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肖作仁接過信一看,臉麵一下難看起來了:“這信從哪裏來的?”“從我抽屜裏發現的。”“什麽時候發現的?”“剛才。”“誰放在你抽屜裏你不知道?”“不知道。早晨上班我清理過抽屜,沒有發現,十點鍾,我到收發室交待把那個農村工作會議的通知趕緊發下去,回來開抽屜發現了這封舉報信。”“這封信沒有其他人看見吧?”“沒有。我覺得問題嚴重,就送給你了。”肖作仁擰緊眉頭,在辦公室踱著步,許久才說:“你走吧。”周宏生出去之後,肖作仁坐在辦公室思考了一陣,才撥通縣紀委的電話,要紀委書記丁滿全在辦公室等他,他一會就過去。
三十六章時弘趕到縣政府的時候,肖作仁正坐在辦公室等他。
章時弘說:“路上讓文物管理所宋所長攔住了,去鷺鷥埡打了個轉。”肖作仁給章時弘倒了杯茶,擺在他麵前:“你有事?”章時弘說:“眼看七月份就要完了,按上麵的要求,八月底九月初要進行全麵的清庫工作,四個月時間清庫工作要做完。下麵鄉鎮移民掃尾工作還好說,咬著牙突擊一下,就差不多了,現在的主要問題在縣城,具體講就是娘娘巷。現在拖不得了,上午我在移民指揮部,要他們各人捐點錢,把高崖坡村那兩戶釘子戶弄上山去,一邊考慮娘娘巷這個問題怎麽解決,準備過來和你通一下氣。我看,在吳老師和宋所長捐款這件事情上可以做做文章。”肖作仁原來陰鬱的臉晴朗了許多:“這兩位老先生,有如此義舉,實在可敬可佩。你說說看,怎麽做文章?”“我看可以分這麽幾步走:一、要文物管理所立即把搬遷進士坊和娘娘亭的地基弄好,該做的其他準備工作趕緊做好。二、要宋所長把進士坊和娘娘亭的維修工作做好,要整舊如舊,做搬遷準備,進士坊和娘娘亭同時搬遷。三、搬遷進士坊和娘娘亭的時候要造成一種強有力的聲勢,使娘娘巷那些不肯搬遷的人有一種緊迫感,有一種壓力。達到動搖瓦解他們中間那些動搖觀望分子的目的。這個聲勢怎麽才能造起來?我看,我們縣委、縣政府應該對吳老師和宋所長給予表彰,這個表彰會就放在娘娘亭開,不要給他們獎勵金錢物資,獎金錢、獎物資他們不會要,我們也沒有。給他們授一塊匾。表彰大會開過之後,立即動手拆遷娘娘亭和進士坊。”肖作仁說:“這個想法不錯,目前,老城其他居委會已經搬遷得差不多了,剩下娘娘巷一條巷子孤零零地擺在那裏,娘娘亭進士坊這一拆走,那條街巷就更不成樣子了。問題是,我們去拆遷娘娘亭和進士坊,會不會遇到麻煩?他們要是蠻不講理,阻止不準拆遷怎麽辦?”章時弘說:“我估計不會。娘娘亭和進士坊不是他們娘娘巷的,是國家的文物,他們沒那個膽量阻攔。退一萬步說,真要有人膽敢無理取鬧,要作妨礙執行公務罪處理。”肖作仁說:“我上午跟金昌文說,清庫工作快開始了,我準備抽點時間幫你一把。這樣吧,這段日子,我們就集中力量弄娘娘巷這個老大難。”“這就好。”章時弘說,“我明天還得去一趟岩碼頭區,拋書記打電話要我去一下,回來之後,我們就動手。”“你放心去,圈地皮,做匾,安排搬遷人員和車輛的事,我叫人去落實。”肖作仁說。
