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章時弘要司機把吉普車開到造紙廠工地。工地靜悄悄的,隻有掛在工地腳手架上的幾個電燈泡閃著昏黃的光,無聲地盯著這一堆倒塌了的殘磚破瓦。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聞的血腥味。整個工地像一座死寂的墳瑩。章時弘突然想起高崖坡村那些為了完成搬遷任務,整整劈了六年石山的農民,想起老支書張守地那雙滿是厚繭的手。想起寧陽城上萬數的沒有班上在家待業的工人,他的心裏不由地生出一種難以平服的忿懣,這麽一堆破爛磚瓦,這麽幾條鋼梁,其代價就是幾十萬。然而,這幾十萬才是三千萬的百分之幾,今後還會出現什麽情況,三幹萬辦起來的廠子能不能造出紙來,隻有天曉得。把這些錢放到鄉下去,少說也能體體麵麵地把上百個村的公路修通,讓上百個村的老百姓用上自來水。把這些錢放到工廠去,可能會使幾十個廠的機子轉動起來。可是,他的意見被否決了,資金撥過去了,常務副縣長牽頭,工業局長親自抓基建,還一再地說要保證基建質量,把造紙廠建成寧陽的龍頭企業,這就是龍頭企業麽!章時弘來到政府大院,看看表,已是六點半鍾,也不回家,徑直往肖作仁家去了。

金昌文和丁滿全都在肖作仁家裏。看樣子他們剛剛吃過飯,柳桂花正在收拾碗筷,給章時弘開門時就笑著說:“章副書記你怎麽不早來,金副縣長和丁書記都在這裏吃飯。”將章時弘讓進屋,柳桂花一邊倒茶一邊問,“沒吃飯吧,我這就給你弄。”肖作仁說:“看那樣子肯定沒回家,快去炒幾個菜。飯也有,酒也有。”章時弘攔住柳桂花,說:“吃過了,弄了也吃不下。”章時弘心裏有一股氣憋得慌,他的確吃不下飯。

柳桂花說:“在這裏,不要講客氣啊,金副縣長、丁書記他們喊吃就吃,我就喜歡這脾氣。”金昌文一旁說:“素萍平時住在娘娘巷,今天在家?”章時弘說:“她不在家我自己就不會動手!”金昌文說:“我們大院裏,就肖縣長家庭最幸福。”丁滿全笑道:“你家袁卉對你不好?”“老是抱怨我不管家。”金昌文瞅了章時弘一眼,“不過,還沒到同床異夢的時候。”柳桂花一旁說:“同船過渡,五百年所修。我不喜歡聽金副縣長這話。”說著,進廚房去了,“我給你們做擂茶喝。”肖作仁對著廚房說:“要做擂茶就快些,我們八點要開會。”過後,對章時弘說:“造紙廠出了事故,晚上開個會,研究一下下一步怎麽辦。我看,事故雖是出了,基建工程的竣工日期不能改,國慶節投產的時間不能改。再一個,還是資金問題,老伍和昌文的意思,還要追加一點資金,眼下,物價的確漲得快,朱包頭說他做這個工程連工資都開不出,收購苦竹要錢,培訓青工要錢,我看,還得從你那裏拿點錢出來才行。”肖作仁說話的時候,金昌文去廚房看柳桂花做擂茶去了。一會,他出來說:“基建工地出事故之後,這半天,朱包頭一直纏著我,要縣裏扶他一把,說他的損失太大,不扶他一把,造紙廠的基建工程隻怕很難如期竣工。”章時弘一聽這話就火了:“他朱少寶出事故看來還有理,他承包基建工程偷工減料,不講究質量,一味地隻想賺錢,廠房倒塌了,還理直氣壯地要縣裏補損失,這是哪個在後麵撐他的腰!我說,沒有錢給他朱少寶,如果他朱少寶不按合同規定的時間完成基建任務,就法庭上見!”章時弘強壓住怒火,對丁滿全說:“紀檢部門必須加大對移民經費清查的力度,對有問題的單位和個人,特別是那些利用手中的職權,搞權錢交易,貪汙受賄的幹部,要嚴厲查處!”丁滿全說:“我們寧陽如今有一種怪現象,一邊是移民搬遷困難重重,工人們沒有班上,農民們搬上山去之後連水都喝不上,可是,縣城的幾家酒店,生意卻特別紅火,進包廂要提前預訂,不然就進不了。進了酒店,吃山珍海味、喝高級酒不說,還要小姐作陪,不然就吃不起勁、喝不起勁。進包廂的人有幾個是自己掏腰包,這些人吃的喝的是從哪裏來的錢!今年紀委已經弄出了兩個幹部隊伍中的蛀蟲,公安局還抓了一個,搞不好,還有人要進籠子。”肖作仁對金昌文說:“這次事故,是不該出的,我早就對你說過,你要親自去抓,要抓速度,也要抓質量。老伍那個人,靠不住。”金昌文不服氣地說:“不能出了點問題,就把一切都否定了,辦造紙廠沒錯。我金昌文要是沒把這個廠辦好,我頭上這頂烏紗帽也不要了,回水泥廠去當工人。”這時,柳桂花端著擂茶出來,抱怨肖作仁說:“人家來家裏坐坐,你談什麽工作,弄得都像吃了槍藥。”過後對丁滿全說:“我家老肖,就這麽個性子,心裏有放不下的事,連覺都睡不著。”給各人泡了碗擂茶,說:“清清爽爽喝口擂茶,消消火氣。特別是章副書記,從鄉下趕回來,還不累!我說老肖,你再要開口說工作上的事,我講你心肝上真的就沒血了。到時候鬼都不上你的門來。”幾個人真的就不做聲了。喝過擂茶,肖作仁看看表,說:“我們開會去。”三十四常委擴大會議開到半夜才散。會上,金昌文和馬同興幾個人吵得臉紅脖子粗,還是肖作仁拍了桌子,大家才安靜下來。章時弘一直沒有做聲,肖作仁點他的將時,他才說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他知道說多了也沒有多少作用。散會之後章時弘就往家裏趕。他還是中午在高崖坡村支書家吃了一個紅薯的,已經晚上十一點了,他覺得又累又餓。

