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昨天上午,張守地把兩百多個男女勞動力,從鬼骨潭旁邊的樟樹坡一字兒排開,砍伐樟樹坡那一大片雜樹林子。雜樹林子和雜草不同,要先砍倒一些日子,待曬幹之後,再燒掉。張守地發現兩個年輕人砍過的地方有一道土坎,土坎有丈多高,土坎下麵有一蓬茅草沒有砍倒。張守地知道他們是懶得爬那土坎,認為一蓬茅草不砍倒就那麽回事。他沒有批評兩個年輕人,自己走過去,吃力地爬上土坎,準備砍那蓬茅草。那兩個年輕人在下麵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那麽一蓬茅草還要砍呀。”張守地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做事就是毛糙,你們不想想,你可以留下一蓬茅草,人家就可以留下一棵樹,就可以留下一座墳,這還叫什麽全麵清庫?電站關閘之後出了問題怎麽辦?給國家做事,要像給自己家裏做事一樣,實心實意。懂嗎?”他將雙腳踩在茅草旁邊的坡坎上,站穩身子,揚起彎刀準備去砍茅草。這時,他感到腳脖子好像被什麽刺了一下,他沒有在意,仍然全神貫注地砍茅草叢。這時,他感到另一隻腳脖子也像被什麽刺了一下,才勾下頭去,想看看是什麽刺叢老是刺他的腳脖子。這一勾頭可把他嚇得魂不附體了。原來,那道土坎裏麵有一個岩窩,岩窩裏有一個蛇洞,一條背上顯出黃褐色棋盤格的五步蛇,做一個米篩大的蛇盤躺在蛇洞裏,火鏟一樣的腦殼,腥紅的蛇信直閃。張守地連忙提起雙腳,揚起手中的彎刀向毒蛇砍去,那蛇噝地一聲散開蛇盤,眨眼間就無影無蹤了。張守地看著自己兩隻腳脖子,被毒蛇咬出的牙洞裏慢慢浸出汙血,剛才的那種驚嚇反而沒有了,他的心情顯得十分平靜,很從容地把茅草砍倒,又伸手將茅蔸下的雜草拔掉,然後跳下土坎,忍著傷口的疼痛,找了根棍拄著,一邊往山下走,一邊對人們說:“那裏有個蛇洞,裏麵藏著一條茶杯張守地看著自己兩隻腳脖子,被毒蛇咬出的牙洞裏慢慢浸出血汙……

粗的五步蛇。”人們看見張守地的神色有些不對,擔心地問:“張支書你被毒蛇咬了?”“咬了兩口。”他說,頭也沒回,一瘸一瘸朝山坡下走去。

人們大驚,急忙圍過去,發現他的雙腳已開始紅腫,兩顆牙痕的距離相隔很寬,知道這條五步蛇的確不小,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兩個年輕人跑過來,其中的一個勾下身子,把張守地背在背上就往河邊跑。河邊停有一隻烏篷船,另一個年輕人匆匆忙忙跑在前麵,解開船纜,就要把張支書往船上扶。他們準備把張支書往鄉衛生院送。趕來的人們說上水船比走路還慢,不如用椅子紮個轎子,把張支書抬到鄉衛生院去。張守地說:“你們不用瞎忙乎。我自己心裏明白,我沒救了。人們說遭五步蛇咬,五步之內要死人,說得過火了點,可五步蛇的厲害我是知道的。前年,牛頭灘村李麻子遭五步蛇咬,沒過夜就死了。今天咬我的這條五步蛇我看見了的,有胳膊粗,又是在八月,蛇毒最重的時候,咬了兩口,我這條命哪還救得了?”人們卻不聽他的,很快就有人用竹椅紮好一個簡單的轎子,十幾個男人輪著抬,兩個小時就跑完了二十多裏路。把張守地抬到鄉衛生院的時候,他的鼻孔已經冒血,全身起了血斑,醫生說:“沒救了。”村主任周祖紅發急地請求醫生說:“沒救你們也要救,花多少錢我們都給,我們張支書是死不得的啊。”醫生連忙給他灌下蛇藥片,又七手八腳地配藥並給他掛針進行搶救。可是,這些措施都已無濟於事,蛇毒已通過血液散布全身,流進了心髒。

