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桂桂姐說的都在理。伯媽,您的心要放寬一些,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世上的事情,要是沒有個規矩,這麽大的國家,這麽多的百姓,誰還管得了。丁副鄉長犯了法,誰也保不了他,好在他交待得好,政府會從寬處理的,您要弄壞了身子,弘哥工作就不安心。他的擔子重,工作上出了差錯,您老人家會更加不放心啊。”聽素萍姐說,她和弘哥結婚十多年,還是生胖胖那年到過一次白灘,她說她不願意到婆家來。這裏條件差,連路都不得一腳好的走,坑坑窪窪,還有豬糞牛屎,又沒有電燈,夜裏一片漆黑。
鄉裏人沒有文化,不懂禮節,生活又苦,還不衛生,她一點都不習慣。可是,她到老岩崗幾次,她覺得這裏的人們並不像素萍姐說的那樣,他們心地善良,純樸,從山下搬到這寸草不生的山岡上,沒有任何怨言,默默地用汗水,用辛勞,白手起家,重建家園。弘哥的這位舊時的戀人,愛弘哥愛得那樣深切,純情。在素萍姐追求他的時候,她掂量自己和弘哥有一定距離,般配不上他,便忍痛割愛,毅然另外嫁了一個男人,把弘哥推到素萍姐的身邊。
可是,十多年了啊,她還是把自己當成一把傘,一棵樹,一個港灣,給她舊時的戀人一片綠蔭,一片寧靜,讓他遮風避雨,讓他落腳歇息。昨天,她邀弘哥在山坡上散步,弘哥將他與桂桂的那一段戀情全都說給她聽了,他還帶她去看桂桂花了二十多天時間修出來的那條下山挑水的小路。素娟當時感動得哭了。在她的心目中,桂桂是一塊質樸無暇的玉,是一盞心靈透亮的燈,是一朵默默地開放在高山深穀的幽蘭。她為素萍姐感到惋惜,她為什麽不來這裏走一走,不來這裏看一看。從她們身上,能學到許多東西的啊。
“桂桂姐,你心好,素萍姐不經常回來,沒有盡到做兒媳婦的責任,聽弘哥說,伯媽有個三病兩痛,全靠你照顧。桂桂姐,我替素萍姐感謝你。”“看你說的,我們是鄉親鄉鄰呀,還用得著你說這話麽。妹妹,我們是一回生二回熟,你要不嫌棄我們鄉下人,逢年過節來走走,看看伯娘。農村沒有什麽招待,條件也趕不上城裏,俗話講,人好水也甜啊。”“來,一定來,和弘哥和胖胖一塊來。伯媽,您喜歡麽?”“喜歡,喜歡,叫我兒媳婦也來,她不回來看我這個鄉下婆婆,我還真掛念她啊。她是城裏人,愛幹淨,在鄉下生活不習慣,我不要她久住,隻住一天就行了,我也不要她買東西孝敬我,我隻要她回來,讓我看一眼。她是我兒媳婦啊,是我的孩子啊,我已經老了,什麽時候死了也不曉得啊。”老人已經淚流滿麵,撫摸著素娟的手,“閨女,我兒媳婦要像你這麽通情達理,我做娘的可就高興了啊。”“伯媽,我回去對素萍姐說,要她常來看望您老人家。”素娟的眼睛也濕了。她心中好像有一種歉疚,為和她一塊長大的素萍姐。
公捕大會那天,老岩崗的人們都瞞著章時弘的母親,怕她經受不了這個打擊。可是,當老岩崗的人們去鄉政府參加公捕大會“我的兒呀,你不是過去的樣子了,你變了……”時,老人似乎覺察出了什麽,也匆匆趕了去。
老人體弱多病,天氣又熱,十幾裏山路,走一陣,歇一陣,流一陣眼淚,當她步履蹣跚地趕到鄉政府的時候,公捕大會已經結束了,幾位公安人員正押著丁守成上車,準備帶回縣公安局去。
丁守成這時看見愣站在人群外麵淚流滿麵的姨娘,一聲痛悔的哭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雙被鐵銬緊縛著的雙手捧在胸口,頭沉沉地垂了下去。
