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大鐵說:“老宋你要來就來,還拿東西幹什麽,等會你帶回去自己吃。我一沒開店,二不寄賣,擺這裏,過了期就浪費了。”宋所長說:“別人來看望你時,你收不收禮品我不管,我老宋這兩瓶罐頭,你不收就有些對不住我的良心了。我這兩瓶罐頭花二十塊錢買的,占我一個月工資的三十分之一。也就是說,我要損失兩天的生活費,當我拿兩天的生活費,給你買這兩瓶罐頭的時候,我心裏就一定會掂量一下值不值得我買,值不值得我送,如今買了,送了,就說明值得,也說明我是真心實意來看望你的。不像有的人,買禮品出手就是幾百元,錢不是從自己口袋掏,或是公家的,或是白拿人家的,就不覺得心疼,就很隨意,很大方,實際上隻是完成這個禮節,或是博得你的好感,或是有求於你。”李大鐵笑道:“老宋,你來看望我還想了這麽多呀,還有這麽多的講究,好,你送來的罐頭我收了,而且一定要吃下去,莫負了你的一片心意。”宋所長笑說:“這就對。”李大鐵說:“聽你剛才說的這些話,肚子裏的牢騷好像還蠻多的嘛。”宋所長說:“你在醫院裏躺了一年多,外麵許多情況還不大清楚,這幾個月來,人們私下裏流傳著許多順口溜啦。”“什麽順口溜?”李大鐵疑惑地問。
“我說幾段你聽聽。”宋所長隨口就說了一段,“鴛鴦城裏四包頭,豬(朱)馬牛(劉)羊(楊)比勢頭,包廂裏麵劃拳頭,桌上擺的老人頭(百元大票)……”李大鐵聽了,一臉冷峻:“這些順口溜的根據在哪裏?”宋所長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無風不起浪,沒根據,群眾就不會編順口溜。”李大鐵就不做聲了,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什麽問題。
章時弘一旁問:“你剛才說要找我,有什麽事?”宋所長說:“我正在請工匠師傅雕刻娘娘亭簷角的飛禽走獸。
修複進士坊的一些材料也基本準備好了,估計十月初可以將娘娘亭和進士坊搬遷上山。說實在話,縣裏撥給我的那點錢,隻能勉強把娘娘亭和進士坊搬遷上山,根本不可能重新修複。為了節省資金,小工全部是我們文物管理所的三個人自己幫忙做,即使這樣,我們估算了一下,還有一定的缺口。”章時弘有些為難地說:“再要縣裏擠資金,恐怕有困難。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解決了你們的問題,其他的問題不解決行麽?”宋所長歎道:“其實,三江大酒家每天隻要少擺一桌酒席,不用十天半月,我這裏的資金就足夠了。事情就是這麽怪,一部分人在這邊哭窮,一部分人在那邊碰杯。”李大鐵抬起頭,對章時弘說:“小章,你要認真和丁書記商量一下,把清查移民經費的事情趕緊布置落實,你們兩人都要親自抓這個事情,民心不可違,我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啊。”這時,宋所長從他那件皺巴巴的衣衫內,掏出一摞被汗水浸濕的鈔票,說:“這是我這一輩子積攢下來的積蓄,共計二萬八千二百元,交給你們,鷺鷥埡既然辟出一塊地做公園,該修的路就要修一下,該弄的設施也要弄完善一些,一是能讓大夥日後去公園看這些文物去公園散步有好路走,二是又能把文物保護好。文物維修的問題,我們自己再想想辦法,我們也知道,寧陽這個家不好當,你們有你們的難處。”章時弘看見李大鐵蠟黃的臉上沁出了許多汗珠,失神的眼裏閃動著一種光亮,連忙問:“李書記你怎麽了?”