素萍這天沒有去娘娘巷,她已經睡了。他不想弄醒她,輕手輕腳走進廚房想弄點東西吃。煤爐沒有換煤,是熄的。打開冰箱,剩菜剩飯都沒有,甚至連熱水瓶裏也沒有一滴開水。他心裏有些火,關冰箱門的時候用力重了些,發出嘭的一聲響。不知素萍本來就沒睡著,還是他關冰箱時發出的聲響把她弄醒了,她在房裏冷冷地說:“這幾天我們在娘娘巷吃飯,家裏沒有辦飯菜。怎麽,你忙到半夜回來,連餐飯都沒有弄得吃!”章時弘沒有做聲。他不想接腔,他一接腔兩人又會接火。他現在的最大願望,是弄點東西進肚子,不管什麽東西都行,隻要能吃。此時此刻,肚子裏那種空空的感覺實在讓他大難受了。他搖了搖頭,從碗櫃頂上找來火柴,又找來一些廢紙,想生火做些麵條吃。可是,廢紙燒了一堆,廚房裏滿屋子煙霧彌漫,無奈蜂窩煤是濕的,怎麽也引不燃。章時弘蹲在地上,又勾頭吹了一陣,站起身時,眼前像有許多黑色的蝴蝶在飛。“不吃算了。”章時弘自言自語說著走出廚房,但他知道,不吃點東西,空著肚子晚上是睡不著的。他想到外麵去買點什麽吃的。把門打開又有些猶豫,這時候人家早睡了,怎麽好意思叫人家的門。他踅轉身,打開食品櫃,想尋找點什麽能充饑的東西。果然看見裏麵有半袋發黴的餅幹,還有一袋沒打開的包裝相當精致的娃哈哈。心想,不是過年過節,素萍很少給胖胖買這些東西,今天是什麽日子,給兒子買起娃哈哈來了。

發黴的餅幹有一股酸味兒,硬得像石頭。章時弘饑腸轆轆,吃起來倒也有滋有味。半袋餅幹吃了一半,肚子還是空的,喉頭卻怎麽也咽不下去,口幹唇燥,嚼爛的餅幹全是幹燥的粉末,他想用自來水把剩下的餅幹泡濕一下再吃,又不敢,怕吃壞了肚子,明天不能下鄉去就麻煩了。自己成了陣上的馬,千萬趴倒不得。這時,他的目光緊緊地停留在食品櫃裏的娃哈哈上麵。兒子,把你的娃哈哈借兩瓶爸爸吃吧。爸爸餓得實在沒辦法了,日後爸爸加倍還你啊。他心裏這麽說,伸手把紙盒子拆開,拿了兩小瓶,倒在碗裏,把剩下的餅幹捏碎,放裏麵浸濕一下,就稀裏糊塗地吃起來。吃完後站起身,打了一個充斥著黴酸味兒的飽嗝,到洗澡間衝了一個澡,看看表,已經一點多了。明天還要趕到高崖坡村去,得趕快睡。他沒有進房去,將客廳的電扇打開,啪地一聲關了燈,就躺倒在沙發上了。

