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帶著丈夫來修路。雖然從這裏到山下的江邊也很遠,山勢陡峭,荊棘叢生,修一條山路並不容易,但修成了比原來的那條山路還是要近許多。在那口山泉幹涸的時候,人們便可以從這裏下三江去挑水。
可是,桂桂的山路還沒有修通,村裏的人們卻為爭水發生糾紛,還有幾戶人家搬下山去了。桂桂匆匆地趕回村子時,村支書正在那裏給人們做工作。章時才則抱著腦袋,默默地蹲在角落裏唉聲歎氣,他的老母親一泡淚水一泡鼻涕地急得直哭。
看樣子,村支書已經無力阻攔這些發怒的人們。他沒有辦法解決人們的吃水問題,他自己能默默地在這天幹地燃的旱季裏留在山上,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他能強行讓這些剛剛從貧困中解脫出來,被動員搬遷上山之後,又重新與貧困為伍的鄉鄰鄉親和他一樣默默地承受這種連水都喝不上的困苦麽?他們不是章時弘的親人,他們也不是桂桂,他們雖然是章時弘的鄉親鄉鄰,可在他們無法承受這種困難的時候,他們的精神支柱也是會坍塌的。
“再忍受一段日子吧,吃水的困難是暫時的,時弘哥說了,他們一定會給我們老岩崗安自來水的。”桂桂抹一把鬢角的汗水,勸他們說,“這些日子,我和我那口子在山坡上又修了一條路,從那裏下山挑水,比從這邊下山挑水要近許多,已經搬上山了,就別往山下搬了啊。”她的語氣有幾分哀求。
“忍受不了啦,天爺根本就沒有要下雨的樣子,栽的柑橘樹旱死了,種的莊稼旱死了,住在這岩石山上,人也遲早要旱死的。下山去,都下山去。不把自來水引上老岩崗,就別指望我們在這裏落腳生根,在山坡上旱死,還不如被水淹死。”勸不了,攔不住,白灘的山腳下,那剛剛空閑出來的屋場上,又出現了臨時搭起的茅棚,茅棚頂上又繚繞起一縷縷時斷時續的炊煙。
這是一件大事,驚動了白沙鄉,驚動了三江區,很快就傳遍了庫區七個區二十七個鄉鎮。寧陽縣的頭頭腦腦都十分地震驚。
章時弘在接到三江區的匯報時,也接到桂桂的一封短信。
時弘哥:
你快回來,有些人家又搬下山去了,我沒有辦法勸阻他們,村支書和伯母也沒有辦法勸阻他們。真急死人呀!桂桂七月十日章時弘拿著那張用小學生的作業本紙寫的信,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一輛北京吉普,身背黃塵,沿著三江邊那條坑坑窪窪的土路,顛簸著向北灘駛去,章時弘坐在車上,還一個勁地催促司機是不是再開快一點。
上次,賈副省長來寧陽視察移民搬遷工作之後,臨走時表了個硬態,省政府將采取緊急措施,立即下撥一筆移民款,解決眼前的困難,年底之前,二十個億的移民搬遷經費一分不少地撥到縣裏來。同時,賈副省長也向寧陽縣委縣政府提出了要求,寧陽縣必須加快移民搬遷速度,保證在國慶節之前全麵完成搬遷任務,及時做好清庫工作,決不能影響年底三江電站關閘蓄水發電。
賈副省長回省城不久,果真撥下了一筆數目不小的搬遷經費,大大地加快了庫區移民的搬遷速度。萬萬沒有料到,已經搬遷上山的村寨卻又出了問題。
吉普車在老岩崗山腳停了下來,章時弘看見一群人在田間勞動,這些田土隻能向他們的主人奉獻最後一季莊稼了,它們的主人,對它們也侍候得格外精心。在田間勞作的人們,看見那個從小和他們一塊長大的二猴子從小車裏急急地跳下車來,他們都知道他是為什麽事這麽急急忙忙趕回老家來的。他們不好意思和他打招呼。他們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將頭勾得低低的,假裝沒有看見他。章時弘的目光在那幾個臨時搭起的茅棚停留片刻,就急匆匆地向老岩崗爬去。