李大鐵動情地說:“我們的群眾多好啊,上次吳老師捐了三萬,這次宋所長把自己一輩子的積蓄又捐出來,我們要是不把群眾放在心裏,不把寧陽的工作做好,不盡快地帶著寧陽的百姓渡過難關,奔好日子,怎麽對得住他們!”李大鐵站起身,對宋所長說,“剛才我還對章副書記說,要他陪我到鷺鷥埡去,你來了好,我們一塊去。聽聽你對鷺鷥埡公園設施建設和文物布局的意見。”三十一這些日子,肖作仁的心情一直不怎麽好。去年年底,他在地委參加工作會議時,禮節性地去地委莫書記家裏坐了坐,莫書記對他透露說,根據寧陽縣正處於移民搬遷時期的特殊情況,可能免去李大鐵縣委書記職務,讓他上,還要他考慮一下調整寧陽領導班子的問題。今年二月,地委組織部魏部長和鄧副專員到寧陽參加造紙廠基建工程奠基儀式時,也說地委開會時議過這個事情。
轉眼過去半年多時間,卻沒有看見免去李大鐵寧陽縣委書記職務的文件,也沒有任命他的消息。他幾次想去地區走一走,打聽一下什麽地方出了麻煩,總是沒去成。說心裏話,他肖作仁並不是那種一心隻想往上爬的人,但到了這個年紀,又有了這個機會,還是希望上半個階梯的。雖說級別一樣,但一把手和二把手畢竟有區別。
這天,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看文件,又想起這個事來,心裏不由得就有些煩亂。這時,金昌文來了。金昌文進了辦公室也不坐,從棕色公文包裏取出兩條香煙,往肖作仁的文件櫃裏放,說:“這是新產品,你嚐嚐看味道怎麽樣。”肖作仁說:“上次你拿來的香煙還沒抽完呢。”肖作仁不喜次抽紙煙,隻喜歡勁很足的旱煙,平時別人給他紙煙,他隻抽幾口,就丟掉了。
金昌文將香煙放進櫃子後,就在一旁坐下來。肖作仁要給他倒茶,金昌文說:“不渴,我坐一會就走。”肖作仁說:“急什麽,坐一坐,我正準備找你。”肖作仁還是倒了一杯茶,擺在金昌文麵前,然後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小金,造紙廠的基建工程進度快不快?國慶節投產有沒有把握?”“我正是為這件事來的。”金昌文似乎走得急了,將汗衫的紐扣解開,額上的汗水還是不斷地冒出來。肖作仁站起身,將頭頂的吊扇開到最大檔:“你剛才從哪來?”“造紙廠基建工地,坐的人力三輪車,熱死人。”“車呢?”“別提了,我去的時候,講好讓小馬十點鍾接我,十點多了他沒去接,卻將車開到大修廠去了,說是哪個地方出了毛病。”金昌文這樣說的時候就站了起來,“還有半個月,廠房可以完工。劉工程師說廠房修好之後,就可以安裝機械設備了。意大利那邊也通了電話,那邊說瑪爾麗早已將機械設備裝運起程,不久就會運到寧陽來。今天才七月十五號,還有兩個多月時間,到時候加班加點進行安裝調試,應該來得及。”肖作仁說:“這就好,造紙廠建成了,對上麵對下麵我們都有個交待。”“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資金短缺。”金昌文說著,從棕色小公文包裏取出一個小記錄本,一頁一頁地翻,翻到中間就停了下來。
