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把文物管理所的宋所長叫來,你也請兩天假,幫忙清理一下,問問宋所長,看哪些東西有保存價值,有保存價值的東西就讓他們文物管理所拿去。你說呢?”素娟說:“我聽爸的。”就去政府大院找章時弘,說她爸今天就搬家。章時弘十分高興,連忙給娘娘巷居委會胖主任打電話,要他安排一些人,再去一輛車,到總爺巷給吳老師搬家,爭取兩天內把家搬完。“今天劉矮子叔也搬家,隻要動了幾戶釘子戶,其他的戶就會動起來。”過後,章時弘交待素娟,“你家世代書香門第,幾代人在朝廷為官,祖先留下來的一些東西,可能是珍貴的文物,搬家的時候,要小心一些,別弄壞了。”素娟說:“我爸說了,要宋所長也去看一下,有價值的東西,讓他拿到文物管理所去。”章時弘感歎地說:“吳老師開明豁達,真值得我們這些做學生的學習一輩子啊。我要宋所長在文物管理所專門辟一塊地方,把你們家捐獻出來的文物珍藏起來。今後不定有人要研究你們吳家的這一段曆史哩。”那兩天,寧陽城許多老人都去總爺巷看吳書成搬家,他們要看一看這個大戶人家的家私。果然,吳書成從那間平時一直鎖著的廂房裏,拿出了許多珍貴的文物,有鹹豐皇帝禦筆“進士坊”的手稿,有鹹豐之後同治、光緒、宣統幾位皇帝的墨寶,還有吳書成太祖高祖為官時文武大臣的書信。吳書成還對宋所長說,他家傳下來的一方天池寶硯,也是鹹豐皇帝賜給他高祖父的。他說“文革”期間,曾經燒掉了許多那些年代留下來的什物,但這些東西,他還是悄悄地保留下來了。宋所長麵對這些珍貴文物,連連說:“老吳,我一定好好珍藏它們。我還要向縣委縣政府打報告,要縣委縣政府對你無私捐贈文物珍品的精神給予嘉獎。”吳書成笑道:“祖宗遺留下來的這些東西讓子孫們鎖在箱子裏,還不如交給國家保管,說不定還能發揮它們的作用。我不要什麽嘉獎,文物管理所能將它們收藏好,別遺失了,別損壞了,我也就對得起祖宗了。”五十五吳書成搬完家的第二天,素娟果然陪著他到三江電站大壩工地去了。和他們一塊去的,還有王跛子和娘娘巷的二十多位老人,他們是章時弘要吳書成邀去的。吳書成對王跛子說:“你常常人前人後說,你年輕的時候,政府不讓娘娘巷的居民做小生意了,你去拉了幾年纖,你說上三江,下長江,一千八百裏水路,灘險險不過青龍峽,灘陡陡不過跳岩峽。再過些日子,電站關了閘,這些險灘陡峽就沒有了,不去看一眼,今後再也看不見了。”這些日子,王跛子看見娘娘巷的人們一戶一戶往河西搬,離電站關閘的日子一天一天臨近,心裏煩亂得不行,坐不是站不是,吃飯也沒有味兒,被吳書成這麽一邀,真的就動了心,說:“去吧,店子幾天也沒有一個人來買桐油,關門歇店,玩去。”他這麽一說,娘娘巷一些人也都想去看一看大壩,說是縣政府天天動員他們搬遷,他們至今連電站大壩修成了什麽樣子也沒有見過。章時弘得知吳書成果真邀動了這些老人,連忙要縣航運公司調一隻小客輪過來,送他們到三江電站大壩去一趟。還交待素娟,要她給老人們安排好生活,沿途讓他們看看兩岸農民的搬遷情況,給他們說說農民搬遷的艱難,三天之後再回來。

