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經過醫生檢查,老人死於心肌梗塞。吳書成的葬禮是他的學生們自發組織起來操辦的。
送葬的隊伍足足有半裏路長。總爺巷和吳家大院雖然已經不複存在了,抬喪的人們仍然將他的棺材抬到總爺巷舊址打了個轉。
老人一輩子在大院裏生活,愛這個家愛得徹骨銘心,讓他在即將與青山為伴之前,再在總爺巷走一遭,再看一眼他祖祖輩輩住過的屋場,他生活過的地方吧。
吳書成的靈柩被抬到總爺巷舊址的時候,王跛子發話:“書成老弟是我們一塊長大的兄弟,他走了,我要按我們娘娘巷的規矩給他舉行送葬儀式。”王跛子踅身對一臉悲淒,愣站在一旁的楊禿子說,“楊禿子,把你的看家本領拿出來,給書成老弟做一棟屋,要做兩進四封印子屋,書成老弟的祖宗曆代為官,他自己也飽讀詩書,滿腹文章,不要讓那邊的人小瞧了他。李十,你把嗩呐拿來,我們給書成老弟唱段高腔送行。就唱吳舉人寫的《寡婦鏈》那個本子。素萍,你和素娟如姐妹一般,你也給吳叔叔帶孝吧。還有時弘,你也來給吳叔叔作個揖,他是你的叔,又是你的恩師呀。”一群老人,圍坐在吳書成的靈柩前,應著李十那淒婉悲切的嗩呐聲,把《寡婦鏈》唱得驚天動地,催人落淚:
三江怪,三江古,三江似娘又似虎,是娘養我三十載,是虎吃人不吐骨。
你為何生男隻有纖夫命,你為何養女難免做寡婦,你為何不給甜來隻給苦,你為何不準笑來隻準哭,你為何隻降冷來不添暖,你為何隻降禍來不賜福?
問蒼天啊,青龍峽何時沒有翻船的浪,問大地啊,白虎灘何時才得成平湖?
吳書成埋在新城後麵大楓山公墓。人們散去之後,墳前隻留下素娟素萍和章時弘三人。
素娟哭得特別厲害,誰也勸不住,悲悲切切,讓人見了也抑製不住要陪著掉眼淚。章時弘知道她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父親去世,無疑使她那原本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也就不知道怎麽勸她了。
素萍前些日子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起訴書,和章時弘已無話可說。見章時弘陪著素娟,說:“我回去了,胖胖放學了要回家吃飯。”說著就走了。
章時弘對素娟說:“我們也回去吧。”“我還要坐一會兒。”素娟悲戚地說。
天,漸漸黑了下來。
墳前,隻有章時弘和素娟坐在那裏。
“素娟,你要節哀才是。”素娟泣不成聲地說:“沒有想到,我爸就這麽匆匆走了。”章時弘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你爸去世了,他的話,我還銘記在心。你爸常說,一個人的真正價值,不在他的地位,也不在他擁有的財富,而是看他為老百姓做了些什麽事情,老百姓歡迎他,擁護他,就是對他人生價值的最大褒獎。電站建成了,關閘了,全縣二十萬移民也全部搬遷上山了,可是,庫區移民真正的困難還在後頭。我準備到庫區去工作幾年,紮下根,和鄉親們一塊重建家園。”素娟聽他這麽說,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摟住他,深情地說;“弘哥,你為什麽就不考慮一下自己啊,你就準備這麽過一輩子麽?”章時弘輕輕地撫著她:“寧陽二十萬移民一天不安居樂業,我的心就一天也得不到安寧。他們是我一戶一戶給弄上山去的,我有責任讓他們盡快走出貧困,過上好日子。”章時弘平靜了一下心情,“素娟,有些話,我多久就想對你說,隻是,我說出來,你也會認為我說的不是心裏話。”章時弘深情地看著麵前的素娟,“我的確很喜歡你。但是我們生活的環境,我們接受的教育,我們所處的地位,都是不允許我們一起生活的。那樣,你和我都會擔待無法承受的罪名,你爸在九泉之下也不願看到這種結局。素娟,還是按你爸說的,我把你當成我的親妹,你把我當成你的親哥吧,吳老師去世了,我就是你的親人。”素娟深情地看著他,許久才說:“算了,這輩子我也不想什麽家不家了,按我爸說的,為寧陽的百姓多做些事情,讓他們把日子過得順心一些吧。”素娟說著,淚水竟嘀嘀嗒嗒地滴落下來。
