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水泥廠的這些工人老大哥,開始還有些不以為然,後來就不做聲了,認真地聽他說。村主任說完了,大家還是站那裏不做聲,好像還要聽他說下去。鄭家和手一揮:“吃飯。吃了飯我們回去開會。”章時弘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對村主任說:“我今天要向你開一個口,你得給我麵子才行。”村主任說:“什麽麵子?我可是把醜話說在前麵,我們還在創業階段,白要白拿可不行。”“放心,不會白要白拿,一分錢一分貨,不過是先交定金,後拿貨。”村主任說:“隻要有可能,我們會支持。”“水泥廠要改造生產設備,降低生產成本,提高水泥標號,急需兩百萬元資金,他們自籌一百五十萬,還差五十萬。你們不是還要辦廠麽?辦廠就要搞基建,搞基建就要水泥,先借給他們五十萬,日後他們拿水泥還債,行麽?”村主任說:“這應該可以。我們郝支書後天回來,我對他說,開個會研究一下,如果行,就通知水泥廠來拿錢。”章時弘說:“好,鄭廠長,過三天你到平壩村來一趟。”鄭家和這時卻說:“暫時還不要說借錢的話。我們水泥廠六百職工,我準備分三批,把他們帶到平壩村來看一下。我有兩個請求,請村主任無論如何要支持我一下。一個是請村主任將今天對我們說的這些話,再給工人們說一說,再就是請紅磚廠食堂像今天這樣的午飯,給我們準備三天,每天準備兩百個人的飯菜,你看怎麽樣?”村主任慷慨地說:“這個沒問題,明天再叫幾個人來廚房幫忙就是。不過,我們不會給你們辦好飯好菜,我們吃什麽,你們吃什麽,你要對你的工人說清楚。”“辦魚辦肉,我的工人也就不用來了,來也沒有意義。”鄭家和笑道。

章時弘說:“我看你們今後可以結成一個對子,互相學習,互相促進,人家外麵還搞工農聯營哩。”鄭家和說:“過幾天,章副書記你抽個時間給我們開個全廠職工大會,做一下鼓動工作,餘下的事,我自己去做,你盡管抓你的移民搬遷工作去。”章時弘說:“我相信你鄭家和的能力,你的水泥廠要是也能像平壩村一樣,弄個奇跡出來,我就讓全縣的工廠企業向你們學習。”五十二章時弘在水泥廠舉行的群眾大會上,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做精神,什麽叫做群眾的力量。

鄭家和原本是一個不錯的企業家,這些年來,由於市場經濟的衝擊,加上資金短缺,縣裏又不給他政策,他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工廠癱瘓在那裏,看著工人們在艱難中煎熬。如今,章時弘既然要他放開手腳想辦法救廠子,鄭家和的心一下敞亮了,腰杆也硬了,他將水泥廠的全體職工分三批帶到平壩村參觀之後,第四天,把廠裏的七十幾位退休工人也拖去參觀。第五天,他又馬不停蹄地租了隻船,把班組長以上的幹部拖到高崖坡村,拖到老岩崗村,參觀高崖坡村的村民如何在岩壁上劈了整整六年屋場,才把村子搬遷上山,參觀老岩崗的村民怎樣把泥土從山下一擔一擔挑上山去造梯土。回來之後,鄭家和變賣了家中的黑白電視機、冰箱和二十多年前結婚時做的一架樟木床,為了能把這些東西迅速變成錢,他把價格壓得很低。第六天,他率先將三千塊錢交到了廠部。