他的淳厚樸實的鄉親鄉鄰為什麽會搬下山來,他們難道不想一想他們還得重新搬上山去麽?他不相信,白沙鄉和三江區在電話中向他匯報說,他們下山的主要原因是沒有水吃。為什麽會沒有水吃呢?在離老岩崗兩裏外的南嶺村已經建了一個電排站。三月底,縣移民指揮部就撥下了一筆經費,要鄉政府就近給搬遷戶安裝自來水管。上個月,素娟在接到省裏撥下的移民經費之後,又立即將經費下撥到二十七個鄉鎮,並交待鄉鎮領導,據氣象預測,可能會發生夏旱,要他們務必首先解決搬遷戶的吃水問題。上次在高崖坡村召開的全縣移民“三通”會議上,丁守成還說六月份給老岩崗安自來水的。
上了山,章時弘才發現,眼前的現實和他的想象是兩回事。這裏呈現出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幹旱景象,土地幹裂,莊稼旱死,幾年來,鄉親們精心栽培的柑橘樹,已經大片大片的枯萎。放眼看去,被烤焦了的石頭仿佛劃根火柴也會點燃。
章時弘隱約聽見山凹處有吵鬧的聲音,聞聲走過去,他不由怔住了。汗爬水流的鄉親們,有的提著水桶,有的端著木盆,眼睛都焦急地盯著那一絲山泉。章時弘看見他的母親也站在人群之中。她提著一個小小的木桶。排隊的人們火氣都足,動不動就吵架,他的老娘就給他們說好話,那神情就像大家沒水吃是她的過錯。
一種難以抑止的怒火從章時弘的心頭湧起。款子已經撥下來了,鄉政府為什麽不給老岩崗安裝自來水?他們將錢用到哪裏去了?人們喝不上水,不下山怎麽辦,在山上活活渴死麽?
“時弘回來了。”是哪個首先發現站在山坡上的章時弘。於是,許多群眾都向他擁過來,他的老母親比誰都走得急。“兒啊,你可回來了呀!”是喜,是憂,是苦,是愁,全從老母親那張蒼老的滿是皺紋的臉上流露出來,全從老母親那雙渾濁的盛滿了焦急和無奈的眼坑裏湧出來。
“娘,你們受苦了。”章時弘的雙手被母親那雙青筋凸露的枯瘦的手緊緊抓著,這雙手被汗水和淚水染得濕濕的,抓住他時還在不停地顫抖。
“兒啊,他們也要下山去,是桂桂和村支書幾個人攔住的啊。”章時弘怔望著身體孱弱,卻無時無刻不在為兒子操著心的老母親,他的眼睛濕潤了,模糊了,他的心像是被什麽緊緊地揪著,一陣一陣發疼。
二十六太陽下山了,但它身上進發出的熊熊烈焰還在天邊燃燒,半個天空被烤得紅紅的,三江倒映著它的光焰,也變成了一條燃燒的河。山腰處飄起了縷縷炊煙,炊煙升騰到半空中,又被點燃了,燦燦爛爛,一溜兒一溜兒。
太陽將要下山的這一刻,溫度仿佛比任何時候都高,整個的山野河穀,都像被倒扣在一口燒紅的鐵鍋之中,把人悶得透不過氣來。
章時弘在白沙鄉召開了一個簡短的幹部會議,他原來隻打算批評一下鄉政府的領導在移民搬遷工作中領導不力,緩急不分,沒有及時做好移民戶搬遷上山之後的善後工作,給他們的生活造成了極大的困難,要鄉政府立即采取緊急措施,給老岩崗安上自來水。同時,立即對全鄉進行全麵檢查,克服工作中的疏漏,該做的工作要趕快做好,一時還不能解決的問題,要向群眾做好解釋工作,把移民戶的情緒穩定下來。可是,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簡單,鄉黨委書記和鄉長都知道,縣裏已經給鄉政府撥下來安裝自來水的款子,也多次過問過負責移民搬遷工作的副鄉長丁守成。雖是款子撥遲了些,但你在積極地給他們安裝,老百姓也會理解,再大的困難也會挺過去。然而,丁守成每次都推脫說由於安裝自來水的村寨比較多,一時還買不到合適的水管,把時間一天一天往後拖。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心裏雖是十分著急,又不好過份地批評丁守成,誰都知道他的親表哥是章時弘。
