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縣常委擴大會議散會之後,已經是晚上十二點了。寧陽縣分管移民工作的縣委副書記章時弘還沒有離開會議室,他想單獨和肖作仁縣長談一談,他仍然要堅持自己的意見,不能動用移民經費修建造紙廠。如果縣裏還要從有限的移民經費中打主意,將會給寧陽縣的移民搬遷工作帶來更加嚴重的困難。肖作仁等其他與會人員走後,拍著他的肩頭道:“走,到我家去坐坐,許多日子沒有喝嬸子做的擂茶了吧。”過後,就帶著關心的口氣說:“明天元旦,我不把你從鄉下叫回來,你是不知道回來的。回來了,就落心落意休息兩天。”肖作仁五十多歲了,四方四正的臉膛呈黝黑色,額頭有幾條深深的扁擔紋橫臥著,個子不高,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華達呢中山服,中山服的口袋裏總是裝著一塑料袋切得細細的旱煙絲。人們說,許多農村基層幹部進城不久就退去了那股走村串寨草花子染過的氣味,肖作仁進城十幾年,反而越來越像個農村老頭了。章時弘心想,下午匆匆忙忙從高崖坡村趕回來參加常委擴大會議,還是晚上七點多鍾在縣政府門口的小吃攤上吃了碗湯粉的,如今肚子空空如也,回家肯定沒有什麽吃的,去弄點東西填填肚子也好。

就跟著肖作仁去了他家。

肖作仁的老婆柳桂花還沒有睡,給肖作仁開門時嘀咕了一句:“不到半夜不散會。”見章時弘站在男人身後,就笑著說,“章副書記,許多日子沒看見你,又下鄉去了?”把章時弘讓進屋,給他倒了一杯茶,就準備進房去睡。章時弘聽肖作仁說過,他老婆有個習慣,不論他晚上開會開得多晚,她都要等他回來。但是,隻要開門見著了他,她就會自個地去睡,你夜裏加班看文件也好,和同事談工作也好,她都不管了。肖作仁叫住了她:“你不是說許多日子沒有看見小章了麽?

這樣一句話就算了,也不做擂茶他喝?”柳桂花嗔他道:“你自己嘴饞,名還要人家背。”就踅身進了廚房。

章時弘說:“半夜了,做擂茶多麻煩。”肖作仁趕緊說:“又不是熱天,要鍋底灰、綠豆、南瓜花之類的佐料清火解暑,這個時候做擂茶,不就是弄些芝麻豆子茶葉擂爛衝開水麽,都是現成的。”肖作仁知道章時弘不會抽煙,從食品櫃裏端來一些紅薯片、花生米、油炸豆皮之類的小吃,擺在茶幾上,自己從口袋掏出塑料袋,在裏麵摳一團旱煙絲,摸出兩個指頭寬一塊紙片,將旱煙絲攤勻,那麽一扭,就成了一頭大一頭小的喇叭筒,點燃,慢慢地抽。

“下午什麽時候回來的,澡也沒來得及洗?”肖作仁看著章時弘,問道。

章時弘上午還跟岩碼頭區區委拋書記幾個人和高崖坡村的村民們一塊,在半山坡上掄鐵錘劈屋場。他勾頭看了眼滿是泥巴和岩灰的衣服,說:“七點多鍾才趕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家。”肖作仁忙問:“晚飯到哪吃的?”“政府食堂的晚飯開過了,在政府辦外麵的小吃攤上吃的。”“怎麽不早說,我要嬸子給你辦飯。”肖作仁站起身,就要去廚房。章時弘攔住了他:“不用,我還真想喝嬸子做的擂茶。”“那你就隨便吃些桌上的東西。”章時弘知道這些小吃都是肖作仁的老婆自己做的,也不客氣,抓了些豆皮吃起來,說:“肖縣長,這個時候動用移民經費建造紙廠怕不行。”章時弘這麽說的時候,臉上已經布滿了焦慮。

晚上的常委擴大會,其實隻研究兩件事,一是修不修懷寧街,二是建不建針織廠。修懷寧街和建針織廠都是兼管工業的常務副縣長金昌文提出來的,金昌文的理由看來十分充足。在寧陽縣境內的三江大型水電站,已經動工八年多了,明年的元旦要關閘蓄水,第一台機組要發電,明年的這個時候,寧陽古城將從這塊土地上消失。作為古城的縮影,在新城旁邊的鷺鷥埡仿照古城娘娘巷修一條懷寧街,對於將來研究寧陽的曆史沿革,保留古城的風俗文化,還是有一定意義的。居住在娘娘巷的老寧陽們則早就揚言,不修懷寧街,他們決不搬遷。他們說到做到,八年來,寧陽古城的搬遷工作一直在緊張地進行,大部分居民已陸陸續續搬遷上山,隻有娘娘巷按兵不動,至今還沒有一戶搬遷,成了寧陽縣城抵製搬遷的釘子巷。縣裏應該盡快地想辦法將他們弄上山,不要拖整個移民工作的後腿。建針織廠的問題,金昌文的理由更加充分,三江電站建成之後,農田被淹,縣城被淹,工廠被淹,作為兼管工業的常務副縣長,如果不建成幾個有模有樣的工廠企業,安置一部分失去生活來源的工人和農民,他是有愧於寧陽的父老鄉親的。俗話講:無農不穩,無工不富。土地沒了,工廠也沒了,寧陽老百姓的日子怎麽過?