水泥廠的工人們這些年飽嚐了沒有工作、沒有工資發的艱難和尷尬,這幾天的參觀,他們震動很大。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人家農民不等不靠,克服這麽大的困難,在荒山坡上重建家園,為什麽我們就不能。加上廠長鄭家和帶頭集資入股,為大家做出了榜樣,六百多職工和七十多名退休工人全動起來了,他們沒有按照章時弘第一次開會時分配給他們每人二千五百元的數額去集資,每人都認了三千。隻用了幾天時間,就集資了二百零八萬六千元。章時弘被請去參加全體職工大會時是第八天。這次大會開得很特別,不是請章時弘做動員報告,也不是要他去聽鄭家和的治廠演說。鄭家和要他坐在主席台上,先聽大家說,然後作幾句總結就行了。大會開始時,鄭家和隻講了幾句話:“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水泥廠急需的兩百萬塊錢已經弄到手,還超過了八萬六千元。今天把大家叫來,沒有別的目的,你們自己上台來,說說你們是怎麽弄到手這三千塊錢的。我隻有一個要求,說真話,不說假話。”過後,他自己先簡單地說了變賣家具的經過。

鄭家和的話說完之後,會場隻安靜了幾秒鍾,人們就仿佛領悟鄭廠長為什麽要大家這麽做的用意。人們陸續地走上主席台,有的人說是請熟人到銀行貸的款,有的人說是向親戚朋友借的,有的人說像鄭廠長一樣,把冰箱彩電賣了,也有人說是取的存折。開始,幾十個人的發言都十分的平淡,三言兩語,就下了台。不久,情況就變了,一位四十多歲的漢子拄著根棍子,一瘸一跛地走上主席台,他說他是第一批去平壩村參觀的工人。參觀的第二天,他就出門借錢去了,他知道廠裏要集資救廠。他花了六天時間,走了五百裏路,借了十一個親戚,才把三千塊錢借到手。他說,他為什麽要借這麽多親戚,有的親戚還是比較富裕的,拿千兒八百不會有問題,但他不敢開那麽大的口,親戚們都知道他的水泥廠垮了,他沒班上了,人家借那麽多錢給他,肯定心裏有顧慮,會擔心他沒有錢還。他每家隻開口借三百,有兩家開口借兩百,他想多借一百,回家做路費。他的腳已經走起了許多的血泡,他再也走不動了。但是,有一家隻肯給他一百,說這一百塊錢是送給他的,算是扶貧,不用他還。他隻有走路回來。昨天走到大坡頭,天就黑了,他舍不得打散那三千塊錢,偷偷地在鄉村一家牛欄樓上睡了一夜。餓了,討一個蘿卜充饑,渴了,在路旁捧一捧涼水喝。他把借錢的經過述說一遍之後,就拄著棍子,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下台去了,沒有多說一句話。這時,六七百人的會場,安靜得掉顆繡花針都聽得見。

過了一陣,一對年輕夫婦走上主席台,說他們結婚八年了,一直沒有生孩子,他們的父母都急著想抱孫子,兩家湊了五千塊錢,要他們去省城治病。他們原本是準備去的,現在改變了主意,不去了,先救廠子。廠子救活了,有效益了,他們再生孩子不遲。如果廠子不能恢複生產,癱瘓在那裏,生了孩子,也沒法養活啊。

突然,會場的角落裏傳出悲淒的哽咽聲。一個老人顫抖著將一疊錢遞過來。他是劉素玉的父親。他交的三千元集資款是他賣棺材得來的。他原本應該有錢,女兒劉素玉翻車死後,公安局的辦案人員從她的住房裏搜查出一萬元人民幣,這些錢都退給了他。

他卻說髒,一氣之下全燒掉了。他已經六十六歲,這口棺材是他十年前生病的時候準備的,他已經用土漆漆過三次。女兒素玉幾個月前翻車死後,他一直臥床不起,他說他到掉氣的那天,就自己爬進棺材裏去,請王跛子叫幾個人抬上山,挖個坑埋掉算了。這次,他卻把棺材賣了。他說,他這麽大年紀,做手藝眼睛也不行了,隻有救活廠子,他今後的生活才有盼頭。他沒有到主席台來訴說他賣棺材的經過,他蹲在角落裏,隻是哽咽著向鄭家和反複問一句話:“你們為什麽不早早地集資把廠子救活啊,你們早動手集資救水泥廠,我女兒就不會死呀。”劉矮子的哭聲像是一股傳染源,很快就傳染給了整個的會場。