張守地死的時候隻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對村主任周祖紅說的:“你一定要帶著大家把清庫工作做好,要按縣裏的要求做,國家的事情,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弄不得半點假,你這裏沒有把工作做到堂,國家就要受損失。”另一句話是對他女人說的,他交待女人要把郭婆婆當親娘一樣孝敬,讓老人幸福地安度晚年。他的女人已經哭得死去活來:“守地啊,家裏不能沒有你,你不能就這麽走了呀。”但是張守地還是走了,匆匆地走了,帶著許多掛牽走了,許久,他的眼睛還不肯閉下。

張守地的靈堂沒有設在家中,而是設在板板街下麵的山彎裏。

這是張守地女人的主意。郭婆婆已是八十六歲高齡了,將張守地的靈堂擺在堂前,郭婆婆是經受不住這個打擊的。張守地臨死的時候,一直不放心這個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要自己的女人好好照顧她老人家。老人家要知道張守地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她也許會心碎而死,張守地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

章時弘和拋書記,遠遠地就看見高崖坡村新修的村街下麵山彎裏,聚集著許多人,鞭炮的青煙,停滯在高崖坡前麵的半空中,像是給蒼翠的群山纏上一條青色的孝帕。人們悲愴的哭聲和鞭炮的炸響將那種悲戚的氛圍推向了極至。

章時弘和拋書記心中不由一緊。“高崖坡村出事了。”拋書記說。

“這個時候千萬出不得事啊。”章時弘擔心萬分地說。

兩人來到山彎裏,周祖紅兩眼紅腫地迎上來:“張支書遭毒蛇咬死了。”章時弘和拋書記都不由大驚:“什麽時候,怎麽沒治?”“昨天,在鬼穀潭旁邊的樟樹坡清庫時遭五步蛇咬死的。”周祖紅將張守地遭毒蛇咬的詳細經過對兩人說了。章時弘和拋書記都感到萬分悲痛,腳步沉重地走進靈堂,在張守地的靈柩前沉沉地勾下了頭。靈堂裏,張守地的女人已經幾次哭昏死過去。昨天沒爬上土坎砍茅草的兩個年輕人,則披麻戴孝地跪倒在張守地的靈前,他們說張支書是替他們死的,他們當時要是爬上土坎,他們也就沒命了。章時弘和拋書記扶起張守地的女人,一邊安慰她要節哀,一邊自己又不停地流淚。

女人說:“兩位書記趕來看望我家守地,我守地死也值得。隻是,他的工作任務還沒有完成,他不該這麽匆匆地走了啊。”章時弘說:“嫂子,張書記是好書記,好黨員,他是為支援國家的建設死的,我要叫縣裏的記者下來給他寫文章,要讓全縣的人們都知道他,要大家都來向他學習。”村裏的一些人,就哭著向章時弘和拋書記訴說張守地這麽多年來做的許多好事。一位女人說:“我們高崖坡村沒有學堂,我們的訝兒上學要到高崖山後麵李家村去,山背後有一條很深的山穀,一下雨孩子們就過不去了。這麽多年來,山溝上麵那座木橋都是張支書架的,每年換一次木頭。他自己的孩子大了,在省城讀大學去了,買木頭的錢他卻從沒有要村裏其他的人出。”張守地的女人說:“買木頭用的他的工資,每個月鄉政府給他發五十塊錢,他全積攢在那裏,到了年底,就買來木頭,把陳舊的橋木換下來。”另外一個女人說:“我們村的五保戶郭婆婆無兒無女,無依無靠,那年生病,老人想到要村裏人輪流侍候,過意不去,準備尋死算了,那樣就不用再麻煩村裏了。張支書那天給老人送開水,發現老人的神色有些不對頭,把老人背到自己家裏,跪倒在老人麵前,說自己的母親死得早,執意拜老人做幹娘,老人知道他的心,不肯答應,他就跪在老人麵前不肯起來,一口一聲地喊著娘,直喊得老人老淚橫流,拖著這個兒子痛哭失聲,說她再也不想尋死了,她有兒子啊。這麽多年了,他一直把老人當親娘一樣看待。”章時弘和拋書記都感到十分驚訝,問張守地的女人:“你們家裏那個老人不是張支書的母親?”女人抽泣著說:“不是的。不過,我家守地一直把老人當成自己的親娘一佯,每年老人的生日,守地都要給她做一套新衣服,每次從縣裏,從鄉政府開會回來,總要給老人帶一些好吃的東西。這次在縣裏參加清庫工作會議,他給老人帶的荔枝罐頭和水果,老人還沒吃完啊。老人沒有牙齒了,他隔不了幾天,就用鼎罐把豬肉煮爛,讓老人吃。”女人這麽說著,就又悲戚地哭起來,“他死的時候,對我別的什麽都沒交待,隻交待我一句話,要把郭婆婆當親娘一樣侍候。我是怕老人知道守地去了呀,不敢把守地接進家裏。守地啊,我會侍候好郭婆婆的,我會把老人當成自己的親娘,你放心吧。”章時弘和拋書記的心都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他們是經常到高崖坡村來的,張守地的家是他們在高崖坡村的落腳點,他們從沒聽說過郭婆婆是村裏的五保戶,他們也看不出郭婆婆不是張守地的親娘。一天兩天,一月兩月,是容易做到的,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要把一個吃得動不得,耳朵聾眼睛花的老人侍候好,該是多麽地不容易啊。也許,在張守地的心中,的確是把郭婆婆當成自己的親娘了,無兒無女的郭婆婆,也把這位和自己非親非故的村支書,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了。