金昌文說完,肖作仁就點名要章時弘談談看法。章時弘在移民區鄉十多天沒回縣城,他還不知道今晚的縣委擴大會議是討論這兩個項目上不上的問題,對金昌文的發言感到很惱火,甚至是十分氣憤。他沒有想到在寧陽縣移民搬遷工作處於最關鍵最困難的時候,金昌文還會提出動用幾千萬移民經費去修一條破街,去辦工廠。章時弘沒有就修不修懷寧街的問題發表意見,他覺得再沒有必要去解釋為什麽不能修懷寧街。這個問題八年前在縣委縣政府剛剛開始進行移民搬遷大動員的時候,娘娘巷的居民就提出來了,當時已經被縣委縣政府否定了,再提出修建懷寧街實在沒有必要。章時弘隻談了一下對建針織廠的看法,他不反對建針織廠,但他不同意動用移民經費。三江大型水電站是國家重點工程,可眼下國家有困難,建三江電站的經費由國家和省裏共同籌集,對庫區的移民撥款是補償移民的損失,補償的資金有限。寧陽縣城鄉移民總共二十萬,農村移民十五萬,縣城移民五萬,還要搬遷一個縣城,重建三十幾家工廠,二十七個鄉鎮,百多所學校,三十幾家鄉鎮醫院,重新在半山坡修通通往二十七個鄉鎮三百多個村的兩千公裏公路。總共才撥二十個億的經費,而且經費還不能一次到位,八年多了才撥下來十三個億,如果從這點有限的移民資金中再拿出幾千萬辦針織廠,將會對全縣的移民搬遷工作帶來更大的困難。說得嚴重一些,將有成千上萬的移民戶由於經費不能到位無法搬上山去。這就會拖住整個移民搬遷工作的後腿,影響電站建設的大局。退一步說,就是把搬遷戶弄上山去了,他們今後的生活怎麽解決,他們是要靠那些土地補償費、青苗補償費去從事生產開發,去養家糊口的,他們不可能都來針織廠上班吧。

章時弘主管移民工作,他不同意動用移民經費,實際上是對金昌文提出上這兩個項目的否決。寧陽縣是國務院掛上號的貧困縣,加上這些年移民搬遷,工廠停產,農業歉收,老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幹部職工的工資都開不出,縣財政根本沒有能力擠出錢來搞建設上項目。會議立馬陷入僵局。列席會議的縣工業局局長伍生久堅決支持金昌文的意見,說金昌文的建議抓住了寧陽縣今後如何上台階的關鍵,他伍生久要在退休之前再為寧陽人民作點貢獻。因此還和縣紀委書記丁滿全、分管農業的副縣長馬同興發生了爭吵。在大家爭執不下的時候,肖作仁才開口說話。他說國務院有規定,大中型水利水電工程建設的土地補償費和安置補助費可以包幹到縣,由縣裏統一安排,我們從移民搬遷經費中擠出資金辦工廠,不是截流,也不是將移民款挪為他用。我看,懷寧街暫時不修,廠子還是要建,但不建針織廠,要建造紙廠,寧陽縣滿山遍野都是苦竹,苦竹是造高檔紙的上好原材料,造紙的成本也不會高。並交待金昌文,趕快找專家論證,如果行就抓緊動手建廠。

寧陽縣的縣委書記李大鐵患肝病已有幾年,由於移民搬遷工作壓頭,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今年春天病情突然加重,在縣人民醫院檢查是肝硬化,住了兩個月醫院,越住越嚴重,才急忙轉到省醫院去,地委決定縣裏的工作暫時由肖作仁主持。肖作仁發了話,建廠的事就算定了下來。

“肖縣長,再要動用移民經費,我這個移民指揮長就無法當了。”章時弘喝了一口茶,說話的口氣十分堅決。

肖作仁沒有立即回他的話,皺著眉頭重重地吸了幾口煙,然後將煙蒂在煙灰缸裏摁滅,才說:“小章,我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我知道移民經費緊張,你的工作很壓頭。我也是沒有辦法,這個時候你要為全局著想,知道嗎?辦工廠不是他金昌文一個人的事,這關係到寧陽縣的工作能不能上去的問題。如果我們不抓住移民搬遷這個曆史給予的機遇,咬著牙辦幾件實事,上一個台階,我們寧陽就還會是過去那個貧困落後的樣子,甚至比過去還要差。”“台階當然要上,機遇也不可放棄。但不能影響移民這個大局。