章時弘在鄉下打了個轉,這樣事那樣事一纏,轉眼就是五六天。回來後肖作仁對他說:“一切都安排好了。”章時弘說:“我們明天就動手怎麽樣?”肖作仁笑道;“看把你急的。”第二天早晨,一支百多人的隊伍浩浩****地開進了娘娘巷。由縣委宣傳部部長帶隊,文化局、文聯、廣播局、文物管理所、文化館、圖書館、高腔劇團、電影公司,凡是文化單位的幹部職工,全部出動。文化市場稽查隊的十幾個工作人員全部著裝。為了防止萬一,肖作仁還要公安局孫局長派人去娘娘巷維持會場秩序。孫局長給城中派出所下了命令,派出所所長親自帶了兩個人來娘娘巷負責治安保衛工作。縣政府除了金昌文說有事不能來,肖作仁把幾個副縣長全都弄了來,又從城建施工公司調了幾輛大貨車,會議開過,要文物管理所宋所長立即動手拆遷娘娘亭和進士坊。
章時弘臨走的時候,又帶上素娟,要她也隨他們去一趟娘娘巷,並輕聲叮囑了她一陣。素娟當時還有些發愣,過後就笑道:“弘哥你也學會攻心戰了呀。”娘娘巷的人們看見巷子裏一下擁進了這麽多的人和車輛,而且是肖縣長和章副書記帶隊,還有幾個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員,不由得都有些緊張,不知道他們來娘娘巷幹什麽。這時,那個早已搬遷上山的娘娘巷居委會胖主任在高音喇叭裏叫喊,通知娘娘巷的居民到娘娘亭去開會。他說這是一次隆重的表彰大會,金匾將由肖縣長親自頒發,人們懸著的心才落下來,一齊往娘娘亭擁去。他們想弄清是誰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讓肖縣長親自給他授金匾。
表彰大會由宣傳部長主持,他簡明地講了幾句之後,就由分管文化教育的副縣長宣讀縣委、縣政府關於授予宋所長和吳書成文物保護先進個人稱號的決議。然後,肖作仁和章時弘給兩人授匾,一時,鞭炮鳴響,好不熱鬧。授匾之後,肖縣長講話,他說,我們寧陽城裏的男女老幼沒有幾個人不認得宋所長的,他不是寧陽人,可他把他的青春年華,把他的聰明才智,都獻給了寧陽這塊土地。幾十年來,你們哪個看見他穿過一件好衣服,哪個看見他進過飯館,進過舞廳。他連家都沒有啊。工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生活儉儉樸樸,可他卻把幾十年積攢下來的兩萬多塊錢捐獻出來,用作文物搬遷經費。吳老師也一樣,一輩子站講台,吃粉筆灰,學生送了一批又一批,可說是桃李滿天下,他自己卻積勞成疾,身體不好,提前退休回家休息,按說應該好好養病,多吃些營養補補身體。但他沒有這麽做,看到縣裏有困難,把三萬塊錢的搬遷費也捐出來作文物的維修費,這樣的同誌多好啊,他們的這種精神值得我們每個人學習,他們的這種品質,應該大力表彰。如果我們寧陽有幾十個幾百個宋所長和吳老師,如果我們寧陽人民都像宋所長和吳老師一樣,我們還有什麽困難不能克服,我們還有什麽溝溝坎坎跨不過去!我說,明年的這個時候,寧陽老城,當然包括我們娘娘巷,已是一片水鄉澤國,當我們走進鷺鷥埡那片鬆林的時候,鷺鷥埡四周全是一片平湖,鷺鷥埡鬆林中的進士坊和娘娘亭,就會成為一處供人觀賞的風景。過些年,縣裏富裕了,有餘錢剩米了,再在那裏修一座公園,你們就會懂得吳老師、宋所長今天捐錢的真正價值了。我希望通過這次表彰大會,在我們寧陽掀起一種人人愛護文物的好風氣。
按照會議的安排,肖作仁講過話之後,章時弘講全縣的移民搬遷情況,胖主任再宣讀今年三月縣委、縣政府發出的關於移民搬遷的緊急通告,然後動手拆遷娘娘亭和進士坊。