章時弘說:“嫂子,我和老高都在這裏,今後,家中有什麽困難,你隻管對我們說,我們一定會想辦法幫助解決的,隻要我和老高有飯吃,有衣穿,就決不會讓你們家老小餓著凍著。”周祖紅說:“我把郭婆婆接到我家裏去,我也會像我們張支書一樣,贍養好老人。”女人說:“我不會把老人往你家送,我能養活她老人家。守地去了,村裏的事情就靠你了,如今田沒了,地沒了,幾百張嘴巴要吃飯,你千萬鬆不得氣。”拋書記說:“把張支書送上山,你們要認真開個會,嫂子的話說得極是。眼下的工作,一個接一個,困難也會越來越大。你們要向張支書學習,把張支書當作榜樣,將工作做好,才對得住他。”周祖紅重重地點了點頭:“我記著你們的話。請你們放心。”四十五伍生久和王吉能翻車住院的這十多天,到縣政府上訪的人就一直沒有斷過。開始是娘娘巷的那一群老人。那天晚上,肖作仁帶著工業局馮副局長幾個人,到娘娘巷去看望了劉素玉的父親劉矮子,還給劉素玉一些安葬費,並對老人作出保證,縣裏正在對這次翻車事故作全麵的調查,不論是誰,不管他的職務有多高,也不管他有什麽靠山,誰要觸犯了法律,就一定要懲辦。於是,劉矮子和他的老夥計們就經常到縣政府去,詢問對伍生久是怎麽處理的。後來,一些沒有班上的工人也往縣政府跑,吵吵鬧鬧地要縣政府想辦法使他們的工廠恢複生產,他們要班上,要工資,不給答複他們就坐在縣政府辦公室不肯動。

