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鳳凰山為寧陽八景之首。遠遠看去,儼如鳳凰展翅。依山傍水的寧陽古城和它隔江相望。一條石級小道從山腳延伸到山頂。山中樹木蒼鬱,古楓古樟三五人牽手也抱不住。山腰有一古刹,風搖樹動,可見赭簷紅瓦。發動酉安事變逼蔣抗日的著名愛國將領張學良將軍,曾於一九三八年十月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被蔣介石囚禁在這古刹之中。張將軍和趙四小姐居住的臥室,張將軍釣魚的池塘,張將軍下山觀龍舟競賽踩過的將軍岩,至今都完好無損的保留著。古刹那赭漆剝蝕的牆上,至今還留有他蒼勁有力的題詩:萬裏碧空孤影遠,故人行程路漫漫。少年漸漸鬢發老,惟有春風今又還。

章時弘帶著幾個人在古刹前停留片刻,信步上了望江樓。站在望江樓上,的確能眺望寧陽新城全景。其實,新城還算不得城。隻能從稀疏的幾幢樓房和高高低低的腳手架排列趨勢,估摸出新城的大概輪廓。

“鴛鴦山新城有兩條主要街道,分南街和北街,寬三十米,長三千米。街道兩旁是機關和商店,居民區在鴛鴦山後麵鷺鷥山周圍的坡崗上,工業區在新城左邊老岩田。這樣一來,寧陽新城的布局就有模有樣了。隻是,移民搬遷經費有限,國家不可能給我們一個完好無損的寧陽城,我們縣是窮縣,這些年連工資都不能按時發,哪還擠得出多少錢。一座五萬多人的小縣城搬了七八年,還是現在這麽個樣子。你們看見沒有,老城已經拆得七零八落,新城卻建不起來,大街兩邊那些樓房為什麽修到半途中卻停工了,就因為沒有錢。最惱火的是工廠,老廠拆了,新廠建不起,工人們的飯碗就丟了。你們不常到縣裏來,也就不知道我們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三天五天就有一群人到縣委政府大院裏去,他們要吃飯,不給錢就不動,我們有什麽辦法?可沒辦法也要想辦法,他們是寧陽縣的工人,我們不能不管呀。”拋書記苦笑一聲:“老夥計,你原來是沒有這個遊山玩水的雅興的,我以為你進了城就變了哩,原來你是轉了個大彎給我們做工作啊。我們也不纏著你叫苦了,區鄉有區鄉的困難,縣裏也有縣裏的苦衷,各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們明天回去算了。”章時弘說:“還請老夥計多擔待些,不然我這肩膀都承受不起了。”章時弘頓了頓,又說:“上次我到省裏,省裏說年初有一筆移民款下來,到時候我會及時往下麵區鄉放的。”“我們擔心的是上麵撥下來的移民經費不能全部到位。老夥計,這個款子是老百姓的救命錢,千萬不能挪為他用的啊。誰挪用了這個錢,天地不容。”章時弘的心微微一顫:“這怎麽會!移民戶搬不上山,我們能把錢扣下來幹別的事?”章時弘頓了頓,“不過,縣裏的統籌安排還是要的,上麵撥下來的移民款不光是房屋的搬遷費一項嘛,其他的錢,比如土地補償費,公路、水電和各種公共設施的補償費,是補給縣裏的。縣裏看準的事,還是要辦,看準的事不下決心辦,我們寧陽就永遠富不起來。”章時弘自己為建造紙廠憋著氣,但他不得不給這些來自移民第一線的同誌打打預防針,他們的情緒是千萬動搖不得的。