劉素玉生前相處得好的幾個夥伴和一些年紀大的女人相繼哭了起來。人們走上主席台發言,也不再是敘說如何弄集資款的經過,話題完全變了,有對如何把水泥廠辦好的建議,有對貪汙腐敗的控訴,也有對自己今後如何當好工人的保證。沒有人督促,沒有人引導,也沒有人安排,人們在從未有過的一種特殊氛圍的感染和驅使下,你下去,他上來,一個接著一個,一直到晚上九點鍾才結束會議。章時弘的心自始至終處在一種激動和亢奮之中,鄭家和作完總結發言之後,請他作指示,他隻說了幾句話。他覺得他已經無須多說,水泥廠是水泥廠的六百多名工人自己通過艱苦努力救活的,大家就一定會把這個廠子辦好。

五十三三江電站關閘已進入倒計時,寧陽縣城的移民搬遷和庫區清庫工作,都已經到了最後的衝刺階段。中門碼頭,用白漆刷下的一條巨幅標語格外的醒目:水臨城下,十萬火急!寧陽老城那些被風雨剝蝕得破舊不堪的樓房,一棟一棟迅速地從窄小的街巷裏消失了,隻留下一堆一堆破碎的磚頭瓦片和沙石粉末。搬運廢舊材料的大貨車,三三兩兩在街道上匆匆忙忙地奔馳著,卷起一陣一陣黃乎乎的塵埃,在老城的上空飛舞。坑坑窪窪的柏油街道,如今已變得更加破爛不堪。街上除了忙碌的搬運工人,很少有行人往來。街道旁的小攤小販已經無人光顧,於是,也就漸漸地從老街銷聲匿跡。他們那極具**力的轉了彎兒的叫賣聲,又在新城的街頭巷尾回**起來。

被稱做搬遷釘子街的娘娘巷,幾經動員,這一段時間又動了起來,一部分居民陸陸續續地搬到江那邊的自由貿易開發區去了。

過後,那些釘子戶的家庭也開始分裂,兒子媳婦搬走了,女兒搬走了,最後隻剩下二百一十二戶老寧陽。這些老寧陽,任你嘴巴皮磨起血泡,他們就是不動,仍然坐在他們那破舊的三尺櫃台,守著他們祖宗傳下來的基業,薑太公釣魚一般,等待著顧客的光臨。

章時弘將水泥廠的問題迅速解決之後,就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縣城的搬遷掃尾和清庫工作上麵來了。他首先在城關鎮召開了清庫工作動員大會,以老城七個居委會為單位,組織起一支清庫突擊隊,並從縣汽車運輸公司和城建局調來幾十輛運輸車輛,分配到各居委會突擊隊聽從指揮。為了加強各突擊隊的力量,章時弘還把移民指揮部的工作人員全部抽來,每人分一個居委會,協助居委會主任解決臨時可能出現的問題。他向各突擊隊下了一道硬任務,以老城居委會的地盤為界,各負其責,將拆遷時遺棄在各自負責區域內廢墟上的斷牆殘壁全部炸掉,將垃圾全部拖走,將廁所、垃圾坑等各種汙染源全麵進行清理,然後挖洞深埋,時間隻有二十天,背水一戰,隻能把工作往前趕,決不可往後拖。消毒的問題放到後一步,等娘娘巷搬遷完畢之後,統一突擊消毒。人們不約而同地擔心娘娘巷的問題怎麽解決。負責城關鎮移民搬遷的副鎮長咬著牙說:“時間不允許再遷就他們了,調幾台推土機去,他們還不肯動的話,將那幾棟破房子推掉算了。”章時弘說:“不到萬不得已,還不能這麽做,即使電站關閘了,還要一段時間水才能淹上來。我準備在這段時間內到娘娘巷去作最後一次努力。”“做兩手準備,推土機還是要調來,兵臨城下,你的工作要是沒有進展,或者說失敗了,我們就把推土機開進娘娘巷。先斷水斷電,讓娘娘巷變成死巷、臭巷、黑巷,然後動手推,看這幾個老東西走還是不走。”章時弘說:“推土機暫時不要調,水電也不能斷。你們隻要把清庫的工作做得紮紮實實,做得熱火朝天,像你們說的,形成一種兵臨城下之勢,就是對我拔掉娘娘巷這個堡壘巷最好的配合,最大的支持。”下午,章時弘一個人來到娘娘巷。