“打漿的機房現在正在架支字鋼梁,還需要購買特種水泥,購買耐腐蝕瓷磚。還要準備一筆資金到鄉下去收購苦竹。這些錢還不多,最大的開支還是環保設施的配套問題。這是賈副省長說的,環保設施不配套不能開機。”“你算過沒有,還要多少錢?”肖作仁說,“暫時把環保設施的費用除開,光算前麵幾項。”“再撥五十萬就差不多了。”肖作仁驚道:“還要五十萬?”“五十萬能弄下地就不錯了。”金昌文說,“我對這些東西不怎麽裏手,伍局長說,這錢是他一筆一筆加起來的,少一個子兒都不行,伍局長還對我說,朱包頭找過他幾次了,說年初原材料的價格和七月份原材料的價格相比,上漲了將近一倍。按照原來的合同,別說賺錢,他的基建隊喝水都沒錢買。隻怕到頭來還要給朱包頭打發一點才能了事。”肖作仁皺著眉頭沒有做聲。這一年多來,誰要在他麵前提起錢字,他就誠惶誠恐。
金昌文說:“一個上午老伍纏著我要錢,他把這些賬一筆一筆報給我聽,問我哪一筆錢能減掉。不能減就給錢,不給錢國慶節就別指望試機投產。”肖作仁有些為難:“當時拿三千萬,章副書記的意見就很大,後來建廠房資金不夠,又拿了八十萬,還不得下地,如今又要五十萬。今後還要錢搞環保配套設施,這個工作我都不好做了。”金昌文發牢騷說:“我清楚,他章時弘心裏有個小九九。說起來,移民經費也不是他章時弘的,他不過是分工主管移民工作,這經費怎麽用,應該集體研究決定,不能說他不同意用就不能用了。
我辦廠,也不是為了我自己,造紙廠建成了,我不會安排一個親戚進廠工作。我是為寧陽人民著想,為寧陽眼下所處的困境著想。
要說我有什麽私心的話,我的私心就是希望替你肖縣長弄些政績出來。我是常務副縣長,又兼管工業,工業沒有抓出成效,沒有幾件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會直接影響到你能不能上去的問題,我上不上無所謂。章時弘把移民資金抓得那麽緊,明裏好像是為了庫區百姓,說穿了,是怕你做出了政績。他如今是副書記,誰知道他心裏是不是想著書記那個位子。”“小金你不要這麽猜測,這樣不好,影響團結。地委要是下了文,隻怕李書記還有想法哩。地委讓我主持寧陽的工作,實際上就在一把手的位子上嘛。說心裏話,真要讓我做寧陽縣的書記,我還有顧慮。寧陽這個攤子不好收拾,當這個縣的一把手,到時候哭都不會有好腔。”肖作仁說到這裏,突然打住話,對金昌文說,“這些日子,我聽到一些反映,對造紙廠基建工程的質量有些看法。
我去工地看了幾次,也覺得朱包頭建廠房的速度很快,是不是把質量放鬆了。我們從移民經費中擠出點錢辦廠,很不容易。你也許不知道,那陣把三千萬撥過來之後,庫區人平才撥下去二十塊錢,很多移民戶過年豬肉都沒買半斤哩,說起來我心裏都疼啊。誰個的心不是肉長的。我們不把廠子辦好,怎麽都說不過去。”金昌文說:“基建工程質量具體是老伍抓。你聽到一些什麽反映?”“說紅磚的質量不行,水泥的標號也不夠。昌文,我提醒你,要趕時間,還要注意質量。雖是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些事,我們還要注意一些才行。老伍這個人百樣都好,就是有點那個,比如他建私房的問題,雖說他家裏有特殊情況,女兒是個殘疾人,章副書記建議給他一塊地皮,我也沒意見,但他的房子修得那麽好,錢從哪裏來,即使銀行願意貸款給他,今後他拿什麽還。他平時牢騷又多,總是說辛辛苦苦幹一輩子革命,什麽都沒有得到,覺得虧了。我說,有些事情,你要過問一下,千萬不能出問題,出了問題,你我都不好交待。”正說著,辦公桌上的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肖作仁抓起話筒隻喂了一聲,臉立馬就黃了,驚道:“真的呀?我馬上過來。”肖作仁放下電話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對金昌文說,“造紙廠打漿機房的橫梁塌了,壓死了人。剛才還說這個問題,果然就出事了。”金昌文聽肖作仁這麽說,渾身都軟癱了,連聲說:“完了,完了。伍生久這家夥口裏說得好聽,全是糊弄人的啊。”金昌文緊跟著肖作仁鑽進小車,直催司機把車開快些。
