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章時弘硬了硬心,說:“今天不行,晚上七點我要去開會,沒時間陪胖胖玩,明天是星期天,我到娘娘巷去看望我爸。”素娟說:“好吧,我也去總爺巷。”晚上的會議,肖作仁安排在財政局三樓小會議室開,他是怕在開會的時候這個找,那個找,擾亂了會場。肖作仁這些日子已經被弄得暈頭轉向,看見三五成群的人,他的心裏就有些發毛,生怕又是來找他的。

參加會議的人比較多,縣裏四大家的頭頭以及各大局的局長,都通知來了,小會議室坐得滿滿的。肖作仁在會議的開場白中說了這麽兩句話,一句話是:“我肖作仁已經被逼上梁山,沒有退路可走了,我隻有硬著頭皮往前走,是陷階,是陽光大道,我都得往前走。”另一句話是:“今天是聽取有關伍生久問題的調查情況,請同誌們放下思想包袱,不要顧慮這樣顧慮那樣,有什麽問題講什麽問題。出了問題我肖作仁兜著,大不了我肖作仁這個七品官不做了。”肖作仁這兩句話說得很輕,很平靜,但有些無奈。看得出,他是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才說出來的。會議室的氣氛一下顯得沉重起來,大家都斂聲息氣地把目光盯著肖作仁。肖作仁說:“下麵請縣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丁滿全同誌談談調查情況。”丁滿全說:“我首先說明一下,今天不是向大家公布調查結果,我是向大家通報一下一個多月來我們調查的初步情況,還有一些問題沒有落實,有關部門還在進一步調查。”丁滿全喝了口茶,繼續說:“從這些日子調查的初步情況看,伍生久的問題非常嚴重,可以說是觸目驚心,令人發指。首先談談伍生久的經濟問題。伍生久在縣裏撥給工業局修建辦公大樓和職工宿舍的移民搬遷經費中,利用多報發票報假發票等手段貪汙現金三萬五千元,在外地基建隊承包造紙廠、塑料廠、布鞋廠、農機廠、印刷廠五個廠房的基建項目中,以介紹基建隊為由,共收受賄賂八萬五千元,即造紙廠四萬元,塑料廠一萬元,布鞋廠一萬元,農機廠一萬元,印刷廠一萬五千元。伍生久還利用調動工作,解決戶口,金錢引誘等手段,幾年來奸汙青年女工三人,嫖娼五人,在考察意大利的七天時間裏,和王吉能兩人以招待瑪爾麗為名共揮霍公款九萬元。

瑪爾麗給他和王吉能的好處費共計二十八萬元,他拿了二十萬,王吉能拿了八萬。伍生久還無證駕駛汽車,致使小車翻入山穀,造成嚴重傷亡事故。伍生久還違反縣政府有關規定,修建私房,修建私房的水泥、鋼筋、磚瓦及基建隊都是由他介紹的幾個基建隊分擔的,造價約十三萬元。”丁滿全的話沒說完,會場已是一片嘈雜,人們怎麽也不敢相信,伍生久會走到這一步。

