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們說說看,懷寧街修成之後,應該是個什麽樣子?”一個老頭饒有興趣地問。
“就娘娘巷這個樣子吧。一麵是人工湖,湖旁邊是吊腳木樓,木樓的柱子是柏木的,壁板要用桐油漆過。另一麵靠著鷺鷥埡。娘娘巷七百餘家店子全都搬進懷寧街去,娘娘巷有多麽熱鬧,懷寧街也要有多麽熱鬧。娘娘亭要趁著搬遷的機會,認真地修複一下。
還有進士坊,也要原樣搬遷上山。最好把吳家大院也搬遷上山,這是我們寧陽人的榮耀,可不能讓水給淹了。”“我看,懷寧街旁邊還要造一座龍舟亭。我們寧陽人劃龍舟與天下人不同,劃橫水。賀龍帶兵北伐從寧陽經過時組織過龍舟賽,張學良囚禁鳳凰山時也觀看過龍舟賽。造個龍舟亭,將賀龍劃龍舟的木槳放在亭子裏,將張學良當年在鳳凰山下觀看龍舟賽腳踏的石頭也搬來放在亭子裏。往後辦龍舟比賽,先在龍舟亭立祀拜祖,祭奠先人,那才叫氣勢。”“王伯,你的這個建議很好。我看,還要在龍舟亭立一個碑,將王伯的名字鐫刻在石碑之上。”王吉能說。
“為哪樣要刻上我的名?”“沒有你的建議,就沒有龍舟亭啊。”眾人一陣哈哈大笑,說王吉能真會惹老人喜歡。
一旁的素娟不願意聽王吉能和老人們在那裏瞎吹,將頭伸出來對娘娘巷那邊瞅了瞅,自語道:“素萍姐怎麽還不回來?”王跛子說:“你還不曉得你姐的脾氣,平時都是那樣,早上起床就開始梳頭打扮,不到八點不出門。今天過節,她就更不急了。”王跛子這麽說著,就站起身往外走:“你爹在家做什麽?我去叫他過來說白話,等會一塊吃飯。”王跛子跨進吳家大院時,看見吳書成站在大院中間的古鬆樹下,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古鬆樹那粗壯的樹幹。也許由於天氣寒冷的緣故,樹頂那群白鶴還沒有到三江去覓食,它們伸長著脖子,時不時拍打一下翅膀,從這邊樹枝跳到那邊樹枝,發出一聲聲叫喚,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全然不懼怕樹下站著的兩個人。
吳書成和王跛子這群小生意人關係十分融洽的緣故,說起來與這三棵鬆樹和吳家大院前那座進士坊有關。四十年來,這些鬆樹曾經兩次險些被砍伐。一次是五八年大煉鋼鐵,那陣,人們都好像吃錯了什麽藥,瘋了一般。娘娘巷外麵的河灘旁築起了煉鋼爐。人們把自家的鍋兒鼎罐敲碎,放進土爐裏,然後在土爐下麵放上柴禾煉鋼,日日夜夜爐火熊熊。土爐沒有能耐煉出鋼來,卻有本領將能燒的東西都燒光。人們先是上山砍伐柴禾,柴禾砍光了,就近砍伐城市裏的風景樹。一天早晨,一群人手持斧頭,衝進吳家大院,乒乒乓乓地要砍掉這三棵古鬆樹。那天是星期天,吳書成正在自己的書房習字作畫,聽到外麵有伐樹的聲響,隔窗一看,不由大驚,驚慌失措地跑出來,求人們不要砍掉這幾棵樹,這是他老祖宗栽的。他們哪裏聽得進他的話,砍得更起勁了。吳書四十年來,這些鬆樹曾經兩次險些被砍伐。
成眼看著祖宗栽下的古樹就要遭到厄運,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阻攔,說你們要砍樹,就先把我劈了。他護住了一棵樹,另外的兩棵樹卻遭到瘋狂地砍伐,吳書成隻得又向另外的兩棵樹撲去,幾次險遭斧劈。吳家大院的吵鬧聲,驚動了娘娘巷的人們,王跛子帶著一群人趕了過來,極力勸說,他們願意獻出自家的木板、椽條去煉鋼,將三棵鬆樹換下來。人們第二次腦殼發熱,是在十年後的六十年代後期。一群胳膊上戴著紅套套的年輕人衝進總爺巷後,便兵分兩路,一部分人砸進士坊,一部分人先砍了竹林和臘梅,然後再砍鬆樹,還是娘娘巷的人們趕走了他們,救下了進士坊和這三棵已被砍了一道缺口的鬆樹。五十年代後期,娘娘巷的小攤小店全都關了門,小攤小店的主人在吳家大院的竹木加工廠紮掃帚,釘拖把,全都成了工人階級。那時節,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沒有人敢不聽他們的話。娘娘巷人為什麽不讓別人砸進士坊、砍古鬆樹,沒有人過多地去探究他們的內心世界。那個年代,他們也不敢把進士坊引以為驕傲了,但他們救下了進士坊和古鬆樹,吳書成是從心眼裏感謝他們的。