這時的娘娘巷,已經不像個巷子了,居民們搬走一戶就拆除一戶,而那二百一十二戶釘子戶又不是住在一塊的,他們的上下左右街鄰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他們的房子又都是些有年代的老房子,全都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章時弘剛進巷子時,的確還有些擔心,這些老人會不會還像幾個月前那樣圍著他吵。可是,走進巷子,看到娘娘巷那一副破敗的景象,已經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繁鬧的氣勢,他心裏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複雜情感來,這座具有兩千年曆史的老城,這條曆史文化積澱深厚的娘娘巷,是在自己手中毀掉的,今後,一定要全力地將自由貿易城建好,讓居民們安居樂業,過上好日子才是,不然,就對不起寧陽的老百姓,自己的良心也會受到譴責。

章時弘走進娘娘巷沒多遠,敲開了劉矮子家的門。

劉矮子前天去水泥廠交了集資款之後,就又將自己關在家裏,沒出家門一步了。章時弘跨進屋,才知道這個家根本就不像一個家,沒有像樣的家具,甚至連一條像樣的凳子也沒有。這房子是老寧陽們引為驕傲的吊腳樓。其實,僅僅是幾根柱子,從河灘的旁邊撐起來,扛著一個鳥籠一般的房子。房子極其窄小,分為裏間和外間,外間大概是劉矮子自己住,靠壁板的地方擺著一個竹床,靠街的那一麵則有一個小小的櫃台,那裏擺著劉矮子用以維持生計做銀匠手藝的家什。這麽多年,水泥廠那百多塊錢的退休工資發不出了,他就戴著老花眼鏡,給他過去的那些老主顧做銀器過日子,有時沒活做了,還要挑著工具給別人做上門活。裏間可能就是女兒劉素玉的臥室了。

房子的壁板已經破爛不堪,冬天的河風一個勁地從壁縫中鑽進來,整個屋子充斥著一種透骨的寒氣。章時弘心想,娘娘巷這些老寧陽住的房子,大都比劉矮子的房子好不到哪裏去,這一拆一搬,隻怕就很難居住了,當務之急,是要趕快想辦法騰出一些房子,一旦把他們弄上山去,還得讓那些一時找不到棲身之處的老人們能暫時安下身來才行。

“劉叔,住在這屋裏,沒病也會凍出病來啊。”章時弘把房子裏裏外外看了一遍,就拿了條凳子擺在竹床前,挨著劉矮子坐下來。他想起劉矮子幾個月前一腔悲憤地將一摞鈔票拋進火爐燒掉的事,他不得不承認,直到今天,他還沒有真正走進這些老人的內心,還沒有真正了解這些脾性直拗的老人。

劉矮子斜依在竹**,語氣沉重地說:“我的祖籍並不在寧陽,我祖父挑一副銀匠擔子走南闖北,掙汗水錢盤家養口,後來,就在這娘娘巷落了腳。這屋是我祖父修的,有百來年了,柱子已經換了三次。這屋住起來舒心,踏實。”劉矮子說到這裏,打住話,渾濁的目光瞅著章時弘。許久,又說:“時弘侄子,我不要你再上門來做工作了,明天我就搬上山去。”章時弘一時以為自己的耳朵聽背了,驚道:“劉叔,你說的是心裏話?”“明天搬,不騙你,侄子。”劉矮子從床頭拿起那隻滿是汙黑茶垢的杯子。裏麵沒有茶水了。章時弘連忙起身去找熱水瓶。熱水瓶裏有半瓶水,可能燒幾天了,隻有一絲兒熱。