房裏有的聲響,一會兒,客廳裏的日光燈啪地一聲又亮了。素萍站在他的麵前。章時弘沒有動。說:“半夜了,我怕打擾你,在沙發上躺一會兒算了。”“我沒叫你去房裏睡。我是要對你說件事。”素萍口氣冷冷地說。

“什麽事,明天說行麽,別把兒子弄醒了,他明天要上學哩。”“你叮叮咚咚弄了半夜,也沒怕將兒子弄醒,我說幾句話就不行了。”章時弘無可奈何地說:“什麽事,你說吧。”素萍說:“你是個副書記,怎麽排,你在縣裏不是第二也是第三。你自己憑良心說一句,家裏因為你這個副書記得到過一點好處沒有?我是你的老婆,這麽多年來,求你辦的事你給我辦過一次沒有?我爹六十多歲的年紀了,吃了今年的年飯,還不知道明年再得不得年飯吃。他這一輩子,吃的苦受的累有餘有剩,卻沒有享到一天福,至今還要自食其力,開小店過日子。他唯望能修一條像娘娘巷那樣的街巷,日後仍然開個小店,這樣,他生活也才有個依靠。縣裏的頭頭腦腦都同意,就你一個人反對。”素萍說著,眼淚就出來了,“以前我把你當做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那時候很多人追求我,我都不答應,死心踏地地跟了你,現在我才看出來,你心裏根本沒有我,隻有你的工作,你的農民兄弟,想起來,我真後悔哩。”章時弘有些不耐煩,說:“你還有別的什麽話麽?這些話你說過多少遍了。”素萍抹了一把淚水說:“娃哈哈你也吃了,味道怎麽樣?聽說它不但好吃,營養也好。”素萍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神色,有些陰陽怪氣地說。章時弘的臉一下紅了:“我明天給兒子再買一盒來。吃那餅幹,連杯開水也沒有。”他這樣說的時候,心裏就有些氣,“這個家,簡直不像家了。”“你把這個家當成客店,想回來,就回來住一個晚上;忘記了,十天八天都不歸家,還說我呀。我爸命苦,沒個兒子,我不去照顧他,誰去照顧他呀。”素萍這樣說著,把那盒被章時弘吃了兩瓶的娃哈哈拿來,擺在章時弘麵前,“這娃哈哈不是我買的。我拿不出錢給兒子買這麽高級的營養品,一個月三百多塊錢,讓兒子能不餓著,不凍著,就不錯了。這娃哈哈是劉矮子叔叔買的,三十多塊錢一盒,他是要你給素玉找個事做,這次對你講,你不答應也得答應。你管移民搬遷,要人家把廠子拆了搬遷上山,又不給人家錢把廠子建起來,沒事做了,生活不下去了,你能不管呀!”章時弘知道素萍說的這些話,一半是劉矮子的意思,一半是她自己的意思,說:“素玉在朱包頭那裏做臨時工不是很好麽?全縣一萬多工人搬遷上山,隻有幾個廠子恢複了生產,大部分工人都閑在家,連臨時工也做不上哩。”“素玉妹妹雖是在朱包頭那裏做臨時工,卻常常在工業局做事。劉矮子叔叔他不讓素玉再去工業局,她要去工業局他就要打斷她的腿子。”“為什麽?”“你在我麵前裝什麽糊塗!工業局那個伍局長欺負楊禿子叔叔,強占他的屋場地基,你還不知道麽?我爸他們那一群老人親兄弟一樣,他們雖說恨楊禿子叔叔獨自一個人搬遷上山,但伍局長欺負他,他們又都替他打抱不平,他們恨死伍局長了。”章時弘沒有吭聲。