客輪載著二十多位老人順江而下,素娟沿路給他們說些老岩崗村和高崖坡村如何在艱苦的條件下往山上搬遷的事,這些老人開始還不以為然。後來,果然看見沿江兩岸半山坡的石壁上,修起的一排排房屋,看見老岩崗的人們還在肩挑背馱,艱難地往山頂上運土的情景,他們就不做聲了。吳書成說:“前幾天,我看見一張報紙上登了一篇寫高崖坡村張支書的文章,我的眼淚怎麽忍也忍不住了。人家搬遷那才叫苦啊。怪不得章副書記這麽多年來總是往農村跑,縣城很少見著他,他不和他們一塊身體力行地去吃這份苦,農民們的確是不會下那麽大的決心,劈六年屋場,再把家往山上搬的。”素娟說:“你們要是有興趣,我們回來的時候可以到老岩崗、高崖坡落落腳,看一看。”吳書成說:“好,回來的時候我們去落落腳。你們這些生意人,結識幾個農民朋友好,說不定三兩年之後,這裏就會有什麽你們可以做生意的土特產喲。”下午六點多鍾,客輪才到三江電站大壩上遊的三江區。三江區區委書記早就到水碼頭迎候他們了。素娟驚喜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們要來?”區委書記笑說:“章副書記打電話,說他的老師和他的嶽父大人要來,我能不在這裏恭候麽。”過後,就握著王跛子的手,說:“鄉下條件差,又正碰上移民搬遷,比不得城裏,有好菜也辦不出味道來。還請您老人家多多原諒。”區委書記將老人們帶到區委招待所,把王跛子和吳書成各人安排了一個單間,其他的老人,三個人一個房間,說:“區公所前不久才搬上山來,招待所才完工幾天,裝修還沒搞好,請各位將就一夜。”之後,帶著老人們去食堂吃飯。食堂是用油毛氈臨時搭起來的棚子,很簡陋。老人們走進棚子,看見三張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還有包穀酒。區委書記將王跛子和吳書成請到上席坐下,然後給他們敬酒:“如果不是三江修電站,王伯、吳老師和各位老人,隻怕不會到我們三江區來。今天,我代表區委、區公所敬王伯一杯酒,敬各位一杯酒,感謝大家光臨我們三江區。”說著,就把酒杯端起和王跛子碰。

吳書成輕輕對王跛子說:“人家是衝著你來的,你得說幾句表示感謝的話呀。”王跛子沒有料到區委書記會把自己當作上賓對待,心裏格外地高興,臉上也就有了愜意的笑,說:“你們太客氣了,今後到城裏去的話,一定要到我們家去作客喲。”區委書記連忙說:“一定去。我和章副書記是同輩人,有不周到的地方,請你們盡管當自己的孩子一樣批評,別客氣。”劉矮子一旁說:“今後出門,都跟著王跛子,不會餓肚子,還有魚肉吃,有酒喝。”王跛子有些得意:“我王跛子老皮老糙的臉,沒得四兩重,有什麽麵子。”“你的麵子是章副書記,你有個好女婿呀。”李十一旁說。

區委書記歎氣道:“說起章副書記真不容易啊,這幾年他負責移民搬遷工作,移民經費少,群眾思想不通,可真是難為了他。”吳書成感歎說:“我們寧陽攤上這樣的好領導,是我們寧陽百姓的福氣。我們都要理解他的難處,支持他的工作才是。”素娟說:“我跟他下過幾次鄉,看見了困難人家,他就從口袋掏錢,一個月工資掏完了,自己就吃方便麵。有一次下鄉,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脫給人家穿,自己卻凍病了。”王跛子一旁嘀咕道:“他很少到娘娘巷來,素萍也不對我說這些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吳書成取笑他:“俗話說,丈母娘疼女先疼郎哩。嫂子不在,時弘每次來娘娘巷,你板起一副麵孔,人家怎麽好意思來,就更不好意思說這些事了。”幾杯酒下肚,老人們的話也更多了,談論的大多是移民搬遷的事。區委書記說:“你們來得好,我還有事要求助各位。”王跛子說:“什麽事,你說吧。”區委書記說:“吃過飯,再慢慢說。”老人們又說了一會話,區委書記將他們帶到區委小會議室。小會議室已經坐了許多人,正在看一部紀錄片。這片子是三江區委自己拍的,片中詳細地介紹了三江區十幾戶發家致富的典型戶,他們為了支持國家的水電建設,離開舊家園,搬遷到寸草不生的高山去艱苦創業,白手起家,重建家園的事跡。他們如今有的成了養殖專業戶,有的辦了中藥材場,有的辦了柑橘園。這些中藥材和柑橘林現在雖然還沒有給他們帶來多少收益,看著那連綿蒼翠的山頭,可以想象,不要幾年,那就是聚寶盆,搖錢樹,那就是金山銀山。