章時弘今天的講話動了感情,他說:“我章時弘今年三十九歲,雖然二十二歲以前是學生,二十二歲以後大學畢業就做了幹部,但工人和農民過日子的艱難,我是最清楚不過的。我自己也拉過纖,挑過大糞,種過地,挨過餓,受過凍。我常常告誡自己,我肚子裏的包穀子屎還沒屙完,我沒有理由忘記我的工人兄弟,我的農民兄弟,我的父老鄉親。我分管移民工作這麽些年,由於移民搬遷戶的實際困難,或是由於他們對移民搬遷的意義還理解不透,故土難離,對我采取了種種責難,但我從來沒有計較他們,我不能計較他們。我的母親,我的兄長,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我的嶽父,我嶽父的朋友,都是靠做小本生意掙錢的城市居民。我如果不被推上這個位子,我絕對和他們一個樣,為生活而奔波,有許多的苦惱,有許多的艱難。我不能說他們的要求不對,我不能說他們不願意搬遷沒有道理。我把年長的當成我的父母,我把同輩的當成我的兄弟姊妹,我把年少的當成我的孩子,我還有什麽和他們計較的,我還有什麽理由不好好地給他們做動員說服工作,我還有什麽理由不能忍受委屈,不能克服困難,把移民搬遷工作做好。娘娘巷,是我的娘家,娘娘巷的人,都是我的娘家人。今天我要在這裏向娘家人道歉,因為經費的問題,我沒有答應大家修建懷寧街的要求。今天,我還要請求我的娘家人支持我的工作。
全麵清庫馬上就要開始,大家要盡快地搬出娘娘巷,千萬不能影響了庫區的全盤工作。往哪裏搬,這是大家十分關心的問題。我們已經失去了一次機會,縣城居民區一些可做生意的地皮全都被人家占了。而我們娘娘巷人又全是靠做小本生意討吃的居民,不做生意,我們就掉了飯碗。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縣裏已經做出了創辦自由貿易開發區的決定。”接著,章時弘詳細地說了縣委、縣政府準備在河西三江大橋橋頭辦開發區的計劃,而且將幾條幾款的優惠政策也當眾向大家作了解釋。
章時弘的講話通過高音喇叭傳遍了整個娘娘巷,一條近千米長的街巷鴉雀無聲,大家都靜靜地聽他說話,掂量他話中的份量。
胖主任把通告念完,人們就動手拆遷娘娘亭和進士坊外麵的一些台階,為宋所長帶人拆遷這兩座文物做準備工作。娘娘巷人一改過去那種抵觸態度,一些人還主動去幫忙裝車。有的人甚至從自己家裏提來茶水讓他們喝。
素娟悄悄告訴章時弘,說爸一直坐在進士坊聽肖縣長和他講話:“弘哥,你的話讓我都落淚了。”章時弘看見素娟眼睛濕濕的,說:“我說的都是心裏話,的確,我一直就是那麽想的。”三十七娘娘亭和進士坊搬遷上山之後,娘娘巷很多人真的就動了起來,他們開始在河西開發區選擇地皮準備起房子,章時弘親自帶著移民指揮部工程科的同誌現場辦公,以最快的速度為他們辦理有關手續。可是,這種勢頭沒有保持幾天,娘娘巷又出了事。娘娘巷幾十個老人去縣政府鬧事,起因是早已搬遷到新城去的楊禿子紙紮店的執照讓工商局拿走了。
寧陽這地方的風俗,七月十五是送鬼節,六月十五是迎鬼節。
娘娘亭和進士坊搬遷上山之後,娘娘巷很多人真的就動了起來。
在這一個月內,自家死去的親人,都要從陰曹地府回來與親人團聚。陰間和陽世一樣,也有清貧人家,也有腰纏萬貫的富翁。那些手頭桔據的窮鬼,自然想從陽間的親人這裏得到一點資助,擺脫窘境。於是,過了六月中旬,各家各戶大都要燒些紙錢。有些手頭寬裕的人家,還會花幾十塊錢,去紙紮店買一幢漂亮的靈屋子,說是這樣等於給他們去世的親人修了一幢新屋。
寧陽城紙紮店有七八家,最出名的要數楊禿子,他的紙紮是祖傳絕活,紮的靈屋子更是非同凡響。遠遠近近的居民都來買他紮的靈屋子,一時間,他的紙紮生意格外興隆。常常三五個人為一幢靈屋子爭得臉紅脖子粗,過後就把價錢往上抬。他們把價往上抬楊禿子當然高興,心想要是一年多幾個鬼節,我的錢也就賺得多了,日子也就好過了。