肖作仁和金昌文趕到造紙廠基建工地時,工地上已亂作一團。
打漿廠房兩麵承受支字鋼梁的主牆倒塌了,支字鋼梁砸在地上,已經變了形,絞麻花一般。工程隊的人們正手忙腳亂地扒著倒塌的磚牆,磚牆下麵還壓著人,工地旁邊擺著兩具屍體,他們是被支字鋼梁砸死的,一個砸破了頭,一個砸斷了腰,還有幾個受了重傷的民工,一個個血肉模糊,躺在一旁痛苦地呻吟著。肖作仁看到這情景,一邊叫金昌文趕快給醫院掛電話,要他們火速派救護車來,把受傷的人拖到醫院去,自己則衝進人群,指揮搶救壓在磚牆下麵的傷員。
“我早就對朱包頭說了,這樣搞非出事不可。他就是不聽,如今丟了兩條人命,看他怎麽交待。”一個血流滿麵的中年人一邊扒磚頭,一邊這樣罵。
“朱包頭在哪裏?”“誰知道他到哪裏去了,前天在三江大酒家包廂裏喝酒,差點被一個年輕人打破了腦殼。”這時,人民醫院的救護車鳴叫著喇叭匆匆地開了來。醫院院長也來了。人們七手八腳地將被砸傷的民工往車上抬。院長問基建隊的民工:“你們的頭是誰?”民工們都說:“沒來。”“快去找。”“到哪裏去找,我們包頭去哪裏從來不告訴我們。”旁邊有人說他有手機。肖作仁問誰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基建隊一個負責人告訴了他。但是,朱包頭的手機沒開。
“找不到頭,你們誰去預付醫藥費?”院長有些為難地說,“這麽多傷員,大多數又是重傷,花三萬五萬,我今後去找誰!”肖作仁說:“先送醫院搶救,找到朱包頭我讓他送錢來。”下午三點,壓在牆下麵的最後一個民工終於被扒出來了,是死的。連同被鋼架砸死的兩個人,這次事故一共死了三個,傷了十二個。這時,基建隊的一個小負責人才在三江大酒家找到朱包頭。他還泡在包廂裏。醉醺醺的朱包頭聽說造紙廠基建工地出事了,並沒有顯出多少慌張,搖搖晃晃地來到工地,麵對著亂糟糟的人們說:“塌了重修不就得了,有什麽大驚小怪。死的人,封棺大葬,每人家裏給幾萬,斷手的接手,斷腿的治腿,沒卵子的割個卵子補上去。如今有錢什麽事都好辦。”朱包頭喝多了酒就紅臉,眼珠子就灌血。
正在工地處理善後工作的肖作仁聽他這麽說,不由怒道:“你他媽的把人家的性命當兒戲呀!你有錢,能買來我的時間麽?告訴你,寧陽縣十五萬農民搬遷上山,兩萬工人沒有班上,他們要吃、要住、要生活下去,我的造紙廠要在國慶節投產,要掙錢創效益解決我們縣裏的困難。你要是拖了我的時間,我們就法庭上見,看你有多少錢賠我的損失!”朱包頭被肖作仁這麽一吼,酒仿佛醒了許多,顯得有些尷尬:“按合同辦事,我拖了時間,我負責。肖縣長,現在的問題是今天這個損失該誰負責?”朱包頭把兩個被酒精燒紅的眼珠子盯著肖作仁,“我們出門在外,吃露水飯,靠的是當地領導的提攜關照。事故已經出了,沒有辦法的事,我姓朱的破血財處理善後工作,工程上的損失還要請你們擔待一下才行。”一旁的金昌文說:“你少說廢話,快到醫院去,不預付醫藥費,醫院不會給壓傷的傷員弄藥,再要死掉幾個,我看你怎麽交待。”“我這就去。”朱包頭走了幾步,又踅身回來,“金副縣長,伍局長哪裏去了,我打他的手機老是打不通。”金昌文對肖作仁說:“怎麽搞的,這麽半天不見老伍的影,不會出差吧。”“出差了小王還不知道?”肖作仁有些沒好氣地說,“他伍生久口口聲聲要站好最後一班崗,親自抓造紙廠的基建工程,要把造紙廠辦成我們縣的龍頭企業,如今廠房坍塌了,我看他伍生久又是個什麽說法!”三十二伍生久這天上午哪裏都沒去,一直呆在醫院李大鐵的病房裏。