這時,素娟氣喘籲籲地爬上山來,看見章時弘和幾個區鄉領導站在望江樓上,有些納悶地說:“弘哥,你們還真會忙中偷閑嘛,冬天的鳳凰山風景怎麽樣呀?”幾個區鄉領導都認得下麵這位年輕漂亮的女人,和她打招呼,拋書記笑說:“我們是來找你這位管家要飯吃的,你再不給錢,我們就都上你家去吃飯啦。”素娟含笑說:“去我家吃飯我可管不起,住一夜兩夜沒有問題,我家房子寬得很,我爸一個人在家裏寂寞得很,還真希望有幾個伴說說白話。”拋書記笑道:“住一夜兩夜解決不了問題。你看我這模樣,長期去你家住行不行?”素娟俏臉一紅:“拋書記你當心囉,什麽時候我到岩碼頭去對嫂子說,讓她再拋你一回。”章時弘跟著他們來到素娟麵前,問素娟:“天快黑了,還來這裏做什麽?”素娟抱怨說:“那天你和素萍姐吵架離開娘娘巷之後,王伯一直在家生悶氣。害得我爸連自己家都沒歸,天天陪著他。他早又不說,這會兒,他說要找劉矮子叔叔幾個人唱高腔,劉矮子叔叔不在娘娘巷,去鳳凰埡做上門活去了。我爸要我去叫劉矮子叔叔。”“章副書記,你陪吳科長去吧,天黑了,我們回去。”幾個人就相邀著下山去了。章時弘隻好陪著素娟往鳳凰山那邊山埡去找劉矮子。劉矮子的老伴早已去世,家中就他和素玉父女倆。劉矮子以前在娘娘巷開銀匠鋪子,後來銀匠鋪子不讓開了,被安排在縣水泥廠當工人,前幾年退的休。水泥廠這一搬遷,工人們沒工資發,他每月的百來塊退休金也就黃了,王跛子一群老夥計要他重操舊業,說你靠著棵搖錢樹卻受窮,不值。他真的將生了鏽的家什從樓台上拿下來,重操舊業,一些舊日的老顧客還真的找上門來。前天,鳳凰山那邊村裏一戶殷實人家嫁女,要給女兒做些銀器陪嫁,請他上門做活,他晚上也懶得回來了。

章時弘跟在素娟的身後,有些生氣地說:“你爸也太遷就他們了,沒有劉矮子,他們的高腔就唱不成了!”素娟回頭瞅了眼章時弘,帶幾分抱怨道:“你還怪我爸呀,你和王伯慪氣之後,一走了之,我爸好像是他惹出來的是非一樣,比哪個都急。他要急就去急吧,還害得我不安寧。”章時弘被素娟說得不知怎麽開口,跟著她默默地往那邊村子走去。

冬日的太陽忸忸怩怩地在灰蒙蒙的天穹斜斜地劃上一道弧,就往西邊的山埡沉去。山中遊人已經絕跡,寒風從林中拂過,幾片幹樹葉從枝頭落下來,飄飄揚揚掉在石級之上,發出一種沙沙的聲音。

那天,在給嶽父大人王跛子做壽時,經不住幾位老人一再逼問,章時弘對幾位老人說,你們認為搬遷經費少了,往山上搬遷不夠用,就不要搬遷費了,要縣政府給你們照娘娘巷的樣子修一條街,達不到要求就不搬遷。如果全縣二十萬移民都像你們一樣,國家再增撥二十個億都不夠。寧陽縣隻有一個政策,這就是將移民搬遷經費發放到移民戶手中,移民戶自己搬遷。縣裏隻負責通水通電通路,對誰都沒有特殊政策。八年前縣政府就曾明確地答複過你們。

他當時話沒說完,王跛子就發起火來,說縣政府不修娘娘巷,他決不搬遷,要他搬遷就抬他的屍身上山。其他幾位老人也跟著吵鬧,說的和王跛子同樣的話。熱熱鬧鬧的壽宴,被弄得不歡而散。章時弘真不理解,寧陽縣十五萬農民在土地被淹、房屋被淹、資金短缺的情況下,也能咬緊牙關搬遷到荒山野嶺上去落腳生根,他們還得拋汗脫皮去開墾荒山,用肩膀把山腳的泥土一點一點挑上山坡,向寸草不生的山坡要糧。相比之下,城裏的居民搬遷就要容易得多,再困難手中還有個糧本本嘛。特別是娘娘巷這一群老人,胡攪蠻纏。連素萍也幫著她父親數落他,說他全然不把老人們的意見放在心上。你手中握著二十個億,拿幾千萬出來還不是牛身上拔毛。那個王吉能更是火上澆油,使得老人們更對章時弘有意見了。章時弘忍無可忍,說話的聲音也就大了許多:“你們算過賬沒有,這幾千萬放到農村去,能修幾十個自來水站,能架幾十處高壓電線,能修通幾十個村的公路。你們知道不知道,三江電站明年元旦關閘,我們幾十年辛辛苦苦搞起來的農田基本建設全都毀了!農村十五萬移民,他們自己劈屋場,自己請工搬遷,重建家園,錢不夠,縣裏也不管了,他們自己想辦法解決。為什麽娘娘巷人要搞特殊政策,要縣裏統一搬遷,你們等著上山住新房,街巷的模樣還要像娘娘巷一樣,你們就不想想,這可能麽?別說資金不允許,就是資金寬裕,我也不會同意一個縣有兩種不同的移民政策。”章時弘說完,氣衝衝地離開了娘娘巷。