楊禿子過去是王跛子的鐵杆哥們,三江高腔迷,搬上山去之後,王跛子罵他是奸臣,至今還不理睬他。他的房子修在鴛鴦橋上首絲茅衝旁邊一個極不顯眼的角落裏,按手藝人的說法,是一個死角。手藝人做手藝靠的是碼頭,最忌清冷,要不是他的手藝實在高人一籌,人們花幾十元錢,多走許多路,來這角落裏買幢好靈屋子值得,那他隻怕要關門歇店了。
沒有料到,楊禿子的紙紮生意才紅火了幾天,工商局個體股來了三個年輕人,說楊禿子紮靈屋子是搞迷信活動,要堅決予以取締,將他那張掛在牆上的營業執照摘下,裝進黑提包,還給他開了一張罰款收據,說他違背了經營範圍,要他交五百塊錢的罰款。楊禿子一下黃了臉。這真是俗話說的,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麽多年都是這麽弄的,也沒有人說是搞迷信,今年是碰到鬼了。楊禿子和他們據理力爭,那三個人拿出一本書,翻到第幾十幾頁,給他念了第幾十幾條,楊禿子額殼頓時鼓出了豆大的汗珠,隻是死活不肯交那五百元錢的罰款。僵持許久,三個工商局的人有些不耐煩了,下了道最後通牒:吊銷營業執照,紙紮店從此不準開業,五百元罰款必須在三天之內送到工商局,否則加倍重罰。
楊禿子在家閉門睡了兩天。營業執照已經拿走,祖傳下來的手藝就此了結,盤家糊口的營生也從此沒了,今後靠什麽門路過日子?一日三餐,一餐都少不得,不能營業,又沒別的活做,自己一輩子靠的就是這蔑紮紙糊,騙死去的鬼魂,哄活著的人們,別的什麽都不會幹,隻有坐吃山空。況且,那五百元罰款期限隻剩下最後一天,既然書上寫得有條條款款,你就別指望賴掉。那是脖子上套索子,越掙紮越套得緊。他楊禿子結識的是三教九流,平頭百姓,官場沒有人,就沒有人從中鬆動。思來想去,能幫得上忙的還隻有娘娘巷的王跛子。雖說王跛子對他搬遷上山有看法,說他是奸臣,到了掉飯碗這種地步,他還是會念及舊情,幫自己一把的。
那天晚上,楊禿子垂頭喪氣地來到娘娘巷,正好張麻子李駝子等一群老夥計聚集在娘娘亭的屋場上唱高腔。娘娘亭遷上山去了,屋場還在,這裏仍然是老人們聚會的地方。楊禿子像一隻離群的孤雁,喪魂落魄地站在一旁,沒有一個人理睬他。一支曲牌唱完,王跛子冷眉冷眼問:“楊禿子,你不是在山上過神仙日子去了麽?跑到娘娘巷來做什麽?”那楊禿子竟像一個在外麵受了欺負的孩子,哇地一聲嚎哭起來。
“大哥,你別耍人,我的飯碗被人給端了,我好後悔喲,我不該搬上山去的,在娘娘巷和老夥計們團一堆,就是被水淹死也甘願啊。”楊禿子這麽委屈地失聲痛哭,著實讓他過去的這些老兄弟吃了一驚。有心軟的老夥計拖他來到娘娘亭屋基上坐了,盤根究底地問他家出了什麽事,一把胡子一臉皺紋的,眼淚怎的這般不值錢,像一泡貓尿。楊禿子把工商局沒收執照罰款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著說著,淚水又成溝兒往下流:“王大哥,隻怕要勞煩你,動你的駕了,不然,我一家的飯碗就端不成了。王大哥,楊禿子我一輩子忠心耿耿跟著你,這一次沒聽你的話,就落了這麽個地步,你給我做好事,把我的執照取回來,我就搬回娘娘巷來,和大哥一塊,就是骨頭當鼓槌敲也不離開你了。”王跛子嘴巴雖是吼得凶,見楊禿子這落魄的模樣,氣早消了一半,刷子眉倒拉下來:“沒誌氣,動不動就掉貓尿。”“書上有條文,硬搬是搬不動的。隻怕要從內部活動才得鬆動。