肖作仁每次去上班,總要被這些上訪的人纏上一陣,趕又趕不得,罵又罵不得,隻有耐著性子說好話做解釋的份兒。那天早上八點多鍾,他剛剛跨進政府大樓的大門,聽見二樓政府辦公室又有人吵吵嚷嚷地說要找他,肖作仁心想,今天我還要到造紙廠去,讓他們一糾纏就完了。這樣想的時候,腳就退了回來,對政府辦一位秘書說:“你去要周主任將他們勸走,工資的問題慢慢想辦法解決。我到造紙廠去了。”肖作仁沒有走大路,從廁所後麵的巷子拐了一個彎,繞過縣政府幼兒園,才上了大街。他準備坐人力三輪車去造紙廠,這麽大搖大擺地走去,一是太遠,造紙廠在城郊老岩田,有三裏多路,再說,路上要是碰到幾個人給圍住了怎麽辦。肖作仁剛準備攔三輪車的時候,縣政府他坐的二號車從背後開來,在麵前停了,司機小毛將車門打開:“肖縣長,上車,我送你去造紙廠。”肖作仁坐上車,問道:“你怎麽知道我要去造紙廠?”“周主任告訴我的,他說你走了,要我追你。”“那些工人還在政府辦?”“還在那裏。周主任正在給他們做說服工作。”小毛過後對肖作仁說,“聽說伍局長的問題比較嚴重。”肖作仁問:“嚴重到什麽程度?”“隻弄出來幾筆,就有十多萬了。”“你聽哪個說的?”“公安局那邊傳出來的。”肖作仁記起小毛的姐夫是公安局的內保股長,他的表情有些嚴肅地說:“還隻是內部清查,沒有公開的,不要往外麵傳。”“我不會說。”小毛猶豫了一會,又說,“肖縣長,有些話,我憋不住還是想對你說。”肖縣長笑道:“我要你別在外麵說,你對我也不說了?”“大家都擔心,辦伍局長的案子會有阻力,最終會不了了之。”肖作仁沒有做聲,目光愣愣地盯著前麵剛剛鋪成的水泥大道,好像在思索什麽。

小毛說:“如果是那樣,你的工作就更難做了,整個寧陽城的百姓對伍局長的案子議論紛紛,有的人還在罵娘。”小車一會兒到了造紙廠工地。金昌文,工業局馮副局長,從漢河市造紙廠請來安裝機械設備的幾個工程師,以及縣裏組織的三十幾個技術員和兩百名從漢河市造紙廠培訓回來的工人也在工地上,正緊張地進行機械安裝。這些日子,金昌文吃住都在基建隊,一步不離地守在工地,人們說他是在學章時弘的樣子,發誓不把造紙廠建好他就不回家睡。朱包頭因為行賄數額巨大,已被公安局收審,他的基建隊由他的副手帶著。金昌文把合同拿給他們看,說如果工程不在合同規定的時間內完工,他們就要起訴基建隊。那個負責人隻有將影劇院的工程停了,把那邊的基建隊調過來,加班加點地突擊。

金昌文和馮副局長幾個人陪著肖作仁在工地上看了一陣,肖作仁又交待了一些應該注意的問題,特別強調一定要注意工程質量,一定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訓。馮副局長說:“肖縣長,你上午還有什麽事沒有?”肖作仁說:“上午就在這裏,不走了。”“能到工業局去一下麽,我有重要事情向你匯報。”馮副局長的神色有些異樣。

“去吧。”肖作仁心裏不由得發毛起來,心想又有什麽雞巴事情要對我說。

馮副局長對幾個請來的工程師說:“你們也去一下。”幾個人來到工業局之後,馮副局長沒有把他們帶到辦公室去,而是要檔案員將局檔案室的門打開,要檔案員提兩瓶水,拿幾個杯子過來。過後就對檔案員說:“我們在這裏商量個事情。”檔案員連忙退了出去,出門的時候將門也帶上了。

馮副局長對漢河市造紙廠的幾個工程師說:“昨天你們對我和金副縣長說的話,請你們對肖縣長也說說。”肖作仁瞪了金昌文和馮副局長一眼,沒好氣地說:“什麽事嘛,做出那麽神神秘秘的樣子。”一個工程師說:“你們購買的這套設備,是七十年代中期製造的產品,在西方工業發達國家,這種造紙機械設備已經不是什麽好東西了,快要淘汰了。”肖作仁聽他們這麽說,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一位年長一點的工程師說:“不過,與其他國家造的造紙機械設備比起來,這套設備還算是不差的。隻是,在價錢上略顯得貴了一點,六年前我們買這麽一套設備,也沒有花你們這麽多錢。”肖作仁再也沉不住氣了:“我們原來說要買九十年代最先進的設備,花錢買人家的淘汰貨,今後我肖作仁怎麽向寧陽人民交待!金昌文,你是代表寧陽縣在購買合同上簽的字,你查一查,看那個瑪爾麗是不是違背了合同,如果違背了合同,我們得找她算賬。”金昌文有些無可奈何地說:“昨天他們對我說過之後,我要馮副局長把合同副本拿來讓這幾位工程師看。他們說合同是這麽簽的,沒錯。漢河市造紙廠也是買的這種型號的產品。伍生久他們在意大利考察時,根本就沒有認真地去了解西方工業發達國家眼下的造紙業到底已經發展到了什麽程度,雖然也參觀了幾個現代化的造紙廠,那是鄉巴佬進城逛大街,隻看看熱鬧,上麵的洋文他們又認不得,還不是人家說紅就是紅,人家說白就是白,落入人家的圈套,上了人家的當還不知道。”肖作仁瞪了金昌文一眼,說:“你到省外經部門去了幾次,還去了兩趟北京,辦審批和入境手續的時候,他們就沒對你說起這些事情?”金昌文說:“他們說是說了,這種造紙機械已經不是很好的了。

