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朱包頭交待他從金龍音像公司買了一套進口的功放機送給金副縣長了。我們在金龍音像公司查證了一下,朱包頭的確買了一套功放設備,但王吉能沒有去金龍音像公司詢問誰買了功放的事,朱包頭也未說及你把功放機退給了他,這一套功放機現在是不是還在王吉能手中,劉素玉房子裏那一套又是誰的,還沒有來得及調查落實。朱包頭還交待了他多次給伍生久行賄的事,數額很大,其他的問題還在審理。”肖作仁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昨天晚上,劉素玉的父親找伍生久要女兒,人家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那淒慘的哭聲誰聽了都要掉眼淚。娘娘巷的群眾可說是憤怒之極,一齊跟著劉矮子去醫院要找伍局長算賬,不是我們幾個人及時趕去,他們砸開了醫院的鐵門,衝進醫院的話,就會出大問題。他們今天晚上還等著我回話,我要沒有個明白的答複,劉素玉的屍體就要抬進縣政府,娘娘巷的人還會鬧事。我看,要立即采取得力措施,對伍生久的問題進一步調查落實,這也是對一個同誌負責嘛。”丁滿全一旁說:“現在看來,伍生久的問題隻怕已不是同誌問題了,公安局已經插手,要盡快移交給檢察院才行。這個問題已經在社會上造成惡劣影響,人家的屍體還擺在那裏,不弄清楚是不行的。還有更嚴重的問題,章副書記好不容易做通娘娘巷一部分人的工作,準備往河西搬遷,讓劉素玉的事一攪,又停了下來,已經七月份,再折騰幾下,就麻煩了。”肖作仁說:“這樣吧,由丁書記牽頭,在家的幾個縣委常委和副縣長都參與,大家一塊抓這個事,要與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密切配合。對於嚴重腐敗分子,要堅決予以法律製裁,對那些違法亂紀的幹部,也要嚴肅處理。前些日子,紀委組織的專門清查移民經費的工作組對移民鄉鎮進行了清查,已經查出了一些問題,等鄉鎮清查結束之後,馬上著手城鎮移民經費大清查,如果發現問題,不管他是誰,不管他的職務有多高,不管他有沒有背景,都要嚴肅處理。”四十三七月二十九號,章時弘在河西自由貿易開發區呆了大半天,下午就匆匆忙忙下去了。他那天在岩碼頭區住了一晚。岩碼頭區區委拋書記是個很風趣很幽默的人,他本來姓高,不姓拋,由於長得又矮又瘦,麵貌也有些對不住人,又是從農村出來的,談對象老是遇麻煩,費了很大的勁也沒能找到一個拿城市戶口本本的人,隻好不怎麽甘心地勉強和一個農村姑娘結了婚。人們說,他是因為自己長得太矮氣惱不過,找的這個農村老婆足足比他高出一個腦殼。剛結婚那陣,拋書記總覺得自己是國家幹部,討個農村婆娘虧了,對高個子女人這也看不順眼,那也看不順眼,說她是山溪裏的螃蟹,一輩子都洗不白淨,跟高女人說話也惡聲惡氣。有一次,高女人在區公所門口擺了個煤爐炸燈盞窩賣,高書記罵她這樣做影響區公所的形象,將煤爐子提了。沒料到這次高女人火了,伸手抓住高書記的頸根,狠狠地往門前一拋,竟把男人拋出丈多遠。從那以後,高書記再不敢嫌棄他的農村婆娘了。區裏的幹部們說,高書記是怕他的高女人拋他,從此高書記也就成了拋書記。有人說高女人心太狠,拋書記卻不同意,說他老婆心裏還是疼他的,不然她拋自己做什麽,她要把自己舉起往地上砸,自己骨頭還不散架!岩碼頭區新區公所的房子還沒修好,為了節約資金,老房子的磚瓦、木料都要利用起來,就將老房子拆了,區裏的幹部職工全都住在臨時搭起的工棚裏。拋書記的房子是用油毛氈釘起來的兩間,裏麵像個蒸籠。上個月,賈副省長和鄧副專員來岩碼頭時,有人說高女人心太狠,拋書記卻不同意。