“劉叔,我給你燒開水去。”“不要,瓶裏的水可以喝。”劉矮子讓章時弘倒了杯水,喝了一口,“這些日子,我就想,再要為難你,良心也過不去啊。你這麽苦口婆心地做我們的工作,常常挨罵受氣,為哪個?是為國家,不是為你自己呀。”“劉叔,你要同意,我明天就派人來給你拆房子,給你搬遷,房子沒有修好之前,我給你找個地方暫時住下來。”“不麻煩你,房子搬上山之後,隨便搭個棚子住下來就行了。

這麽一把年紀,土坑旁邊睡的人,還能住上幾年啊?雙腿一伸,就什麽都不要了。”劉矮子歎氣道,“時弘侄子,我給你透個信,六月十八那天夜裏,我們去縣政府找肖縣長,訴說工商局個體股沒收楊禿子營業執照的事,後來七牽八扯竟牽扯到你身上去了,縣裏查清楚之後,並不是你的問題,你卻把自己的親侄女送了回去。

人們都說你不是伍生久,也不是王吉能,你是在真心實意地為國家幹工作啊。說實在話,娘娘巷的人不是不願意搬遷,我們是擔心搬上山去之後鋪子開不成,飯碗丟了,生活就沒有著落了。大夥一再地要縣裏修一條像娘娘巷一樣的街,就是想搬上山去之後還能開鋪子做生意。當然,縣裏給的搬遷費少了也是一個原因。我們做小本生意,賺的血汗錢啊,哪個肯拿出來搬遷房屋。如今,你在江那邊辦自由貿易開發區,專門安排我們娘娘巷的居民,讓大家心裏都深受感動。人都有一顆心,心上都有血,私下裏人們都嘀咕,再不搬,這裏養不活人了,也對不住人家章副書記啊。你放心,再過些日子,沒有人進娘娘巷買東西了,在這裏坐吃山空,他們就會陸陸續續搬走的。”章時弘十分感激地說:“劉叔,你搬上山去之後,有什麽困難,盡管對我說,我一定給你解決。我們有責任讓你們這些老人生活得幸福一些。”從劉矮子家出來,章時弘的心一下像輕鬆了許多。他想到嶽父家去一趟,他已經有很多日子沒有看見兒子了,很想看看兒子。

可是,他走到王跛子家門前,隻在門外站了一會,就又踅身走了。

嶽父不和他吵,說不定素萍會和他過不去,反而把事情弄糟了。劉矮子透出的信息十分重要,自己得抓住這個機會,促使娘娘巷這兩百多戶居民盡快搬走。

章時弘在老城看了幾支已經開始行動的清庫突擊隊之後,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鍾了。

“弘哥。”章時弘正準備開門,素娟來了:“我來了兩次,你的門都關著的,我還以為你去娘娘巷了。”“沒去。”章時弘開了門,叫素娟坐。

素娟說:“我分的房子你還沒去看過哩,什麽時候去看看呀?”章時弘高興地說:“我正要問你的房子分了沒有,分了就好。”章時弘拿來茶杯,“素娟,你坐,我來給你泡茶,可惜是昨天的開水,隻好冷水泡茶慢慢濃囉。”章時弘笑說。

“看弘哥喲,你什麽時候也學會幽默了。”素娟挽起袖子,“我不要茶,把髒衣服拿出來,我給你洗洗。”章時弘這個時候實在有些餓了,說:“衣服不用洗了,你坐一會,我還有事對你說。讓我把火生起來,做碗麵吃,我有些餓了。”“你還沒吃飯呀?”素娟看見章時弘一副高興的樣子,“我看你臉上全是笑,心裏藏著什麽高興事?”“是有高興事。不過現在不說,把肚子填飽了再告訴你。”素娟連忙生起火,給他做了滿滿一碗麵。可是,在碗櫥裏尋了老大一陣,味精醬油什麽佐料也沒有。“這種光頭麵,哪吃得下,我到外麵館子裏給你重新買碗來。”“不用,我們農村有句俗話,肚子餓了,石頭也啃得下。”章時弘接過麵條,狼吞虎咽吃起來。