五十八寧陽縣委、縣政府是古曆臘月二十九放的假。這年沒有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章時弘沒要車,也沒帶人,自個就下鄉去了。他是在岩碼頭區拋書記家過的年。第二天、第三天拋書記一直陪著他,給區裏的幹部職工拜了年,又走了兩個鄉八個村。岩碼頭區沒有小車,拋書記和其他幹部一樣每人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如今舊的車路被水淹了,新的車路又沒有修通,飛鴿也就派不上用場了。兩個人走走停停,兩天下來,一身骨頭都散架了。拋書記開玩笑:“老夥計,你還準備走幾天?縣裏放四天假,中間夾一個公休日,就六天時間,已經去三天了啊。”章時弘笑說:“過了三天,還有三天呀。”“我可陪不起你了。”“怎麽,想你那高女人了?”“我答應她初三回娘家看望她的老娘。”拋書記做了個鬼臉,“這個時候不順著她,今年她賺的那些毛票我就別指望弄到手了。”章時弘說:“如果這樣,你的損失就大了。你回去吧,我再走兩個地方。”拋書記笑道:“老夥計,你的家庭問題是怎麽處理的,聽說你那婆娘已經向法院起訴要離婚呀?”章時弘道:“我沒有理睬她,前幾天,她又把起訴書取回去了,聽說我那嶽老子這次狠狠地罵了她,說是再要鬧離婚,他就不讓她進屋了。”“移民工作結束了,還是按你上次對我說的,把夫妻關係弄好一些吧,回到家裏,沒有熱飯熱茶不打緊,抬頭看到的是一張冷臉,晚上睡覺碰到的是個冷背脊,那個日子怎麽過。”“唉,不行啊,我準備帶個工作隊到移民區來,把老百姓弄上山,還要讓他們紮下腳跟才行。”拋書記歎氣道:“你呀,心裏除了工作,除了移民,隻怕再沒有別的什麽了。”拋書記頓了頓,突然問章時弘:“李書記去省醫院幾個月,病情怎麽樣了?”章時弘說:“我上次去省裏開會,到了他那裏。一位專治肝病的中醫專家給他開了幾劑中藥吃,病情有點好轉。”
章時弘歎了一口氣,“當時,莫書記和項專員不強迫他去省醫院,他隻怕已經不在人世了。”拋書記說:“李書記這個人更不用說,心裏也全是工作。真希望他的病能治好。他才五十出頭,還能為寧陽做很多事情。”兩人又說了一陣話,拋書記說:“我就不陪你了。”章時弘說:“老夥計,口袋還有多少錢,全給我算了。你回家反正弄得到你那高女人的錢。”拋書記把口袋裏的元票角票全掏出來,總共才三十一塊兩角:“你自己還有多少?”“三十塊,這個月的工資全沒啦。”“我說老章,你要緊著點手才行,拜了兩天年,一個月的工資全拜掉了。往後的日子你又吃方便麵呀。”拋書記擔心地說,“你千萬不能像李書記那樣,把自己坑出病來啊。”章時弘把他手中的錢抓了過來,笑道:“老高,這麽下去不是個辦法,我們的工資一個不用,全拿出來,也就養活一兩個人,或是送得一兩個學生,要真正解決他們的問題,還得想辦法讓他們自己富裕起來,才是根本出路。”“不想讓他們富起來,我們過年過節還在外麵跑什麽?自己家的熱板凳莫非我們就坐不慣!我老高讓你章時弘套了條韁索,你說怎麽拉,我也認了,跟著你啦。”章時弘沿途走走停停,二十裏路走了大半天,下午三點鍾才到高崖坡村。讓他感到高興的是,高崖坡村的新任支書周祖紅還不錯,還有點像老支書張守地的樣子。他去的時候,周祖紅正帶著村裏幾十個男勞力,給那兩戶搬遷戶平整屋場,幾個木工在旁邊趕做屋架子。看那樣子,近兩天就能把房子立起來。村裏的大部分女勞力則在山坡上墾挖板栗園。今年春節天氣很好,這幾天一直是晴,冬日彤紅,遠遠看去,十幾座山坡到處是人,到處是焚燒雜草的青煙。