一塊陪李書記。也是,整天住在病房,日子也不好過。”李大鐵的女人濕著眼睛說:“你當他是真的在外麵逛逛,透透空氣?他的心思我曉得,前天晚上,金副縣長在這裏說造紙廠的事,昨天上午,丁書記在這裏說辦案子的事,今天早晨,章副書記又在這裏說辦開發區的事。你看他要小毛把車往哪裏開!”李大鐵笑說:“知我者,莫過吾妻也。”肖作仁說:“我來,也是想聊聊這些事,事情一大堆,真讓人頭疼。”李大鐵沒答他的話,對小毛說:“去趟河西。”小車慢慢地駛過三江大橋,李大鐵要他在大橋頭一塊較平緩的山坡前停下:“老肖,我們下去走走。”小毛給李大鐵打傘,幾個人攙扶著李大鐵走了沒多遠,李大鐵就走不動了,氣喘籲籲地站在那裏,看著眼前那片狹長的坡地。肖作仁已經猜出李大鐵來這裏的目的了,說:“前幾天,小章對我說過辦開發區的事,真要辦好了,的確是件好事,隻是……”李大鐵接過他的話:“老肖,辦開發區,不能猶豫。”“還是個資金的問題。”“小章有他的打算,不給資金,給政策。”李大鐵指著麵前的坡地:“我以前就沒有想到這一步,這地方,開發出來,真是塊黃金寶地。你看,三江大橋,像條扁擔,一頭挑著一座城,多美呀。”肖作仁說:“辦好了,當然好,問題是想辦好就能辦好?我讓一個造紙廠給弄得下不了台了。基建還沒搞好,又要錢搞環保。”李大鐵說:“先別說這些,到你家去坐坐,行麽?怕有一年時間沒喝你老婆做的擂茶了。”“好。”肖作仁說。

來到肖作仁家的時候,已經中午了。肖作仁的愛人柳桂花看見李大鐵那副病蔫蔫的樣子,握住李大鐵愛人的手,哽咽著說:“不知道我們前輩子造了什麽孽,跟了這樣的男人,整天就是工作工作。李書記病成這個樣子,還放心不下工作,我家老肖這樣下去,用不著多久,也會成這個樣子的。”肖作仁說:“你別咒我,快去做擂茶,李書記要喝擂茶。”柳桂花聽男人這麽說,連忙進廚房做擂茶,說:“李書記你坐一會兒,我這就給你做。”李大鐵的愛人說:“別急,他吃不下多少的。”也跟柳桂花到廚房去了。

李大鐵和肖作仁坐在客廳,一邊喝茶一邊說話。

“造紙廠已經開工了,可不能半途而廢,一定要建好。環保設施也要跟上去,資金的問題,我對小章說。”李大鐵歎了一口氣,“老肖啊,寧陽的老百姓是再經不起折騰了。”“上麵不了解基層工作的困難,他們總認為這樣沒做好那樣沒做好。”李大鐵已經聽說了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在昨晚會議上說的話,說:“領導指出些不足不是大不了的事。我的看法,你要放手讓小金小章小馬他們工作,他們年輕,肩膀上壓些擔子沒有關係,一個人的能力和膽識常常是在艱苦的環境中鍛煉出來的。你我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能幹多久呀,寧陽的將來還要靠他們。”李大鐵想了想,“不過,在放手讓他們幹工作的同時,還要給他們出主意,拿把握,掌掌舵。比如像造紙廠的基建,就要把好質量關,不能隻圖速度。前幾天我到那裏看了一下,對小金也說了這個意思。”李大鐵看了肖作仁一眼,“丁書記對我說了一些紀檢方麵的事情,有些問題還比較嚴重,老肖,這個問題也千萬忽視不得。不早敲警鍾,打預防針,到時候鴛鴦山修起了一座新城,我們的幹部也垮掉了一些,那可就劃不來呀。”一會兒,柳桂花就將擂茶做好了。李大鐵的愛人給李大鐵盛了半碗,拿湯匙喂他。