幾位鄉政府領導認得章母,對公安人員耳語幾句之後,分開眾人,扶著章母來到丁守成麵前。
這時,章母臉麵慘白,兩眼垂淚,顫顫栗栗走過來,張開枯槁的雙手,捧起丁守成的臉麵,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兒呀,你不是過去的樣子了,你變了,變得黑心了,歹毒了,國家給老百姓撥下來的錢,是用來過日子的,是用來度性命的,你也下得了手呀,你還是人不是人,我真有些懷疑你不是吃我的奶水長大的,你不是我親妹生的,你是從山岡上拾來的一隻狼崽!”章母一聲悲憤的嚎哭,癱倒在地,再沒有站起來。
章時弘和素娟從主席台驚慌失措趕過來時,老人已經不省人事了。
鄉醫院醫生檢查,老人是嚴重腦溢血,急忙采取緊急措施全力搶救。可是,老人再沒有醒過來。擔心、牽掛、悲憤和失望緊緊地揪住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善良的心,她終於被難以承受的現實擊倒。
母親突然去世,這猝然來臨的打擊,讓章時弘悲痛萬分。
“弘哥,我給素萍姐掛電話,叫她回來,把胖胖也帶回來。還有香香。伯媽她一直掛念著她的孫子。”素娟守護在章時弘的身旁。她知道他是孝兒,母親的死,對他打擊太大,她擔心他挺不住,在這個時候躺下去,對全縣的移民搬遷工作將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不用叫她,爹那麽一把年紀,她來了,我不放心。香香也不用叫,臨時工,別讓人家覺得她在那裏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素娟的眼睛濕潤了:“王伯對你不好,可你還這樣記掛著他。”“老人啊,再不好還是我的爹。”悲痛至極的章時弘守護在母親的遺體前:“我娘一輩子衣角包米,淚水洗臉,把我養大成人,我工作了,拿了國家工資,可我卻沒有盡到做兒子的孝道,沒有讓我娘過幾天舒心的日子。我好後悔啊,沒有想到她老人家就這麽匆匆地去了。”章時才十多年前就死了妻子,素萍又沒有回來,章家的喪事隻得由桂桂一手操持了。
桂桂給章母穿了五層衣,三層褲。這是三江這一帶的習俗。據說死去的人去陰曹地府,如果衣著不好,會讓陰曹地府的鬼也瞧不起的。可是,老人卻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全都打了大大小小的補丁。桂桂一邊給老人穿衣服,一邊掉淚水:“我伯娘一輩子辛苦,就這麽個穿著去了呀。”章時才一旁哭著說:“我沒有能力孝敬老娘,弟弟寄回的錢我要她自己用,想吃什麽自己買,想穿什麽自己做。她舍不得,全存起來了,這次搬遷,她全拿出來了,我沒用完,攢下五百,過荒月的時候讓她用。她說那就留給香香和胖胖做衣服。我早該把那錢給她買吃的,給她做衣服。”天氣太熱,章母第二天就送上山了。那天來送葬的人很多。區裏、鄉裏的領導都來了,白灘村的鄉親鄉鄰也都來了,排成了一溜長長的送葬隊伍。
老人埋在老岩崗最上麵那座山頂上。她喜歡這地方。桂桂說,三月的一天,她和老人在山崗上挖豬菜,累了,坐在山坡上歇氣。
坐在這裏看得見老岩崗村子,看得見通往縣城的那條公路。還能隱隱約約看見十幾裏之外的白沙鄉鄉政府。老人說,她今後去世了,就埋在這裏,她想看的都能看得到。
章時弘知道母親的心,她的心裏惦念著自己的兒子,惦念著她奶大的外甥,她希望孩子們都好好地生活,好好地為國家工作。