丁滿全說:“王吉能的問題也不少。他利用多報發票、報假發票等手段,貪汙公款一萬一千元,受賄共計十四萬元,嫖娼四人。”政法書記說:“他們兩人的行為均已構成犯罪,再讓他們逍遙法外,恐怕寧陽人民不會答應。”人們把眼睛盯著肖作仁。肖作仁說:“今天上午我到造紙廠看了看,從漢河市請來的工程師說,從意大利進口的機械設備是七十年代生產的產品,隻在機械設備上噴了一層漆。大家想一想,他們得了那麽點好處費,縣裏的損失有多大!”這一下,會場可炸了鍋,大家義憤填膺了,連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章時弘都有些沉不住氣了,買造紙機械設備的資金是從二十萬移民的牙縫裏擠出來的,真的就丟水裏去了呀。他對大家說了岩碼頭區拋書記長期偷偷拿老婆炸燈盞窩一角一分積攢下來的錢,資助兩個貧困學生上學的事,又說了幾天前高崖坡村村支書張守地,在清庫工作中就為了砍一蓬茅草遭毒蛇咬死的事,他說著說著聲音就有些哽咽。在坐的許多人聽他這麽說,抑止不住眼睛也濕了。丁滿全說:“我們寧陽縣再要出幾個伍生久和王吉能,大家都別指望活了,我們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也別指望幹了。我看,對黨內的這些蛀蟲,這些敗類,要繩之以法,決不能手軟,決不能姑息。”政法書記說:“我們的縣情比較特殊,如果我們對伍生久的問題不采取果斷措施,從重從快處理,是不得民心的,我們的工作會更加被動。”章時弘說:“離元旦緊打緊算隻有三個多月了,移民搬遷掃尾工作是越到後麵越艱難,清庫工作又緊跟著全麵鋪開,隻要有絲毫的鬆懈,就會拖電站的後腿,剛才政法書記分析了我們縣的形勢,我認為他的意見值得考慮。”金昌文坐在旁邊一直沉默不語。肖作仁要他說說,他隻說了一句:“王吉能是我的親戚,我還是過去那句老話,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自己種下的惡果自己吃,沒得說的。”幾個常委和副縣長們都發了言之後,肖作仁作了總結,他說:“伍生久和王吉能的間題,公安局和檢察院已經介入了,就由他們去辦,政府部門不能幹擾他們辦案,該捕的要捕,夠法辦的要法辦。我的想法,要把伍生久的問題通報下去,讓廣大幹部和人民群眾知道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一是起到穩定人心的作用,二是告誡我們的幹部,我們的黨員,時時刻刻都要有做公仆的思想,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吃苦在前、享受在後的思想,不要以為現在改革開放了,可以放鬆自身的學習和改造。出了問題,法律是不認人的。另外,我還建議宣傳部組織幾個筆杆子,到高崖坡村去一下,認認真真給張守地寫篇文章。對於這樣的好黨員、好幹部,我們要大力宣傳,證明我們共產黨的隊伍中,腐敗分子隻是極少數,我們的絕大多數共產黨員、絕大多數幹部,還是在全心全意為人民工作,是人民的好公仆。”那天晚上散會之後,肖作仁在家裏獨自坐到半夜,後來還是給魏部長掛了電話,向他匯報了對伍生久初步調查的結果,說公安局已經將案子移交給了檢察院,檢察院最近可能要向法院起訴。

魏部長隻問了一句:“證據都落實了?”肖作仁說:“他們對這麽重大的問題肯定要慎之又慎。他們都知道老伍是你的表姑父啊。”魏部長在那邊歎了口氣:“利令智昏,罪有應得。”就把電話放了。