早晨,伍生久在辦公室坐一陣,跟辦公室秘書說了一會笑話,看看九點多了,說他出去辦點事,就離開了工業局。走出工業局沒多遠,就被朱包頭攔住了:“伍局長,我正要找你。”朱包頭把他拖進三江大酒家包廂。伍生久有些心不在焉,和陪酒的姑娘喝了幾杯酒,對朱包頭說:“你們喝,我不陪了。”就準備走。
朱包頭說:“急什麽嘛,我的事還沒說哩。”“什麽事?”伍生久盯著朱包頭那張刀條臉,捉摸他心裏又在打什麽算盤。
“聽說,縣職業中學要修教學大樓,你能不能幫個忙,把這個工程給我。”朱包頭的臉已被酒精燒成了青色,伸出一隻手,張開五個指頭,“成了,這個數。”伍生久斜睨一眼坐在一旁的陪酒女,心裏老大的不熱火,又不便掛在臉上,嘴裏說:“造紙廠的工程沒有完工,又盯著別的工程,你的胃口也太大了。”說著,就起身走了。
伍生久準備去醫院李大鐵那裏。他聽說李大鐵回來之後,縣裏的頭頭,各單位的頭頭,都經常往醫院跑。連賈副省長他們來也都去了醫院。他真有些弄不準地委的意圖了,遲遲不給肖作仁和金昌文下文,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看來,光靠著肖作仁和金昌文隻怕還不行。
李大鐵不在醫院。醫院的護士認得伍生久,說李書記到總爺巷吳老師那裏去了,一會兒就回來。醫院的醫生護士都忙,沒有人和他說白話,伍生久在病房打了一陣瞌睡,果然李大鐵在他愛人的攙扶下回來了。
“李書記,你不要命了,病成這個樣,還放心不下工作呀。”李大鐵坐在病**讓他愛人抹了一把汗,問:“你找我有事?”“一些話,憋在肚子裏,多久就想跟你說一說。”伍生久接過李大鐵愛人遞過來的茶,在病房裏踱了幾步,然後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李書記,說實在話,你病了一年多,寧陽的工作都沒有頭緒了。工業這一塊,肖縣長叫金副縣長兼管,他管什麽,怎麽管,隻怕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工廠企業搬遷上山之後,機子轉不起來,工人沒有班上,他拿不出一點辦法。造紙廠動工幾個月,他雖是也往工地上跑一跑,間一問,光跑有什麽用,光動嘴有什麽用,誰不會跑,誰不會拍嘴巴皮。關鍵是要拿主意,拿措施,而且落實到具體的工作上去。再說移民這一塊,移民是我們縣最困難最棘手的工作,章副書記這幾年的確下了很大的決心,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問題也不少啊。要不,你病成這麽個樣,為什麽不住在省醫院,要回來,回來之後也不安安心心躺在醫院裏,還往總爺巷跑什麽,你天生是勞累的命不成!肖縣長,我還是過去那句話,人不錯,也肯幹工作,還是缺的膽識。看來,寧陽這地方還是離不得你。”李大鐵微閉著眼,捉摸他說這番話的目的。過後,就有意做出擔心的樣子說:“真是這樣可不行。金副縣長今後來我這裏,我把你的話對他說說,年輕人要踏踏實實工作,漂浮不得,沒有踏實的工作作風,沒有挑重擔的思想準備,怎麽行!還有老肖,我病了,地委要他主持工作,就要放開手腳嘛,寧陽的工作上不去,老百姓就要跟著吃苦。”伍生久臉麵有幾分尷尬,忙說:“這些話,不一定要對他們說。