可是,她的血親外甥辜負了老人的期望,讓她帶著失望,帶著掛牽離開了這個世界。
將母親的棺材放入墓穴之後,按照這地方的規矩,兒子要跪在墳頭,給母親棺材上挖三鋤土,表示對老人盡最後一點孝道。章時才挖了三鋤,人們建議章時弘免了,他畢竟是一位領導啊。可是,章時弘接過哥哥手中的鋤,跪倒在地,恭恭敬敬挖了三鋤土,培在母親的棺材上麵:“娘,您好走啊,兒記著您的話,不做讓您老人家不放心的事,不做黑良心的事,百樣工作,都要為老百姓想一想。”淚水落下來,掉在幹焦的地裏,立馬化成一縷青煙。
二十九沒有一點要下雨的跡象。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太陽一個比一個烤人。老岩崗山凹裏,那一絲山泉也越來越細。可是,搬下山去的幾戶人家卻都自動搬上山來了。
素娟到鄉政府掛了個電話到縣裏,肖作仁要她轉告章時弘,暫時別回來,在農村休息兩天,給母親的新墳培培土。這也是三江一帶的習俗,親人安葬的第三天,要給新墳培土。不然,回到縣裏就隻是忙,隻怕沒時間回去了。肖作仁還說:“你幹脆也遲兩天回來,和章副書記一塊,勸勸他,不要過分悲痛,要節哀,要保重身體。”過後,素娟又給素萍掛了個電話。素萍說她兩天前就聽公安局的人說了。她本來想回來一趟,隻是父親一個人在家她不放心。她昨天對香香說了,香香說今天回來。
果然,香香下午回來了。但奶奶已經上了山,她隻見到奶奶的新墳。她在奶奶墳上悲悲切切哭了一場,就又走了。她對她爸說,她在工業局食堂工作,食堂才兩個人,沒有人頂替,她走了,那個人忙不過來。章時才沒有挽留女兒。托她叔的福,香香有了出息,他心裏高興,奶奶如果健在,也一定會高興的。章時弘也沒有留她,年輕人走到哪裏都該好好工作,給人家一個好印象。盡管是個臨時工,但不能隻為了混那幾個錢。他自己本來也不想留下來,母親死了,他很悲痛,但總不能影響工作。他放心不下鄉親們往後的日子怎麽過下去。丁守成被抓了,老岩崗吃水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縣裏的家底他最清楚。作為一個主管移民工作的主要領導,他不可能給自己的家鄉撥兩次錢安裝自來水。
“弘哥,我看這樣吧,開個會,跟大家講清楚,要大家克服一下困難,堅持一段時間,這個夏天快過去了,秋天到了,雨水也就多起來,山凹裏那口泉就夠用了。賈副省長上次表了態,年底之前移民款全部撥下來,到那時,擠一點錢,將自來水接過來。”素娟給章時弘出主意說。
“鄉親們從山下挑水喝多難。特別是那些家中勞動力不怎麽好的戶。”章時弘心情極其沉重,“我跟哥商量一下,把媽的那五百塊錢拿來買水泥,在山凹那口泉眼下修一口大一點的蓄水池,既能蓄水,又衛生。這樣,也能緩解一下吃水難的問題。”“她老人家留有話,錢是留給香香和胖胖的。”“香香自己能掙錢了,胖胖還小,不會花錢,把錢用在修水池上,我媽在天之靈也不會有意見的。”和村支書商量之後,晚上召開了一個群眾大會。章時弘首先在會上講話,他感謝鄉親們為他母親去世操了不少心,對他的工作也給予了很大的支持,已經搬下山的鄉親們又都主動地搬上山來了,“可是,看著鄉親們住在山坡上,連水都沒有喝的,我心中有愧,我沒有臉麵見到鄉親們。我不能隻要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對鄉親們的衣食住行卻不聞不問,不管不顧。