“縣農機公司正在采購適合山村用的水管,水管來了,我馬上去運,問題總要解決,不過遲一些日子。”開始,丁守成還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坐在一旁,很悠閑地抽著煙,“表哥,你也在鄉鎮呆過,鄉下和縣裏不同,鄉鎮的工作是麵對麵和農民群眾直接打交道,拖拖拉拉,婆婆媽媽,哪樣事情不是上月布置,下月完成。有些工作,屁股上催出火來,到頭來還是放的空炮,誰還那麽作古正經。吃了飯,我再給農機公司掛個電話,請他們想辦法解決一下。老岩崗遲幾天安自來水,不會渴死人。”丁守成長著一張長條臉,鼻梁上戴一副近視眼鏡,透過鏡片,章時弘看見那眼神是那樣散淡,世故。“弘哥,你平時難得下來一次,下來了也不到我家去走一走,我們兄弟倆是爭吃姨娘的奶水長大的啊。今天機會好,我買了隻大王八,這是難得的補品,據說吃了還抗癌。
書記鄉長都去,陪陪我哥。”“守成,老岩崗的鄉親們在山上沒有水吃,生活不下去,又搬下山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怎麽不知道,我也急,老岩崗有奶我長大的親姨,有我的表哥,可是,我又有多大的能耐幫助他們解決這些困難?”丁守成兩手一攤,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按說,安裝自來水的經費年初就該撥下來,卻被金副縣長他們弄去辦造紙廠,他們心裏哪有移民戶,哪有庫區的基層幹部,哪有你這個移民搬遷指揮長!到了三四月,天旱了,看見移民戶在山上沒辦法生活了,才給我們撥點錢安自來水。這自來水說安就能安好麽!”“那是縣裏的事情,用不著你去說,我現在是要你給老岩崗安自來水。”章時弘打斷他的話,“我給農機公司掛個電話,我早就給他們打過招呼,真要是沒有水管供應,我要處分他們。”章時弘十分惱火,他還不知道他的這位鼻梁上架著眼鏡,一副斯文模樣的表弟,已經變得這般世故,這般麻木不仁,全然沒把老百姓的困苦放在心裏:“錢撥遲了,你就不動手安自來水了?”“縣裏撥下來的錢也不夠……”丁守成看見章時弘發了火,要給農機公司掛電話,才有些神色不安起來。
“誰說錢不夠?告訴你,這是經過縣移民指揮部勘測科的技術員實地勘測過的。”“那錢,我放在別的地方用了。”丁守成說。
“放哪裏用了?”章時弘吼道,“縣委縣政府三令五申,移民經費一定要專款專用,你怎麽不照辦?”“我放在栗坡大橋上去了。”丁守成勾著頭,不敢看章時弘。
“栗坡大橋屬緩建工程,你把錢放在那裏去做什麽?”一旁的鄉黨委書記和鄉長聽丁守成這麽說,都感到十分驚訝,疑惑地瞅著丁守成。
“我想準備一點材料,不然,材料越來越緊俏。”“真是亂彈琴!”章時弘盯著丁守成那張泛青的長條臉,他真想狠狠地吼他一頓。老岩崗排著長隊爭搶泉水的情景,母親抓著他的雙手焦急得痛哭失聲的模樣,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親娘,他的父老鄉親,在遷上高山之後,連口水都喝不上,他還做什麽父母官,他還有什麽臉麵站在他們麵前說話。