這是我們寧陽當前工作中心的中心。眼下,當緊要解決的是移民戶的吃水問題,我們要趕緊把安裝自來水的資金撥下去,把自來水引上山。不然,明年六七月天旱起來,移民戶就沒辦法在山上生活,那是要出大問題的。”章時弘堅持說。

肖作仁瞅了章時弘一眼,站起身,進廚房去了。一會兒,他老婆柳桂花端著個擂缽跟著他來到客廳,坐在一旁擂做擂茶的佐料。頓時,滿屋子充滿了芝麻豆子的芳香。

“章副書記,等急了吧,一會兒就好了。”柳桂花笑嘻嘻地對章時弘說。

肖作仁的老婆是跟著丈夫進城的,原來在一家糖果廠上班,幾年前就退休了,在家辦辦飯,縫縫洗洗。那陣分房子的時候,肖作仁堅決不要二樓三樓的好房子,隻要一樓。後來人們才知道他要一樓的用意,他老婆在房子旁邊搭了一個棚子養雞,棚子上麵是葡萄架,青枝綠葉的一片。八月葡萄收了之後,葡萄架便當作曬台,曬紅薯片、綠豆、花生和豆皮之類的東西。就連屋簷下也被利用起來放了醃菜壇子。肖作仁的家裏沒有高檔家具和電器,卻充滿了農家的那種溫馨和舒適,往陳舊的木沙發上一坐,柳桂花就會給你端來她自己做的小吃。如果久坐一會,她還會做擂茶給你喝。擂茶原本是柳桂花家鄉的農民在農忙時做的一種清火解暑消食的飲料,將芝麻、綠豆炒熟,與茶葉一道擂碎,再將上好的大米泡透,擂成漿,一並放在砂鍋裏煮成糊狀,放入鍋底灰、食鹽、南瓜花,當茶喝。柳桂花進城之後,仍然常常做擂茶讓來家裏的客人喝,不過佐料去掉了米漿、鍋底灰和南瓜花,而是重用芝麻、綠豆和冰糖,加少許食鹽,用滾沸的開水泡好,再擺上幾樣清清爽爽的小吃,讓上門來的客人吃得滿嘴油香,眉開眼笑。慢慢地,政府大院的年輕人都稱柳桂花為賢慧嬸子,常常找些由頭往肖縣長家裏跑。

柳桂花將擂茶泡好,擺在章時弘麵前,然後坐在一旁,說:“我上次對素萍說,章副書記喜歡喝擂茶,讓她跟我學做擂茶,她卻一直沒來。”章時弘要對肖作仁說的話才開了個頭,柳桂花卻坐在一旁不動,無話找話地和他說白話,讓他沒法開口和她丈夫紅著臉粗著脖子爭執。章時弘心想,這真是夫唱婦隨的一對啊。“小章,你和素萍的關係還是那麽僵?”肖作仁關心地問道,那樣子好像剛才根本沒有發生爭執。

“我習慣了。”章時弘不願提起自己那個家。

肖作仁喝了一口擂茶,說:“一天工作辛辛苦苦,回到家,熱茶熱飯也不得一口吃,怎麽受得了。”章時弘已經清楚自己無法改變他的主意了,隻得無可奈何地說:“既然常委會已經決定從移民搬遷經費中擠一筆錢出來,我也沒有辦法了,但怎麽用這筆錢,我看不一定要建新廠,我們縣許多廠子都還是五六十年代建的老廠,設備落後,技術老化,趁著搬遷的機會,把這些錢放下去,認真改造幾個廠子,比如農機廠、塑料廠、水泥廠,每個廠給幾百萬,它們肯定就會活起來。”肖作仁說:“你的這個想法是有一定的道理,隻是全縣幾十家工廠,誰給誰不給?每個工廠都給,那是撒胡椒麵,水泡泡都不會起一個。重點給幾家開小灶,別的工廠有意見,手掌手背都是肉嘛,我這個做縣長的就別指望得安寧。再說,那畢竟是在人家現成的家底上修修補補。我看幹脆還是辦造紙廠,我會采取得力措施把這個廠辦好的,爭取早建成,早投產,早創效益,賺了錢再把資金往庫區放。這樣一來,我們寧陽就活了。”章時弘抬頭看著肖作仁那滿腦殼的白發,額頭的皺紋像幾條被山洪衝刷過的溝壑。肖作仁已經五十多歲,縣長也做了兩屆,如今,李書記生病住院,他肩上的擔子更重,他是想做出一點政績,讓上麵看看。他覺得,自己再堅持下去,也不會有多大作用,隻得說:“我的意見,我還是要保留。既然建新廠,就要考慮庫區群眾的安置問題。縣裏應該有個明確態度,這個廠的工人應該從庫區招,解決他們的生活出路。”“你的這個建議很好,今後造紙廠的工人應該優先安排庫區有文化知識的青年農民。”肖作仁那張多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兩人正說著話,有人在外麵敲門,柳桂花苦笑道:“好,明天元旦,今晚大家守歲吧。”去開門,進來的卻是金昌文。金昌文看見章時弘也在屋裏,便站住了,說道:“章副書記也在這裏?”章時弘說:“有幾個事跟肖縣長通一下氣。”章時弘看金昌文的神色,好像有什麽話要對肖作仁說,有意說道:“坐吧,剛才嬸子說今晚在這裏守歲,我們扯扯談。”金昌文坐下說:“章副書記你可真忙,一身髒衣服要從今年穿到明年。”章時弘知道他是想自己走,口氣冷冷地說:“瞎忙吧,就隻有把今年的髒衣服往明年穿囉。”章時弘說過,幾個人都不做聲,屋裏一下靜悄悄的,隻有牆上的掛鍾嘀嗒作響。章時弘看金昌文那個焦急的樣子,心裏想,你這一步棋走得可真絕,給我增添了移民的難度,又迎合了肖縣長的心意,這才過了多久,又有什麽好點子要對肖縣長講,便說:“我走,你們談吧。”金昌文笑說:“是怕素萍不給開門吧,那就不留你坐了。”章時弘真想罵他一句什麽,但還是忍住了,罵也沒用,還不如不罵。