請你跟章副書記打個招呼,要他發個話,他發了話,工商局那些小蘿卜頭幹部還不嚇得打尿顫,給我一碗飯吃麽。”“這個事還要對他去說!我講的,那執照,我要他們退回來。”過後,交待楊禿子,“明天天黑的時候到娘娘巷來。”楊禿子嗵地一聲跪倒在王跛子麵前:“大哥,你的恩,小弟我這輩子還不清,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還你。”第二天,娘娘巷和往常有些異樣,天黑的時候,二十幾條老漢,一聲不響地在河灘上給他們的先人燒了紙錢,又將水酒潑灑在河灘上祭了先人。紅色的火苗被夜色漸漸吞沒,河風還沒有將紙灰卷走,隻聽見張駝子甕聲甕氣問:“走吧?”“走。”王跛子答。
於是,二十幾個老漢相邀著上了河灘,也沒回家,直奔新城縣政府去了。
寧陽縣政府辦公大樓坐落在鴛鴦山的頸脖子上,那裏遠離繁鬧的井字大街,遠離鷺鷥埡居民區,環境優雅而寧靜。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二樓會議室還亮著燈。王跛子從素萍那裏得知,縣委今天晚上要召開常委會議,縣裏的主要頭頭都參加,說是要研究什麽重大問題。
二十幾條老漢剛剛跨進辦公大樓的大門,卻被傳達室的工作人員給攔住了。
“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都在開會,你們有什麽事,請明天來。”老人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都把目光落在王跛子身上。
王跛子眼睛一鼓,說:“你把肖縣長叫出來,我們要見他。”守傳達室的也是一位老人,見他們一個個氣衝衝的樣子,好言相勸:“今天的會議很重要,你們是哪個居委會的?”“你去對肖縣長說,娘娘巷一群老頭在外麵等著,不見到他就不走。”“你們不說出什麽原因,他怕不得出來。”“我們是來告狀的,我們隻要肖縣長回我們一句話,我們平民百姓的日子還過不過。”看來問題是有些嚴重。傳達室的老頭隻得趕緊進去請示肖縣長。
可是,過了一會他又回來了,說:“我看,你們今天還是回去,明天再來。今天的常委會開得有些不同平常,我不好進去叫肖縣長。”“不,今天一定要見肖縣長。我早說了,他不出來我們就在這裏等,不見到他就不走。”“你們硬要在這裏等,我也沒有辦法。我把凳子搬出來,再給你們提兩瓶開水來。也不曉得他們的會要開到什麽時候才散。”同齡人沒有代溝,傳達室的老頭這般熱情,使他們來時怒衝衝的氣勢消了許多,一張張陰冷的臉開始鬆動起來。一塊拉扯了幾句白話,傳達室的電話鈴響了,老頭拱手告辭,說不能作陪,便進傳達室去了。
王跛子他們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常委會還是沒有散。傳達室的老人也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二十幾個老頭沒得話講,幹坐,幹喝茶,兩瓶開水已經喝光,不好再要。沉默一陣,李十喉嚨有些發癢,憋著嗓子,哼起高腔來。這一哼,將大夥的高腔癮給惹發了,二十幾條鴨公嗓子一齊哼:
堂鼓震,衙役傳鐵鏈啼血聲聲怨大義凜然進書院仰仗青天鳴奴冤…………