看見這裏搬遷的進度不快,批評了章時弘和拋書記,章時弘便在這裏呆了幾天,和拋書記一塊安排搬遷的事。白天,章時弘忙工作,夜裏,油毛氈棚子裏根本無法睡,台扇吹出的風都是滾燙的。
他和拋書記各人搬了把竹靠椅睡在外麵的坪場上,高女人給他們四周都點上蚊香,晚上還要起來看他們幾次。高女人十多年前和拋書記結婚之後,也不願回農村去,靠拋書記的工資養活,拋書記往哪裏調,她就往哪裏搬。後來,拋書記做了岩碼頭區的書記,高女人也生了孩子,家庭負擔就重起來了,區裏的副手們建議他的高女人在區公所做招待員。區公所有幾個客鋪,是為縣裏的領導下來檢查工作準備的。拋書記卻拒絕說:“我老高長得武大郎的個卵樣,但我不開夫妻店,我女人幹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在區公所裏做事。”高女人無奈,就自己在區公所門前炸燈盞窩賣,生意還不錯,還能照顧家中。這時,拋書記又不讓高女人在區公所門口擺了,說大門前擺個小吃攤像什麽樣子。高女人將丈夫拋出丈多遠自己卻又氣得哭,說你這話是幌子,是怕丟你做書記的麵子。拋書記訕笑說:“我有什麽麵子,說人才隻有兩個籮筐高,穿件衣服一邊擺高一邊擺低,一張臉也沒長勻稱,人家姑娘看了夜裏做惡夢。論地位,我是個跑腿的差,還兩頭受氣。我真要有麵子,怎麽討你這麽個水牛娘做婆娘,不通文墨,又不知道給男人麵子,當人當麵把男人拋兩丈遠。我怎麽不討個細皮嫩肉的城裏女人做老婆呀。你不到區公所門前擺,到別的地方擺,莫非人家就認不得你是我的婆娘了。”高女人和丈夫生活了這麽多年,知道他人是長得不怎麽樣,脾氣卻硬得很,他的一句口頭禪,不多拿公家的,不多吃公家的,做幹部就要有做幹部的樣子。萬般無奈,就把煤爐子挑到江邊碼頭去了。往來的船隻大都要在這江邊碼頭停一下,鎮子上的人過江去也要在這裏過渡,高女人的生意比在區公所門前還要好,每天晚上回來,一毛兩毛的鈔票有半袋子。高女人有了可觀的收入,在男人麵前也就不怎麽畏畏縮縮了,每天晚上,不管丈夫喜歡不喜歡,家中有沒有客人,她都毫不顧忌地把裝零票的蛇皮袋放在客廳的日光燈下,大大咧咧地在那裏清理,把元票放在一起,把角票放在一起,然後用紅頭繩捆紮好,整整齊齊地擺在枕頭下麵的棉絮裏藏著。拋書記開始對女人這麽洋洋得意地當人當麵清理這些被揉得皺巴巴髒兮兮的票子直皺眉頭,覺得畢竟是鄉下出來的女人,俗氣,賺了些角票有什麽值得炫耀的。後來就不皺眉頭了,有時閑下來,還蹲在地上幫她清點,有一次他還煞有介事地對她說:“你要把這些角票換成大一點的票子,最好換成五元十元的,不然越碼越高,怎麽睡覺嘛。”高女人就真的把零票換成了五元十元的整票子。後來,拋書記給她清點零票的時候又說:“你炸燈盞窩還真幫了我的大忙,過去,我每個月四百塊錢的工資,三個人吃飯,一個月接不到一個月。出門時口袋裏總是癟的,人家背後笑話說哪個要是從老高口袋找到一張五元的整票,他就拿一個月的工資請客。如今好了,我老高再不會當空軍了。”高女人說:“我曉得你這些年弄苦了,錢是人的膽,衣是人的毛。男子漢出門,口袋裏沒帶幾個錢,說話聲氣都不大哩。從現在起,你的工資你帶著,家中生活費由我負責。”高女人說到做到,她每天早早地去河碼頭炸燈盞窩賣,天黑才回家,風雨無阻。幾個月過去了,不但生活費沒要拋書記掏口袋,枕頭下麵壓的票子還慢慢地上漲。