章時弘盡量將心頭的火氣壓了下來:“守成,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後果!如今全縣的移民搬遷工作已進入最後的衝刺階段,也是最困難的時候,那些不願意搬遷的釘子戶,他們在徘徊,在觀望,一有風吹草動,他們的思想就又動搖起來,你想一想,這對我們的工作將會帶來多麽大的麻煩和困難。”丁守成的臉上鼓出了汗珠,坐那裏一聲不吭。
“這樣吧,我給縣裏掛個電話,要他們下來幾個人,將你們鄉的賬目查一查,看看有多少移民經費沒有專款專用。”“不用叫縣上的人下來。表哥,我們自己清一清,有問題我們一定及時糾正過來。”丁守成的臉由青變白,慌忙阻攔說。
可是,章時弘已經抓起了話筒。
“專款不專用,這是移民搬遷區鄉存在的普遍問題,我要抓一個典型,狠狠地煞一煞這股歪風。”章時弘將電話掛到縣移民指揮部,對方的聲音他一聽就知道,是素娟。
“弘哥,你在哪裏?”素娟有幾分急切地問。
章時弘心中的那一股慍怒漸漸平靜下來,冷峻的臉也鬆動了一些“我在白沙鄉給你掛電話。素娟,你明天帶一個會計下來,幫忙查一查白沙鄉移民經費專款專用情況。專款沒有專用,直接影響了我們縣的移民搬遷工作,給庫區百姓的生產生活造成極大的困難,不煞住這股歪風,我們的移民搬遷工作就不可能圓滿地完成任務。”“我明天下來。弘哥,天氣太熱,你千萬要注意身體,我知道你的性格,工作起來就什麽都忘記了。”章時弘準備放下話筒,那邊又說話了。
“弘哥,你還有事麽?”素娟顯然是想和章時弘多說幾句話,“要我給你帶換洗的衣服下來麽?”“不要,我都帶了。”“要不要跟素萍姐說一聲?”“不要,她知道我下來了。”“那……我們明天見。”章時弘沒有在鄉政府吃晚飯。他讓食堂給小車司機準備一份飯菜,小車送他到白灘之後,司機再回來吃晚飯。他要馬上趕到老岩崗去。
登上老岩崗,章時弘沒有立即回家,他獨自一人沿著老岩崗新墾挖出來的山地,慢慢往前走去。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丁守成說,給老岩崗安裝自來水管的錢已經用來購買栗坡大橋的材料了,再要給老岩崗安裝自來水管,這筆錢又從哪裏來呢?沒有錢,老岩崗的飲水問題又該怎麽解決呢?丁守成是不是真的把錢拿去買修大橋的材料去了,要是沒有拿去修橋,他將錢又弄到什麽地方去了呢?章時弘這麽想的時候,心裏不由生出許多的疑竇來。
這時,天邊那火焰般的雲霞,已經褪為淡紅,漸漸又變成了鐵灰色。四周的暮色也漸漸地彌漫過來。朦朧的月影,首先潑灑在遠方的山巒,漸漸地又擴散到近處的村寨,那些在幹旱的毒焰下,被弄得沒有一點活氣的枯蔫蔫的樹苗和苦竹林,拚命地從暮色中吮吸幾分涼爽,然後艱難地伸展開枝丫,鋪開卷成了筒筒的葉片。幹裂的土地仍然張著焦渴的大口,隻是吐出的已不是讓人難以忍受的熱氣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將在太陽落下山去之後,拚命地掙紮著喘一口氣,回一次陽,為明天抵禦更毒的烈日做準備。三江,在天穹漸漸暗下來的時候,一江的紅霞流走了,一江的碎金也消失了,江麵氤氳著一縷縷白色的水霧,水霧隨著江風慢慢移動。但是,當它們被帶著離開江麵,向岸邊飄來的時候,它們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輛貨車從江邊的簡易公路上駛過,騰起的一股黃塵衝起數丈高,與半空中晚炊的青煙混為一團,滯留在山腰,像原子彈爆炸之後升起的蘑菇雲。
看樣子,近一段日子還不會下雨。如果不及時解決山上的吃水問題,隻怕不但不能將已經搬下山去的群眾動員上山,可能還會有人要搬下山去,說不定還會波及到其他區鄉,這樣,局麵就難以收拾了。
章時弘陷入了極度的焦慮之中。