送走章時弘,柳桂花笑著對金昌文道:“有什麽火燒眉毛的事,等不到明天了?”金昌文笑說:“我又沒要你給我做擂茶喝。”柳桂花嗔他說:“你也像你肖縣長一樣,饞嘴呀。知道你要來,給你還留得有。”給金昌文斟了一碗擂茶,就睡去了。

肖作仁笑著對金昌文說:“女人就這張嘴巴。”肖作仁一邊揣摸金昌文這麽半夜還來找他的目的,有意繞圈子說:“小金你平時出差呀,開會呀,不按時回家,你愛人煩也不煩?”金昌文說:“煩是煩,可又有什麽法,哪個讓她們瞎著眼找我們這些公仆做男人。”肖作仁說:“對她們的牢騷也要一分為二。說實在話,我家的飯菜,從來沒有不重新熱了吃的,一桌好好的飯菜,熱上兩遍三遍,什麽味道也沒有了。這不讓人心煩麽?”隨後就打了個哈哈:“如今都轉鍾兩點了,看我們還精神十足地坐在這裏扯談。”金昌文連忙說:“我其實沒有什麽事,坐一會就走。”“怎麽,你也怕老婆不給開門?”金昌文對客廳那邊努努嘴:“我是怕嬸子有意見。”“她麽,我剛才不是說了,刀子嘴,豆腐心,你隻管坐。”說著,在自己茶杯裏續了些開水,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喝。

金昌文終於憋不住了,說:“我在今晚的會議上堅持要辦廠,是有想法的。”肖作仁不做聲,噝地喝了一口茶,過後就用手慢慢地旋轉磁化杯。磁化杯在透明的玻璃茶幾上磨擦出沙沙的聲響。他在等待下文。

金昌文果然往下說開了:“李書記已經病了兩三年,這兩三年正是我們寧陽二十萬人移民搬遷的關鍵時刻,大部分的工作是你抓的。讓人想不通的是,上麵隻知道要你拚命工作,別的事他們卻不考慮。有人背後還說你肖縣長做副手不錯,沒有做一把手的魄力。我就不服這口氣,要在我們寧陽最困難的時候替你辦幾件漂亮的事情出來。”肖作仁心裏微微一熱,嘴裏卻說:“這是上麵考慮的事,我們用不著去想,我們要多想想寧陽二十萬人搬上山之後,怎麽好好生活下去的問題。”“建廠也是讓他們能好好生活下去的得力措施啊。”金昌文頓了頓,又說,“那陣,章時弘從岩碼頭區調進城的時候,一再對我說,肖縣長是位好領導,處處關心我們,今後要好好工作,做出成績來,不然就不是條漢子。如今關鍵時刻到了,他連一點顧全大局的思想也沒有,更不用說為你著想了。”肖作仁說:“他有他的難處。剛才還在說這個事。”“有什麽難處,錢又沒從他個人口袋裏掏。”金昌文這麽說的時候,就把聲音放低了許多,“上個月他去省裏匯報工作,在李書記那裏呆了一個上午。聽和他一道去的人說,他一直盼著李書記回來主持工作。”肖作仁目光定定地看著金昌文,卻不說話。金昌文不知道他此時心裏想的是什麽,不敢再說下去了,站起身,說:“時間不早了,肖縣長你休息,明天過節哩。”肖作仁把他的手握住,搖了搖:“辦廠的事我就托付給你了,你要抓緊時間和老伍商量一下,把規劃盡早拿出來,錢的問題我負責落實。我肖作仁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不搞這樣關係那樣關係,我隻看工作,看能力,上次地委組織部魏部長對我說,如果讓我接李書記的手,誰接我的位子合適,我對魏部長說,你和章副書記都行,他是副書記,你是常務副縣長,你們兩人年齡也相當,可說是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上頭最後定哪個,還得看你們自己。當然,你要是能上,我會很高興的。”金昌文心想薑還是老的辣,和自己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才把心裏話告訴自己。說:“肖縣長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肖作仁沒有說話,隻緊緊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二寧陽縣城是一座有兩千多年曆史的古城,秦時設郡治,漢置縣府,為曆代郡、州、路、府所在地。