別讓他們以為我老伍隻佩服你李書記,在你麵前說他們的壞話,瞧不起他們。”李大鐵笑道:“你老伍怎麽一下變得不光明磊落了呀。”李大鐵歇了口氣,“老伍,你在我麵前說老肖、小金和小章,我可要當麵說說你。寧陽縣在最困難的時候擠出幾千萬讓你辦造紙廠,你隻能把廠子辦好,不能有半點差錯,不然,你對寧陽縣七十萬人民交不了賬的。”伍生久光光的額頭冒出了汗星,連連說:“那是的。”坐一陣,再找不到什麽話說,伍生久站起身,說:“李書記,你好好養病,過些日子再來看你。”伍生久走出醫院大門,才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心想這個李大鐵怎麽還不死,就往三江大酒家走。不料迎麵碰上朱包頭,哭喪著臉對他說:“出大事了。”“出什麽大事了?”伍生久見他這般模樣,心裏一驚,問道。
“造紙廠打漿廠房倒塌了,支字鋼梁砸死了人,這一下我真的完了。”伍生久愣在那裏,許久才說:“我早就對你說了,基建速度要快,還要保證工程質量,你當作耳邊風,隻想到多撈錢。這下好了,你完了,老子也要遭連累。”朱包頭一下火了:“伍局長,你別說這話,你自己摸摸良心,我要基建隊沒日沒夜地加班,為了哪個?是我心黑,還是你心黑?”伍生久被他這一吼,聲音低了八度,說:“這些話別說,縣裏對這個工程抓得緊,這一出事,就耽誤投產的時間。你現在當緊的工作是立即組織基建隊,返工!知道嗎?你不是頭豬,捅出漏子,你得卷被子走路,寧陽縣的錢你再別指望賺到手。”“資金從哪裏來?支字鋼梁砸壞了,要重新買。”伍生久說:“我去看看垮成什麽樣子了。”跳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匆匆忙忙往造紙廠工地去了。
伍生久剛來到工地,朱包頭也像鬼影一樣跟了來。工地上沒有一個人影。支字鋼梁像幾條死蛇一樣躺在殘垣斷壁中間,下麵有幾灘凝固了的鮮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兒。工地不遠處是基建隊的工棚,工棚旁邊擺著三具屍體,全用白布裹著,血水從裏麵浸出來,白布上麵就生出了斑斑駁駁的紅色圖案。基建隊的民工們一個個神情沮喪,叮叮咚咚地給他們的同伴趕做棺材。他們都是朱包頭從漢河市那邊鄉下帶來的農民。天氣太熱,路途遙遠,這些可憐的鄉下人已經無法回到生養他們的故鄉去,朱包頭給他們的親人發去了加急電報,隻等親人來和他們作最後的訣別,他們就將長眠於寧陽這塊陌生的土地上了。
“聽你們肖縣長說,今晚要召開會議,專題研究造紙廠的問題,你得替我說句話,補點錢,不然我真的徹底完了。”朱包頭一副沮喪的樣子,對伍生久這麽說。
伍生久板著臉:“你他媽的一點意思都沒有,在大街上說那些話,你不是把老子往火坑裏推麽?”朱包頭做出一副可憐樣:“我也是急得沒辦法。我已經和王主任說了,要他給他姨父做做工作,他答應了。你做做肖縣長的工作,給我三十萬估計問題不大。對你說句心裏話,承包這個工程,我原本就沒指望自己能賺多少,給朋友們都弄幾個零錢花花。”“金昌文的工作不是容易做的,他兼抓工業,原本是指望出點成績,往上攀一個台階,讓你這一弄,給弄砸了,他氣都氣不過來,還會給你錢補損失?”朱包頭臉上流露出一絲陰笑:“他不會不給我說話吧,我朱少寶身在異鄉為異客,別的本領沒有,交朋結友還是有講究的。”伍生久冷冷地說:“他金昌文這個時候要是替你說話,那他金昌文就是死卵一條,自己往火坑裏跳。”伍生久麵對著造紙廠倒塌的磚牆,一縷斜陽從磚牆的缺口中射過來,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臉有些浮腫,兩個眼泡像兩個吹脹了的豬尿泡,吊在眼瞼下麵,兩個眼球在眼坑裏一動不動。認真看,才知道他並沒有看那倒塌的殘牆斷壁,從眼內放出的是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光。