“弘哥,王伯的脾氣,你也知道,那天有些話是說重了,你別往心裏去。素萍姐心疼她爸,王伯媽去世得早,素萍姐不依著王伯,他會怎麽想呢?”章時弘說:“這些日子,我也設身處地地反省了一下,我那老嶽父,從小生活在娘娘巷,對娘娘巷懷著深厚的感情,突然要搬走,一時間是舍不得,故土難離啊。但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搬遷經費太少,二是他們希望搬上山去之後還做生意,賺錢,把日子過好一些,這是無可非議的,但百樣事都得有個道理才行。”章時弘重重地歎了口氣:“今天,拋書記他們到縣裏來匯報移民搬遷工作。真難啦,素娟,你在城裏長大,不知道農民的疾苦,那真叫苦啊。岩碼頭區本來就貧困落後,責任製之後,才稍稍好一些,農民們盼星星盼月亮盼穿了眼,好不容易有了碗飯吃,弄了個溫飽。這一搬,一切又全都沒了。向荒山要糧,那些荒山野嶺長出的茅草也才一尺高,長出的苦竹都歪歪扭扭,貧瘠得鳥雀屙屎不長蛆。向荒山要錢,荒山上一無木材二無礦藏。搞庭院經濟,大栽經濟林,栽下的果樹一年兩年能結果麽?那些已經搬上山去的搬遷戶,這些年口角角裏積攢下的一點糧食,手指縫裏攢下的一點錢,全填進去了,人上了山,也揭不開鍋了。有的地方連水也喝不上。過去在山下,有江水,有泉水,有井水,住在半山坡上,泉水沒了,井水也沒了,下山挑三江的水吧,上山下山一個轉就小半天。現在是冬天,吃水的問題還不突出,到了熱天,問題就來了。”章時弘頓了頓,“我是農家子弟,要不是因為考上大學離開農村,成了個端國家飯碗的幹部,我也會是二十萬移民隊伍中的一員。八年前,我被推上了這個位置,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我擔心我挑不起這副擔子。可是,挑不起也得挑啊,二十萬人交給了你,你能不管麽?”章時弘顯得有些激動,打住話,有意想平靜一下心情。停了片刻,又說:“可是,不能說有困難就不搬遷!三江電站是國家八五規劃重點建設項目,建成後可以緩解幾個省的工農業用電問題,每年可為國家增加工農業產值近千個億,我們寧陽庫區二十萬移民,有多大的困難也要搬,因為值得。”沒有多少暖氣的太陽已經墜落到山那邊去了,也許由於走得太急的緣故,將一塊霓帕遺落在西邊天角,是橘紅,是蛋黃,是胭脂色,慢慢又被嫋嫋升起的縷縷暮嵐掩蓋。那三江,從暮霧繚繞的群山中奔湧而來,在這裏浪了浪身子,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半月形河灣。寧陽城像一位還未打扮熨帖的苗家秀女,羞羞答答地依於三江之畔,像是在向這雄性的**不羈的情人吐露她的默默之情。而三江,卻是瀟灑地、大度地、急不可耐地向山外奔去。大海,才是它的歸宿。

“我準備到省城去一趟。搬遷工作隻剩下最後一年了,可是,二十個億的移民搬遷費才撥下來十三個億,省裏得趕緊撥些錢下來才行。”章時弘那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龐,此時此刻像是刀砍斧劈一般,在漸漸消逝的晚霞之中,雕刻著許多的焦慮和不安,“從省裏回來之後,我想再下去一段日子,看能不能摸出點道道來,一是創造條件克服困難,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盡快完成搬遷任務,再就是要搬一戶,站穩一戶足跟,決不能出現搬上山去之後,碰到了困難,複又往山下搬。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影響就大了。”倦鳥歸林,寒風瑟瑟。鳳凰山被瑟瑟的霜風搖曳著,變得格外空寂、冷清。倆人一前一後,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石級路,走出鳳凰山幽深的林子。