從中門三江岸邊的青石碼頭拾級而上,便是寧陽河街。河街又名娘娘巷,娘娘巷是寧陽縣城最熱鬧最繁華的街巷。一麵臨江,一麵依山,臨江的那一麵是一色的吊腳木樓。杉板做壁,楠木作柱,再用桐油刷成茶色。吊腳樓下便是三江,坐在樓中可以聽見烏篷船槳聲咿呀,可以看見三江波光疊銀,透迤東去。靠山的那一麵雖也是木板屋,但造型講究,工藝精巧,又是一番氣勢。娘娘巷寬不過三丈,鋪麵多,生意人也雜。有金匠、銀匠、銅匠、錫匠、鐵匠、木匠、雕匠、畫匠、鞋匠,有米行、油行、布匹行、木材行,有當鋪、飯鋪、中藥鋪、百貨鋪,有做米豆腐的,做炒米糖的,做牛肉粉的,炸燈盞窩的,有說書的,賣唱的,舞拳弄棍的。更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寧陽,將一曲三江高腔哼得悲悲切切,讓人肝腸寸斷。到了元宵節,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掛上了一盞紅燈籠,娘娘巷便成了一條紅色的長街,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站在巷口,看見巷內人頭攢動,擁擠不堪。進得巷去,別有一種情趣。隨著人流往小巷深處走,約八百餘步,有一座亭,以前叫涼亭。傳說明太後李鳳嬌路過寧陽時,去龍興講寺上香朝佛,曾在亭內小想,後來這亭就叫娘娘亭,這條河街也被喚做娘娘巷了。娘娘亭修建得頗有氣勢,香楠巨柱,柏木板壁,四簷八角。亭子四周的梁木雕著飛禽走獸,工藝精湛,栩栩如生。正中高懸一塊金匾,金匾上的“娘娘亭”三個大字據說是明朝禮部尚書董其昌所寫,筆力遒勁,布局平實。娘娘亭雖是經過千百年風雨滄桑,赭漆剝蝕,亭內卻十分的幹淨整潔,那柱,那匾,那畫廊,一塵不染。

做過十多年纖夫的王跛子常常說,走南闖北,見的世麵不少,卻都不如寧陽城娘娘巷好。溫一壺上好的包穀酒,賒兩個剛剛炸出的燈盞窩,坐在娘娘亭前,細細地品味燈盞窩的香酥脆軟,包穀酒的醇正甘甜,再哼上一曲三江高腔,那才叫絕。

娘娘亭那邊街巷叫總爺巷。其實總爺巷並沒有多長的巷道,隻有一條巷子從一座氣勢不凡的四封印子大院前麵穿過。大院用風火磚砌成四封樓堂。這是寧陽一帶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家修建房屋的特色。由於樓堂中間圍著一塊四方四正的坪場,如同四方印璽,故名為四封印子樓堂。這座四封印子樓堂構造很是精巧雄奇。那窗欞,那門樓,全都雕刻著各色紋飾。正樓堂前高懸一塊金匾,上書:進士堂。兩側有對聯一副:文如湖海波瀾闊,袖籠煙雲杖履輕。