紀錄片放完,區委書記說:“我們三江區是重點淹沒區,百分之八十的土地被淹,百分之九十的農戶搬遷。農民沒有土地了,真的就是搶了他們手中的飯碗。他們當時都想不通,都不願離開熟田熟地,不願離開自己住慣了的房舍村落,擔心搬上山了怎麽生活下去。當然,後來他們還是顧全大局,以國家利益為重,搬上山去了。經過幾年的努力,他們又都有了一個新的家園。隻是,新的問題又來了,過去他們都是肩犁扛耙,土裏刨食的農民。如今不行,栽下的中藥材要賣,收下的柑橘要賣,種下的木耳、養大的豬羊也都要變成錢,他們也就成了半個生意人。他們說那是黃牛脖子上套水牛軛,另外的一個套套,他們沒有做生意買賣的本領,手頭有貨也變不了錢。今天機會難得,你們都是做生意的行家裏手,寧陽城的生意精英,請你們帶帶徒弟,傳授一些生意買賣上的經驗。”區委書記說完,大夥就給他們熱烈鼓掌。王跛子他們這時才發現,坐在會議室的人們全是剛才片子中的主角,對他們就生出了許多的敬意,覺得他們的確不簡單,吃得苦,有誌氣,有毅力,不向困難低頭,毀了一個家,又重建了一個更好的家。話就多了起來,問他們這幾年是怎麽創業的,問他們今後還有什麽發展計劃。有的人真的給他們出主意,告訴他們中藥材應該怎麽加工才能賺更多的錢,柑橘應該如何保管才保鮮,又久放不爛。小會議室的氣氛十分地熱烈。區委書記又不失時機地向他們介紹了上遊幾個縣的移民搬遷情況,三江電站關閘之後,庫區工、農、牧、副、漁生產的發展情況,直到半夜才意猶未盡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區委書記剛剛把老人們帶到食堂吃過飯,電站大壩工程指揮部一位負責人又來了,說是為了感謝庫區人民對三江電站建設的大力支持,他們要邀請老人們去大壩參觀。那位負責人還特地和王跛子握了握手,說他認得章副書記,兩人經常在一起開會:“你老人家有福氣,招了這麽個好女婿。”王跛子和老人們高高興興地跟著那位負責人上了船。劉矮子跟在王跛子的身後悄悄對王跛子說:“你看人家把時弘看得多重。”王跛子不做聲。素娟卻看見老人的臉上,顯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慈祥和愜意。

客輪往下走了十幾分鍾,就到了大壩水碼頭。那位負責人說先帶他們去看大壩的全景,然後去參觀建設工地。一行人七彎八繞,穿過了繁忙的施工工地,來到大壩旁邊一座小山坡上。這時,正是早晨八九點多鍾,冬日的朝陽,擱在三江那邊的山頭,如一汪血,潑灑在三江江麵,潑灑在三江電站的大壩上。此時的三江,猶如一條金色的長龍,在狹長的峽穀中奔馳,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那三江大壩,儼然一道巍峨的銅牆鐵壁,兩頭連著兩岸的大山,橫臥在湍急的青龍峽中間。三江一頭撞在大壩上,被撞得暈頭轉向,就乖巧了許多,浪了浪身子,從大壩旁邊一道牆洞裏鑽了下去。那道牆洞旁,相跟著停了許多條船,遠遠看去,那些身子龐大的船隻就如指甲蟲一般大小了。素娟說:“那是船道,三十分鍾過一次船。”素娟這麽說著,歎了口氣,“如今我是服了一個理,世界上最有能耐的就是人。不是親眼看見,誰能相信在青龍峽也能造起大壩,把一條大江活活地給堵了。誰又能相信三江電站關閘發電之後,可以供應三個省的用電。三個省要用多少電啊,想想我們寧陽,那麽一個小小的縣城,一年要用多少電。嗬,三個省呀。”緊跟在吳書成身後的王跛子始終一言不發,隻是呆呆地盯著正在緊張施工的大壩工地。太陽已經慢慢地爬到了半杆子高,金光燦爛。朝陽下的大壩工地,是一片繁忙景象。運輸沙石的卷揚機從沙石場將洗過的沙石不停地送上來,連同水泥一道輸送進大肚子攪拌機裏。攪拌機不停地滾動,在攪拌機的那一頭,攪拌均勻的混凝土被裝進吊鬥,吊鬥通過空中的索道,源源不斷地送上了大壩。大壩上,電焊工們點出的焊花,好像要和冬日的太陽比試高低一般,耀眼的弧光在大壩工地上開出了朵朵金花銀花。