“書成老弟,還站在那裏做什麽,出去說說白話,等會一塊喝杯酒,劉矮子他們都來了。”吳書成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樹頂的白鶴上,口裏問:“章副書記來了沒有?”“沒來。”“素萍也沒有來?”王跛子的話裏就帶了氣:“我不要他們來,這些日子老子看見他們就心煩。”吳書成就沒有做聲了,他的目光慢慢地從樹頂上收回來,許久,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對王跛子說:“明年的這個時候,也不知道這些白鶴會在什麽地方落腳?”王跛子聽吳書成這麽說,發牢騷道:“它們愛到什麽地方落腳,就去什麽地方落腳。我早就說了,他們不修娘娘巷,我就不搬遷。
他們還沒有那個膽子砍這幾棵鬆樹!”吳書成勸他道:“老哥,話不能那麽說,百樣事都要有個比較。
如果眼下失去的,能換來多得多的好處,我們就得忍痛失去一些。”王跛子不耐煩地說:“你別用這些大道理來說服我,我曉得,你比我更舍不得離開總爺巷。要不,你整天整天地站在這裏發什麽呆。”吳書成被王跛子的話堵得半天做不得聲,臉上流露出一種難言的苦衷。王跛子伸手扯住他的胳膊:“我們兄弟在這裏爭什麽,去喝酒,素娟他們把飯菜快辦好了。”這時,王吉能來喊王跛子,說是素萍姐和章副書記都來了,兩人正在慪氣,素萍姐氣哭了,誰也勸不住。王吉能這麽說過就做一臉笑樣跟吳書成套近乎:“吳老師,好多日子沒有看見你了。”吳書成說:“你上班,我呆在家裏,怎麽見得著。”王吉能說:“我經常到娘娘巷來拍些資料,不然,水淹上來,我們寧陽兩千多年的曆史就沒了。”王吉能這麽說過,歎了一口氣,“吳老師這大院也算得文物了,聽說昨天晚上開會專門研究修懷寧街的事,我認為真正有保存價值的,還是總爺巷吳家大院。真要把這大院完好無損地搬遷上山,其價值比搬遷一座工廠還要大。”吳書成白了他一眼,板著麵孔,和王跛子前麵走了。
三凜冽的江風,從狹長的河穀刮上來,在兩岸陡峭的岩壁上碰撞著,將岩壁上霜雪凍化的粉末,和岸邊公路上厚厚的塵埃一齊卷起,把天地之間偌大的空間攪拌成灰蒙蒙的一團。三江兩岸,巨齒般聳立的荒山已經被墾挖出來許多山坡,春天才栽下的板栗樹苗和柑橘樹苗,在冬日的寒風中顯得那麽的孤單、弱小,不時地顫抖著瘦小的枝丫。三江的那邊,一條新修的爛草索般的蛇形小路,從山腳艱難地爬向山頂。一群衣衫單薄的農民漢子,挑著山腳田地裏的泥土,一步一步向山腰攀登。他們要用肩膀把山腳的田地搬上山去,在光禿禿的山坡上造出一塊塊能長莊稼,能長蔬菜,能讓他們生活下去的梯土來。三江的這邊,山腰上已經搬遷上來許多人家,房屋還沒有來得及裝修,有的還是臨時搭起的棚子,遠遠看去,就如掛在藍天之下巨大的鳥籠。還沒有搬遷上山的,正在山腰的這邊劈屋場,不時從山腰滾下一塊巨石,砸進洶湧的三江,衝起幾米高的水柱。山腳通往縣城的公路,已經被石頭和泥土阻斷,許多日子沒有看見身背黃塵的汽車從這裏經過了。
一群中年漢子站在山腳的公路旁邊,他們的神色有些木然,默默地注視著對岸挑著泥土上山的農民,目光中透著一種憂慮。站在人群前麵的那位漢子,披著一件落滿了塵土的風衣,褲腳上沾著許多泥濘,略顯清瘦的臉膛帶著幾分疲乏,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他就是寧陽縣分管移民工作的縣委副書記章時弘。他把白沙鄉的幾位領導和道班的幾個同誌帶到這裏,要他們無論如何得組織勞力將這一段被阻斷的公路修通。