突然,他聽見前麵的山坡下麵有挖地的聲音。尋聲望去,是一個女人,她正在新挖一條通往山下的路。暮色朦朧,看不清她是誰。
也許,他的歎息聲被她聽見了。她抬起頭來,隻稍稍一愣,就驚喜地叫起來:“時弘哥,你回來了?”是桂桂。她急急地奔到他的麵前,他高興地伸過手去。她將手在自己的衣衫上揩了揩,才伸過來握住他的手。
“桂桂,你在這裏修路?那邊不是有一條路麽?”“下山挑水,從這裏走要近得多。”他緊緊地握住這雙手。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那雙白藕節般細嫩的手已經不複存在,他今天握住的是一雙粗糙的長滿了老繭的手,食指和拇指由於長期握著蔑刀,已經微微彎曲,巴掌也像麻石岩一樣粗糙。這雙手,過去曾經勤奮地編織鬥笠、背簍、花籃,用以賣錢,支持他訂閱報刊雜誌,讓他做一個出色的農業技術員,手頭少幾分拮據。如今,自己做了縣委副書記,不但沒能庇護她,相反,她仍然用這雙手來為他排解憂愁。他真不知道該說幾句什麽話來感謝她,他隻是緊緊地握住這雙手。
“時弘哥,我給你的信,收到了麽?”一雙滿含著柔情和憂慮的眼睛,靜靜地盯著他。
“收到了。”“真急死人,我又不識字,叫你連生哥寫,他鬥大的字也識不得幾擔。”她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回:“回來就好了。你回來了,他們就不會往山下搬了。”章時弘沉重地搖了搖頭:“問題並不這麽簡單,旱情很嚴重,鄉親們沒水喝,我怎麽忍心將大家堵在山上受這份罪。”“你上回對我說,縣裏已經撥了款子安裝自來水管,你去鄉政府催一催,要他們趕快把自來水接上來。這段日子,我勸勸鄉親們,克服一下眼前的困難,我這裏修了條路到江邊挑水要比那邊近許多。等安上自來水管,一切問題就解決了。”“桂桂,這條路,你修了多久?”“開始幹旱的時候,我就來修這條路了。後來,你連生哥也來幫忙修,我們整整修了二十天,明天再修一天,這條路就完工了。”“連生哥呢?”“他回去了,孩子要吃飯。趁著太陽下山涼快,我還修一會,沒想到你來了。”桂桂臉上掛著笑,“我猜,這幾天你準會回來。”“桂桂,你這樣做連生哥沒有意見麽?”“他有什麽想不通的呢?”桂桂勾下頭,許久,複又抬起頭來:“一個女人該給他的,都給他了,他應該知足了。再說,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知道我是真心實意跟著他過日子的……時弘哥,回吧,天黑了,你還沒有吃晚飯吧。”桂桂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個農村女人,幫不了你多少忙,隻是在心裏暗暗替你發急。”章時弘沒有做聲。此時此刻,他的心仿佛要滴血。他跟在桂桂的身後,向村子走去。桂桂背著一隻扁扁的長長的木桶,桶裏盛著從三江背上來的水,水很沉,桂桂的背被壓得彎了下去,向前傾著,穿著六耳草鞋的腳趾從草鞋內掙脫出來,緊緊地勾住剛開挖出來的山路,印出一個一個深深的腳窩。微微的晚風吹過,章時弘聞到一股汗味兒。這是從桂桂身上散發出來的。不知怎麽的,他突然想到另一種高級美加淨的芳香。那是他經常聞到的從素萍身上散發出的芳香。想起素萍,使他想到城裏的那個家,那個由於他長年下鄉,素萍也不常住的總是充滿了黴味兒的家,他是那個家的成員,可是,他對那個家並沒有多少眷念之情,充斥那個家庭的是素萍那無休止的嘮叨和抱怨,叫他頭疼的嘮叨和抱怨。
唉,如果那個家庭的女主人,不是素萍,而是另一個女人,又該是個什麽樣子呢?