現在,安裝自來水管的錢被丁守成貪汙了,他已經坐牢去了。這個問題怎麽解決?我和縣移民指揮部的吳科長商量了一下,上麵還是要想辦法。不能說一人犯法,全白灘人跟著吃苦。我們準備爾底擠一點錢出來,把自來水引上老岩崗。這段日子,隻有請大家克服困難,辛苦一下,老岩崗的下麵,桂桂又修了一條路,從那裏下山挑水要近一些。我媽去世前還留有一點錢,她老人家生前有這麽一個願望,在山凹那口泉旁邊修一個水池,把水蓄起來,免得浪費。我和哥商量,把錢全拿出來,修個蓄水池,既能蓄水,又衛生,也能解決一部分勞動力不怎麽好的人家吃水問題。”章時弘的話,引起了人們的一片議論,大家都說老人一輩子省吃儉用,清貧困苦,好不容易積攢得這麽點錢,應該用這錢給她老人家立塊碑。她老人家的錢,我們用不下手。
桂桂在章時弘說話的時候就回去了,回去一陣才又返回會場。
還提來一個小布包,打開,是一摞票子。
“我這裏有八千塊錢,是我們家這麽多年來的全部積蓄,準備修房子的。剛才,我回去和他商量,拿來,和伯媽的錢湊一起,安自米水管。錢是不夠,我想過了,先將那根總水管接過來。接到哪裏算哪裏。安裝個水龍頭,挑水比下河要近。年底,縣裏撥了錢,再將水管接到各家各戶去。”老岩崗各家各戶的當家人,眼睛都盯著桌上那一摞元票角票,許久沒有一個人吭聲。章時弘和素娟也愣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們老岩崗人如果都像桂桂,什麽問題都好辦了。”村支書終於開口說話,“我看,學桂桂,大家湊錢安自來水。我家還有五百塊現錢,明天,我把家中喂養的一頭架子豬賣了,湊齊一千塊。”村支書的話剛落音,會場一下沸騰起來。有的人說賣豬,有的人說賣雞鴨,有的人說找親戚朋友去借,各自都報了個數。一下就湊了二萬二千塊。
章時弘看到這情景,十分激動,說:“我也捐五百。”素娟一個勁地掏自己的口袋,說:“我這裏有兩百塊現金。回去之後,再寄三百過來,和弘哥一樣,我也捐五百。”“天幹地燃,事不宜遲,我看明天著手籌錢。錢一到手,就突擊安裝自來水管。老岩崗用上自來水,不但解決了飲水問題,更重要的,是要立即采取緊急措施,進行生產自救工作。”村支書聲音嘶啞,心情有些沉重地說,“栽的果樹旱死了,種的莊稼旱死了,明年吃什麽?今後用錢從哪裏來?我們要下定決心,不靠天,不靠地,靠我們自己,救下一棵莊稼得一棵莊稼,救下一棵樹苗得一棵樹苗。”這種場麵,是素娟從來不曾見到過的。她非常激動,握著桂桂的手:“桂桂姐,你們真好。”“我們自己要吃水呀,要生活呀。你們這麽為我們操心,我們都過意不去哩,籌點錢,應該。”桂桂熱情地邀素娟道:“妹,今晚到我家去睡,我們晚上說說白話,願意麽?”“太好了,桂桂姐,我真想到你家去走走。”桂桂的家在離章家不遠的山埡上。一棟破舊的木板屋,一拆一搬,已經破爛不堪,看樣子非修不可了。隻是,桂桂很能幹,將破爛的屋子弄得整整潔潔。兩間房,一間堂屋,堂屋是織蔑器用的,壁上掛滿了鬥笠、背簍、飯籃等蔑器,織工精巧,圖案新穎。
走進屋,一股竹香沁人心脾。桂桂的孩子睡了,她男人連生還在堂屋織蔑貨,看樣子是在等她回來。連生個子矮矮墩墩,一副地道的農民模樣。素娟進屋,他對她笑笑,便又勾頭織他的蔑貨。
“今天有客人,你另外打個鋪。”桂桂這麽說著,將素娟引進了自己房裏。
“妹,農村比不得城裏,隻好委屈一夜了。”桂桂給素娟倒了水,洗了。她自己也洗了。堂屋裏還亮著燈,桂桂隔著壁板說:“快去睡,半夜了,明天把那條路還修一修。這段日子,大夥都要從那路上下江去挑水。”堂屋裏再沒有了織蔑器的沙沙之聲,燈立馬也熄了。