元旦這天,章時弘原本是準備到高崖坡村去的,剛準備出門,素萍卻叫住了他,說今天是父親的生日。他想,不去趟娘娘巷,情理上說不過去。不曾想,素萍在街上買禮品時,不知聽誰說了昨晚開常委會的事,回來就和他慪氣,進了娘娘巷,嶽父王跛子也一個勁地責怪他,弄得他心裏很煩,飯也沒吃就回家了。可是,凳子還沒坐熱,水泥廠廠長鄭家和來家裏找他。“章副書記,你不回來,我還準備到鄉下去找你。”章時弘了解鄭家和,他是全縣三十幾家工廠中素質較好,領導能力較強的廠長之一。水泥廠最先搬遷上山,而且很快就恢複了生產。縣裏前年年底還發了文,把水泥廠作為先進典型號召大家學習。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找領導的。章時弘握著他的手笑問:“什麽事這麽急,非要到鄉下去找我?”“你能抽出一點時間到水泥廠去一趟麽?”章時弘有些為難地說:“我正準備去高崖坡,那裏移民搬遷的進度不快,弄不好要拖整個移民搬遷的後腿。有什麽問題,你說說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鄭家和說:“我們搬遷上山之後,恢複生產已經三年,隻是三年來,我們不但沒有還清搬遷時欠下銀行的貸款,反而多了一百萬的債。”章時弘驚道;“你們水泥廠的機子天天轉動,怎麽賬卻越欠越多?”鄭家和說:“水泥廠是六十年代初建的,設備陳舊,機器老化,一拆一搬,再安裝上去,像個爛風車架子,耗損太大,卻出不來好貨。加上白沙鄉那一段公路讓移民搬遷戶炸屋場時給堵了,廠裏的貨車運石灰石要繞八十裏路,運費增加了兩倍,如今生產一噸水泥要倒賠二十塊錢,不得已,我們減少了生產指標,讓兩百工人下了崗。”鄭家和抬起一張蒼老的臉,兩眼焦急地盯著章時弘:“章副書記,能不能扶我一把,不然,我們廠的六百多工人就全要散攤子了。”章時弘從那張臉上、從那雙眼裏能看出他心裏承受的壓力,能掂出他對自己抱有多大的期望。他的心不由地有些發沉,心想,這個典型是千萬倒不得的,問道:“縣裏還欠你們廠多少移民款?”鄭家和說:“隻欠三十萬了,僅僅靠那點移民款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要更新生產設備,少說也要兩百萬。”章時弘站那裏沉默許久,才說:“老鄭,你的性格我知道,不是有解決不了的困難,決不會來找我,可我給你的答複,隻會讓你失望。你說的兩件事,我答複你一件,我今天就到白沙鄉去,我要他們組織勞動力修複老公路。新公路三五個月修不通,不光是你們廠石灰石運不過來,下麵幾個鄉也都有意見。關於更新生產設備的事,我們想辦法將你們的移民經費給足,剩下的資金缺口靠你們自己去想辦法,你可以找找金副縣長,他分管工業。看看從別的渠道能不能弄點錢來。水泥廠的生產設備是非換不可了。生產的水泥標號低,市場上沒有競爭力,效益就上不去。”鄭家和無可奈何地說:“找他幾次了,給我的答複是沒錢。”“縣裏有困難,你要理解領導的難處。如今改革開放,搞市場經濟,你們的路子是不是拓寬一些,動動腦子,想些別的辦法,外地有許多辦企業的成功經驗是可以借鑒的。”“讓我們想辦法救廠子,縣裏也要給政策啊。”“你拿個方案出來,我們再作研究,行麽?咬咬牙,把這一步跨過去,跨過去就好了。”送走鄭家和,章時弘找到政府辦的小車司機,將他送到白沙鄉這段被堵斷了的公路旁,打發小車回去之後,自己步行去白沙鄉政府,將鄉政府的幾個頭頭叫了來。