我當時考慮的是錢,隻能拿出這麽多錢,買得這樣的設備就不錯了。沒料到幾位工程師說已經落後了近二十年,而且價格又買得高。”肖作仁張口想罵一句什麽,見有客人在這裏,又忍住沒有罵出口,從口袋裏掏出塑料袋,摳了一些煙絲卷個喇叭筒,吸兩口就慢慢地撕,說是這煙絲他娘的好苦。撕得煙絲一點一點地往地麵掉。漢河市的幾位工程師見他這般動作,驚奇地盯著他。馮副局長見狀,連忙從自己口袋掏出煙來,給幾個人各人上了一支,說:“抽煙,昨天他們給了我一包好煙,新產品,你們嚐嚐。”這時,檔案員推開門,人沒進來,站在門口說:“肖縣長,你的電話。”肖縣長去辦公室接過電話,回來時臉色更加難看,說:“事情已經弄到這一步,也沒有什麽辦法彌補了。幾位工程師遠道而來,還要請你們多辛苦一下,把設備安裝好,一定要在十月份投產。我們縣的情況,你們也聽說了,為了支援國家的建設,我們是作出了很大犧牲的。請你們多多支持我們庫區縣的工作。關於這套設備的事,還請你們保一下密,暫時不要向外麵透露,我們縣情不同,移民搬遷難度大,老百姓有抵觸情緒,傳出去了,會增加我們的工作難度。我認為,機械設備雖是差了些,隻要好好管理,同樣會創好效益,你們漢河市湖光造紙廠每年不是也有幾百萬的利潤麽。”過後,肖作仁又交待馮副局長,“這些日子,你要辛苦一下,蹲在工地上不能動,幾個工程師生活上有什麽困難,工作上有什麽問題,要及時解決。老伍出問題了,工業局的擔子你要挑起來。再一個,就是要隨時掌握你們局和下麵各工廠幹部職工的思想動態,要做細致的思想工作,要他們不要聽信謠傳。老伍的問題,還沒有完全弄清楚,還在調查,弄清楚了,肯定會處理的,夠上哪一條就按哪一條辦,要大家相信黨和政府。知道麽,穩定是壓倒一切的,上麵對這個問題抓得特緊。”肖作仁交待一陣之後,帶著金昌文走了。

上了車,肖作仁才對金昌文說:“魏部長來了。”金昌文有些擔心地嘀咕:“怕是為伍生久的事來的。”肖作仁歎了口氣說:“這個伍生久把我可害苦了,我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金昌文說:“周宏生腦子要是活的話,就該讓魏部長聽聽,那些天天往縣政府跑的工人們說的是什麽。”兩個人回到縣政府,果然那些請求縣政府給一碗飯吃的工人們還沒有走,他們坐在辦公室要周宏生答複幾個問題,一是工廠不能恢複生產,他們的生活問題怎麽解決;二是縣裏拿三千萬辦造紙廠,是不是決策上的失誤;三是對於像伍生久這樣的腐敗分子,縣裏準備怎麽處理。周宏生吞吞吐吐地說一些原則性的話,工人們不滿意,說你沒有能耐回答我們提出的問題,你就把肖縣長找來,我們要肖縣長給個答複。