周祖紅說:“我們除夕那天都沒有休息,男勞力突擊劈屋場,女勞力一直在山坡上墾挖板栗林。大家熱情都很高。”“年過得怎麽樣?”周祖紅苦笑道:“章副書記,不瞞你說,這個時候還說什麽年不年,我們村條件本來就差,這一搬遷,富裕的搬窮了,窮的就更窮了,鄉親們都把家當填進這屋場上去了。除夕那天,會計家殺了一頭豬,他把豬肉分做一百八十五份,每戶人家送一份,他自己家就剩了一個豬腦殼和四隻豬腳。”周祖紅見章時弘不做聲,就又說:“章副書記你不用擔心,我們高崖坡村苦不了幾年的。三江修電站,我們高崖坡村遭水淹損失不小,不過話說回來,又是一件好事,我們原來住在山腳下麵時,人平五分水田,插兩季也隻勉強弄飽一張肚皮,水這一淹上來,我們門前的水麵就有三千畝,人平好幾畝呀。我已經派了十二個有文化的青年,到南河電站水庫學習網箱養魚技術去了,他們把技術學到手之後,回來傳給大家,這一片湖麵不就成了我們高崖坡村的聚寶盆了。還是章副書記有遠見,當時在這岩壁上劈屋場苦是苦了些,但苦過來了,優越性也就出來了,一是我們村建在河灣上,板板街下麵就是湖,網箱養魚好管理,坐在家中不用出門,就能照看;二是空出了旱地,要是一百八十多戶人家你占一塊地,他占一塊地,這地還不占完。如今各家各戶將旱地都栽了經濟林,板栗樹柑橘樹,三兩年就掛果了,你說我們還能苦幾年。”章時弘說:“這就好。隻是,這三年怎麽過去,你想過沒有?”“按照政策規定,第一年吃飯國家全包下來了,第二年國家給指標,第三年給一半,的確是有些問題。”周祖紅皺著眉頭說。
“我們中國十二億人,這個家不容易當啊,我們要體貼國家的難處。這幾年把眼睛全盯著國家是不行的。”章時弘說,“這個問題你要好好籌劃一下才行,能不能在經濟林裏麵間種糧食作物呢?來個長效益和短效益結合。能不能開動腦子,再弄一些能很快產生效益的項目,緩解這幾年的困難。這個問題你做支書的要有個清晰的思路。這樣吧,我去看看郭婆婆,晚上開個支部會,我也參加一下,聽聽大家的意見。”章時弘說著就往老支書家去了。
老支書張守地的女人沒有去山上墾挖板栗林。郭婆婆這幾天感冒了,她上午到鄉衛生院給郭婆婆買藥。衛生院的醫生說郭婆婆八十多歲了,西藥丸子吃不下去,煎中藥吃好一些。她弄了兩劑中藥回來,煎得滿屋子的藥氣味。郭婆婆躺在門前的板板街上曬太陽。板板街當西曬,前麵是一汪平湖,冬日的陽光照在湖麵上,波光粼粼,像一麵巨大的鏡子。張守地的女人擺一把靠椅,靠椅下麵還墊著棉被,郭婆婆躺在上麵,一雙渾濁的目光盯著前麵的湖水,神態顯得很平靜,很安詳。
張守地的女人說:“老人白天沒得事,就是晚上咳嗽,還說胡話,你看,早頭一起床,她硬要坐在這裏,我說外麵風大,著涼了哩,她不幹,我隻有這麽弄著,到中午太陽當頂了,才把她背出來。”“老人吃東西還行麽?”“一餐吃半碗稀飯。我怕虧了她,過年那天會計送來的豬肉我們都沒吃,用鼎罐煮得爛爛的,每餐給她熱一點吃。”女人這麽說著,眼睛就濕了,“一到夜裏,她就喊守地的名字,喊得人心裏酸酸的。至今她還不曉得守地死了,我一直瞞著她。”章時弘從口袋裏把拋書記湊攏來的五十塊錢掏出來,說:“這點錢,你給老人家買點吃的,今天我沒給老人家買東西。一路上走走停停,提著不方便。”女人不肯接:“你們做幹部的也不容易,一個月才幾百塊錢,口袋幹了飯就吃不成了,不像我們農村人,米桶空了還有菜園,吃不了硬的吃稀的,稀的吃不上口,瓜菜也可以填肚子。”章時弘說:“嫂子,你不要把我當外人呀,我每次下村來,到你家裏吃得還少嗎?”女人說:“要給,你自己給郭婆婆吧,守地在世時逢年過節都要給老人家一些零錢的。俗話說,老小老小。吃飯穿衣我們不虧待她,老人家口袋裏也要有幾個錢哩,有時候買小吃的從村裏過路,她也饞嘴哩。”章時弘走過去,蹲在老人麵前,問郭婆婆:“老人家,你認得我嗎?”郭婆婆把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了許久,搖搖頭,嘴裏喃喃道:“你是縣裏的幹部,不是我地兒。你曉得我地兒什麽時候回來嗎?”章時弘把錢放在老人的手中,說:“你地兒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學習去了,還要一段日子才回來,這是他帶給你老人家的錢,要你想什麽東西吃,就叫兒媳婦給你買。”“我地兒到哪裏去了呀?”老人耳朵背,顯然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