“妹,你睡哪一頭?聽說,你們坐辦公室的人有睡不著覺的習慣,弄不好,一個晚上都睡不著。”“那叫失眠症,我沒有。姐,我們睡一塊。”“真的呀?”桂桂笑道,“我一身汗爬水流的,隻怕真的讓你睡不著覺。”“桂桂姐,說這話,就生分了。”兩個女人,一個城裏女人,一個農村女人,真的親親熱熱睡在一個枕頭上了。
“桂桂姐,你的手藝不錯啊。”“有什麽錯不錯,湊合吧。不想著法子弄幾個油鹽錢,針頭線腦錢,日子會過得緊巴巴。”“你跟哥學的吧?”“哪裏,我來到這個家,他才跟我學的。”“看樣子,哥百樣都依著你。”想起剛才他們的對話,素娟看得出,桂桂對她丈夫充滿了一片溫溫的妻子之情,她的丈夫,也對她百依百順。這個家充滿了幸福和溫馨。
“人忠厚,心也善良。有時跟我使性子,給他把道理說清,他就沒事了。”和素娟相處幾天,她很喜歡她,年齡不大,有修養,有學問,人又長得很漂亮。
“妹,你談對象了麽?你這樣惹人喜歡,對象一定不錯吧,肯跟姐透個心裏話麽?”桂桂將嘴挨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問。
對於桂桂,素娟早就從素萍姐和弘哥的口中熟悉了。作為同愛著一個男人的兩個女人,按說是會充滿著嫉妒之心的,可素萍姐卻說不出桂桂多少不是來。剛結婚那陣,她還很感激桂桂,說如果桂桂不主動讓她,她是得不到章時弘的。從弘哥的口裏,她知道的桂栓是一個賢慧能幹,又很溫柔漂亮的女人。這幾天的相處,素娟覺得她值得弘哥喜歡。
“姐,對你,沒有不講的話。”素娟說,“過去我有一個家,後來,分手了,他到海南去了。這些年,許多好心人給我介紹,我覺得還是一個人過好,就沒談。”桂桂聽她這麽說,沉默了一陣,勸她說:“妹,你這麽惹人喜歡,又有文化,一定會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人。那個男人他是沒有這個命。”“我還沒有想這個事哩。”素娟長長歎了口氣。不知怎麽的,四年前和沈新民分手之後,就是對素萍姐,她也沒有認真地說過自己的婚姻大事,沒有說過自己今後要找什麽樣的男人。在桂桂麵前,她的心中仿佛有許多話要說。
桂桂重重地歎了口氣:“世上的事情總是說不清白。唉,我媽在世時對我說,女人是一棵浮萍,沒有落腳生根的地方,隨風吹,漂到哪算哪。認命啊。”“姐,看得出,你還喜歡弘哥。其實,那時你本來就不該離開他。”“為他好吧。”桂桂翻了個身,“妹,你回去對你素萍姐說,她要好好地待時弘哥才是,不然,我可是要後悔的喲。”素娟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她想到素萍姐。想到身邊這個沒有美加淨的芳香,沒有白嫩細膩的膚色,渾身散發著淡淡的苦竹氣味的女人。想到自己破裂了的婚姻。她的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理還亂的頭緒。她輕輕地,卻是從心裏說出一句話:“姐,我回去一定對她說。”素娟睜著眼,愣盯著頭頂屋脊的瓦楞,瓦楞上有許多的洞眼,像一把篩,篩著夜空中明明暗暗的星辰。她的腦海裏全是章時弘的身影,怎麽趕也趕不掉,她真有些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