肖作仁打完電話,已是深夜十二點一刻。他還是沒有睡意,就準備到醫院看看李大鐵書記去,心中堵了些東西想對他說說。這時,金昌文卻來了。金昌文一進屋就說:“我一點睡意都沒有。”肖作仁說:“那就坐坐吧,我反正也睡不著。”金昌文坐下之後,肖作仁給他倒了杯茶,說:“真是難以預料啊。我記得,老伍的黨齡已經有四十一年了。那陣剛剛成立人民公社,我還隻有十來歲,我們公社調來一個團委書記,很年輕,矮矮的個子,能說會道,又吃得苦,工作也很積極,公社的領導都喜歡他,群眾也喜歡他。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伍生久。伍生久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做團委書記,做黨委書記,後來進了城,做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後來又做組織部副部長,再後來,出了一點問題,就讓他去抓工業。四十多年了,公正地說,他對寧陽還是做出過貢獻的。他本來還可以往上升,出了點問題,把前途給耽誤了,他應該吸取教訓,站好最後一班崗。可是,最後這一步卻沒有跨過去,趴下了。”“你給魏部長說了?”“他上次到寧陽,能說他僅僅是送那兩麻袋土特產?”肖作仁歎了口氣,“不管怎麽說,我該給他通個氣。”金昌文抱怨說:“這個伍生久,遲不出事早不出事,關鍵時候弄出這麽大的事來。”肖作仁說:“我不考慮那麽多,順其自然吧,上麵要派個人來接李書記的位子,我也沒有意見。我考慮過了,寧陽這個攤子不是好弄的。現在沒有辦法了,還可以從移民經費中擠點出來解一下圍,應一下急。明年後年再後年,移民經費用完了怎麽辦?”肖作仁見金昌文沉默不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勸他:“不管是我上還是誰上,都離不得你們。你們年輕,年輕就是本錢。這次你還算穩當,沒有讓他們牽扯進去。我看你不要有什麽想法,工作難度越大,抓出成效了,你的政績也就越大。章時弘這一點我還是很佩服的,也值得我們學習。他分管的移民搬遷工作,可是塊難啃的骨頭,換了別人,隻怕早就打退堂鼓了,他沒有。七個區,二十七個鄉鎮,三百多個村,兩千個村民小組,他沒有一個村組沒有去過。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解決,一戶一戶往山上搬遷,二十萬移民硬是讓他弄得差不多了。當然,不能說移民搬遷工作都是他一個人做的,但具體是他分管,他的工作肯定比我肖作仁做得多。”金昌文有些不怎麽願意聽肖作仁說這些,站起身說:“肖縣長你休息,我走了。”肖作仁將他送到門口說:“昌文,寧陽一萬多工人要班上,要飯吃,你這副擔子要挑好啊。這些日子,你在造紙廠幹得不錯,隻要這麽幹下去,就不愁工作幹不好,就不愁做不出成績來,你說是不是?”金昌文走後,肖作仁坐了一陣,又給行署項專員和地委莫書記掛了個電話,向他們匯報了伍生久的案子。地委莫書記和行署項專員都十分震驚,開始他們根本不相信會有這麽嚴重。肖作仁把晚上的會議情況向他們說了一遍,莫書記拍著桌子說,對這樣的腐敗分子,要嚴懲,決不能姑息。肖作仁表明了自己對這個事情的態度,又匯報了縣裏的其他工作,卻沒有從他們口中得到一絲有關寧陽縣領導班子的變動情況和對他的勉勵,心中不免有幾分惆悵。但他還是落下一顆心來,莫書記和項專員在處理伍生久的問題上,態度十分明確。

四十七十月二十日,新建的造紙廠試了一下機,紙沒有造出來,機子卻停了。原因是由於時間過於倉促,一些機械設備都是剛剛從漢河市培訓回來的學徒工加班加點安裝的,沒有來得及進行調試。

金昌文一再催促要盡快投產,從漢河市請來的工程師隻有試給他們看。機子哐當哐當地響了一陣,就出了故障。肖作仁發脾氣說:“昌文你還要請地區的領導來看哩。給我拆下來重新安裝。”肖作仁說著就走了。