更奇的還是坪場中間那三株巨大的鬆樹。三棵古鬆根部相距兩丈餘,到了頂端,枝丫交錯,綠葉濃密,像一把高高擎起的大傘,給大院灑下一片綠蔭。大院左側有一叢綠竹,右側有一株臘梅。走進大院,讓人覺得曆史的亙古與蒼涼。每年的十一月中旬,也不知從哪裏飛來數十隻白鶴,這些白鶴白天在鳳凰山下一片河灣裏覓食。那裏有一大片淺水灘,水淺草豐,魚肥蝦美。河灘後麵被一片懸崖絕壁擋著,人們難以光顧。這就給了白鶴一個十分安逸的天地。夜裏,白鶴便棲留在進士堂前的鬆樹上,遠遠看去,綠蔭之中綴著點點白色,儼似朵朵盛開的雪蓮。第二年二月,這些白鶴才依依不舍地離去。也不知這些白鶴已到了第幾十代,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了,它們如期飛去又飛來,從無一年間斷過。走出大院,門前有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用麻石砌成,牌坊的橫梁上嵌著一塊一丈二尺長的朱砂石,朱砂石上鐫有“進士坊”三個大字這座大院的主人名叫吳書成,上溯吳家七代祖宗,在清嘉慶年間,因鄉試中舉,次年及第,授刑部主事之職,官封三品。寧陽人不知這主事有多大的官,便尊稱總爺,將吳家門前這條街巷也喚作總爺巷了。鹹豐年間,總爺的長孫又金榜題名,鹹豐皇帝親賜“進士坊”三字,這座進士坊便成了寧陽人的驕傲。

吳書成的父親也是清朝末代舉子,隻因官場失意,回到寧陽再不出大院半步,攻讀詩書,研寫文章,還給寧陽高腔班子寫下了幾台當家戲,至今仍作為傳統保留節目演出。吳書成解放初期大學畢業,一直在縣城中學教書,三江電站動工的那年,退休回家。三十多年的教學生涯,真可謂桃李滿天下。遠的不說,分管全縣移民搬遷工作的縣委副書記章時弘,就是他的得意門生。

世代書香門第的吳家大院,與繁鬧嘈雜、市井氣十足的娘娘巷為鄰,形成了極大的文化反差。然而,世間的許多事情都是說不明白的。吳家大院的吳書成,與娘娘巷開紙紮店的楊禿子、銀匠劉矮子、做桐油生意的王跛子這一群小本生意人,卻相處得十分融洽。按王跛子的說法,沒有娘娘巷這一群沒有文化的大老粗,吳家大院隻怕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王跛子大吳書成一個月又三天,便常常在吳書成麵前拍胸膛:“我是你哥哩!”他們之間的情誼,從他們的後代身上也能看得出來。三十四年前,王跛子的婆娘生了個女兒,王跛子對吳書成說:“老弟,你是文化人,給侄女取個名吧。”吳書成沉吟良久,說:“叫素萍吧,這名不俗不雅。”王跛子兩個粘滿桐油的巴掌一拍:“還不雅呀,要我取名,定會叫什麽花呀香的。”五年之後,吳書成的女人也生了一個女兒,吳書成取名素娟,說我們幾兄弟生女不離素字。又過六年,劉矮子的婆娘也生了個女兒,吳書成喚她叫素玉。素萍素娟素玉三人竟也情同手足一般,外麵人還真以為他們是堂姐妹哩。每年春節,吳書成便在娘娘亭擺下文房四寶,這些生意人興高采烈地要他寫大紅對聯,寫鬥大的福字倒貼在店門上,好不熱鬧。

娘娘巷的漢子們喜歡哼唱三江高腔。有時,夜裏關門歇店,幾個人便會沏一壺茶,相邀著坐在娘娘亭過一把高腔癮。

三江高腔流長源遠,方誌記載:寧陽古為楚之奧地,山民於閑暇之時喜歡一種名為圍鼓堂的娛樂活動,以唱為主,其音粗獷激昂。明末,流浪藝人溯三江而上,將弋陽腔帶進三江山寨,戈陽腔腔調陰陽樸拙,婉轉柔潤,講究哼音。當地藝人將本地的圍鼓堂祭祀音樂與弋陽腔互為補充,融合演變,成為如今的地方劇種,因流傳於三江之畔,故名三江高腔。三江高腔劇目繁多,約兩百多個,分南路、北路、南北路幾種,其音樂屬曲牌連綴體,分八大母調,二十六類,一百九十八支曲牌,主要有“憶多嬌”、“一封書”、“玉芙蓉”、“江水兒”等。曲牌填詞嚴謹,講究韻律,其唱腔和行腔委婉、深沉,善於抒情,最適宜於演唱悲劇。其演唱形式有高台和圍鼓堂兩種,表演重唱工,重臉戲,少身段。服裝沒有長水袖,穿靠紮在腰部,靠旗不打開,生角不打粉也不吊眉。因此最適合於小型集會、家庭紅白喜事、親友相聚時清唱。一支嗩呐伴奏,可達到極佳效果。

別具一格的劇種,將多少愛好者集中於它的音樂氛圍之中,多少年來,寧陽古城一代一代流傳著高腔迷的許多軼事趣聞,高腔戲是深深地植根於三江的文化土壤裏了。

居住在娘娘亭的這一群老人,是寧陽城頗有影響的高腔迷。民間傳說:當年一群流浪藝人來到寧陽後,就住在娘娘巷,娘娘亭就成了他們夜裏演唱的場所。因而三江高腔又戲稱娘娘巷戲,這就更使娘娘巷的人們引以為自豪。王跛子張駝子這一群高腔迷從小受到高腔音樂熏陶,長大成人,也就成了娘娘亭的常客。王跛子又義務打掃娘娘亭,把娘娘亭弄得窗明幾淨,來聽三江高腔的人也就更多了。有時,他們還將吳書成喚出大院,要他說說他的老祖宗朝廷為官的故事。吳書成不肯多說自己的祖宗,常常說一些當今天下大事,說得這些一身銅臭的漢子對外麵的世界生出幾多的希冀和感歎來。