許久,他說:“朱少寶,我們寧陽開始移民搬遷,你就帶著隊伍來了,算一算,已經搞了七八年工程。我給你做個保守的估計,你在寧陽少說也賺了兩百萬。造紙廠出了這種事,不過十幾萬的損失吧,我看你就認了。你是走世麵的人,雖說如今大家都想著法子掙錢,有了錢就能有一切,活得快活,活得有滋味,活得有模有樣,弄起錢來也就不管他媽的黑道白道。但你要清楚一點,共產黨的政策,說鬆也鬆得,說緊也緊得,一些事情,提起來可能隻有四兩,放下去說不定就有千斤。我做了四十年幹部,是深有體會的,不要因為這十幾萬的損失把我們都拖下水,我們下水了,你抱誰的大腿去。牆內損失牆外補,這裏虧了那裏填上來,今後再給你幾個工程,你什麽都賺回來了。”朱包頭堅持說:“我是和錢打交道的人,能得到手的錢,不弄到手,我真的就成死卵了。縣長同意,副縣長同意,你工業局長同意,誰還有什麽說的。我早就說了,真給我負擔一點損失,我也不會一口吞。”伍生久瞪了他一眼,吼道:“我以前還把你朱少寶當個人才,如今我把你看白了,你不行!”伍生久這次是發火了,“你就不知道建造紙廠的錢是從移民經費中強行弄過來的?那個章時弘如今意見還特別大。更重要的,是那個李大鐵還沒有死。別看他住在醫院裏,隻有一口氣了,寧陽的局麵他還掌握著。不然上麵怎麽老是拖著不給肖作仁下文。稍不留神,讓他給逮著了,那是沒藥救的。”朱包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這麽說,我隻有認了。”三十三章時弘從石板灘鄉高崖坡村趕回縣城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鍾了。是肖作仁打電話叫他趕回來的。當時,章時弘正在高崖坡村動員兩戶沒有搬遷的人家趕快搬遷。
高崖坡村在寧陽縣二十七個庫區鄉鎮中,算是最貧困的村,人平五分水田,三分旱地。旱地像大字報一樣掛在陡峭的山腰上。在旱地裏挖紅薯,每人屁股上都要挎一個簍子,紅薯挖出來就要放簍子裏背著,稍不留神,紅薯會一古腦兒滾下幾十丈高的山坡,一直滾下三江去。三江修電站,山腳的水田全被淹了,隻剩下山坡上的旱地,農民們說,淹就淹罷,國家要修電站哩。隻是,搬遷房子遇到了麻煩,沒有屋場。雖說山坡上的旱地長不出好莊稼,山腳的水田沒了,這長不出莊稼的旱地也就金貴起來,搬遷房子把旱地占了,今後人們真的隻有喝水填肚子。
可是,陡峭的荒坡挖下去不到一尺就是石壁。在這石壁上劈塊屋場談何容易。有人算過賬,在這樣的石壁上開一塊八十平方米的地皮起房子,得幾百公斤炸藥,七八百個工日,可上麵撥下來的搬遷經費,按人頭算,不過兩千來塊錢,還不能一次拿到手。
開一塊豬欄坪都不夠。縣委李大鐵書記帶著章時弘在這裏一連開了三天會,最後,村支書張守地咬著牙說:“沒說的,個人服從集體,集體服從國家,就是吞秤砣,也得把這秤砣吞下去。山腰上的旱地不能占,留著日後過日子。從明天起,都上山劈石頭炸屋場去。”他們一劈就是六年。該娶媳婦的,媳婦沒有娶進屋;該嫁女的,女沒嫁出門。飼養的肥豬過年也不宰殺。從手指縫中攢,從口角角裏攢,一切能變成錢的都變成錢用來買炸藥,買雷管,買鋼釺。六年過去了,山腰岩壁上出現了一道風景,一條板板街。房屋的一半依在劈開的石壁上,一半吊在石壁下。全村一百八十五戶,搬上山一百八十三戶,還有兩戶沒搬遷上來。