這時,肖縣長和金昌文跨進了政府大院的大門。工人們看見肖作仁進來,就把周宏生扔了,往肖作仁這邊擁過來。

肖作仁提高嗓門說:“不是有困難,你們不會天天往縣政府跑,我很理解你們的心情,也很了解你們眼前的處境。你們已經有幾年沒有領到工資了,生活相當困難,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肖作仁一天不吃飯行不行?不行。縣委縣政府為了你們的問題,已經研究過多次了,請你們再給我一些時間行不行。關於伍生久的問題,不光是你們,全國都一樣,人民群眾對貪汙腐敗深惡痛絕。貪汙腐敗不治,我們就要喪失民心,就要亡黨亡國。這個問題,也請你們放心,我肖作仁說了,發生在寧陽的大案要案,要是我肖作仁有半點含糊,不積極支持去辦,你們把我趕下台去。我肖作仁自己要是有什麽問題,你們可以往地區和省裏反映,把我也一同拉下馬來。”肖作仁說過這些話,金昌文和周宏生以及政府辦幾個秘書就都出來做工作,才把工人們勸走。

這時,肖作仁才問周宏生:“魏部長呢?”周宏生丟了個眼神,輕輕說:“在隔壁小會議室。”肖作仁急忙往隔壁小會議室奔去。“怎麽不把魏部長送到賓館去嘛。”肖作仁握著魏部長的手,一個勁地責備周宏生。

魏部長的臉色很難看,口氣冷冷地說:“沒想到寧陽會弄得這麽烏煙瘴氣。他們天天來縣政府要工資,你們還有精力上班!”肖作仁臉上做著笑,說:“中午了,我們去賓館吃飯,有些事情,我慢慢向你匯報。”魏部長板著臉說:“先把車上的東西弄下來。”“什麽東西?”肖作仁不解地問。

“什麽東西你不知道?”魏部長說,“我早就對你說了,你的事情,我會放在心上,我隻要幫得了忙,不要你天天給我打電話,也不要你送這送那。眼下,中央抓廉政問題抓得特緊,我們雖然是私人往來,人家看見,性質就不同了,老夥計,你要我吃不了兜著走呀。”肖作仁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了,說:“這個問題,我得向你解釋一下。其實我和昌文並沒有要你表姑父去你那裏,就是有這個想法,也不能讓他去嘛,那樣人家還不說我們是在明目張膽地要官做麽。那次是他自己去的。”魏部長臉麵鐵青,想說什麽,喉節骨動了動,又沒說出口。許久,他才說:“要不我把東西帶回去,交給紀委算了。”周宏生忙說:“什麽東西呀,暫且擺在這裏,我來處理吧。”兩個秘書從小車後座抬出兩個麻袋,一個麻袋裝的是猴頭香菇,一個麻袋裝的是二十瓶高級混合植物油。他們一邊抬一邊嘀咕:“這些東西,一家子兩年都吃不完哩。”周宏生用腳踢了踢麻袋,交待秘書說:“送到機關食堂吃了算了,擺那裏當展品呀!”肖作仁和金昌文在賓館陪著魏部長吃了一餐午飯。肖作仁試探著對魏部長說:“今天是不是請魏部長參加一下會議,讓丁滿全他們匯報一下這段時間對伍局長那個案子的調查情況。”魏部長說:“我今天不是為伍生久的案子來的,他的問題,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我還要趕回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魏部長說著就走了。

魏部長走後,金昌文嘟噥說:“魏部長到寧陽來,就為了退回那兩麻袋禮品?”肖作仁苦笑道:“搭幫周宏生這小子腦殼活,幫了我的大忙。”金昌文有些沮喪地說:“還說什麽幫忙不幫忙。我們都讓伍生久給毀了。”肖作仁說:“我現在想的是該怎麽向群眾交待,別的什麽也顧不及了。”四十六九月十號這天下午,章時弘從鄉下匆匆趕回縣城。肖作仁打電話要他無論如何趕回來參加一個重要會議。

章時弘回到家時,家中的桌子上、椅子上,都落下了厚厚一層灰,整個屋子裏充斥著一股黴味兒。章時弘猜想素萍這些日子一直沒有回來過。他坐在沙發上歇了一口氣,燒水洗了個澡,然後將換下的衣服放在洗衣機裏洗。他知道素萍是不會給他洗的。