十多年來,章時弘的心中還是第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他的心一陣顫悸,不由自主地看了桂桂一眼。
這時,天邊的那一彎新月變得分外地明亮起來。青煙一般的月輝四處潑灑開去,潑灑在三江兩岸的懸岩斷壁上,潑灑在被太陽曬得枯萎了的山坡上。走在前麵的桂桂,沐浴在這清淡的月輝裏,那蓬亂的頭發,那滿是補丁的衣服,那向前勾著的身子,那被木桶的棕繩深深咬著的肩頭……章時弘的心頭不由生出一種沉重的負疚感,一種透不過氣的負疚感。
二十七章時弘怎麽也不會想到,下撥給老岩崗安裝自來水管的經費,被丁守成挪為他用了。經查證,他把這筆錢偷偷地拿到南方一個經濟開發區,與別人合夥做地皮生意去了。他原來指望能很快賺上一筆,就把這錢補上,沒料到卻讓人家給騙了,這筆錢已經無法收回來。
這個消息是素娟告訴章時弘的。
章時弘給素娟掛了電話之後,當天晚上,素娟就攔一輛便車下來了,她趕到白沙鄉政府時,章時弘卻去了老岩崗。第二天清晨,素娟走了十多裏山路到老岩崗找章時弘章時弘驚喜地問:“素娟你來得這麽快呀?”素娟帶著幾分抱怨的口氣說:“我不曉得你昨晚在這裏,不然我就在這裏下車。”“你是昨天晚上下來的?”素娟嘟著嘴:“今晚你得回鄉政府去,我一個人在那裏寂寞死了。”“汁財科還有哪個來了?”他問。他想在這幾天還走幾個鄉,做做調查,晚上再開開會,如果有問題就早解決,處理在萌芽階段。
白沙鄉政府就不去了。他覺得,白沙鄉分管移民搬遷工作的是自己的表弟,自己常常出現在其他鄉幹部麵前,有些不好。
“劉會計。一個隻會打算盤的機器人。”“你說,我蹲在鄉政府好麽?”“你不去鄉政府可以,我晚上到白灘來。”她說。“怎麽,耍小孩子脾氣了?”章時弘笑笑地問,“來時,看見胖胖了麽?胖胖聽他媽的話麽,不逃學吧?”“到了你家,素萍姐出門去了,說是哪個買了台進口彩電,要她去看看,就胖胖一個人在家。我說要到爸爸那裏去,可能還會見到奶奶,問他去不去,他小大人似地告訴我,說我是去工作,他不去,去了爸爸會不喜歡的。”素娟盯著章時弘,“弘哥,你小時候也這麽懂事麽?”章時弘的目光從素娟熱熱的目光中斜開:“我小的時候,可沒胖胖幸福,沒有衣服穿,沒有飯吃,日子過得真夠苦的。”章時弘想起他的童年,貧寒的,讓他難以忘懷的童年。時代畢竟在前進,現在和那時候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了。
“素娟,我晚上不一定在老岩崗,你也別來老岩崗。天這麽熱,走十多裏路,太累,你就住在鄉政府。三天之後,我來鄉政府聽你們的結果。”素娟沒有說話,眼睛像一汪深不見底的黑潭,久久地凝望著章時弘。章時弘從那眼湖中,突然像覺出了什麽,他的心不由一顫:“去吧,素娟,我心裏很急,老岩崗的鄉親們因為沒有水吃,又搬下山去了,你得趕緊將賬目查清楚,看看有多少移民經費沒有專款專用。另外,要丁守成立即組織資金,將自來水從南嶺接上老岩崗來。”素娟走了。可是,第二天下午,章時弘在南嶺檢查移民工作時,素娟又慌慌張張地去了南嶺,告訴他,她和劉會計查過了賬目,發現了問題,連夜又會同鄉財稅所的幾個同誌,一道重新查了一個通宵,已經查證落實,丁守成挪用移民款八萬一千元。