二十幾位老人似乎全都進入角色,雙眼微閉,搖頭晃腦,悲悲切切。
傳達室的老頭從夢中驚醒,見到這般光景,不由大驚,急忙去會議室叫肖縣長,說娘娘巷有二十幾位老人在外麵號天呼地,嚎哭不止,說是一定要見肖縣長,不見肖縣長就不走。肖作仁雙眉緊鎖,宣布暫時休會,他出去看看就來。
肖作仁確實沒見過這種場麵。二十幾位老人,或坐、或蹲、或站,時而獨自一人清唱,其餘的人搭伴幫腔吊尾子,時而幾個人一塊哼唱。曲調婉約淒涼,低沉渾厚,撞擊心肺,催人落淚。
“你們有什麽事,對我說吧。”肖作仁這麽說道。
這一群老人抬眼見肖縣長站在麵前,先是一怔,繼而就緘口不唱了,都把眼睛盯著王跛子。
“楊禿子,你的嘴巴塞牛卵子了?縣長來了,你有冤屈還不快對肖縣長說!”王跛子見楊禿子顫顫驚驚,往人群後麵躲,一把揪過來,往肖縣長麵前推,“這世界還有評理的地方沒有!”“有話好講,別發氣嘛。”肖作仁一臉憂慮,猜測這些老人是不是又來對他說修懷寧街的事。
“楊禿子,你講也不講,不講我們走了。”李十等一群老人催楊禿子道。
楊禿子鼓足勇氣,將他紙紮店的營業執照被工商局拿走,還罰他五百塊錢款的事,原原本本地向肖縣長訴說一番,說著說著,竟失聲痛哭起來。
肖作仁暗暗鬆了一口氣,說:“不會吧,工商局怎麽會沒有緣由就沒收你的執照呢?要說你紮靈屋子搞迷信活動,也該先教育嘛,不該動手就拿人家的執照啊。”“你做縣長的不相信?”“是不相信,肯定還有別的原因。”肖作仁說。
王跛子見楊禿子一副畏畏縮縮欲言又止的樣子,氣不打一頭出:“狗日的楊禿子,你肚子裏還有什麽屁不敢放出來?你放出來莫非肖縣長會把你的腦殼剁了!”楊禿子憋了一陣,才怯怯地說:“我一輩子做手藝討吃,從來不敢得罪人。要說我做了什麽虧良心的事,也隻有這麽一次。我這些日子紮的靈屋子有些像工業局伍局長修的那幢磚屋。”楊禿子細細地訴說了伍生久如何搶占他的屋場地皮,把他趕到絲茅衝那個角落裏去的事,如果不是自己的手藝好,怕是沒法討吃了。楊禿子說:“我們平頭百姓,沒權沒勢,隻有用這種辦法咒人,請老天爺開眼,讓他的房子遭天火燒。”人們大驚,原來中間還有這麽一些緣由呀。肖縣長疑惑地自語道:“伍局長修房子的地皮怎麽會是你的呢?”王跛子說:“肖縣長,這個間題不給解決,他楊禿子就搬回娘娘巷去。”肖縣長沉吟良久,說:“三天之內,我一定給你們一個圓滿的答複,請大家放心。”三十八瑪爾麗七月二十八號將造紙廠的機械設備運到了寧陽,比她電傳上說的日期提早兩天。當這些機械設備運進寧陽新城的時候,使得許多人都停下腳步,想目睹一下這些昂貴的據說是代表九十年代世界造紙先進水平的洋貨。
這天,縣裏正在召開庫區清庫動員大會,庫區七個區二十七個鄉鎮三百零八個村的主要領導都參加了動員大會。三江電站元旦如期關閘,第一台機組發電,庫區在元旦前要作最後一次全麵徹底的清理,該搬遷的不能落下一戶,還要遷走淹沒區內的新舊墳瑩,處理好牛欄及廁所的糞便、垃圾,推平老房宅的磚牆,砍光淹沒區內的柴禾、雜草,並一棵不漏地搬走或是燒掉,最後進行全麵消毒。營造一個好的生態環境,有利於庫區水麵的航運和漁業生產的開發利用,預防庫區蓄水後各種病源的擴散流行,保障庫區移民及壩下人民群眾的身體健康。三江電站工程指揮部的副指揮長和地區行署鄧副專員,都專程趕來參加了動員大會,並作了重要指示。肖作仁講了話,他總結了這幾年寧陽縣移民工作的成績和存在的問題,談了寧陽縣委、縣政府為了支持三江電站的建設,所做的艱苦工作,談了二十七個鄉鎮的黨委、政府和村組廣大幹部、黨員,在這次移民搬遷工作中,所做出的重大貢獻和付出的巨大犧牲。