這時,有人在外麵敲門。章時弘心想自己才回家一會兒,誰會上門來?打開門,竟是素娟。

素娟一邊往家裏走,一邊說:“弘哥,你這麽多日子在哪裏做地下工作呀。”章時弘苦笑道:“我都被弄得焦頭爛額了,你還取笑我。”“我打了幾次電話,總是找不到你,區裏說到鄉裏去了,鄉裏說到村裏去了,電話打到村裏,人家又說沒有到村裏來,可能是到農民家裏去了。你這不是在做地下工作是幹什麽嘛?”“縣委辦李主任知道我在哪裏嘛,我都對他說了的。你問問他不就知道了。”“我給你打電話還要先對他說呀。”素娟的目光裏流露出一絲艾怨,在章時弘的臉上流連。她的身材穿什麽衣服都是那麽得體,那麽韻致,那麽富有青春氣息,站在章時弘麵前,讓他都有些不好意思正眼看她了。

“弘哥你瘦了。”素娟把手中的人造革棕色坤包放在椅子上,然後卷起袖子給他洗衣服。

章時弘連忙攔她:“你坐,我自己洗,一會兒就洗好了,你不是打電話找我麽?有什麽事?”素娟嗔他說:“沒事就不能打電話?那我今後不給你打電話了。”素娟做事很麻利,幾件衣服,三下兩下就讓她洗得幹幹淨淨了。

章時弘站一旁,問道:“你爸這些日子好麽?”“他呀,能好到哪裏去,還不是天天坐在屋裏發呆。有時就把我爺爺寫的戲本子拿出來,自個兒哼三江高腔。”章時弘說:“我還沒問你,你下午在幹什麽,怎麽知道我回來了?”素娟臉有些發紅:“沒有辦法,隻有給你們辦公室主任打電話吧。他說你回來了,我對劉局長扯謊說給政府辦送個材料,就來了。”章時弘就不做聲了。

素娟說:“弘哥,你沒聽說吧,你出去這些天,縣裏出了幾件大事。”“李主任在電話裏簡單地對我說過。伍生久的問題,我有預感,但沒有料到會這麽嚴重。”“素玉妹妹連命都搭進去了,她真可憐。”素娟這麽說的時候,眼圈兒就濕了,“素玉妹妹比我小六歲,我們相處得像親姐妹一樣,沒有想到,她就這麽死了。”章時弘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擔心地說:“我們幹部隊伍中的腐敗現象得不到遏製,幹部在群眾中的形象也就垮掉了,我們說話,還有誰願意聽?”“這些日子,三天兩天就有人到縣政府找肖縣長。娘娘巷的人說伍生久和王吉能不繩之以法,他們就不搬遷,就是水淹上來了也不搬遷,縣裏把自由貿易城弄得再好也不搬遷。”素娟擔心地說,“弘哥,今後你的工作更難做了。”素娟站一陣,說:“我給素萍姐掛個電話,她還不知道你回來了吧。”章時弘搖了搖頭:“她和我沒有什麽話可說,不會回來。再說,爸身體不好,她去照顧爸也應該嘛。”素娟擔心地說:“弘哥,這麽下去怎麽行,你們就不能好好談談麽?”“不是我不願意和她談,是她不願意和我談。”“素萍姐她是怎麽想的喲,她今後要後悔的。”素娟給素萍撥了電話,果然素萍不願意回來。素娟勸了她幾句,她就和素娟吵了起來。素娟放下電話說:“要不,你去娘娘巷吧。”章時弘說:“我去機關食堂吃飯,吃了飯我還要去開會。”“你不想看看胖胖?”章時弘就不做聲了。他是三十八九歲的男子漢,他的腦殼裏麵被移民搬遷的工作填得滿滿的,被許多艱難和苦惱困擾著,有時甚至徹夜難眠,但父子之情卻永遠不能抹去。他的兒子還隻有八歲,他下鄉久了,兒子會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醒過來時,就怎麽也睡不著了。他不知道兒子是胖了,還是瘦了,學習成績進步了,還是退步了,還像過去那樣聽老師的話麽?聽他媽媽的話麽?

“弘哥,胖胖放學了,我就帶他回來。”素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