有一天早晨,高女人早早地挑著煤爐子到水碼頭炸燈盞窩去了。拋書記也準備到牛頭坡鄉去參加中學新校舍落成典禮,和區長以及區文教幹事剛剛推著自行車走出區公所,高女人突然從大門外跑進屋,一會兒又衝出門,攔住了拋書記。高女人一臉怒氣,兩個袖口高挽著,露出粗壯的胳膊,手背上還粘滿了白白的米漿。拋書記心裏有些發怵,臉不由得就黃了。前年,就是這雙大手抓小雞一般將他抓起拋出兩丈遠,他爬起身半天眼睛還在發黑,分不出東南西北。他有些底氣不足地說:“你今天怎麽了?噯。”聲音先小了幾分,臉上還帶著討好的笑容。
“你自己說說,你做了對不住我的事沒有?”高女人氣衝衝地說。
“沒有呀,我怎麽會做對不住我婆娘的事?”拋書記還是笑著,說話的聲音帶著幾分討好,“我老婆整天忙著掙錢過日子,讓我這窮區幹部也快看見了小康的曙光,我隻差叫我老婆萬歲了啊。”高女人衝過去,伸手從拋書記的口袋裏掏出一疊五元十元的票子,那些票子都是皺巴巴的,還散發著燈盞窩的油香。
“兩年多來,你的工資我沒要一個,全讓你自己帶著,沒看見你自己買件新衣服穿,沒看見你給女兒買什麽東西,也沒看見你買糖打酒孝敬你的爹你的娘,你的錢還一個月接不到一個月,仍然是個窮鬼,還偷偷拿我賣燈盞窩的錢,每次不多拿,二十塊,三十塊。你以為我沒點數,心裏沒底,你就把我當做糊塗婆娘,對你說,我心裏清楚得很。開始我還認為是自己數錯了,慢慢地,我才發現你是個賊,偷我的錢。今天早晨,我就看出你的神色不對,老是催我去河碼頭炸燈盞窩,我猜想你又在打錢的主意。你把我當豬腦殼,一下拿走了八十。今天你要說清楚,你把錢給哪個了。
你是不是瞧不上我這個農村婆娘,像社會上一些人說的那樣,在外麵養了個情人。”高女人顯得很氣憤,說著說著,淚水就出來了,“我對你講,你今天不說清楚,我要讓你在大街上丟醜,我要把你的衣服剝了,曬你的龍身。”拋書記的臉由黃變白,做出的笑十分尷尬,口裏說:“我還以為你掙的錢多了,心裏沒數了,拿幾張你不會知道。嘿嘿,我高女人還很精明的呀。”區長一旁笑著說:“嫂子,衣服千萬別剝,那樣會影響我們拋書記的形象,今後他坐在台上作報告,哪個還聽,還不去想他身上的幾根肋骨幾根筋去了。我看你還是像前年那樣,讓他在地上打個拋。”拋書記發急地說:“你還火上潑油呀,看她氣成那個樣子,出手沒個輕重了,我的背脊骨還不被她拋斷幾根?”“誰叫你偷嫂子的錢,我以為你每次都對嫂子說了的。”區長仍然做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拋書記有些無可奈何地說:“她要不同意的話,我的事不就辦不成了?”區長這時才走到高女人麵前,說:“拋書記沒有做對不住你的事,我的嫂子。社會上流行的順口溜,什麽煙酒基本靠送,工資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碰,工作基本不動,對我們不合適。拋書記三年前就開始負責牛頭坡鄉兩個貧困學生讀書的學費,一個讀小學,一個讀初中,那時錢要得少。如今一個上了高中,一個上初中,一學期的學費幾百塊,他不從你那裏拿錢,錢從哪裏來,沒想到他是偷你的。這不對,你應該狠狠地拋他。不過,今天他偷的錢不是給那兩個學生,我們說好了,散會之後準備去老屋衝看望五保戶。