“元旦關閘發電的日子是國務院總理定下的。從大壩奠基施工的那一天開始,這裏就沒有白天,就沒有黑夜,就沒有嚴冬和酷暑,就沒有年呀節的,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大壩工地一直是這麽忙碌著。我們的水電工人隻有一個心願,早日建好電站,早日發電,早日支援國家建設。”工程副指揮長說,“建電站的工人都來自五湖四海,他們在這山溝裏一呆就是八九年,有的老娘去世了,發來了電報,也沒有回去磕個頭,燒注香,有的來這裏時,孩子還沒出生,如今孩子都上學了,父子還沒見過麵。”工程副指揮長陪著他們參觀了半天,對他們講了電站工人們的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中午,又接他們在工地食堂吃了頓午飯。

下午,素娟帶著老人們去看三江鎮農貿市場。在這個農貿市場做生意買賣的,大多數是來自庫區的移民戶,他們在這裏搭一爿屋子,做些小買賣過日子。他們對移民搬遷沒有抱怨,他們對眼前的艱難日子沒有畏懼,他們生活得那般坦然,那般自信,他們說,不要三五年,他們會比過去生活得更好。素娟在市場上與桂桂和香香不期而遇,素娟高興得連連喊桂桂姐。桂桂和香香是來賣苦竹席的,她們的苦竹席運來不久就銷完了,正準備回老岩崗去。

桂桂認不得王跛子和吳老師,香香卻是認得的,在城裏的那幾個月,她去過娘娘巷。香香有幾分嬌羞地叫了聲爺爺,就藏到桂桂身後去了。素娟說:“爸,這是我在鄉下認下的幹姐,今天,她們在三江鎮賣蔑器。”過後,又把桂桂拖到王跛子麵前,說:“桂桂姐,這位老人就是弘哥的丈人哩。”桂桂熱情地對吳老師和王跛子說:“伯,你們要不嫌棄我們鄉下人,到我們老岩崗去走走吧。素娟喚我姐,你們就是我的叔叔伯伯了啊。”王跛子瞅著麵前這個比自己女兒大不了幾歲,說話巴心巴肉的年輕女人,問道:“你們也搬上山去了?”“三江電站元旦要關閘,不搬上山去行麽?”素娟一旁說:“桂桂姐是白沙鄉有名的蔑匠狀元,看見鄉親們搬遷上山生活沒有著落了,就在村裏辦了個蔑器廠,把手藝都傳給大夥兒了。”“電站關閘,田地被淹了,鄉親們還得吃飯啊。俗話說,同船過渡,五百年所修。王伯,你是我們老岩崗的親戚,到老岩崗住幾天去,人親水也甜呀。老岩崗不是過去的白灘,屋場都是在岩壁上劈出來的,和城裏比起來,要難得多了。”吳老師一旁說:“去,一定要到老岩崗去看看,到高崖坡去看看,農民搬遷,真不容易呀。”五十六王跛子他們走走停停,第五天才回到縣城。這時,總爺巷不見了,吳家的大院不見了,那已經有兩百歲的老鬆樹也不見了。整整的一座千年古城,隻剩下娘娘巷的百多戶人家了。那幾天,王跛子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喜歡一個人坐在家中發呆,一坐就半天,不和人家說話,也不讓別人打擾,甚至有人要買桐油,他也懶得動手。他的那些老夥計對他說起誰誰又來做動員工作了,哪個哪個又搬走了,他也不像過去那樣罵他們是叛徒了。

十一月三十號,章時弘剛剛從省裏開會回來,王跛子一瘸一跛地到移民指揮部接他去家裏吃晚飯。這麽多年來,王跛子親自接章時弘吃飯,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章時弘不由得一陣高興。