“妹,你睡,我不說了。”可是,她們誰也沒有睡著。那並不怎麽均勻的呼吸聲,告訴對方她們都是醒著的。
迷離的星光,從屋脊投下一點一點並不怎麽明亮的淡白。
明天,又是一個曬破腦殼的大晴天。
三十章時弘回到縣裏之後,對肖作仁詳細地談了白沙鄉副鄉長丁守成貪汙挪用移民經費被抓的事。肖作仁說:“你這個表弟也太不爭氣了。”過後,又關心地說:“人抓了,是不是給他們打個招呼,能不能要你表弟的愛人想辦法退賠一下,看他們能不能在處理的時候適當輕一點。”章時弘說:“我們縣處於一個比較特殊的時期,困難大,問題多,對一些幹部、黨員的貪汙腐敗現象如果不從嚴懲處,我們的老百姓就要跟著吃苦。我們縣如果再出幾個丁守成,我們的工作就全喪失在他們手上了。我有個想法,首先召開區鄉和各廠礦企業、機關學校主要負責人會議,對丁守成的貪汙挪用行為進行通報,然後要丁書記組織力量,對這幾年下撥到各鄉鎮、各廠礦企業、機關、學校的移民經費,作一次全麵的清查。一是清查移民經費是不是專款專用,二是清查是不是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丁守成。要對那些黑了良心,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人,從嚴從重處理,該法辦的一定要法辦,決不能姑息。”肖作仁卷了一支喇叭筒煙,吸了幾口,才開口說話:“你的這個想法,我原則上同意。的確,眼下一些幹部,一些黨員,已經不像個公仆樣子了,他們身上滋生出來的不良習氣,讓老百姓很不滿意。”肖作仁對章時弘說起他下鄉時碰到的一件事:“我這次到大坪鄉檢查抗旱救災工作,小車爬一道坡坎熄了火,小毛弄半天,也沒發動起來,想讓路旁幾個抗旱的老百姓推一手,怎麽請他們,他們都不肯幫忙推車。以前,我們到農村去,哪是這個樣子,老百姓對我們幾多熱情。如今都生分了,看我們的眼神帶著一種狐疑,好像我們一個個都不地道似的。”章時弘聽肖作仁這麽說,心裏還真替他抱屈,說:“老百姓對你這個做縣長的都是這麽個態度,說明老百姓對我們幹部、黨員中存在的不良作風,心裏的確有看法,對貪汙腐敗現象的確十分痛恨。”肖作仁說:“像丁守成這樣的人,畢竟還是少數,我擔心丁書記這樣大張旗鼓地清查移民經費賬目,在基層工作的同誌會不會有想法。”“有問題的人怕清查,沒問題的人就不怕清查,越清查他們的腰杆才越硬,工作起來才更加理直氣壯。我看這種擔心是多餘的。”肖作仁說:“這樣吧,先在下麵鄉鎮清一下一是看看到底問題大不大,二是從中弄點經驗出來,再清查廠礦企業和機關學校。
我看穩重點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章時弘說:“這樣也好,力量集中起來,要弄就弄好,別讓群眾說我們是走過場。我要辦公室發個通知下去,馬上開會,會開過就動手。”章時弘從肖作仁辦公室出來,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心想素萍中午肯定去了娘娘巷。一個人懶得動手辦飯吃,去食堂草草吃了午飯,回到家,把昨晚換下的髒衣服全塞進洗衣機裏,放了許多洗衣粉,把開關開到最大檔。從鄉下回來,白襯衣都變成黃襯衣了。
洗衣機才打了幾個轉,電話就響了,章時弘那隻滿是洗衣粉泡沫的手拿起話筒,就聽出是李大鐵愛人的聲音。章時弘心裏一驚,這一忙,有許多日子沒去醫院了,急忙問道:“李書記還好吧?