“這些苦衷,我從沒對誰說過。連你素萍姐也沒說過,對她說沒用。我開始做副縣長,後來又做副書記,她感到很榮耀,說如今好了,該把日子過得舒適一些了。我說做了領導隻怕不會比過去有多少改觀,要她不要有這種打算。她說我是憨寶,如今有多少人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有幾個人做公仆講奉獻,有權不為自己謀點利益,過時就作廢了。你想想,我還有什麽跟她說的。”素娟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

十六年前,當素萍姐將這位相貌英俊衣著樸素的弘哥帶到王伯麵前時,王伯並不怎麽滿意這位出身農民家庭,在鄉下做農業技術員的女婿,說他窮酸,說他土氣,說他配不上他的女兒。可小小年紀的素娟卻在素萍姐麵前替章時弘說話。原來,素娟還在剛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章時弘這個名字了,她的父親常常說起他曾經教過的一個名叫章時弘的學生,來自農村,家裏很窮,因為湊不齊學費,每年的寒暑假都要在三江拉纖掙錢。開學了,每個月十五元錢的生活費也交不起。星期六,他要走四十裏路回家去,用竹筒包一些沒油沒鹽的酸菜到學校吃,時間久了,酸菜餿了,就在飯裏泡白開水。但他讀書特別刻苦,畢業時以高分考上了農學院。其實他完全能夠報考更好的大學,熱門的專業。可是他沒報。他說他讀書的目的,就是學了知識再回到農村去,建設家鄉,改變農村的落後麵貌,讓父老鄉親都過上好日子。吳書成要自己的女兒少一些嬌氣,少一些懶惰,像章時弘那樣,多一分誌氣和毅力。

後來,她上大學去了,章時弘也從農業技術員一步一個腳印地成了副鄉長、鄉長、鄉黨委書記、區委書記。素娟大學畢業的前一年,章時弘被調到縣政府工作,年紀輕輕就被推上副縣長的位置,挑起了寧陽縣二十萬移民這副沉重的擔子。素娟常常想,在改革開放的年代,如果有千萬個弘哥這樣有才幹,又能紮紮實實工作的幹部,那該多好啊。

“弘哥,我理解你。”素娟由衷地說。

聽到素娟親切的話語,章時弘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素娟,我從內心感謝你這麽些年來對我的支持。”他望著身邊這個出身書香門第,業務能力強,又極有修養的年輕女人,幾年來,要不是她兢兢業業工作,替他處理許多棘手的問題,自己遭遇的困難會更多。

“素娟,你和吉能談得怎麽樣了?”許久,章時弘這樣問道。

“別提他了。”素娟顯出一種忿忿然的樣子,“我把他看透了,一個十足的庸俗之輩。”章時弘心裏微微一驚,勸道:“素娟,你不能猶豫了,吉能看上去還不錯的,人才不錯,工作聽說也還行,還會攝影。”素娟大學畢業回到寧陽的第三年結了婚。當時在縣委宣傳部做新聞幹事的沈新民在她麵前信誓旦旦,追她差不多要追瘋了。可是,他們一塊隻生活了兩年,他就離她而去,說是下海闖一闖,到海南的一家報社做招聘記者,再後來,就與一個南方姑娘同居了。

素娟便和他分了手,隻身一人生活至今。章時弘覺得素娟是該有個家了。

素娟秀眉緊皺,語氣十分果斷:“將來獨身過日子,我也不會嫁給這個王吉能。”“怎麽耍小孩脾氣?什麽事值得這麽生氣?”“那天王伯做壽,他借口到娘娘巷拍照片,就賴在王伯家不走了。我說你不走就不走吧,但說話要注意一些,這些老人對搬遷有抵觸情緒,你別給他們火上澆油。他倒好,我的話沒說完,他就對老人們說縣裏已經開了會,肖縣長拍板修懷寧街,撥款兩千萬,連同娘娘巷居民的八百萬搬遷費,共計兩千八百萬。他們高興得不得了,還一個勁誇獎他是個人才。這個無賴,他以為王伯他們高興了,他這個女婿就做成了!”章時弘這時候才知這,那天走進娘娘巷,話沒說上三句,老爺子就問他修懷寧街是不是真的,後來就對著他發牢騷。原來這個王吉能在前麵使了藥。就說:“別計較這些小事,他可能是想寬一下老人們的心。”“這是小事嗎?他這是給移民搬遷使絆子,給你製造麻煩。”章時弘歎了口氣,他不願意朝這上麵去想,他也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