章時弘把嘴依在老人的耳朵旁邊說:“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學習去了。學養魚的技術,學栽培果樹的技術,回來好帶著高崖坡村的人們發家致富哩。”老人不做聲了,目光看著斜陽西掛的山那邊,眼神裏全是母親對兒子的期待和盼望。
許久,老人回過頭,好像是對章時弘,又好像是自言自語:“這些日子,我閉上眼睛就看見我地兒。我想我地兒啊,也不曉得他這些日子累瘦了沒有。他的脾氣我曉得,忙起來,飯都忘了吃。”張守地的女人抑製不住心中的悲痛,眼中盈滿了淚水,一扭頭,回屋裏去了。章時弘眼睛有些發紅,說:“我寫信去對他說一聲,就說你想他,要他回來看看你老人家,好嗎?”“好。”老人點點頭,笑了。
晚上,支部會開得有些沉悶。周祖紅的賬算得不錯,對前景也比較樂觀,但大家都知道那不過是寬大家的心,未來的日子,還得一天一天過,一天揭不開鍋都不行。章時弘說:“困難肯定不少,但日子肯定要過下去。我們隻能一天一天往前走,不可能把日子擱下來。人爭一口氣,千萬不可倒誌,就是窮日子也要抬起頭來過。我還是那句老話,長計劃和短安排相結合,大效益和小收成相結合。這三年內,爭取不向國家伸手,平平安安把日子過下去,三年之後,要爭取往小康路上奔。”正月初四這天清晨,滿世界都下了很厚的霜,瓦楞上是白的,山坡上也是白的,板板街下麵的湖邊,還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村支書周祖紅早早地就在村口吆喝,今天要給最後搬遷上山的兩戶人家起房子。周祖紅這麽一吆喝,村子就開始熱鬧起來,板板街上響起了嗵嗵的腳步聲。
章時弘來到東頭村口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很多人,木工師傅已經將屋扇子排好了,人們一字兒排在屋扇子下麵。農村把起屋看得很重,他們買了鞭炮,還提來一隻大公雞。木工師傅站在屋扇子上麵,扯開嗓子一聲吆喝:“升呀”人們就一齊跟著大聲吼:升呀”屋扇子慢慢地被人們用木丫子舉了起來。負責放鞭炮的人把鞭炮點燃,劈劈剝剝好不熱鬧。
俗話說,人多好做難功夫,兩棟屋六個屋扇子,經不住百多雙男子漢的雙手推舉,一會兒就都立起來了。
屋扇子立起來之後,木工師傅舉行了上梁儀式,他一手提著魯班斧,一手拿著公雞,高聲唱道:“椿木梁上排八卦,龍鳳呈祥鋪紫霞,雄雞壓住閻王煞,百年基業賀東家。”章時弘站在屋扇子下麵,說:“木工師傅你賀得不錯呀。”木工師傅站在房梁上說:“章副書記,你是大學生,有文墨,章時弘站在屋扇子下麵,說:“木工師傅你賀得不錯呀。”你也賀一首。”人們就都叫喊起來:“請章副書記賀梁囉。”章時弘說:“我不會像你們那麽唱,我幹脆給新屋寫副對聯吧。”“寫對聯更好,我把你寫的對聯貼在神龕兩邊。”新屋的主人格外高興,連忙找來紅紙和筆墨。
章時弘略一思索,提筆寫下:山高雲不礙,水流境無聲。