工程師都不是寧陽人,說話就不怕得罪人。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工程師說:“你們不懂機械設備,就不要瞎指揮,和機械這東西打交道,是不能抱僥幸心理的。你有一絲一毫不到位,它就不給你出貨,就是出了貨,也不是好貨。你們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可你們這麽天天催要趕時間,要創效益,結果就趕不了時間,就創不了效益。如今肖縣長既然說要重新安裝,我們就對你們提個醒,造紙廠的一些基礎設施質量太差,過去已經坍塌過一次了,有些地方不重新搞,隻怕還要出問題。我們是為你們著想,替你們節約資金,現在不將這些隱患根除,日後出了問題,麻煩就更大。”金昌文心裏直罵朱包頭這個雜種,害苦了多少人,從牢裏放出來之後,再不能讓他在寧陽這塊地盤上做活了,要把他趕走。金昌文雖是這麽詛咒朱包頭,眼下的問題還得解決才行。去請示肖作仁,肖作仁說:“越是不想出亂子,就越要出亂子。他們既然說有的基礎設施沒有搞好,要重搞,就得重搞。不能說機子轉了十天半月,出了問題,又停下來重新弄。”“問題是一動手就要錢,錢從哪來?”“沒錢也得弄,從外國進口的機械設備不是拿來當擺設的,我們要靠它賺錢解決我們寧陽的困難,使我們寧陽盡快走出困境。我們要把它辦成龍頭企業。錢的問題我想辦法,你隻給我守在廠子裏,要他們把機子安裝好,再不能像今天那樣打幾個轉就不動了。”沒有想到,縣環保局周局長晚上又上了肖作仁的門。周局長進門時臉上全是奉承的笑,說:“肖縣長,我們新建的造紙廠這麽快就投產了呀。都說這麽大的廠子一般情況要兩三年才能建成投產。”肖縣長有些沒好氣地說:“你別往一邊扯,我知道你今天來幹什麽。”周局長有些尷尬,說:“如今上麵對環保這個問題抓得特緊,特別是造紙廠,沒有環保措施,是堅決不能生產的,上次賈副省長來我們縣檢查工作,也說了這事。今年,全省已經強行關閉三十多家小型造紙廠了。”肖作仁說:“我們辦造紙廠,地區省裏都知道,不是省地領導支持,我們也不會建得這麽快,辦進口設備的手續沒有一年半載辦不好。我們從報項目到審批各種手續,前後隻用了個多月時間,領導不支持誰給你開綠燈。”“這個我知道,辦這些手續都是你和金副縣長親自跑,金副縣長還跑了幾次北京。不過,環保這一環還是不能忽視,如今有環保法。讓上級環保部門關了廠子不說,還要罰款,我們縣受不了。”肖作仁說:“我們沒說不搞環保設施嘛。”周局長陪著小心說:“我知道肖縣長有安排。”肖作仁沉思一陣,打電話給金昌文,要金昌文到他家裏來一下,環保局周局長在他家裏等。

金昌文跨進肖作仁的家門就吼周局長:“老周你莫非就不知道我們縣的情況,還在這裏湊熱鬧。”周局長說:“我是對我們縣負責,才說這事,我們縣本來就困難,一旦被強行關了機子,還要受罰,那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啊,你們幾個頭頭哭都怕沒有好腔。”肖作仁說:“別說那些話了,環保設施不搞是不行的,遲搞不如早搞。我要你來,是研究一下資金的問題。上次開會,我們已經扯過這個問題,大概需要五百萬。看看這五百萬從哪裏來?”“除了移民款,別的地方哪有錢。今年上半年天旱,下半年雨水又多了,農村收成不怎麽好,馬同興說那邊的農業稅收起來很吃力,工業這一片就更不用說了。”肖作仁說:“不能再打移民經費的主意。要想別的辦法才行。”金昌文不做聲,周局長坐在旁邊撓頭發,許久,他說:“我聽說有幾個縣發不出工資,都到地區借了錢,我們是不是也向地區借點錢。我們縣的情況特殊,再說,我們的廠子隻要開始生產了,就有效益,他們不會擔心我們還不起。”肖作仁說:“你知道我們縣沒向地區借?明天我到工商銀行去一趟,看他們那裏還能不能再貸點款給我們。”金昌文說:“以前貸的款還沒有還,他們怕不得同意。”“問都沒有問人家,怎麽知道他們不同意。”肖作仁的語氣有些硬,“以前的貸款沒還他們,今後就不還了,就賴賬了,我肖作仁不是賴賬的人。造紙廠今後還要認真地算一算賬,我們辦這個廠子已經用了三千一百三十萬移民經費,招來的那兩百名青年工人也給他們算一下,讓他們帶資進廠,將他們的這部分資金扣除,餘下的部分資金隻能算借,今後要償還給移民指揮部。犁是犁路,耙是耙路。”周局長見肖作仁和金昌文在正正經經商量工作,站起身告辭說:“我走了。”肖作仁也沒有留他,說:“你放心,環保設施不弄好,不會開機。”四十八已經是深秋時節了。