李大鐵笑說:“我自己來。你也喝一碗,這擂茶的確好喝。”“你還不好意思呀。”李大鐵的女人說,“你自己吃,吃兩湯匙,就不吃了。”柳桂花一旁說:“我們做女人的,心思全都放在男人身上,苦點累點都不要緊,隻要男人工作順心,身體不出毛病,就萬幸了。”李大鐵喝了半碗擂茶,高興地說:“老肖呀,過些日子,我還來喝擂茶,歡迎麽?”肖作仁說:“怎麽不歡迎,我們一塊坐坐,我心裏就踏實多了。”二十五章時弘最擔心的問題終於發生了。這年仲夏,老天爺像是有意要和寧陽的這些移民搬遷戶作對。十年不遇的大旱。

還是端陽節漲了龍船水。後來,就一直是晴。起先,天空還時不時飄過一絲半縷雲朵,後來就連一絲兒雲彩也看不見了。廣袤的天空,全是藍藍的,亮亮的。太陽一個勁地向大地施展它的**威,沒遮沒掩,火一般的光焰全都潑泄到地上來了。地上蒸出了一種怪味兒,像是火藥的氣味。天地的盡頭,晃晃地冒著青煙,像是快要燃燒起來。三江不斷地淺下去,變瘦了,變窄了,兩邊的河灘全都暴露出來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被太陽烤得火灼灼的,腳踏上去就會燙出泡來。灘中間,**的礁石崢嶸突,波浪打在上麵,騰起一股熱熱的水花。

沿著白灘岸邊那條爛草索一般的小路,往山上艱難地爬去,但見老岩崗已經失去了綠色,去年栽下的柑橘樹枯萎了,柑橘林中間種的玉米也旱死了,地旁邊的南瓜藤幹枯得似火柴棍兒,要死不活地伏在瓜架上。春天開墾出來的土地,幹裂出一道一道口子,從拆口裏衝出一股灼人的熱氣。光禿禿的山岡,連一點蔭涼的地方也找不著。狗們被熱得沒有地方藏身,尋一叢枯萎了的苦竹林,用爪子刨一個土坑,將身子臥在土坑裏,吐著長長的紅紅的舌頭,不停地喘著粗氣。

老岩崗旁邊的溝穀裏,有一絲泉水從岩石下麵的縫中擠出來,一群幹渴得不行的人們圍著泉水推推搡搡,提桶、木盆、瓦罐及大大小小盛水的工具,不斷地碰撞出乒乒乓乓的聲響。男人女人,老的少的,一個勁地向泉眼擁擠。然而,從岩縫中掙紮出來的那一絲筷子頭般大小的泉水,似乎並不在意老岩崗兩百多口人正處於難耐的幹渴之中,隻是那麽慢條斯理地滴滴答答往外流淌,落在盆子裏,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一天下來,不過滴滿十桶八桶。

兩百多口人分著喝也難解除幹渴。

冬季和春季,這裏的泉水還比較旺,基本上能供一個村的人吃水。過了五月,人們最擔心的問題終於來了。下山去三江挑水吧,上山下山兩裏路,山路又窄又陡,一步沒走穩,打個趔趄,一擔水會被潑灑掉,化成一縷白煙。更要命的是挑著擔水,必須一口氣從三江挑上山來,途中沒有放水桶的平地,歇不得肩,常常一擔水挑上山,人也累得快吐血了。

可是,那些家中有壯勞力的,還是下三江去挑水,來回一個小時,出一身臭汗,累得腰酸背疼,總比去泉眼邊排隊搶水要快。

泉眼旁,一位容貌憔悴的老女人好不容易才輪著接了半桶泉水。她是章時弘的母親。天沒亮就來這裏排隊了。香香跟著她叔叔去了城裏,家中就她和大兒子章時才母子倆一塊生活。雖是天幹地燃,章時才仍然在山坡上不停地墾挖荒地,準備下雨之後種秋莊稼。他信奉一句話,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肚皮。這時不流汗墾挖些地出來,天下雨了,種子往哪裏播。母親心疼兒子,不忍心讓他累了一天還去山下挑水,自己每天早早地來這裏排隊接泉水。

“你們來接吧,這半桶水,能把兩餐飯弄熟就行了。”心地善良的老人將水桶提到一旁,讓排在身後的人來接水。緊挨在她後麵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還沒來得及將水桶伸過來,她身後的一個女人卻搶先將木盆擺在泉眼下麵了。