有略通文墨的人大聲念給人們聽,博得一陣熱烈的掌聲。有人便說:“吳進士門下出來的學生,果然與眾不同。”上了梁,人們在周祖紅的指揮下,釘椽子,蓋瓦。周祖紅說:“這兩棟屋的瓦蓋了,我們村一百八十五戶搬遷戶就算徹底完成任務了,裝修的問題慢慢來,隻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成。我們今後的主要工作是如何把日子過下去,而且要把日子過好。”這時候,從三江的上遊駛下來一隻快艇。快艇沒有向下遊駛去,而是向河灣駛過來,在湖麵上劃出一道大大的弧,然後,在板板街下麵停了下來。這個時候,章時弘才看清快艇上站著肖作仁。肖作仁走下快艇之後,從船艙裏又走下來幾個人。章時弘不由得愣了,那幾個人中間除了政法書記和丁滿全,還有行署項專員和地委莫書記。章時弘連忙迎上去:“莫書記你們怎麽到這裏來了呀?”莫書記拍著他的肩頭笑道:“小章,你真難找啊。”章時弘說:“過春節沒事,在家閑得慌,下來看看。”項專員說:“那兩棟新屋是剛才起的?”章時弘說:“是的,村裏的群眾天剛亮就都來幫忙起屋了。”莫書記說:“走,我們去看看他們起的新屋。”一行人來到新屋旁邊,章時弘對大家說:“地委書記行署專員還有肖縣長都看望你們來了。”人們聽說下麵站著的是地委書記和行署專員,勁頭更足了,瓦蓋得也就更快了。周祖紅要帶幾位領導去家中喝茶,莫書記說:“不渴,我們想看看你們村栽的果樹。”周祖紅說:“我帶你們去,村裏的女勞力都在山坡上墾挖板栗林。”這時,秦大牛從屋脊上跳下來,附在周祖紅的耳朵邊輕聲嘀咕一陣,周祖紅就笑笑地走到章時弘麵前,說:“秦大牛剛才說,他能搬遷上山,搭幫縣裏領導的關心,搭幫村裏鄉親鄉鄰的支援。
他備了一杯薄酒,原來是準備請鄉親們的,今天各位領導來了,請賞個臉,一塊聚一聚。”一旁的莫書記聽見周祖紅這麽說,高興地道:“搬新家,修新屋,這是千百年的好事,東家請客,招待幫忙的鄉親,應該。隻是,我們無功不受祿啊。”“領導新年新節到我們高崖坡村來看望我們,這種關心還不夠麽。再說,炸屋場的錢還是章副書記他們捐的呐。”秦大牛說。
周祖紅說:“別說了,秦大牛,快叫人上菜上酒,就在這新屋裏吃。”屋脊上做活的人們全都跳了下來,大家七手八腳,一會兒就從板板街端來了幾十樣菜,一溜兒擺在新屋的堂前。
菜是蘿卜白菜,壇子裏的酸菜,鹽醃的幹菜,沒有葷腥,沒有魚肉,蘿卜白菜裏麵也見不到多少油星。酒是自己做的包穀酒,味道也很淡。但人們的興致卻特別的高,端起酒碗輪著跟幾位領導碰。
莫書記說:“鄉親們,這幾年搬遷苦了你們啦。”“苦過來了,就好了。”人們齊聲說。
“這樣的飯菜,還準備吃多久?”周祖紅看了眼章時弘說:“可能要吃三五年吧。”“吃得了?”“做農民的,什麽苦沒吃過啊,何況我們還有盼頭!”“盼頭在哪裏?”“在山上,在湖裏。”秦大牛大嘴一撇,“我秦大牛過去思想有問題,現在,我是服了。移民搬遷,毀了一個舊家,建起一個新家,會更好。”項專員笑道:“這是你的心裏話?”“日子靠自己過,騙人家做什麽!”項專員說:“行,到那時,我們再來這裏喝酒。”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兩百塊錢,給秦大牛和另一戶新屋的主人各人一百塊,“我們拿工資的,一點小意思,對你們修新屋表示祝賀。”莫書記和肖縣長也都掏出錢來給他們。秦大牛堅決不要,說:“我秦大牛再不是過去的秦大牛了,我三年之內成了萬元戶,再接各位領導來喝酒時,不擺這寒磣人的酸菜宴,我要擺魚肉宴,擺山鮮海味宴。”一餐飯吃了兩個時辰才散,莫書記項專員幾個人踩著冬日的嚴霜,往山坡上爬去。山坡上栽的板栗樹有人多高了,冬天,樹葉落了,粗壯的樹杆頂著幾個光禿禿的枝丫。隻有柑橘樹顯出十分的生氣,葉片被濃重的狗牙霜打過,仍是那麽的綠,那麽的充滿生機。山坡上沒有多厚的土層,女人們老遠地把薄薄的泥土刨過來,壘成堆,放在果樹蔸子旁邊。
肖作仁說:“田土被淹了,今後寧陽縣十五萬農民要養活自己,就靠這些果樹了。”章時弘補充說:“果樹隻是庫區移民開發的一個部分。平壩村的路,老岩崗村的路,都是可以走的。高崖坡村今後的重點,可能要放在網箱養魚上麵。”莫書記說:“因地製宜,搞好山地和水麵的開發,路子對了。