春天的三江兩岸是那般的花團錦簇,生機盎然。到了秋天,幾陣瑟瑟秋風之後,六月那烤得地皮子發燙的太陽軟勁了,山頭的黛墨變得焦黃起來。路旁和崗子上,稀疏的幾棵梧桐樹的葉兒變黃了,變紅了。漸漸地,那些黃的、紅的、灰褐色的樹葉被秋風從枝頭拂下,紛紛揚揚飄落在樹根旁的土地上,悄無聲息地成為了泥土的一部分。

一輛身背黃塵的汽車從縣城方向駛來,在老岩崗戛然停下。從車上跳下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位年輕姑娘。那中年男人臉麵陰鬱,深邃的目光透出一種憂慮。年輕姑娘腮邊掛著淚珠,兩眼含著鬱悒,低低地勾著頭,仿佛不願看見周圍的一切。

中年男人是章時弘,年輕姑娘是他的侄女香香。

古曆六月十八日晚上,娘娘巷二十幾位老人到縣政府找肖縣長,狀告工商局個體股隨意沒收楊禿子營業執照的事,牽扯到章時弘的頭上來了。後來,以丁滿全為主任的縣紀律檢查委員會,在全麵清查伍生久和王吉能貪汙腐敗行賄受賄案的同時,對這件事也進行了調查。調查結果,除了這件事牽扯到章時弘,還有一件事也牽扯到章時弘。去年三月,王吉能私人買了台照相機,在工業局報銷了,購買照相機的發票上章時弘簽著同意報銷的字樣,後麵還有伍生久簽的按章副書記意見辦的話。這字本來不該章時弘簽。王吉能的發票應該由工業局局長伍生久或是馮副局長去簽。但章時弘簽了。要不是老人們告狀,要不是專案組在工業局清查財務賬目,章時弘簽字的事誰都不會知道。當時,丁滿全拿著那張購買照相機的發票複印件,發了許久的怔。他想不透,章時弘怎麽會簽這樣的字。隨著伍生久和王吉能案件調查的不斷深入,丁滿全才漸漸弄清,這是一種交易,給王吉能簽字報發票,王吉能就找門路想辦法將縣布鞋廠一名推銷員調進工業局辦公室來了。

這名推銷員的愛人曾經和素萍是關係很不錯的同學。給伍生久弄地皮,章時弘的親侄女香香則安排在工業局機關食堂做小工。

當時,為了重點清查伍生久的案子,其他的問題暫時都擱置一旁,伍生久王吉能等人的問題基本落實之後,丁滿全才將這件事向肖作仁作了匯報。肖作仁沉吟良久,說了兩點意見,一是由他做紀委書記的找章時弘談談就算了。說起來,對於一個縣委副書記,這並不是什麽上綱上線的大事。況且,給伍生久弄地皮的事,城建局劉局長當時還對自己說過,他也是同意的。二是不要把這兩件事往外傳。才抓了幾個,群眾的眼睛都盯著幹部,又傳出章副書記以權謀私的問題,群眾會怎麽看我們這些領導幹部。丁滿全對肖作仁的表態表示讚同。第二天就找章時弘談了這個問題,並把肖作仁的意見也對他說了,沒有料到,章時弘一口否認沒有這種事。

丁滿全說:“章副書記,你這麽說我就有些想法了,伍生久的案子是我牽頭辦的,這麽說我辦事不牢靠?”章時弘說:“滿全書記,我對你的工作十分讚賞,也極力支持,伍生久的案子要不是你一手辦,隻怕不會這麽順利。但我的確沒給劉局長打招呼,要給伍生久弄地皮,那是素萍不想讓我侄女在家住了,打著我的招牌去找劉局長。這個事劉局長曾經對我說過。