“素玉的事,你要答應我。”章時弘皺著眉頭說:“素玉的事我不拒絕,你叫她暫時還是在那裏做臨時工,不做臨時工掙錢吃什麽?靠劉矮子叔叔養著也不行,他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眼睛又不好,做手藝也很吃力。我慢慢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水泥廠還是要恢複生產才行,這麽擺在那裏,幾百工人長期呆在家裏行麽!”章時弘這麽說著,就在口袋裏掏錢,掏了幾個口袋,把元票角票加在一起湊得三十塊,“你明天買一盒娃哈哈給劉矮子叔叔,這個禮不能收。他老人家那麽大年紀,隻有我們買禮品孝敬他老人家,哪有他給我們送禮的道理。

這不是三斤半的鯉魚,倒提麽!”素萍一下發起火來:“你退他的禮,不是拒絕給他辦事嗎?對你說,章時弘,你要這樣六親不認,我們就算了。”素萍拋下一句話,氣衝衝進房去了。

章時弘本來想對她說一下給高崖坡村兩戶移民戶捐款的事,這兩個月他沒錢給家裏,要她把她每個月發的那幾個工資攢攢細細用,別十天八天就花完了。見這陣勢,說出來她不知會鬧成什麽樣子。不說算了,明天在財會室借幾百塊錢再說。

第二天天剛亮,章時弘還在沙發上迷糊,客廳裏的電話鈴就響了,是李大鐵打來的。章時弘對著話筒說:“李書記,你還好吧?

昨天下午肖縣長把我從高崖坡村叫回來開會,回到縣政府已經晚了,也沒來得及看你。”李書記說話的聲音很微弱:“你到我這裏來一下,我有事情對你說。”章時弘不知道李書記有什麽事,急忙抹了一把臉,匆匆去了醫院。

李大鐵臉麵灰青,還有一些浮腫,眼瞼有一道重重的黑圈,床前掛的吊針正一滴一滴緩慢地向血管注射藥水。李大鐵的女人含著淚水說:“這些日子,老李每餐隻吃小半碗稀飯,卻整夜睜著眼睛不睡,嘴裏老是嘮叨縣裏這樣事那樣事,我講他又不聽,急死人的。”章時弘說:“李書記,我看你還是要轉到省醫院去,縣裏的事情你就不要操那麽多心了。這樣拖下去,對你的病情不利。”李大鐵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說:“去省醫院幹什麽,浪費寧陽的錢呀!”他停了停,緩了一口氣,“我怕你一早又下鄉去,早早就給你打了個電話。聽說你昨天在老肖那裏發了脾氣,脾氣還發得很大。他把你發脾氣的原因也對我說了。我看那個脾氣發得不是沒道理。這幾年,你負責寧陽的移民搬遷工作,做出了成績,這是有目共睹的。當然,你麵臨的困難不小,特別是移民經費十分的緊張,建廠還要從那裏拿錢。老肖也理解你的心情。我考慮一下,那個追加的五十萬還得拿,不拿五十萬,前麵的三千多萬就會成一堆廢鐵擺那裏。”章時弘說:“不是我不同意,眼下移民戶的困難確實太大了,我這幾天在高崖坡村,那裏還有兩戶搬不上山,昨天開了半天村支部全體黨員會,他們答應帶頭幫工,但資金村裏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出來了。他們算了一下賬,兩戶搬上山,劈屋場就得上千塊錢買炸藥雷管,他們自己的那點搬遷費買磚買瓦請木工都不夠。我說這個錢我負責。我自己捐兩個月工資,還是不夠,錢從哪來,我心裏根本就沒底。”李大鐵說:“我拿五百,餘下的錢,你對老肖他們說一聲,要幾個常委都捐點。”章時弘說:“你不要拿,你病成這個樣,還捐什麽錢,自己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李大鐵擺擺手:“你不要說那麽多。”就叫愛人趕快回去取五百塊錢來。