這幾年,庫區的人民群眾為了站穩腳跟,流下的汗水可不少,收獲也不小,群眾的情緒也不錯,那個秦大牛說的不是假話,是心裏話。”章時弘說:“這些年,我天天和這些移民戶滾在一起,說實在話,他們是為三江電站的建設付出了巨大犧牲的。他們把幾代人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家園全讓水淹了,再重建一個新的家園,不容易啊。”項專員說:“小章,你今後的擔子更重了。”莫書記說:“考慮到老李老肖的年紀和身體狀況,寧陽這副擔子,決定讓你來挑。”章時弘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地委會作出這樣超乎常規的安排。
肖作仁說:“章書記,你放心,我會盡職盡責地配合你,站好最後一班崗,不為別的,就為了寧陽七十萬群眾,為了寧陽二十萬移民。”章時弘說:“我現在考慮的,主要是寧陽這二十萬搬遷上山的群眾。縣城那一萬多工人,幾個常委雖是各人分了一個廠子,縣委縣政府還要采取一些得力的措施,讓工廠的機子盡快動起來,煙囪都冒煙,要盡快解決工人沒班上,沒工資發的問題。農村這十五萬搬遷的農民,更要認真對待才行。我始終認為,移民的問題不在移,而在如何站穩腳跟。如今移民指揮部撤了,成立了移民局,我覺得還要加強力量。縣裏要立即組織一個強有力的工作隊下來幫助工作。把群眾都弄上山去了,我們可不能撒手不管。讓大家過上好日子,才是我們的根本目的。”肖作仁說:“章書記說得對,我們把他們弄上山,還要讓他們渡過難關,比過去生活得更好。這樣,我們的心也才得安然。”丁滿全一旁說:“還要加強我們幹部隊伍中的反腐倡廉教育,提高他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覺悟。我們自己有做公仆的思想還不夠,還得讓寧陽所有的黨員、幹部都樹立這種思想。寧陽的七十萬人民群眾,隻要都能貼心貼意地跟著我們,再大的困難也能夠克服,再艱難的路也能走過去。”莫書記道:“昨天,我們去看了造紙廠。那個金昌文,聽說他是在暗暗地與你章時弘較勁哩,兩個月來,一直呆在造紙廠。隻是,由於基礎設施沒有弄好,有些地方聽說還得重新弄,隻怕一時還造不出紙來。”莫書記抬起頭,問章時弘,“小章,你要覺得工作不方便的話,我們就把小金換個地方,往別的縣挪一下。”章時弘連忙說:“不用。造紙廠一直是他抓,那裏離不得他。
我相信他一定能把造紙廠弄好。請莫書記和項專員放心,我會處理好我們之間的關係。”莫書記欣慰地道:“這就好。”項專員說:“小章,前些日子,中央和國務院的有關同誌到我們地區作調查,詳細地了解了修三江電站的移民工作情況,我們把你的工作向他們作了詳細匯報,得到了上級領導的充分肯定,他們回去後還會派人來作進一步深入了解,你們一定要密切配合。再就是我要先給你打個招呼,小章你要有所思想準備,到時候如果中央要我們繼續支援三峽工程,要從我們地區抽調幹部,你可要服從組織上的安排。”章時弘隻稍微思索了一下,便回答:“請組織上放心,我是黨和國家的幹部,一切服從組織安排,沒得說的。”項專員說:“電站關閘快兩個月了,我們這次下來,還想看看水淹上來之後群眾的生活情況。”章時弘笑問:“是像上次賈副省長那樣微服私訪呢,還是帶我們一塊走?”莫書記反問道:“你說呢?”
章時弘說:“現在最需要的,是領導能真實地聽到群眾的要求,群眾的呼聲,及時地給我們指出問題,指出不足。使我們能有一個清醒的頭腦,清醒的認識。還是別跟著你們的好。”
莫書記說:“好,我們三天之後見。”
太陽慢慢地升上來了,霜凍的大地,在陽光的撫摸下漸漸地變得生機盎然起來。嚴霜褪去,化成一縷縷飄渺的水霧,慢慢地浮升到半天之上,與藍天中幾朵白雲融為一體。陽光下,蒼茫的群山如大海的波濤奔騰起伏,一望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