“明天就動工,有什麽困難沒有?”章時弘對身旁的鄉黨委書記說,“你們也別怪我不讓你們過節,晚上我到你們家去喝酒。”鄉黨委書記不做聲,對分管移民工作的副鄉長丁守成看了一眼。
丁守成是章時弘的表弟,吃章時弘母親的奶水長大,在表哥麵前說話就沒有顧忌:“酒當然是到我家去喝。書記鄉長都去陪我表哥。隻是,要把這段公路疏通,少說也得兩三千個工日,這個時候,大家都忙著搬遷,怕難以集中這麽多勞動力。”章時弘有些惱火地說:“你的意思,要我從城裏帶人下來囉。”書記一旁說:“是不是將就一下,走水路。明年元旦水就淹上來了,有沒有必要修這條路?”“這是條縣道,下麵山裏七八個鄉,你要他們都棄車造船?人家縣水泥廠的石灰石運不出來,繞道八十裏,運費增加了兩倍。我早就說了,新公路未修通之前,老公路不能堵。”“給我五萬,我給你組織人。”丁守成說。
“有錢,我找你們做什麽?叫縣機械化施工隊下來不就得了。”章時弘十分生氣,“守成,我看你是鑽到錢眼裏去了。開口就是錢,別的什麽都忘記了。我章時弘手中的這點錢一個要掰成兩個用。修複公路,抵義務工。晚上召開公路旁幾個村的群眾大會,我來對大家說。這幾天,我哪裏都不去,和大家一塊挑土抬石頭,突擊幾天幾晚。你們也參加。公路不通,我們都不睡覺。”丁守成有些不識時務:“弘哥,你答應近期給我撥款給移民村安自來水的,還不撥下來,明年天旱他們哪有水喝!”章時弘一聽這話心裏就冒火,扭過頭,對道班的同誌說:“把公路修複之後,再要堵塞了,我唯你們是問。縣裏三令五申,寧陽縣的一切工作,都要服從移民搬遷這個大局,都要服務於移民搬遷工作。他們白天劈屋場,你們就不能晚上突擊將堵在公路上的沙石挑走!”大家都不做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都知道,過去章副書記的脾氣急躁,火爆,這些年分管移民,硬是把他的性格給磨下來了,今天怎麽會發這麽大的火。
四肖作仁的話讓金昌文幾個晚上沒有睡著覺,肖作仁既然對他說了這話,做書記是有十足的把握了。但誰占縣長這個位子,他說得很明白,也很藝術。金昌文暗自高興,那天晚上的會議上,自己的這一著棋動得不錯,既幫了肖作仁,又有利於自己,還給章時弘出了難題。既然他一再地反對修懷寧街,娘娘巷那些生意人知道了,會有好果子讓他吃。他們就是一道阻止他向上攀登的障礙。第二天吃了早飯,他準備去找伍生久。剛出門,伍生久卻迎麵而來。伍生久快六十歲的人了,矮矮的個子,身子微微有些發胖,頭發稀疏,卻梳得很光亮,衣著很講究,看上去很有一些幹部的風度。他四十五歲的時候因為男女作風上出了點問題,從組織部調到工業局做副局長,後來又提為局長,一幹就十多年。縣塑料廠、縣布鞋廠都是他一手建起來的。縣農機廠原來是個隻能生產一些簡單農具的小廠,他四處跑資金,引進人才,改造落後的生產設備,使農機廠從過去的虧損廠變成了每年贏利上百萬的先進企業。伍生久常常發牢騷說,我伍生久這輩子有苦勞也有功勞,是對得住黨和人民的。隻是,平時獎金給別人發,紅花給別人戴,我自己卻什麽都沒有得到,仍是窮光蛋一個。近幾年,他不怎麽願意幹事了,打打麻將,說說笑話,和辦公室幾個秘書逗逗樂。幾次調整局級班子,李大鐵就準備讓他休息。可他就是不幹,他說他一天不滿六十,一天不退下來。還是肖作仁從中調解,說再加一個管事的副局長算了,免他的文才沒下成。肖作仁為什麽要為伍生久求情,其中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他在寧陽這一群幹部中算是老資格,肖作仁那陣做鄉政府一般幹部時,伍生久就是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了,後來又做了多年的組織部副部長,縣裏沒有幾個幹部調動升級不是經過他的手辦的。惹惱了他怕他在背後使絆子,肖作仁這個做縣長的就要多許多的麻煩事。二是地委組織部的魏部長是他的表侄子,到副處這一級的幹部,要想往上走一步,他表侄子那裏可是個門坎。