李大鐵的女人走後,章時弘試探著問:“昨天造紙廠出了事故,你知道麽?”“醫院院長昨天對我說了,醫院還住著十幾個受傷的民工。老肖也打電話告訴了我,不然我怎麽知道你在他家發脾氣。”李大鐵歎了口氣,“我身體不行了,操不起那份心了。昨晚肖作仁給我打電話時,我隻對他說一句話,上級把這副擔子交給你,你就得對全縣七十萬人民負責,千萬不要讓群眾罵娘。他說,他準備叫金昌文親自去抓造紙廠的基建。”“這麽大的工程,金昌文一開始就該自己蹲在工地上抓。”李大鐵盯著章時弘,說:“眼下寧陽的領導班子還定不下來,地委行署對這個問題十分慎重。領導班子定下來就是幾年時間,要是不得力,到頭來吃苦的還是人民群眾。他們也考慮過從外麵調,但調來的也得熟悉一段時間才能夠大膽工作,這個打算也就打消了。小章,你要竭盡全力把移民工作做好,你年輕,正是幹工作的時候,你把這個工作做好了,寧陽的人民群眾會感謝你的,上級領導也會感謝你的。這裏,我還要提醒你,要加強自身的修養,不要犯急躁的老毛病,要學會團結同誌一道工作。”李大鐵喘著氣,還要再說什麽,章時弘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說:“李書記,你別說了,我把你的話記在心裏,克服一切困難,把寧陽縣移民工作搞好。”李大鐵把章時弘的手抓在他的手中,許久沒有鬆開:“聽說,素萍和你在鬧矛盾,是真的?時弘,你是男子漢,移民搬遷這麽艱難的工作都要做好,自己的老婆就沒法搞好關係了?”三十五造紙廠基建工地發生嚴重事故之後,寧陽縣新城又出了一次基建事故,使得肖作仁心裏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心想上麵為什麽遲遲不給自己下文,莫非是對自己主持寧陽縣全盤工作的能力有懷疑?對自己這段時間的工作不怎麽滿意?他把金昌文叫到自己辦公室,一臉嚴肅地說:“小金,你知道我為什麽把你叫來麽?”金昌文從來沒有見過肖作仁對自己這麽嚴肅的樣子,心裏不由有些緊張,把端著的茶杯複又放在茶幾上,有幾分小心地說:“肖縣長,我從來就把你看成我的父親一樣,我從做縣水泥廠工會幹事開始,是你一步一步把我扶上來的。”肖作仁打斷他的話:“你別說這話,要說培養你,也不是我一個人,老李那陣對你也是很關心的。”金昌文說:“這個我知道。不過,關心和培養是有區別的。沒有你對我的培養扶持,也就不會有我金昌文的今天,我是你的人,我希望你早點上去,你上了,我也才有個盼頭。可是,章時弘卻沒有我這樣的心,那天晚上,他說那些話的口氣,根本就沒把你肖縣長放在眼裏。”

肖作仁道:“寧陽是我主持全盤工作,他分管的移民搬遷工作做好了,也是對我的支持嘛。小金,我把你找來,不是要說這些事,也不是要聽你說是不是我的人這話,我不喜歡聽這話。我是想和你談談工業上的問題。都說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我滿懷信心指望你給我好好地畫一幅這樣的圖畫。你把這幅畫畫好了,你自己有了政績,人前人後腰杆就硬,也是對我的極大支持。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支持。你畫不好或是幹脆就不畫,再說得漂亮也不行,再說對我如何如何支持,如何是我的人,都是空話。你說是不是?”

肖作仁盯著金昌文,接著說,“造紙廠出事,社會上有輿論,你是管這方麵的頭,我想聽聽你的想法。”金昌文看見肖作仁的眼裏有一種捉摸不透的東西,有些不安起來,說:“因為移民搬遷,許多工人暫時沒有班上了,大家心裏都不怎麽順暢,人心比較渙散,牢騷比較多,對我們一些領導幹部猜疑的言語肯定是有的,我們不能把謠傳作為事實依據。當然,引起我們注意是應該的。防患於未然嘛。”肖作仁還想對金昌文說什麽,眉頭皺了皺,把口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有些不耐煩地說:“算了,其他的都不說了,我給你一個任務,你這些日子,一定要蹲在造紙廠,不能動,就是累掉一身肉,也要在國慶節前完成基建工程任務。你要向章時弘學習,要紮紮實實地把自己分管的工作做好,光不服氣不行。”金昌文心裏不由一抖,猶猶豫豫說:“我天天蹲在工地,隻怕伍局長這個人……”“你按我說的去做,不要考慮那麽多。”肖作仁口氣硬硬地說。

這時,伍生久推門進來,肖作仁和金昌文都不由一愣,站起來讓坐:“老伍,你有事?”伍生久穿著一件背心,背心小了,身上的肥肉都疙疙瘩瘩地鼓了出來。他口裏喊太熱,自己將吊扇開到最大檔:“人家意大利的人,那才叫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辦公室全裝的自動調溫器,熱天涼爽爽,冷天熱烘烘。工作時間內不喝茶,喝飲料,喝純淨水,營養都搭配好了的。上下班不擠公共汽車,不騎腳踏車,開自己的小車。”肖作仁笑道:“按現在這個發展速度,我們也會有那麽一天吧。