“你怎麽不講道理?還沒輪著你呀!”前麵的女人有些急了,伸手想把她的盆子拿開,後麵的女人不讓,口裏說:“人都快渴死了,還有什麽理講啊。”兩個女人相鄰而居,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時也親親熱熱,是於旱使她們那顆善良的心變得幹焦了,冒煙了,濺顆火星就會燃起來。她們開始還是罵罵咧咧,繼而就用手敲打各自的盆子桶子,用以發泄心中的怒氣,再後來,就動起真家夥來了。你抓住我的頭發,我揪住你的衣領,一個女人的臉麵被抓出了長長一條血痕,另一個女人的袖口被撕破,露出了胳膊肘子,這就使得兩個女人都格外地惱怒,打得也愈凶。

“別打了,我的水給你們。”章時弘的母親看不下去了,一邊勸說,一邊將自己的半桶泉水遞過來。老人似乎有一種負疚感。是她的兒子要人們遷上山來的,如今,鄉親們住在山上連水都喝不上,老人的心裏的確不好受。可她卻沒有能耐勸說她們,那半桶貴如油的水,也撲不滅她們心中的怒火。她們撕扯著、扭打著,半桶泉水也被潑灑在焦枯的草叢之中了。

人們越圍越多,叫罵聲越來越凶。兩個女人的男人也風風火火趕了來,一身的臭汗,一肚子的火氣,但他們沒有他們的女人那樣心胸窄狹,他們撲上去,各人抓住各人的婆娘,隻那麽輕輕一拽,兩個女人就被拋開,遠遠地癱坐在草地上,哭嚎著。兩個男人像牛姑一樣,四目相視,突然,一個男人兩個巴掌一拍,吼道:“我們這是碰到鬼了!在山下生活得好好的,逼著要我們搬上山來,搬上山來就沒人管了,連水都喝不上,活受罪,我們下山去,在山上住個卵喲,原先講得好好的,搬遷上山就接自來水,天幹地燃,都快渴死了,還沒見自來水的影!”這漢子的話,像一根劃燃的火柴,在眾多人的心中燃燒起來。

“下山去,都下山去。在這石頭山上,不渴死,也要餓死!”她們撕扯著,扭打著,半桶泉水也被潑灑在焦枯的草叢之中了。

“搬,現在就往山下搬。”幾個漢子一邊罵著,一邊氣衝衝地回家去了。大部分人還在猶豫。這可急壞了章時弘的老母親,她深知鄉親們搬上山來吃盡了苦頭,她也知道在這山坡上生活下去的確不容易。但是,她更清楚她的兒子在縣上管的是這項工作,這項工作沒有做好,她兒子就會挨批評,對國家的建設也會帶來影響。可是,她一個年老的女人,又有什麽辦法能幫上兒子呢?她眼睜睜地看著一些人回到家,真的挑著炊具下山去了。

“兒啊,他們又搬下山去了啊,你快回來吧!”一聲急切的呼喊,老人癱坐在滴滴答答的泉水旁,心急如焚,失聲哭了起來。

桂桂比老人更急。

在老岩崗的山坡上,一條新開辟出來的小路,從荊棘叢中延伸下去,再往下墾挖三五丈,就到了三江邊。

這條路修成之後,從老岩崗下山挑水,比原來那條山路要近許多。在這裏修路的是桂桂和她的丈夫連生。五月下旬,旱象開始露頭,人們吃水成了問題,桂桂心裏就發起急來。她問村支書,鄉政府開春時就答應安電排,讓搬上老岩崗的村民喝上自來水,如今已經是六月了,怎麽還不見自來水。村支書說他去鄉政府幾次了,鄉政府也沒說不安自來水,可是隻打雷不下雨,就是不見動手,他心裏也急哩。桂桂自己又去鄉政府,找分管移民工作的丁副鄉長,他是章時弘親姨姨的兒子。他很客氣地向她解釋,說自來水肯定是要安的,隻是眼下有困難,希望她回去給鄉親們做做思想工作。桂桂心急如焚,這可怎麽辦啊,向時弘哥訴苦麽?要時弘哥出麵解決麽?桂桂想起時弘哥總是那麽一副憂慮的樣子,她又猶豫了,他管著全縣的大事,怎麽能老是為自己村裏的鄉親們操心呢?這樣一來,人家也會有意見的呀。還是自己想想辦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