“我說小金,你越來越成熟了,那天晚上的發言,可說是一石三鳥啊。”伍生久一副城府很深的樣子,說道。
“我正準備去找你。肖縣長說了,隻等專家們論證過了,我們就動手建廠。”金昌文得意地道。
伍生久大嘴一撇:“你真的準備請幾個迂夫子考察幾天,坐在家裏再盤算幾天,然後又關起門寫幾天論文,再將論文送到地區省裏有關部門去研讀、討論,然後拍板定方案?我說那都是脫褲子打屁,多此一舉。這麽搞,三年內你的造紙廠都別指望開工。你現在就去弄錢,把錢弄到手,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那不行,上千萬的款子,不能心中沒底就拋出去。”伍生久有些不悅:“剛才我還說你成熟了,這樣看,你還是不成熟。”伍生久臉上掠過一絲狡黠,拋出一句金昌文最不願聽的話,“我要提醒你,等到你成熟了的時候,人家早把那個位子占去了。”金昌文心裏微微一顫,臉上沒有流露出來,口氣卻變了:“時間的確要抓緊。這樣吧,我們兵分兩路,各行其事,目的是節約時間,建廠的基建工程隊好早日上馬。”伍生久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這還差不多。”金昌文說:“我負責要資金,找專家論證,你負責落實地皮。”伍生久說:“落實地皮的事你去辦,城建局那狗日的劉局長不買我的賬,我找專家論證算了。”“要得。不過,論證還是要認真搞,這麽大的工程,沒有論證報告,上麵不會同意。我看,為了節約時間,我們一邊做論證報告,一邊找專家談。”金昌文又和伍生久說了一些別的事,就去找肖作仁落實資金去了。
中午,金昌文剛剛從政府辦出來,就被工業局辦公室主任王吉能拖上了小車。金昌文問他到哪去,王吉能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小車開到三江大酒家門口,王吉能給金昌文打開車門,說:“姨父,伍局長在樓上等著你。”金昌文抬頭看了看酒家門口那花花綠綠的招牌,有些猶豫。王吉能說:“姨父,快走,不然菜都涼了。”三江大酒家是一家私人老板開的。這家老板有遠見,八年前縣裏動員城裏的居民搬遷,給搬遷戶很多優惠政策,大夥兒都戀著住慣了的舊窩,誰也不肯動,唯獨三江大酒家的老板在新城推出地皮的正中位置,貸款修了一棟三層樓的磚房,新城漸漸顯出雛形時,他在樓前掛起了三江大酒家的招牌。由於位置占得好,服務熱情周到,掌勺的大師傅又是在星級賓館從過師的,他還在酒家備了些可供玩樂的小包廂,生意特別紅火。那些外地基建隊的大包頭小包頭,差不多天天都泡在包廂裏。王吉能把金昌文帶到三樓轉角處的包廂裏,這個包廂四周都掛著藍色的窗簾,把窗戶的光線全都攔住了,包廂裏亮著兩盞鵝黃色的壁燈,灑一片淡淡的柔柔和和的光暈。金昌文有時也曾被一些包頭請到三江大酒家吃飯喝酒,但從來不知道這裏還有個包廂。而且裏麵的音像設施比別的包廂都好。包廂裏坐著兩個男人和四個姑娘,伍生久和一個陌生男人身邊各坐一個,還有兩個姑娘坐在一旁嗑瓜子,看見金昌文和王吉能進門來,就笑笑地站起來迎上前。金昌文眉頭不由皺了起來,他早就聽說過,寧陽城悄悄地流行一種喝花酒的風氣,那些酒家的老板為了拉生意,從外地招來一些漂亮姑娘陪客人喝酒。於是,交心酒、一支花、點點紅、海底撈月,什麽招數都出來了。伍生久看見金昌文皺著眉頭,站起身說:“有我伍生久在這裏,你還有什麽顧慮?放心,不會影響你的錦繡前程,我們喝酒喝得正經,這幾個姑娘也不是酒家請來的陪酒女,是縣水泥廠的工人。”金昌文說:“既然是這樣,我隻有坐下來喝這杯酒了。”