他在談存在的問題時,著重提到了娘娘巷這個移民搬遷的釘子巷,至今還沒有多少戶搬遷上山的嚴重問題,說這是由於我們主管領導對問題估計不足造成的,雖然近一段時間做了大量的工作,縣委、縣政府還決定在河西搞自由貿易開發區,給一些優惠政策,把娘娘巷的居民往那裏遷,但行動還是不快,現在庫區要全麵鋪開清庫工作,還留下一個移民搬遷的尾巴,這勢必要拖整個工作的後腿。聽得出,他這是在間接地責備章時弘。在談及清庫工作和移民搬遷掃尾工作時,他說得很詳細,讓人覺得他已經親自去抓移民搬遷工作了。
最後一項是章時弘布置清庫工作。章時弘甚至覺得再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該說的,肖作仁都已經說了,章時弘已經覺出了肖縣長為什麽要當著鄧副專員這麽做的用意,他沒有什麽想法,這時,他心裏倒覺得有一絲寬慰。
中午,肖作仁正陪著鄧副專員和副指揮長在招待所餐廳吃飯的時候,王吉能興高采烈地跑來,要肖縣長趕快到造紙廠去,瑪爾麗將機械設備運來了。肖作仁聽到這個消息,高興極了,說:“你回去對伍局長說一聲,我馬上陪鄧副專員和副指揮長來造紙廠,請兩位領導也看一下我們寧陽龍頭企業的進口設備。”王吉能走後,肖作仁連著給鄧副專員敬了三杯酒,說:“老鄧啊,你我是同齡人,過去你在長芷縣做縣長,後來又做書記,我們算得是一個戰壕裏的老戰友,這個苦有多大,這個工作有多難,你是最清楚不過了。我喝了兩杯酒,打屁也就不怕響了,你們隻別哄著老牛拖軛喲。”鄧副專員瞅了章時弘一眼,對肖作仁說:“老肖,你的政績是有目共睹的,寧陽這一攤子工作讓誰來抓都難得弄好,你老兄能弄到這個樣子,地委、行署都是很滿意的。隻是考慮到老李的病情,啊,你現在不是已經在主持工作麽?”金昌文一旁說:“肖縣長真算得是受命於危難之時了。為了支持他的工作,我這個做常務副縣長的還要兼管工業,這一年來,為了建成造紙廠,我連好覺都沒有睡一個。”鄧副專員笑說:“我們走吧,去看看小金的傑作。小章你也去一下,打個轉,你就過來。下午認真組織大家討論上午的會議精神。清庫工作和移民搬遷工作一樣重要,千萬不能走過場。”一行人來到造紙廠工地的時候,工地上已經圍滿了許多人,大都是由於工廠搬遷停產沒有地方上班的工人,他們瞅著大卡車上那油光鋥亮的機械設備,臉上帶著嫉妒的神色,發出一片嘖嘖之聲。肖作仁他們的小車來到工地時,身著開胸大紅衫,下著落地百褶裙的瑪爾麗滿麵笑意地迎了上來,親切地要和肖作仁擁抱,被肖作仁擺手閃開了,瑪爾麗就握著肖作仁的手不放開,說她為了支持中國的經濟建設,使寧陽的造紙廠早日投產創效益,趕著運機械設備,她已經一個月沒有睡好覺了,“肖縣長,你們毛澤東主席曾經說,白求恩同誌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我瑪爾麗也是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喲。不過,時代不同了,我們的工作也不同了。白求恩幫助你們搞革命,求解放,我是幫助你們搞經濟建設,奔好日子。”那口氣,仿佛她已經脫胎換骨,成了個地道的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