“素娟,你們城裏人,哪裏知道鄉下人的苦,我小時候在農村,過年過節,都吃不上這麽好的麵條。一年的口糧才三百多斤,連餐利利索索的白米飯也難得吃上。”“時代不同了,怎麽能和那個年月比嘛。我把素萍姐叫回來,這麽下去,你不累出病也會餓出病的。”素娟看著章時弘清瘦的臉麵,心裏生出許多的同情。

“不要去叫她,叫她她也不會回來的。”“不,我這就去找她。我們一塊長大,親姊妹一般,我認真地對她說,她會聽。”素娟腳步噔噔地走了。

王跛子的家中彌漫著一股桐油的氣味。家中十分零亂,一些盛桐油的木桶橫七豎八地擺在窄小的堂前。王跛子不知到哪去了。

胖胖在房裏做作業,素萍一個人坐那裏織毛衣。年初織的一件,她穿著去上班,人們說穿著臃腫了點,顯不出身段的苗條,她將它拆了,又重新織。

素娟看著她那副認真的神態,心中就有些氣。她記得,她們還在做姑娘的時候,她並不怎麽愛打扮,人啦,說變就變了。她說:“素萍姐,你織得可認真啦。”素萍抬頭見素娟風風火火地闖進屋,笑說:“素娟,你什麽時候出嫁,姐認認真真給你織一件好看的毛衣送你。”“我沒你這麽好的福氣。”素娟口氣冷冷地說。

“素娟,你到哪裏慪氣了麽?”素萍吃驚地間。

“跟你慪氣。素萍姐,你住在這裏,心裏好坦然呀。”“素娟,你今天像吃了槍藥。”“弘哥工作那麽忙,吃飯都顧不上,你真放得下心?”“他工作當得飯,還要吃飯做什麽。”素萍見素娟提到章時弘,臉一下板了起來。

“你怎麽這麽說呢?他是你男人呀,回到家還要自己辦飯洗衣,你一點都不心疼?”素萍臉上流露出一種冷漠,說:“我當初走錯了這一步,現在還悔哩。”“你呀,素萍姐,你要找什麽樣的男人,你說弘哥哪樣不好嘛。”素萍突然哭起來:“他心裏沒有我,除了工作,除了移民,隻有他鄉下的那個相好,我的命好苦啊。”“姐,你不要用這些髒話去拈汙人家,要是換了我,沒有和桂桂結婚,我真要後悔一輩子。你沒看見過桂桂姐,你和她相處幾天,你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女人。告訴你,桂桂姐是世界上難得找到的好女人。她上次對我說,她把弘哥交給你,她希望你好好地待弘哥哩,可是,沒有想到……”素娟話沒說完,素萍就吵了起來:“好啊,你和姓章的一個鼻孔出氣還不夠,還和鄉下那個婆娘串通一氣欺負我呀。”“又哭又鬧,為哪樣事嘛?”這時,王跛子回來了,手裏提著一個空桐油瓶,他一定是給哪個老主顧送桐油去了。看見女兒和素娟在屋裏吵嘴,素萍還淚流滿麵的樣子,心裏格外地煩躁。

“我要素萍姐回去,弘哥這段日子工作很忙,連飯都顧不上吃,這麽下去不累出病來,也要餓出病來的。”素娟說。

“回去回去,我心裏煩,不要你住在這裏。”王跛子對女兒從來沒有發過這麽大的脾氣,“你走了,我才得清靜。”素萍衝進房,拖著胖胖就走:“兒子,我們走,到農業局去住。”素萍拖著哭哭啼啼的兒子走後,王跛子獨自一個人坐那裏生悶氣。素娟站在一旁,不知道怎麽勸說他,看看天已黑了一陣,也就走了。她回到自己家裏,父親已經睡了。過去,父親總是整夜整夜地愣坐在家中,怎麽勸也不肯去睡覺。進士坊搬遷上山之後,他一下變了,早早地睡,早早地起床,起床之後,在大院裏的鬆樹下站一陣,跟素娟嘮叨幾句去年白鶴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今年是不是會在那個日子飛回來的話,就到鷺鷥埡去了。聽人說,他常常去鷺鷥埡陪伴那些修複進士坊的工匠,到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素娟在家中愣站一陣,就又準備出門去。這時,父親的房門開了。