金昌文坐下之後,眼睛瞅了瞅坐在對麵的陌生男人,對伍生久笑說:“伍局長有什麽好事,破費請客啊。”伍生久說:“不是我請客,是朱老板請你這位大縣長。在座的幾位也都是他請來的客人。”伍生久頓了頓,“如今最窮的是我們這些做幹部的,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工資,一個掰做兩個用,一月接不到一月,還敢進包廂呀。”那位姓朱的漢子站起身,很謙恭地伸出手和金昌文握了握。金昌文看著他那張刀條臉,總覺得有些麵熟,似乎在哪裏見過。刀條臉就自我介紹說:“你們新城寧陽路旁邊那幢百貨大樓就是我修的。”金昌文一下記起來了,他就是從漢河市來的那個農民基建隊的朱包頭。去年元旦,縣政協舉辦的迎春茶話會上,將一些對寧陽新城建設作過貢獻的人士都請去作客,朱包頭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說:“朱老板,感謝你為我們寧陽新城建設作出的貢獻。”“哪裏哪裏,靠寧陽縣委縣政府的正確領導啊。”朱包頭這樣說著,就把酒杯舉起來:“金縣長,我對你的能力和人品仰慕已久,隻是沒有機會結識。”金昌文這時已估摸出朱包頭今天請客的目的,說:“我們寧陽本來就窮,這一搬遷,什麽都沒有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有能力也難有用武之地啊。”“金縣長的話隻說對一半。”朱包頭一仰脖子,將一杯酒灌下喉:“你們寧陽的確是個窮縣,正因為窮,才能顯出領導的能力和才幹。比如寧陽的工業,如今基本上是一張白紙,如果在你的手中建成幾個大廠,辦成幾個像模像樣的企業,寧陽翻了身,你金縣長也可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啦。”金昌文斜眼瞅伍生久,心想,昨天才開會說建造紙廠的事,今天你就把消息透露給他朱包頭了,推薦基建隊你可真積極啊。這時,王吉能指著身邊一個姑娘說:“姨父,她叫劉素玉,是縣水泥廠的職工,文藝尖子,能唱能跳,去年縣文化館舉辦的交誼舞大獎賽中榮獲過金獎。”那個名叫劉素玉的姑娘扭過頭,一副愁苦不堪的樣子,對金昌文說:“金副縣長,我們正準備到縣政府來向你要飯吃哩。”就指著其他三個姑娘說,“她們也是水泥廠的,水泥廠往山上這麽一搬,生產出來的水泥賣出去還要賠錢,我們幾個月沒有發工資了。”伍生久連忙攔住劉素玉的話,說:“喝酒,別的話不要說,你們急,金副縣長更急。”劉素玉就端起酒杯,對金昌文說:“要不是王主任叫我們來吃飯,我們哪有機會和金副縣長坐一塊喝酒啊。
金副縣長,我敬你一杯酒,請你多關心一下我們工人,多關心一下工廠企業,讓我們早日有工資拿。”坐在金昌文身旁的姑娘眼睛不由得就濕了,說:“我家四口人吃飯,父母在水泥廠退的休,如今拿不到一分錢的退休工資,弟弟上高中,交不上學費輟學在家,學不上總還得買米買油鹽生活下去呀。我隻有給酒家打工掙錢。外麵的人說我們陪酒女這樣那樣,金副縣長你說說,我們不做陪酒女還能去幹什麽呢。總不能眼睜睜地坐在家中餓死呀。”姑娘說著就哭了起來。
金昌文心裏有火,怎麽找了這麽幾個人陪酒,嘴裏卻說:“困難是暫時的,縣裏正在想辦法。大家咬咬牙,把這一段日子挺過去,就好了。”朱包頭一旁勸幾個姑娘說:“別哭別哭,你們幾個都到我的基建隊去做活吧,我在寧陽呆了六七年,呆出感情來了,就算我給你們幾位領導分擔一點憂愁吧。”四個姑娘聽朱包頭這麽說,破涕為笑,一齊把酒杯伸過去,要給他敬酒,朱包頭連忙說:“給金縣長敬酒,你們吃我的飯,我還吃的他一碗飯哩。”金昌文佯裝沒聽懂他的話,扭過頭對王吉能說:“伍局長可能對你說了,縣裏已經做出決定,準備建一座造紙廠,伍局長具體抓這件事,你要多向伍局長學習,協助他把造紙廠建好。