那天,王跛子家裏格外熱鬧,張駝子李十等一群老夥計都來了,兩張大圓桌,密密匝匝坐滿了人。大家都不知道王跛子今天為什麽請客,連素萍也猜不透老人的心,忙忙碌碌地辦飯辦萊,心裏卻不踏實。王跛子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吃飯時,自己先舉起一杯酒,說:“老夥計,今天都在這裏,我有幾句話要說,這回,我們到三江電站大壩打了個轉,還在老岩崗住了一天,回來之後,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老人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沉緩,臉上的表情也很複雜。人們一下不做聲了,看著他,不知道他有什麽話要對大家說。

老人一字一頓地說:“我想,我們不為難縣裏了,搬到江那邊開發區去吧。”王跛子的話說出口,人們就都說:“老哥,我們就等著你發這個話了,再不搬走,別說水淹上來,我們也要餓死啊。這麽多日子,我們的店子連鬼都不上門了。”章時弘心裏更是喜之不盡。幾年來,千動員,萬動員,他們就是不肯動,今天,他們自己主動提出要搬遷了。他說:“爸,我多久就盼望聽到您說這句話,我代表縣委縣政府感謝您了。”“搬吧,都搬吧,明天就動手搬。”王跛子對大家這麽說時,兩滴渾濁的淚水從溝溝坎坎的臉上淌落下來,“你們還有沒到電站大壩的,可以到電站大壩去走一走,看看電站那座大壩去,那壩修得可真大。和那些辦大事業的人比,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人算個卵。然後去老岩崗高崖坡走一走,那些村子的確窮,可國家要他們搬遷,他們也沒吭一聲就搬了。搬上山去之後,辛苦了幾年,硬是在荒山上開墾出了梯上,栽上了樹木,種上了莊稼,把一個新家弄得有模有樣了。看看人家,我們還賴在這娘娘巷做什麽,我們還有什麽舍不得的。”章時弘說:“爸,我們明天就動手搬家好麽?明天是星期天,我們都休息,來給你幫忙。”老人沒有做聲,微閉著雙眼,任渾濁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淌落下來。

第二天清晨,章時弘讓城建局叫來輛大貨車,還叫來許多年輕小夥子幫忙搬運家具。娘娘巷居委會胖主任高興得不得了,也組織許多人來幫忙,還買了封電光千子鞭放,表示慶賀。

由於人員多,七手八腳,不到中午,王跛子的全部家什都裝上了車。劉局長立即叫突擊隊拆屋。推土機揚起巨大的鐵鏟,將屋場那一堵風火磚牆轟隆一聲推倒了。

這時,愣站在一旁的王跛子突然撲上前去,嗵地一聲跪倒在倒塌的磚牆前,雙手捧起一捧牆土,緊緊地貼在胸口,嘴裏喃喃地說:“我王跛子走了,我王跛子走了啊,娘娘巷,我再也看不見你了。”章時弘忍不住眼中的淚水,撲過去,和老人抱做一團:“爸,你哭吧,哭個夠,心裏或許好受一些。”話沒說完,自己倒先失聲痛哭起來。

隻有幾天光景,剩下的百多戶老寧陽都相繼搬走了。具有兩千多年曆史的寧陽老城的最後一條街巷,在陣陣推土機的轟鳴聲中,終於被推平,成為一片廢墟。

這時,章時弘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素娟更是為弘哥高興,說離元旦隻有一個月,再不搬走,真的要水臨城下了。章時弘說:“娘娘巷的群眾順利搬上山去,素娟你立了大功。”素娟說:“我立什麽功,那些不願搬遷的老人隊伍中,還有我爸哩。”素娟嘴裏這麽說,心裏還是充滿了喜悅。

可是,喜悅還沒有從素娟的眉梢消失,她突然發現,一些人老是在她背後指指戳戳,議論她什麽。她問他們嘀咕什麽,一個二個又都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不肯吭聲。

那天,兼任移民指揮部副指揮長的城建局劉局長把她找了去,說:“素娟,對你說個事。不過,你要冷靜一些。”“什麽事,我會冷靜對待,請你放心好了。”素娟看著劉局長,不知道他要說什麽。