隻是,在縣委縣政府動員全城移民搬遷的這些年裏,吳書成就很少走出他那幽靜的兩進四封印子大院。偶爾見他從進士坊走出來,人們便會驚奇地發現,原本精神矍鑠的老人,已經瘦弱得不成樣子了。

元旦這天,古曆恰好是王跛子的六十七歲大壽。大清早,娘娘亭聚集了十來個和王跛子年紀不相上下的老人,一色的三江高腔迷,全是王跛子穿開襠褲時的朋友。他們搖頭晃腦地哼著《金玉記》的曲牌,一副如醉如癡的神態:自古賢才多發奮,留得美名萬古揚,勸君要學前賢樣,莫負玉妹情一腔。

吳書成的女兒素娟放假休息,也回總爺巷來了。依往年的習慣,王跛子的生日是要做酒慶賀的。素娟的父親要她為王伯伯辦祝壽飯,忙得兩腳不沾地。工業局那個名叫王吉能的辦公室主任也早早地來了。他說他是來拍照片的。三江的水一淹上來,娘娘巷將不複存在,吳家大院沒有了,進士坊和娘娘亭也要搬遷了。他要把這些文物古跡拍下來作資料保存。他來了之後就向素娟解釋,說他不知道王伯伯今天六十七歲大壽,也沒帶壽禮敬奉,就讓他下廚算了,他說他做得一手地道的寧陽辣菜。素娟對王吉能沒有好感,但沒有拒絕他做辣菜。她知道王伯伯最愛吃的是寧陽辣菜,讓王伯伯在他六十七歲大壽這天高興一些,真是件讓人欣慰的事。

這天,王跛子腳穿一雙剪刀口千層百納底布鞋,下著一條藏青色白腰吊襠褲,穿的衣衫也與眾不同,和尚領,對襟鴛鴦布扣,衫短不過臍。他說這是地道的娘娘巷人穿戴。隻是,他腳上穿的布鞋,身上穿的衣服,都染滿了點點滴滴油痕,洗也洗不掉,灰褐色,看上去髒兮兮的,還有一股難聞的桐油味兒。王跛子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做桐油生意的。從三江一帶農村弄來一些桐油,再分斤分兩地賣出去。熬漆漆家具,油木船,油壁板,都少不得桐油。生意不是很興隆,但一家的日子也還過得去。隻是到了五十年代末,政策不允許娘娘巷的人做小本生意,說那是資本主義,全部關門歇店。王跛子被安排在航運公司。那個年月,三江跑的機帆船還不多,行船跑江大多數靠拉纖。王跛子做了一名纖夫。做纖夫時他心裏想的還是坐店做桐油生意,做桐油生意雖是賺不了大錢,渾身的油膩,總比日曬雨淋拉纖好。況且,做桐油生意是祖宗傳下來的買賣,到了自己手中卻完了,心中老是氣不順。那年五月,船過青龍峽,右腳脖子讓絞索絞了個粉碎性骨折。纖是不能拉了,單位領導讓他在航運公司守大門。他說什麽也不幹,日後老了退休金勞保費的**也拴不住他,回到娘娘巷又偷偷地弄些桐油賣。沒事的時候,就到吳家大院和過去的老夥計們扯亂談,擺龍門陣,哼三江高腔。那陣,娘娘巷幾百家店子全部關門,許多人沒得地方安排,居委會就將他們組織起來,在吳家大院開了一個竹木加工廠。名曰竹木加工廠,其實這些小本生意人什麽都不會,隻能做掃帚,釘拖把,一個月拿幾十塊錢的工資,日子過得十分艱難。王跛子這一帶頭,他們就都偷偷地跟著學。七十年代末,上麵落實政策,吳家大院退給了吳書成,竹木加工廠沒地方搬,也就散了夥,娘娘巷的幾百家小攤小販又熱熱火火地做起生意來。王跛子也將他堂前的壁板打通,立了個櫃台,從閣樓上取下那塊“王家桐油行”的匾牌,堂而皇之地掛在門前,他說:“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酉,我王跛子奔六十的人了,還扯了節好日子的尾巴。我們老夥計趁著改革開放的好政策,放開手腳幹幾年,把娘娘巷弄得比過去更紅火些。”“王跛子,今天你六十七歲大壽,要一醉方休才是。”王跛子正把一曲三江高腔哼在興頭上,包著青絲帕的腦袋隨著曲牌的節奏一搖一晃。這時,坐在一旁的張駝子用竹蔸煙杆捅了捅他的腰。王跛子口裏的詞兒才哼得一半,有些不悅地說:“捅的哪樣,要一醉方休的話,也不定硬要在今天。”張駝子說:“今天有大喜臨頭,應該慶賀。”劉矮子一旁說:“除了給王跛子做壽,還有什麽大喜?”張駝子說:“泰山高壽,女婿會不會來?當然會來吧。他王跛子的女婿是誰?是我們寧陽縣分管移民搬遷的縣委副書記,他今天來給泰山做壽,肯定會帶來修建懷寧街的好消息,你們說這是不是大喜!”王跛子聽張駝子這麽說,氣咻咻道:“屁!”“你不相信?剛才工業局那個王主任說,昨天晚上縣裏開會,就是討論修懷寧街的事。章副書記是知道他的泰山大人不修懷寧街就不搬遷的啊。”王跛子有些沒好氣地說:“要同意的話,他早就同意了,還等到今天!”“伯父,你隻管放寬心,依我之見,懷寧街必修無疑。”王吉能過來插嘴說。