章時弘不忍心責備這位年過半百的村支書,他那雙手伸出來誰見了誰心疼。那雙手捏了六年鐵錘,血泡上麵重血泡,老繭上麵生老繭,成了剛打磨過的石磨一般。去年正月,肖作仁和章時弘到庫區給搬遷戶拜年,見村支書張守地正帶著村民們在山腰劈石頭,深受感動,爬上山腰,將衣服脫了,硬要搶錘打個炮眼。張守地怕縣長累壞了身子,肖作仁才打了幾錘,他就叫大夥收工,說正月不完還是年哩,早點收工大夥回家歇歇吧,年三十夜都沒有歇的呐。勾頭將肖作仁的衣服拿起遞給他,肖作仁接過衣服,沒料到噝地一聲,張守地的手掌上牽出了一溜紗來。肖作仁笑問:“你手上拿的什麽玩意,我這衣服是我老婆專門為我過春節做的料子貨哩,你這一扯,我回家可就要挨罵了。”張守地張開巴掌,在上麵一根一根摘鉤住的紗。肖作仁看那巴掌,不由驚呆了。那手掌裏全是裂開的血口,血口上的硬繭又被撕破了,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肖作仁過去握住張守地的手,半天才從喉頭吐出幾個字:“這幾年,可苦了你。”肖作仁說這話時,喉頭也哽咽了。
剩下的兩戶,一戶沒有男人,男人幾年前病死了,剩下孤兒寡母。那女人六年來也沒有停歇,整天在山腰上砸岩石,隻是才砸出火坑大個坑。另一戶人家,男人正當壯年,女人勞動力也不錯,粗胳膊粗腿,就是不肯去開屋場,誰動員都不聽,還滿口的怪話,說國家既然要毀掉我們的房屋田地建電站,就要給我們安排好住的,吃的,穿的,用的。幾年下來,房子沒搬遷,搬遷費卻用光了,村委會的頭頭氣得吐血。章時弘下來召開村支部全體黨員大會,專門研究這兩戶的問題。然而,會議開了大半天,卻沒有一個人吭聲。章時弘理解他們,為了搬遷,他們把自己的全部積蓄都墊進去了。有的還欠了一屁股債,要從他們口袋掏出半文錢都難,他們有的隻是那一雙長滿老繭的手。而當緊的是要錢,沒有錢就買不回雷管炸藥,沒有雷管炸藥就沒有屋場,沒有屋場,這兩戶就搬不了。章時弘說:“我管著全縣的移民戶,也管著國家撥下來的移民資金,那點資金是沒辦法再擠了。這樣吧,我捐兩個月的工資,每個黨員捐四百,明天回去,我再動員一下別的幹部,把買鋼釺炸藥的錢湊齊。勞動力就出在你們身上了。你們都是共產黨員,特殊材料製成的啊。”人們就吼了起來:“沒男人的戶,我們去幫忙開屋場,再累脫一層皮也認了。那個狗日的秦大牛,這幾年吊起膀子玩,把移民款吃完了,如今又要我們去幫忙劈屋場,他的美夢做得香啊,讓他淹死算了。”章時弘說:“這個秦大牛不是個東西,他有等、靠、要的思想,以為到那一天,國家又會給他錢。話又說回來,他賴著不肯搬遷,村支部有沒有責任?我說,包括我在內,都有責任。我們的思想工作沒有做到堂。離電站關閘隻有幾個月時間,秦大牛開始知道後悔了,發急了。我們也等不得了,必須采取緊急措施才行。”章時弘苦笑道;“我的工資這麽一捐,我這兩個月又得啃方便麵。我的工資每個月還不足六百呀!”章時弘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夥就不好做聲了。
這個時候,村支書張守地要他接電話,說是肖縣長打給他的。
肖作仁在電話裏說造紙廠工地出事了,要他馬上趕回縣裏去。章時弘心裏不由一陣發沉,匆匆交待村支書幾句,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