我也沒給王吉能簽什麽字。他們的發票我去簽什麽?我難道連這點財會製度都不明白?我吃了飯沒得事幹不成。”丁滿全隻有把查案子時留下的複印件讓他看,口裏說:“看起來,這筆跡硬像你的嘛。”章時弘看了那張簽有自己名字的發票複印件,怒道:“這是別人模仿我的筆跡簽的。”丁滿全皺著眉頭說:“如果真是這樣,裏麵的確就有問題了。”章時弘說:“老丁你給我認真落實一下,看是誰搞的鬼。”丁滿全無奈,隻有去牢房找王吉能。王吉能說:“發票是章副書記的愛人素萍讓他簽的。怎麽不是他簽的?他想賴賬呀!”丁滿全把王吉能的話對章時弘說了,章時弘沉吟片刻,仿佛已經猜出了幾分,歎了口氣,說:“你去問一下素萍,看是怎麽回事。”丁滿全找到素萍,問題才算徹底弄明白,字是素萍仿照章時弘的筆跡簽的。當時,素萍的那位老同學要素萍幫忙,把她丈夫從效益特差的布鞋廠調出來,素萍不好意思拒絕,但深知自己的丈夫肯定不會幫這個忙,隻有自己出麵去找王吉能,要王吉能找找伍生久。沒有料到王吉能滿口答應幫忙,說調動的事由他負責,但有個條件,要她給章副書記做做工作,說自己為了將寧陽老城拍成照片做資料,買了台照相機,局裏不同意報發票,想請章副書記簽個字。素萍覺得他的話說得有些道理,但要丈夫簽字卻難,便將他的發票拿回來,自己仿照章時弘的筆跡簽了一行字,後麵簽了丈夫的名。王吉能拿章時弘簽字的發票再找伍生久,伍生久也就隻得做了順水人情,心想說不定自己有什麽事還得求他章時弘。

事情弄清楚之後,素萍並沒有顯出多少仟悔,她對章時弘說:“雖說伍生久和王吉能今天成了人民的罪人,但給伍生久弄地皮起房子沒有多少錯,聽說肖縣長後來也同意了。王吉能那張發票也該簽,王吉能買照相機是為了拍寧陽老城的資料。有的人一桌飯菜就一千兩千,他王吉能是為寧陽人做好事,報三千塊錢的發票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我不過是模仿了你的筆跡給他簽了個字,要肖縣長簽,他一定也會簽。”章時弘氣惱至極,真想吼素萍一頓,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這時,他想起李書記上次對他說的話,把湧上喉頭的怒火又強忍了下去,說:“素萍,你這麽做,難道就沒想一想後果?”章時弘語重心長地說,“的確,這麽多年來,我對你關心少了,對這個家關心少了,對你的親戚朋友關心少了,我把精力全放到移民搬遷上去了,因為我是共產黨員,我是寧陽縣的縣委副書記呀。像焦裕祿,孔繁森,都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獻給人民了,他們也是難得顧及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的。素萍,這些話,我已經對你講過多少遍了,你要理解我,支持我才是。既然選擇了我做你的丈夫,你就要有這個思想準備啊。”素萍沒有回章時弘的話,她哭著,卷了個包袱,帶著胖胖走了,回娘娘巷去了。

他實在於心不忍,便請了假,專程送香香回家。

素娟知道章時弘心情不好,勸他道:“弘哥,你不要過多地考慮什麽影響,都知道這兩件事與你無關,素萍姐做事太唐突,太不顧及後果。我看,事情已經弄清楚,就算了。給香香另外找個臨時工做,不去工業局食堂,免得人家說閑話。你們這裏房子不寬敞,香香住我那裏去。其實,上次造紙廠從庫區招了一百名工人,把香香招了也是可以的。肖縣長他們也提過這事,你卻堅決不同意。下次有機會的話,把香香解決一下算了,也算你對你哥的回報吧。”章時弘雙眉緊鎖,卻一字一句地對香香說:“香香,叔叔對不住你,沒有把你安排好。”“叔,你別說了,我回去,奶奶去世了,爹身邊沒有個人縫縫補補,我不放心。”香香將幾件換洗的衣服打了個小包袱,便離開了政府大院。章時弘盯著侄女的背影,心裏好一陣難過。香香是無辜的,她高高興興而來,哭哭啼啼離去,他實在於心不忍,便請了假,專程送香香回家。