聽說你也會開小車了,是不是為那一天的到來作準備呀。”“到了那一天,我早就退休了。明年的這個時候就滿六十歲了。我今天當著你們的麵說,六十歲一滿,我就打報告退休,再不幹了。現在幹工作,是為了你肖作仁,特別是為了你金昌文,我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學開小車,那是為了工作方便。平時有事,半天還找不到司機,外國的大公司經理全是自己開車。”伍生久這麽說的時候,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張紙片,“電傳來了。我以前還著急,看起來,人家資本家雖是把錢看得比命還重,信用還是講的。我們合同上簽了七月底交貨,那個瑪爾麗說要不是我們自己海關手續繁瑣,七月二十號就把貨送來了。”肖作仁看了看電傳,又遞給金昌文,說:“這就好,現在你的任務是督促朱包頭,加快基建速度,不要拖整個工作的後腿。”“我幹革命四十年,這點能力還是有的。沒有我伍生久做這十幾年工業局長,寧陽縣會有這麽多工廠!我對朱包頭說了,要他加班加點,突擊完成基建任務。”“要保證質量,再出不得事故。”伍生久說:“人家朱包頭在外麵帶了十多年基建隊,省城都站得住腳,再出事故,他說他卷被子回家,不幹基建了。”金昌文說:“剛才肖縣長還跟我說造紙廠的事,批評我工作不力。我說人家伍局長抓工業多年,有經驗,有魄力,而且熱情也高,造紙廠這個工程一直是他親自在那裏抓,能說他不行?我們難道還不放心?我現在還是這麽認為,這次事故要一分為二看,我看主要的問題是工程進度過快,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想把竣工時間往前趕,放鬆了對工程質量的要求,結果出了問題。”

伍生久聽金昌文這麽說,仰頭打了一個哈哈,說:“肖縣長,小金,你們都在這裏,我知道,這次造紙廠基建工程出事故,你們心裏都有壓力,你肖縣長想把寧陽的全盤工作抓得出色一些,你金昌文想在工業上做一兩件漂亮的事出來,這關係到你們的前途問題,能不能再上一個台階的問題。你們為什麽就不想一想,我伍生久這麽兢兢業業地工作,又得到了什麽!”伍生久顯得很是激動的樣子,把肥胖的身子從沙發上滾出來,一隻手抓著掛在肚臍眼下的皮帶,一隻手在眼前揮舞,“我侄子要把我弄到地區工業局去我都不肯,我早就說了,我是為你肖作仁撐臉皮,是為你金昌文撐臉皮。當然嘍,士為知己者死,我幹了工作,也不圖你們有個什麽回報。一句話,我年紀大了,要退了,為年輕人搭橋鋪路,是應該的。你們剛才說到造紙廠的這次事故,我說你肖作仁不該有壓力,你金昌文也不該有想法。這次事故,是他朱包頭的責任,與我們有什麽相幹,他損失幾十萬,他自己負責,他從來就不敢向我提什麽補償要求。我不是批評你金昌文,你說要給他姓朱的擔一點擔子,給一點補償,我說小金你還嫩了點。你們應該明白,你金昌文的競爭對手是章時弘,你肖作仁的競爭對手同樣是章時弘。你肖作仁不要認為我們的幹部政策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上,你肖作仁做書記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說不一定,章時弘天時地利人和都占了。我今天來就是對你們說這個事的。如今這年代,政績固然重要,其他的因素也不能說不起作用,我準備最近到地區去一趟,找找我那侄子,問問你們的問題到底卡在什麽地方,他能做工作的話,就要他出一把力,疏通一下。我這侄子別看隻是個部長,他說的話還是有分量的。我這侄子對我很敬重,他那陣讀中學沒有學費錢,差點輟學了,我資助過他,這點恩他至今還記著,我推薦的人,他不會不認真對待。”