鳳凰山在冬日的寒風中抖瑟了整整一天,終於被從山穀漫起的一團灰色的山嵐裹住。忙碌了一天的寧陽城,也在稀稀落落的燈火之中安靜下來“今天,我本來準備去看看你爸,和他說說話的,拋書記他們一來,就又沒去成。吳老師還好麽?”素娟有幾分愁苦地說:“還是老樣子,吃不下飯,人一天天地消瘦,整日不是坐在家中,就是站在古鬆樹下,到醫院檢查,又沒有病。真讓人著急。”章時弘歎氣說:“隻有我才知道吳老師的病因啊。”六從鳳凰埡回來,章時弘沒有立即回家,他去了趟縣政府招待所。岩碼頭區鄉的幾位同誌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他們遠天遠地從移民搬遷第一線來,他知道他們的難處,他們的工作難度太大太大,大得他們都有些無法承受了,他們帶著一線希望來找縣委縣政府,想弄點錢回去。可是,他們卻兩手空空,明天回去,等待他們的,仍然是一大堆他們難以解決的實際問題,他真有些不忍心就這樣打發他們走。

他和他們一直坐到半夜轉鍾才回家。

妻子素萍和兒子胖胖早已睡了。

客廳的茶幾上擺著兩瓶酒和一條進口香煙。章時弘心裏就有些不安起來,一定又是素萍在外麵答應誰要他出麵辦什麽事。這些年,素萍常常領著一些人來要他幫忙,農轉非呀,工作調動呀,孩子上學呀,想生第二胎呀,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有。他說這不好,他不能帶頭搞不正之風。素萍就和他慪氣,她說帶來的都是她的朋友,不給他們幫忙,就是瞧不起她,讓她在外麵抬不起頭。

章時弘輕輕走進臥室,一股高級美加淨芳香撲麵而來,紫色的睡燈柔和而又迷離,隱約看得見素萍那保養得極好的秀美的臉麵。床頭擺著一本上海出版的《毛衣編織法》和一件新織的毛衣,這件純白的毛衣織得可夠新派,大翻領,大袖口,長衫擺,胸口還織有兩朵胸花,整個兒采用新式編織法。很多日子前,她就在他麵前嘀咕,說她沒有一件好看的毛衣,想不到她會像電影明星那樣,織一件山城女人從沒有穿過的時髦貨了。

這些年,章時弘覺得素萍變了。開始結婚那幾年,她對章時弘還算不錯,體貼他,關心他,小兩口恩恩愛愛。她把小家庭也料理得好好的,工資發下來,總是劃算又劃算,做件衣衫,買個針頭線腦,要從牙縫中攢多少日子啊。如今,素萍口裏總是嚷工資不夠用,嚷物價漲得快,而她身上的衣服,卻是不斷地換新。還常常在章時弘麵前嘮叨,誰誰又買了件高級衣服,誰誰的冰箱是進口的,誰誰的彩電換了遙控。她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壞,動不動就和章時弘吵,一時抱怨他沒有脫掉農民的土氣,一時又說他全然沒有一個領導幹部的模樣,你自己不拿架子,哪個記得住你。

人家得了個官做,連親戚也是大樹下麵得蔭遮。章時弘開始還耐心地開導她,後來,看見自己的話全是對牛彈琴,就懶得和她慪氣,幹脆少理睬她。素萍也有一套對付丈夫的辦法,你不把女人說的話當話,那麽你自己做飯吃吧,你自己洗衣服吧,家務事你自己去做吧,我帶胖胖回娘娘巷了。一走十天八天不回來。

章時弘不想驚醒她,他輕輕脫衣準備睡覺,沒想到素萍這時卻醒了,眼睛沒睜嘴裏先數落開了:“你心裏還有這個家沒有?早晨出門,半夜還不回來。”素萍坐起身,伸手啪地一聲將電燈拉亮。隨手將一件質地很好的羊毛衫披在身上。看樣子,沒有半個時辰,她是不會完的。章時弘隻有像平時那樣,采取不理睬的態度來對付她。他將已經脫了的衣服複又穿好,準備到客廳去。她沒有對手,隻有偃旗息鼓了。