老岩崗上,許多原來還是荊棘叢生的荒坡已經被開墾出來了,整理成一塊一塊梯土,種上了秋蕎。幾陣秋風秋雨,秋蕎便長得青枝綠葉。蕎花銀白,遠遠看去,綠色中像落下一層薄薄的雪。那些被六月的太陽曬得枯萎萎的柑橘樹也都回過神來,濃綠的葉片在秋風中搖曳。

章時弘沉重的心情這時仿佛才得到一點安慰,他很希望和鄉親們打聲招呼,說說話。可是,村裏沒有一個人,坡崗上也沒有一個人,人們都到哪裏去了呢?章時弘正納悶的當兒,桂桂扛著一捆苦竹從老岩崗背後的坡上氣喘籲籲地爬上來。

“時弘哥,我猜想你這幾天要回來。”桂桂將苦竹放下,“時弘哥,這回你受委屈了嗬。”桂桂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像是要從中尋找出什麽,“前天,張鄉長到老岩崗說縣裏出了大貪汙案,比守成的案子還嚴重,抓了人,還說牽扯到了你。”章時弘歎了口氣說:“隻怪我工作太忙,沒有關心香香的事,讓他們鑽了空子。唉,我對不住哥啊。”沉默不語的香香抑製不住在章時弘身後哽咽起來。

“香香,你叔的工作崗位不同,千千萬萬雙眼睛看著他,你叔要有了私心,他的工作就做不好了。你要想開一些,回來好,今後,我們老岩崗不會比城裏差。自來水已經引到了各家各戶的灶頭,村裏正在牽電燈。再過些年,栽下的柑橘桃李成林了,掛果了,日子就好過了。當然,這幾年,是要苦一些。這兩天,我替你想過了,我看,你就跟我學做蔑活吧,別看織個鬥笠,織個背簍就幾塊錢,哪一家哪一戶也少不了它啊。有句俗話:家有良田千畝,不及一藝在身。香香你聰明,心靈手巧,我把本領都傳給你,保準你日後能成個蔑匠狀元哩。”桂桂這麽說,使得香香那張滿是憂慮的臉才有了些笑容。