年輕人,有熱情,缺的是實踐經驗。”朱包頭一旁說:“寧陽辦造紙廠,那是走對了路,我國的造紙業跟不上發展形勢,各種紙張都供不應求。特別是上檔次的紙,我們省隻有漢河市一家廠子能造出來,大部分靠進口。寧陽產苦竹,苦竹是造高檔書寫紙的上好原材料,你們要辦就辦個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造紙廠,從外國進一套設備回來,不出三五年,造紙廠就會成為寧陽縣的搖錢樹。”“看樣子你對造紙廠還很熟悉的嘛!”伍生久說道。
朱包頭有些得意地說:“你們縣彩印廠的紙不是從漢河市調來的麽?漢河市湖光造紙廠的廠房就是我們基建隊修的,造紙廠已經辦了五年,今年五月我回了趟漢河市,造紙廠的廠長還招待我吃了餐飯,說他們去年的利潤已經突破了兩千萬。”金昌文聽他這麽說,扭頭對伍生久道:“這個信息值得考慮,伍局長,我看你應該帶幾個人出去看一看,弄些好經驗回來。我們的錢是從移民的牙縫裏擠出來的,他們還靠著造紙廠賺錢去扶持他們啊。”伍生久說:“我也有這個想法,隻是考慮到錢的問題,不好提出來。”“我對肖縣長說說,他同意了你們就動身,越快越好。學習人家的好經驗,花點錢值得。”金昌文這麽說著就站起身,對朱包頭說:“朱老板破費,真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就不陪你們了。”朱包頭想說什麽,被伍生久製止了:“小金不是你和我,他是常務副縣長,事情多,能賞臉來坐坐,喝杯酒,就不錯了,有什麽事你今後再去找他。”朱包頭連忙說:“那是的,今後抽個時間再拜望金縣長。”金昌文兩腳跨出門,就聽見包廂裏麵響起了熱烈的碰杯聲。
五章時弘在白沙鄉和農民一塊挑土抬石頭修複公路,幹了兩天,群眾就不讓他幹了,說他們從明天起晚上也突擊,一個星期保證汽車能過路。章時弘看看來修公路的群眾一天比一天多,就放心地去了高崖坡村。在高崖坡村呆了一天,三江鎮的領導來找他,三江鎮準備和一家港商聯合開發三千畝荒山栽植漆樹林,辦土漆加工廠,請他去把握一下。章時弘覺得這個機遇不能失去。直到三江鎮和港商簽了合同,才回縣裏來。
這天是星期天,他想休息一天,他覺得很累。沒料到岩碼頭區拋書記帶著幾位鄉鎮領導專程到縣裏來匯報移民搬遷工作。拋書記和章時弘算是老交情了,開始和章時弘一塊在白沙鄉工作,章時弘做鄉長,他做鄉團委書記。後來章時弘調到岩碼頭鄉做書記,拋書記也調到岩碼頭鄉做鄉長,兩個人同心協力,隻用兩年時間,就給岩碼頭鄉辦了幾件讓老百姓看得見摸得著的實事。後來,章時弘調到岩碼頭區做區委書記,拋書記做岩碼頭鄉黨委書記,再後來,章時弘調縣裏做副縣長,拋書記接他的手做了岩碼頭區委書記,一直做到今天。這次拋書記帶著區鄉幾個領導來找他,他是千萬不可怠慢的。他上午要辦公室小張對素萍說一聲,晚上有幾個客人來家中吃飯,要她準備幾個菜,他想談完工作之後,再在家中聚一聚,敘敘舊。幾個人一整天在會議室屁股沒離椅子,快散會時,素萍來說她不舒服,沒準備飯菜。章時弘有些拉不下臉,又不好發作,一旁的拋書記解圍說:“老章你別怪嫂子不給我們準備飯菜,遇上我們這一群家夥,你那個家當隻怕還侍候不起,去食堂吃好,吃三碗飯下肚也沒人被嚇著。嫂子那餐飯,留著今後再吃。”在機關食堂吃了餐便飯,章時弘見他們的情緒一直不怎麽好,說:“你們不常進城來,我們寧陽縣城今後會建成個什麽樣子,你們也不知道,我帶你們去爬鳳凰山,站在望江樓,新城的輪廓就都能看見了。”幾個人心事重重,哪有這番情趣,章時弘說了,又不好反對,跟著章時弘沿著政府大院後麵的小道,慢慢步出城來,過了三江大橋,不知不覺來到鳳凰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