劉局長把一封揉得皺巴巴的信交給她:“你自己看吧。”素娟有些困惑不解地接過那封信,她不知道這封信和她有什麽關係。可是,看過那封信之後,她的臉上湧起了憤怒的神色。這是她那早已離婚的前夫沈新民從海南寫來的信,信的口氣是問答式的,說他那陣和素娟離婚的主要原因,是由於她和章時弘的關係過於密切,作為丈夫,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整天圍著別的男人轉。

素娟問:“劉局長,這信是從哪來的?”劉局長眉頭皺了皺,說:“他們給我看,我就給扣下了,問他們信從哪裏來的,誰也說不清楚,有的說,從城關鎮小學一個老師那裏得的,有的說,從工業局辦公室拿的。章副書記和素萍正在鬧矛盾,素萍上次還給法院送了離婚起訴書,有的人可能想在這上麵做點文章,達到什麽目的。這信,你自己拿著,別人議論來議論去,你不要當回事。隻是,有些地方,怕還要注意一些才是。我們寧陽不是省城,不是京城,也不是沿海開放城市,十年前伍副書記的事,你一定聽說過吧。”素娟什麽也沒有說,劉局長後來說的什麽她也沒有聽見。現在,她急著要見到的是弘哥。她要把這信拿給弘哥看看。

已經是中午了,章時弘剛剛從老城檢查清庫工作回家。素娟來到章時弘家,淚水籟籟地淌流下來:“弘哥……”“素娟,你怎麽了?”章時弘吃驚地問道。

“有人在外邊說我們。”素娟說。

章時弘渾身微微一顫,臉麵透出一種冷峻,許久,他說:“素娟,口長在別人身上,他們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吧。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嘛。”章時弘勸素娟道,“不過,素娟,你和沈新民分手已經四五年了吧,個人問題也該處理了,你說是吧,青春不再,應該珍惜才是。”四目相對。許久,素娟說:“弘哥,你也催我嫁人呀。”“你不是把我當你哥麽?你爸老了,我當然要過問妹妹的事啊。”過後,章時弘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今天他們能說出這些話,明天就會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弘哥,你還不了解我的心呀。”兩滴淚珠滾落下來,掛在素娟圓圓的腮邊。

素娟走了。章時弘沒有送她,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狀的苦澀。

五十七吳書成那天從三江電站回來,沒有去總爺巷,他隻是遠遠地站在巷口,愣望了一陣那已經沒有了大院,沒有了古鬆,堆滿了磚頭瓦礫的古老屋場,過後,就跟著素娟往新城去了。

移民指揮部修的宿舍樓坐落在離鴛鴦山不遠的山埡上。素娟分的兩室一廳。她知道父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怎麽好,住二樓三樓不方便,要了一樓。她盡量把房子布置得淡雅一些,古色古香一些,盡量弄出一些書香門第的氣息來。一應家具全都是從老屋搬上來的。特別是父親的房間,木床、書桌、凳子、聯匾、書櫥以及書櫥裏的書籍,這些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素娟都依照老屋的模樣,給父親擺設好,讓父親不要有陌生感。

“爸,這房子還行麽?”素娟小心翼翼地問父親。

“不錯。”吳書成瘦臒的臉上掛著慈祥的笑,但他沒有按女兒說的那樣,看看女兒的房間,看看廚房和衛生間,然後提出一些意見讓女兒再弄一弄。他坐在那張已經坐了幾代人的紫檀木椅子上,接過女兒遞來的茶,顯出一副疲憊的樣子。

“爸,我上班去之後,你一個人在家沒有人說白話,就到鷺鷥埡去走走,聽說宋所長他們把進士坊修複得差不多了,又準備修複娘娘亭哩。”“我知道。”“你要高興,還可以到江那邊自由貿易開發區去。王跛子叔叔他們這些年怎麽動員也不願意搬遷,如今搬遷去了,又都喜歡得不得了,說今後自由貿易開發城辦成了,比娘娘巷要好得多。”“我早就說了,時弘是個有能力的人,他有辦法安頓好他們。”“爸,你去的時候不要走路,坐慢慢遊,隻要一塊錢。”“走路好。我是要過去看看他們,我們在一條巷子生活了一輩子啊。”盡管素娟小心地侍候父親,換著法子把飯菜辦好一些,可口一些,有時還有意將宋所長以及父親過去一些要好的同事邀請到家中來,陪父親坐一坐,說說白話,然而,吳書成的神色還是越來越差,話也越來越少了。素娟聽人說,她上班去之後,父親常常一個人下山去了,她下班的時候他才回來。後來,素娟打聽到父親去了總爺巷。總爺巷一條巷子全是搬運垃圾和清庫的人們,汽車和推土機轟鳴,瓦礫遍地,塵土飛揚。難怪素娟每次給父親洗衣服,衣服上全是塵土,髒兮兮的。