肖作仁坐那裏不做聲,勾著頭卷煙。金昌文一旁說:“你去一趟地區也好,主要是肖縣長的問題,三十多年來,他的政績,在寧陽是有目共睹的,特別是這幾年,李書記生病住院,寧陽縣的工作困難重重,這個時候不論誰接手主持工作,都會被弄得一籌莫展。肖縣長卻迎難而上,各方麵的工作都做得有聲有色,這樣的領導不上去,是我們寧陽七十萬人民的損失!”肖作仁打斷金昌文的話:“老伍,你還有別的事麽?”金昌文有些尷尬,嘟嚷道:“我說的都是實話。”伍生久說:“我要說的還是造紙廠的事。這次造紙廠基建工程出事故,雖說朱包頭找不上我們,他是心裏有苦說不出,我天天催他,要他加快工程進度,他在寧陽幹了多年基建工程,和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也知道我們縣艱難,日子不好過,希望能為我們縣走出困境作點貢獻,結果好事變成了壞事,搭進去三條人命,損失幾十萬。人是有感情的,人家為我們縣的建設蒙受了多大的損失,我們也應該給予他一點關照才說得過去。上次縣裏基本定下來了,準備撥一筆款子給職業中學修教學大樓,我看,這項工程就讓他做算了。”肖作仁心裏嘀咕,別的基建隊停工沒得事幹,他朱包頭影劇院沒完工就把造紙廠基建工程弄到了手,如今這個工程沒完工又想把職業中學教學大樓的工程弄到手,你伍生久與他朱包頭到底有些什麽關係。沉吟良久,說:“這件事以後再說吧,他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爭取早日完成造紙廠的基建工程。”過後半開玩笑地說,“我說老伍,你是老牛拉車,這個車你還得給我穩穩當當地拉段路程啊。你工作的成績,我們都看得清楚,你千萬別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把車拉下坎去可不行啦!”金昌文一旁說:“剛才我們還在說,工業局還離不得你。”肖作仁說:“去地區的事,你不要當成一個負擔。我還是一句老話,幹工作,不是為了升官發財,不是為了個人要從中得到什麽好處,一是要對得住人民,二是要對得住黨,三是要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其他的事,一切順其自然。啊,你說是不是。”伍生久沒有頭發的禿頭一昂:“那是桌麵上的話,在我麵前說那話,把感情就說生分了,我跑地區也就沒勁了。”他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明天晚上叫小車往地區跑一趟。”說著就出門走了。

伍生久走後,肖作仁和金昌文坐在辦公室許久沒有說話,隻有頭頂吊扇轉動時發出的嗡嗡聲。

金昌文幾次想說什麽,喉節骨動了一下,看見肖作仁板著臉坐那裏,就又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肖作仁坐了一陣,站起身將電扇開到低檔,頭上的嗡嗡聲變成了緩慢的呼呼聲。

肖作仁這時才說:“小金你好像有什麽話要說?”金昌文說:“剛才伍局長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章時弘的目光可能還不是盯著縣長這個位子。”肖作仁有些不耐煩地說:“昌文,這些話你不要說了,你把自己的事幹好了,就是對我的最大支持。眼下快到秋收秋種大忙季節,縣裏已經發通知下去了,準備召開一次農村工作會議,布置一下秋收秋種的工作,糧油入庫的工作。這個會議開過,我想親自抓一下移民搬遷的掃昆工作,越到後麵,章副書記那邊的工作難度越大。我們隻能把工作往前趕,不能往後拖。九月初庫區的清庫工作要全麵鋪開。我們縣的淹沒區首當其衝,我不去幫一把不行。”金昌文聽肖作仁這麽說,有些不自在起來,眼睛盯著肖作仁:“工業這一塊的工作難度也不小,肖縣長你不幫我一把呀。他章時弘的工作已經夠可以的了,賈副省長下來表揚他,地區鄧副專員他們來也誇獎他。”肖作仁說:“工作做出了成績就該表揚。你把工業這一塊抓好,抓出成績,同樣會表揚你。我希望你盡快抓出成績來。”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金昌文拿起,一聽是章時弘找肖作仁,有些不怎麽情願地把話筒遞給肖作仁,說:“他找你。”肖作仁拿起話筒,問章時弘在哪裏。章時弘說他在移民指揮部,有些事情想和他通一下氣。肖作仁說:“來吧,我在辦公室等你。”就把話筒放了。

金昌文站起身,說:“肖縣長,我走了。”金昌文走了很久,章時弘卻沒來。肖作仁準備給章時弘掛個電話,想問問他什麽時候來,如果那裏抽不脫身,他就過去一下。這時,政府辦公室主任周宏生推門進來,神色有些不安地說:“肖縣長,這裏有一封舉報信。”“什麽內容?”肖作仁問道。

“揭發伍局長的。”周宏生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