吳書成從房裏走出來,問:“素娟,今天在家裏睡?”素娟一臉的陰憂,沒有做聲。

“有什麽不順心的事麽?能不能對父親說說。”“素萍姐太沒良心,一點也不管弘哥,這些日子,弘哥瘦得不成樣子了。”吳書成坐在椅子上,許久,才歎氣道:“素娟,有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了。我知道時弘在你心裏的分量,可是,時弘是有家室的人,你隻能把他當作兄長,當作朋友。素萍你也從小就把她當成了親姐的。這個社會,把倫理道德看得極重,你又出身書香門第,說話做事,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千萬出不得格啊。”素娟一下哭起來:“爸,我不願聽你這些話。”說著,就出門去了。

素娟沒有回到鴛鴦山剛剛分給她的那套兩室一廳的新家,她又去了政府宿舍大樓。章時弘獨自一個人坐在客廳,沒有開電視,也沒有看文件,像是在思考什麽。素娟揉了揉濕潤的眼睛,臉上做出一絲笑,說:“弘哥,你剛才說有什麽喜事,還沒告訴我哩。”章時弘問:“你到娘娘巷了?”“別說娘娘巷,我現在要聽的是你心中的高興事。”章時弘知道她一定在素萍那裏碰了壁,說:“我下午去了趟劉矮子叔家,他說,他明天搬上山去,我剛才跟城建局劉局長掛電話,要他派個車,派幾十個人,明天去幫忙拆房子。我真想現在就把劉矮子叔的家搬上山去。”“真的呀,劉矮子叔他想通了?”素娟那神色似乎比章時弘還高興。

“真的。”章時弘說:“劉矮子叔還對我說,娘娘巷二百一十二戶釘子戶已經開始鬆動了,我正在想有什麽好法子,能讓他們在近幾天內搬遷上山去。素娟,我找你是想說說你爸的事,你爸不是早就說過,你分了房子,他就搬上山去麽。你的房子是不是還在搞裝修?”素娟笑道:“搞什麽裝修,這幾天,請人將廁所弄了一下。爸年紀大了,不弄一下,伯老人家摔著。明天我就對爸說,要他搬上山去。這些日子,他天天都在鷺鷥埡陪那些修複進士坊的工匠哩。”章時弘有些顧慮地說:“吳老師是個深明大義的老人,要他往山上搬,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怕隻怕讓他親眼看著拆你家的大院,砍伐大院裏那三棵古鬆樹,他能不能經受得住那種心靈上的痛苦。我的意思,幹脆讓居委會組織人去拆房子,去伐樹。你父親早就對我說過,那房子已經修了近兩百年,一拆就完了,沒法搬遷了,他也不要了,他連搬遷費也捐給縣裏了哩。”素娟說:“你的意思,讓我爸別看著拆我家這房子?”“我有個想法,三江電站大壩快完工了,你爸還沒去過電站大壩吧,是不是讓他老人家到大壩去走一走,看一看。”素娟說:“好,我明天就請人搬家,把家搬了,就讓爸到電站大壩去,你要居委會安排人拆房子。”五十四這天早晨,吳書成照例起得早,洗了臉,又準備到鷺鷥埡去。

素娟說:“爸,等會兒去,我有事對你說。”吳書成就站住了,眼睛盯著女兒問:“有什麽事啊?”素娟心裏不由一愣,這時她才發現,父親比過去更瘦了,臉麵清臒,一雙眼睛深深地瞘了下去,腰也比過去佝僂了許多,她真不忍心對父親提及搬家的事了,她說:“爸,這麽早就去鷺鷥埡,飯也不吃了?”吳書成卻說:“你是說搬家的事吧,我今天不去鷺鷥埡了,你請些人來,我們今天就搬家。”“爸,你真好。”素娟的眼圈一下紅了。她真不知道用什麽話來感謝她這位通情達理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