章時弘的目光流露出一種感激,久久地停留在桂桂的臉上。

“時弘哥,你背上思想包袱了?”俊美的眼裏滿含著關切和鼓勵的目光,“有錯就改,摔倒了再爬起來。再說,這件事,錯不在你。素萍是個婦道人家,心胸沒有你們男子漢那麽開闊,沒有你們那麽看得遠,你也不要衝著她發脾氣,她給你生兒育女,不容易。”桂桂站在離章時弘一步之遙,秋風撫弄著她額前散亂的頭發,頭發上粘著幾片苦竹葉,一隻紅翅膀蜻蜓調皮地落在竹葉上,長長的尾巴一翹一翹。由於扛竹累了,汗水從頸脖上成溝兒流下去,一直流到衣衫遮掩的胸口。她穿的這件衣服已經補了好幾個補丁,汗水在補丁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白色的鹽漬。微風吹過,有一股鹹鹹的汗香。許久,章時弘問:“連生哥好麽?”“好,好哩。我們計劃弄五畝橘園,五畝梨園,我們會蔑匠,還準備育五畝苦竹林,爭取幾年之內做萬元戶,十萬元戶,認認真真過好日子哩。我每次到三江鎮賣蔑貨,一到墟場,鬥笠呀,飯籃呀,背簍呀,一會兒全被賣光了,搶手得很。上次在三江電站工程指揮部賣苦竹席,一位工人說,他老家在德州,那裏的人都喜歡睡這種苦竹席,夏天睡在上麵涼爽,不生痱子。弄千兒八百床去,保準能賣完。我和你連生哥辛苦幾年,你說我們還成不了萬元戶。”章時弘心裏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說:“我們老岩崗沒有什麽掙錢的路子,也沒有值錢的出產,唯獨有滿山滿坡的苦竹。要是把村裏的人們組織起來,辦個苦竹席廠,不定就能紅火起來。”桂桂說:“你這個想法是不錯。”章時弘試探著說:“桂桂,願意把技術教給大夥兒麽?你真要把苦竹席廠辦起來,就算是給我又幫了一個大忙。”“看你,我們自己掙錢過日子,怎麽是給你幫忙?”“就像我們白灘村帶頭搬遷一樣,我在全縣拿你們做榜樣,先進促後進,後進學先進,庫區的移民搬遷工作不是很快能掀起一個**麽?到目前為止,十五萬農村移民,隻剩下極少數的幾戶因為特殊原因沒有搬遷了。估計這個月底農村的移民搬遷全麵結束沒有多大問題,清庫工作也會在十二月底全麵結束。你要是把苦竹席廠辦好了,賺錢了,我就把大夥兒帶到這裏來參觀。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大家說,沒飯吃麽?沒錢用麽?金鑰匙就在你們自己手中,向荒山野嶺去要,那都是一座座金山銀山呀。”“啊,原來是這樣呀。你放心,我會把苦竹席廠辦好的。”過後,桂桂莞爾一笑,“看我,把你攔在路上做什麽,回去,到我家去,我給你們辦午飯吃。”章時弘心中不由一陣淒楚。母親去世了,哥哥沒有嫂嫂,侄女剛回來,家中也許不成樣子了。他說:“不了,我們回去,哥一定盼著。”“時才哥沒有在家。”“他到哪裏去了?”桂桂說:“清庫呀。這工作不是你布置下來的麽?我們全村勞動力把手頭的活全放下了。準備花兩個月時間,把這個任務完成好。今天在老岩崗後麵山彎裏砍苦竹林子。今後那山彎子都要被水淹沒。”桂桂抹了一把汗水:“時才哥到地裏去了,中午回不回來也不一定,這幾天他都沒有回家吃午飯。我嘛,每天中午都要回家一趟,帶捆苦竹回來,日後好織蔑活,再說,我不回來看看,你要回來了,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沒有。”章時弘說:“桂桂,你和香香先回去,我去看看我娘的墳。”桂桂勸道:“坐半天車不累麽?吃了午飯再去,我陪你去。”桂桂知道章時弘心情不好,去母親墳前心情會更加悲痛,極力勸阻道。

“我去接哥,一會兒就回來。”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章時弘爬上山坡,看見去年栽下的柑橘樹下都堆起了一堆堆厚厚的泥土,他認得出這些泥土都是從山腳的稻田裏挑上來的。他的哥正在柑橘樹旁鬆土。柑橘林上麵的山崗上是母親的墳塋。母親的墳頭已經長出了小草,在黃土堆上,顯得格外的綠。

“娘,兒看你來了。”章時弘在心中呼喊著,向母親的墳塋奔去。

低著頭默默做活的章時才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回過頭,見是弟弟,先是一怔,繼而就向弟弟迎過來。章時弘怔望著哥哥那張黝黑而粗糙的臉龐,那張他熟悉而又蒼老了許多的臉龐,帶幾分歉疚的口氣說:“香香侄女,我把她送回來了。”“你不送回來,我還準備去接哩。前天聽到鄉長講這件事,我心裏好後悔,我不該要你把香香帶到城裏去,讓你受了連累,給工作帶來了影響。”疼愛、體貼、理解,這就是盤養自己長大的哥嗬,兩滴淚珠從章時弘的眼瞼淌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