章時弘聽到這個消息,足足愣了三分鍾。他的腦殼一片麻木,他想到他那死去了的親姨,想到自己飽受苦難的母親,想到被洪水卷走,連屍身也沒有找到的父親和姨父。丁守成和自己是吮同一個**長大的兄弟啊,他難道忘記了他的父親是為了讓他有口粥喝,不被餓死而被洪水吞噬的麽?他難道忘記了那陣端著半碗發綠的蒿草飯不肯下咽撲在姨娘身上要飯吃的經曆麽?他真的變得心黑了,把農民兄弟,把父老鄉親都忘記了!他似乎有些不相信素娟說的話是真的,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可是,寧陽縣移民搬遷指揮部計財科科長吳素娟就站在麵前,正用一種冷峻的目光審度著自己,又使他不能不相信這是事實。他想起有一次開常委會,丁滿全對他說有個別鄉鎮幹部屁股不幹淨,挪用移民經費,將來是要出問題的。看來,丁守成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時間了,自己卻沒有引起注意。
“素娟,走吧,我們回鄉政府去。”章時弘說。
“這個丁副鄉長,也太不爭氣了。”素娟這時才這麽說了一句。昨天查出他有嚴重經濟問題的時候,就有人在背後議論,章副書記如果不是他的血親表兄,丁副鄉長的膽子怕也沒有這麽大。
章時弘走在素娟前麵,他沒有回頭,也沒有搭白。他的腳步走得有些沉重。素娟知道他心情不好,又找話勸他:“弘哥,事到如今,你也不要考慮過多,回去看看情況,是不是要丁副鄉長想辦法將款退了,爭取寬大處理。據鄉裏的幹部反映,這麽多年來他的工作還是不錯的。”“素娟,如果他不是我的表弟,如果他是一般的沒有靠山沒有背景的幹部,當你看見搬遷上山的農民,在幹渴的煎熬下生活,栽下的柑橘,種下的莊稼,因為沒有水源抗旱,已經大片大片旱死,你會怎麽看待貪汙挪用移民經費的丁守成?你是憎恨他?還是同情他?”章時弘臉麵冷得像一塊陰石板,叫人害怕:“對於那些黑了良心,置老百姓的生死於不顧的人,不繩之以法,我們在老百姓麵前,還有什麽別的可言!”章時弘說出的話,丟在地上也濺得出火星。
“……”素娟感到,此時此刻,用什麽話來勸說弘哥,都是沒有用的。
二十八“兒啊,娘就求這一次。”章時弘的母親癱坐在地上,她的右邊是桂桂,左邊是素娟,她們扶著痛哭失聲的老人。
老人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兒啊,我曉得我丁兒用公家的錢去做生意是犯法,他不該這麽做,他黑了良心,可是,你姨就這麽一棵獨苗苗,我不忍心看著他去蹲牢房啊,我心疼呢,他要去蹲牢房,我也活不成了,我對不住你那死去的姨哩。”渾濁的淚水,染濕了老人那滿是皺紋的臉。
“娘,他的案子,國家會按政策法律來處理,我不能過問這事。”章時弘知道母親的心情。然而,他是決不能出麵為丁守成求情的。
“伯娘,昨天,我對鄉黨委書記說,丁副鄉長貪汙挪用移民經費,是可惡,害得我們這些移民戶水都喝不上,讓他去蹲牢房是罪有應得,可是,他是您的親外甥,您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經受不起這個打擊。我們說,我們賣房子,找親戚借款,把他挪用的錢還清,政府就別處理他算了。書記說我是法盲,這怎麽行。我對時弘哥說,時弘哥也說這不行,犯了法,都能用錢抵,那些有錢人不是殺人放火都可以麽?這麽一來,國家不全亂套了?”桂桂一旁勸慰老人,“伯娘,我們農村女人,沒有文化,又沒有見過世麵,國家上的事情我們不懂,這位姑娘是和時弘哥一塊工作的,聽時弘哥說,是和您兒媳婦一條巷子長大的姊妹,她有文化,知書識禮,聽她說說,看我說的這些話在理不在理。”素娟到老岩崗來過兩次,她眉清目秀,言談舉止文文靜靜,對時弘哥又很敬重,給桂桂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後來,聽時弘哥說,她和素萍如親姊妹一般,桂桂對她也就有了一種特殊的親切感。
“妹妹,你給我伯娘說說,勸勸她,她聽你的。”桂桂對素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