“你別走,我有話說。”素萍叫住了他。素萍今天的聲音有些哽咽。

“爸病了,一天沒吃東西了。”章時弘心裏好笑,剛才還要素娟去鳳凰山叫劉矮子去娘娘亭唱高腔,他得了什麽病。心裏不由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煩躁:“睡吧睡吧,你不要說父親病不病的。我要拿得出錢,修十條懷寧街也不在乎,如今不行,那點錢是寧陽縣二十萬人過日子的錢,我不可能無原則地拿出幾千萬去修一條破街。”“你不要用原則嚇人,如今有幾個人講原則,你沒有把我爸放在心上,你心裏沒有我這個妻子。修條懷寧街兩千萬你為難,給素玉幫忙調動一下工作總不會是件為難事吧。可你連這麽點小事也不願意辦,連三指寬的紙條也不願寫,你就不知道人家劉矮子叔叔和爹的關係,你就沒聽說,素玉從小就被爹當成小女兒一樣。

有一次我生病,你在外邊開會,她侍候我一個星期,結果廠長將她一個月獎金扣了。如今水泥廠不行了,工人半年沒拿到工資,你不給素玉找個事做,她怎麽生活?她一個大姑娘,總不能跟她父親一樣,手裏拿個小錘,整日叮叮當當去做銀匠活吧。聽人家說她在三江大酒家當陪酒女,這不是當婊子麽。”素萍說著竟哭了起來,章時弘眉頭皺成兩個疙瘩,他已經跟她講過多次,工廠企業往山上搬,全城一萬多工人都沒有班上了,有困難也不是素玉一個人,他不能開這個口子。他有些心煩地斜睨她一眼,突然想到素娟,她們同在一條巷子長大,如同親姐妹,性格卻是天上地下。

章時弘默默地坐在那裏,不和她分辯,也不想安慰她。素萍數落一陣,累了,斜依在枕上睡了。章時弘這時卻沒有了睡意,輕輕退出臥室,一個人來到客廳。他躺在沙發上,覺得有點冷,找了件大衣罩在身上。

這時,壁上的石英鍾響了四下,已經淩晨四點了。他想,再躺兩個多小時天就亮了。他上班的第一件事是給素娟掛個電話,要她將上麵撥下來的移民搬遷經費的使用情況做一個詳細的報表,他準備過幾天去省裏匯報。庫區的搬遷工作隻剩下最後一年了,時間一天天過去,問題一天天增多,困難也一天天加大,上麵無論如何也要支持一下,不然,庫區的移民搬遷工作將要拖住整個電站工程的步子。

七元月十二號一早,章時弘就跟著肖作仁到省城去了,和他們一塊去的還有素娟。他們這次去省城的主要目的是要移民經費,素娟是移民指揮部計財科科長,當然是不能不去的。桑塔納跑完四百多公裏路程,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鍾了。幾個人都十分疲倦,剛住下來,素娟嚷著餓了,要弄點吃的,笑笑地對肖作仁說:“跟縣長出來,總得讓我們風光一回吧?”肖作仁樂道:“好呀,我帶你們去阿波羅吃西餐,吃過西餐你就留下來。”“媽呀,我們縣長嫌棄我了。”“我哪敢嫌棄我們的女管家呀。你想想,縣裏兩個月沒發工資了,我們口袋都是空的,阿波羅的門好進,出門卻難。不把你留下來抵飯錢,我們怎麽出得門去。”肖作仁的話說得輕鬆,卻帶著一種苦澀味兒。