素娟暗暗發急。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那天早晨在辦公室,她把父親的情況對章時弘說了。章時弘頗有些憂慮地說:“我看看你爸去。”章時弘跟著素娟來到她家,吳書成果然沒有在家裏。兩人便到鷺鷥埡去找。宋所長說:“吳老師在進士坊前站了一會兒,就走了,他也沒說要去哪裏。”素娟說:“我爸肯定到總爺巷去了。”兩人來到老城,吳書成果然在總爺巷。他坐在老屋場古鬆樹蔸旁邊,眼睛凝望著前麵的三江。冬日的三江,比夏天好像瘦了許多,但它更嫻靜了,更清澈了。鳳凰山下麵的江灘上,一群白鶴在那裏覓食,它們不時地抬起頭來,對著總爺巷,發出一聲聲啼鳴,聲音淒婉而悠長。

“這些白鶴已經來這裏半個月了,比以前早來了三天。”吳書成輕輕地說。

“爸,您怎麽知道它們來半個月了?”素娟困惑不解地問。

“鬆樹沒有了,它們沒有棲息的地方,整夜整夜地叫喚啊。”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種淒楚和無奈。

素娟的眼睛不由得濕了:“爸,您要保重身體,整夜整夜不睡覺,身體受不了呀。”章時弘也一旁勸說:“吳老師,您別替它們擔心,鷺鷥埡的林子也很茂盛,說不定它們會在那裏找到棲息的地方。”吳書成沒有做聲,盯著江灘上那一群正在哀鳴的白鶴,顯出一副茫然的神色。

許久,他說:“回去吧,你們要上班啊。”說著,站起身,自個兒前麵走了。章時弘發現,霜風中的吳老師,身子已十分單瘦,走路也有些趔趔趄趄,擔心地對素娟說:“素娟,你是不是請幾天假,陪一陪你父親。”素娟哽咽著說:“我爸總是交待我,要我學你的樣,好好工作,多為百姓做些事情。我請假在家裏呆著,他會更不高興的。”章時弘心情沉重地說:“你父親是個知書達理的好老人,他不願意把故土難離的痛苦流露出來,深深地埋在心底,一個人去咀嚼,去承受心靈的折磨,又總是積極地配合和支持我們的工作,我這個做學生的,真不知道怎麽去勸慰老人家,我隻有用我的工作,來報答我的老師了。”這天晚上,素娟在移民指揮部加班做財務賬,十二點多鍾才回家。她看見父親的房門關著,以為父親早就睡了。素娟也就上床睡了。第二天早晨,素娟辦好了早飯,看見父親還沒有開門,有些奇怪。父親平時總是早早就起了床,今天怎麽睡著了?她輕輕地喊了幾聲,父親沒有答應。她推開房門,父親卻不在房裏。素娟不由得發起急來,心想,莫非父親昨天晚上沒有在家裏睡覺?急得她慌慌張張地往老城跑去。

父親果然在總爺巷那隻剩下一堆磚頭瓦礫的屋場上。他沒有像平時那麽靜靜地坐在古鬆樹蔸旁,凝望滔滔東去的三江,凝望那一群一邊覓食一邊哀鳴的白鶴。而是斜坐在地上,身子依在樹蔸上,閉著眼,好像是睡著了,一副很安詳的樣子。他的身邊,有幾隻白鶴陪伴,它們不時地發出幾聲哀婉的啼鳴。

素娟走過去,那些白鶴也沒有飛離,隻是不怎麽情願地向旁邊退幾步,然後又走回來,仍然凝望著樹蔸下的老人。

“爸,你怎麽在這裏睡覺呀,這麽冷的天,會凍病的。”素娟心疼地呼喊著。

父親沒有回答女兒的呼喚,也沒有動。

老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