“修不修是他們的事,搬不搬遷是我的事,他們不修一條和我們娘娘巷差不多的街,我們就不走。我們又沒拿那點點打發叫化子一樣的搬遷費,看他們敢把我們淹死麽!”劉矮子張駝子一群老人就都說:“縣政府真要不修懷寧街,多給我們一些搬遷費,我們自己弄條生意街巷出來。”王跛子就鼓起眼睛吼他們:“你們一個二個還是生意人呀,我說你們都是豆腐腦殼。縣裏為什麽要多給我們搬遷費,對你們說,搬遷經費全縣統一的一個標準,是按照房屋的大小新舊程度算出來的。人家吳書成為什麽補三萬,我王跛子卻隻有四千,就因為他是一座大院,我隻有巴掌大一爿吊腳樓。我拿著這四千塊錢沒辦法搬遷,人家農民拿著那點移民補償費更沒辦法搬遷。在這上麵打主意,行不通。搬遷費是多是少,我們不問,也不拿,我們隻認一個理,國家修電站把我們的房子淹了,國家就得給我們妥善安排。不安排好,我們就不走。這個理走到哪裏都說得過去。”劉矮子和張駝子不無佩服地說:“還是王大哥有主意,我們聽你的。”王吉能說:“聽素娟講,仿照娘娘巷修一條街要三千萬,聽起來好像嚇人,但其價值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再說,縣裏其實也隻要拿兩千萬就夠了,娘娘巷居民的移民費都沒拿,這裏已經有八百多萬了,縣裏拿兩千萬搶救一條文化積澱厚實的街巷是值得的。”王吉能二十八九歲年紀,能說會道,人也長得帥氣。他以前是縣氮肥廠的廠辦秘書,幹了幾年,金昌文就讓工業局長伍生久將他調到縣工業局來了。他的身後常常跟著一些漂亮姑娘,但他總是撿三挑四,說寧陽城這麽多姑娘,他都看不上眼,他隻喜歡素娟,發誓不娶素娟為妻,他情願打單身。可素娟卻不理睬他。他不管這些,涎著臉皮已苦苦追她兩年了。按他的說法,愛和被愛都是不可剝奪的權利。這些日子,他突然和娘娘巷的這些老人熱乎起來,有時上班時間也往娘娘巷跑,說是要拍攝一些寧陽古城的照片,日後作資料。鑽進娘娘巷,卻連照片也不拍了,整天和這些老人們瞎吹。

“王主任的話說到我們心上去了,好端端一座古城,就這麽淹掉,真讓人心疼。”“要是王主任做縣長,也用不著研究了,撥專款,修!”“看那模樣,天庭飽滿,五官端正,肩寬耳垂,應該是坐縣太爺位子的根苗。”“到時候我去跟書成說說,素娟侄女總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這杯喜酒我們也該喝了。”王吉能對素娟擠擠眼,素娟卻給他一個冷臉。她很反感王吉能對老人們說的那些話。為了迎合老人們的心理,他把寧陽縣的困難,把寧陽縣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都拋到腦後去了。八年前,寧陽縣成立移民搬遷指揮部,次年,大學畢業回來的素娟被分到移民指揮部計財科做會計,三年後,計財科長退休,她被任命為計財科科長,實際上就成了寧陽縣移民搬遷工作的內當家。省裏給縣裏撥二十個億的移民搬遷經費,讓二十萬人離開故土搬上山去,經費是十分緊張的。不論誰來主管這項工作,都不可能拿出幾千萬去修一條破街。這些情況,她都對王吉能說過,希望他來娘娘巷時做做老人們的思想工作,沒料到他總是幫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