素娟有些撒嬌地說:“不管怎麽說,這頓客肖縣長你是非請不可的,誰叫你是我們的縣長嘛。”肖作仁笑說:“請,不過,大請小請都是請嘛。”在街巷裏東瞅瞅,西瞧瞧,然後就把幾個人帶到街旁一家小飯館,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缽三鮮湯,連同司機,四個人頭也沒抬風掃殘雲一般將飯菜吃了個精光,就連清湯寡水的所謂三鮮湯也沒讓它剩下一滴。一旁的服務小姐見了,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詫的笑,過去問道:“喲,吃得這麽幹淨呀,連湯都沒剩一滴,還要點什麽嗎?”小車司機小毛可能還沒有吃飽,聽到這話,就有發火的由頭了,眼珠子一瞪,吼道:“吃幹淨有什麽不好!你的意思桌上要剩著魚肉才氣派。”飯店老板聽見這邊的說話聲,急忙趕過來遞煙陪笑臉。肖作仁怕小毛惹出麻煩,拖著他往外走,一邊說:“沒什麽,年輕人有勁沒地方使,說話像吵架。”司機小毛一邊走還一邊吼:“你個小狗日的不要小瞧人,我們不是揮霍錢財的款爺,我們縣長管著全縣七十萬人的吃喝拉撒,二十萬人要搬遷上山,省得一個是一個。”肖作仁說:“你對他們說這話不是對牛彈琴麽?人家搬遷不搬遷與他們有什麽相幹。”小毛不服氣地說:“你平時總是對我們說,要有全局觀念,要有犧牲精神和奉獻精神。如今我們犧牲也犧牲了,奉獻也奉獻了,連工資也沒發的了,反倒讓人瞧不起,真想不通!”章時弘一旁說:“爭那口氣做什麽?小毛你要晚飯沒吃飽,就再去吃,我請客,我就不相信幾個人的口袋填不滿你小毛的肚皮。”小毛說:“不吃了,被氣脹飽了。”章時弘笑說:“脹飽了,就得勞煩你一下,我們去看望一下李書記,有許多日子沒去看望他了,也不知道病情怎麽樣,好了些沒有。”肖作仁說:“今晚不忙去。我知道他這個人的脾氣,人是住在醫院裏,心還在寧陽。我們去了,他會盤根究底地間這樣問那樣。

不說吧,他不會罷休,說吧,又讓他牽腸掛肚,急得晚上覺都睡不著,幹脆先去找賈副省長,如果能弄得點移民款,去向他報個喜訊,讓他也寬幾天心。”章時弘說:“要得,隻是這個時候上人家的門,賈副省長會不會見我們。要把他弄煩了,隻怕會適得其反。”肖作仁說:“先掛個電話,打探一下消息,他要讓我們去,就去。不讓去,我們就隻有明天上班的時候找他。”小毛一旁甕聲甕氣說:“官再大也是人,也長有一顆心,心上也有血。賈副省長去年到我們縣考察了解移民搬遷進展情況,你們一步不離地陪了他三天,這個麵子他就不給了?他要說晚上不見我們,我就給他掛個電話,說我們給他送魚腥草來了,看他見也不見。”賈副省長愛吃魚腥草,還真留下了一些故事。據說他也是農村出來的,小時候家裏挺困難,有一年鬧災荒,靠吃魚腥草救下一條命。幾十年來,一直有把魚腥草當菜吃的嗜好。有一年到一個地區檢查工作,提出來要吃魚腥草,當地的頭頭感到十分驚詫,馬上派人到鄉村找農民挖魚腥草。魚腥草是挖得許多,那個挖魚腥草的農民卻讓毒蛇咬傷了。

肖作仁發脾氣說:“小毛你不像話,吃了飯沒得事幹,背後說起人家領導的事情來了。”素娟一旁卻笑:“小毛,我看你可以不開小車了,讓肖縣長把你調到公安局去。”回到招待所,肖作仁給賈副省長掛了個電話。賈副省長在電賈副省長聽說他們帶有魚腥草,眼睛就亮了。

話裏聽到是寧陽肖作仁的聲音,說:“老肖,我正要找你問問寧陽的情況。你不來,我還準備給寧陽掛電話的。”肖作仁問:“明天上午到省政府來匯報,你有空嗎?”“現在就到我家來,你們剛到吧,到我家來吃晚飯。”“晚飯吃過了,要是不耽誤你休息,我們馬上就來。”肖作仁放下電話說:“走吧,老頭子在寧陽呆了幾天,像是呆出感情來了,要我們現在就去見他。”章時弘說:“既然這樣,我們得把困難說透,一定要弄點錢回去,家裏是架起爐罐等米下鍋了。”小車開進省政府大院,在執勤人員的指引下,來到賈副省長的門前,小毛打開小車後麵的蓋子,從裏麵取出鼓鼓囊囊一包東西,就往樓道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