我昨天晚上才從鄉下回來,沒來得及去醫院看望他。”那邊說:“老李的病還是那個樣子。這幾天他一直念著你,讓我掛了幾個電話,你都不在家。要有空,老李要你到醫院來一下。”章時弘說:“我現在就來。”急急忙忙把衣服從洗衣機裏撈起來,衝了幾瓢水,晾了,就往醫院去了。
李大鐵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報紙,看上去精神還可以。章時弘推門進來,李大鐵讓他坐在床沿上,歎了口氣說:“你母親去世,按理我是應該去看看的。唉,如今隻能這麽想想了嘍。”章時弘有幾分悲痛地說:“說去就去了,連病都沒有生,生了病,我也好盡兩天做兒子的孝道。”李大鐵勸他說:“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才是。”過後就問道:“老岩崗的飲水問題解決了麽?”章時弘心想,李書記躺在病**,這些事怎麽都知道?說:“大夥湊的錢,準備安裝自來水管,把自來水引上山去。”“這就好。”李大鐵想了想,“我記著的,還是古曆四月二十七下了場大雨,今天古曆六月初八,整整四十天沒下透雨了。其他地方會不會有類似的情況,你心裏有數沒有?”“我在白沙鄉處理丁守成案子的時候,給二十七個鄉鎮都掛了電話,詢問了一下情況,一部分移民點已經安裝了自來水,一部分移民點正在加班加點突擊安裝水管。像老岩崗這樣嚴重缺水的村寨不多。隻是,這幾年栽下的果樹,怕是要旱死一些,有的地方,種下的莊稼可能要絕收。”李大鐵不無擔心地說:“大災麵前,伯的是群眾的情緒不穩定,如果群眾的情緒出現波動,今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章時弘說:“我準備對這幾年下撥的移民經費作一次全麵清查,上午跟肖縣長碰了一下頭,他的看法是慎重點好,怕挫傷幹部的積極性,主張先清查鄉鎮。”李大鐵說:“這一步棋該這麽動。我們的工作要得到群眾擁護,老百姓要真心實意跟著我們去吃苦受累,重建家園,卻又沒有怨言,我們自己就得做個樣子出來,這叫做打鐵還得砧板硬。我說,你如果不讓公安局將丁守成抓了,老岩崗搬下山的群眾,就不會輕易地重新搬上山去,群眾也不會把他們的汗水錢拿出來安裝自來水管。”李大鐵喘了口氣,接著說:“我想到鷺鷥埡去一下,你陪我去,好麽?”“天氣太熱,別去吧,有什麽事,吩咐我就是了。”章時弘早就聽說了,李書記有時讓人扶著在外麵走一走,他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寧陽的工作,說:“李書記你要好好治病才是。”兩人正說著話,縣文物管理所宋所長推門進來,手中還提著兩瓶罐頭,見章時弘也在病房,說:“章副書記,你也在這裏呀,我正要找你。”宋所長快六十的人了,瘦長的個子,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因為出身的問題,沒有能夠發揮他應該發揮的作用,甚至連婆娘都沒娶上,隻身一人呆在鳳凰山鳳凰寺裏。
寧陽縣文物管理所就設在那裏。寧靜的與世無爭的生活環境成全了他的事業,幾十年來他對考古頗有研究,寫出的論文曾多次在國內外有影響的專業刊物刊出,並得到有關專家的好評。他對古黔中群的考證,對寧陽古城曆史沿革的考證,也得到了上級權威部門的肯定。章時弘還在讀中學的時候就聽他講過課,對他很是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