半個月前,我們到那個五保戶家裏,老人正在生病,拋書記的錢和我的錢湊在一塊,也才三十幾塊,他昨天對我說,要去看望一下老人家。”高女人聽區長這麽說,臉上的怒氣才慢慢消散,走過去把手中的錢複又塞進拋書記的口袋,說:“你把錢用在正經事上,為什麽不對我說,我沒有讀過書,不通文墨,也不是那種不懂道理的人啊。”過後,拋書記又被人們戲稱為偷錢書記。但這個諢名卻讓拋書記給頂回去了,他說:“叫拋書記可以,叫偷錢書記不行。我老婆拋我,那是喜歡我,你們哪個讓老婆拋過!偷錢書記這個名叫開了,我今後要是給哪個困難戶接濟一下,誰還肯接我的錢!”人們便還是叫他拋書記。
這天,章時弘一路走走停停,趕到岩碼頭區公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二點鍾了,拋書記還在和區長幾個人研究搬遷的事。見章時弘深更半夜往岩碼頭趕,咋咋呼呼地把高女人叫醒,說:“給老章弄點吃的,你就到女兒那邊去睡,晚上我們要扯扯談。”章時弘說:“我可不敢拆散你們恩愛夫妻。肚子也沒餓,什麽東西都吃不下。天氣太熱,我還是像上次一樣,搬把竹靠椅到坪場上去睡。”高女人笑著說:“我們恩愛哪樣喲,像你章副書記多好,討個城裏老婆,細皮嫩肉的,又拿國家工資,那才幸福啊。哪像我們農村女人,粗皮黑糙,身上還有汗臭,人家看我們一眼,那眼角角都是斜的。”“快去弄吃的,你不恩愛我還恩愛哩。”拋書記見章時弘有些尷尬,連忙把高女人往灶屋裏推。
灶屋裏飄過來一陣油香。一會兒,高女人就端過來兩大碗黃爽爽又脆又嫩的燈盞窩。
“章副書記許多日子沒吃我的燈盞窩了吧?”高女人一臉笑,問章時弘道。
“你忘了?上個星期,我從三江區回來,在岩碼頭不就吃了兩個嘛。”章時弘抓了一個燈盞窩,咬了一口,“老弟媳婦炸的燈盞窩可以和娘娘巷的燈盞窩比高低了。”拋書記有幾分擔心地問:“說起娘娘巷,你準備怎麽辦?我曾經讓老婆打了個拋,你可不能在娘娘巷栽跟頭呀。”章時弘沒有做聲,又把眉頭擰了擰。
拋書記就對高女人說:“快去睡吧,明天還要去炸燈盞窩做生意呐。”高女人知道他們要說工作,把蚊香和火柴找了來,擺在凳子上,說:“章副書記,睡的時候多點幾根蚊香,農村不能和城裏比,蚊蟲多得咬死人。”說過,悄悄進房裏去了。
章時弘說:“上次拆遷娘娘亭和進士坊的時候,縣裏造了一下聲勢,有效果,一些人家在陸陸續續搬遷。後來為著屋場地皮楊禿子和伍局長幹了起來,還把我也牽扯進去了,那些準備搬遷的人家又停了下來。前些日子,縣委、縣政府決定在三江大橋的那一頭圈十幾萬平方米的地皮,著手搞自由貿易開發區,準備將娘娘巷的居民往那裏遷,劉局長正帶著人在那裏弄。趁機會,我把二十七個鄉鎮的搬遷工作掃尾,把清庫的工作布置好,再回過頭去弄那個老大難,我不相信那個工作我章時弘做不下來。”各人吃了一個燈盞窩,就睡了。說睡又不是睡,兩人躺在竹靠椅上,麵對滿天星鬥的天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白話。先是說一些移民搬遷的事,七說八說就說到縣裏的人事安排上去了。
拋書記說:“多久就聽說要肖縣長做書記的,怎麽文還沒下來?
是不是有什麽變故?”章時弘說:“誰知道是怎麽回事,上半年我也聽到過這種消息。”章時弘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想什麽心事。
“隻要地區不另外派書記來,寧陽這個書記隻怕該輪到他做了。他已經做了兩屆縣長,再不往上走一腳,年齡就過趟了。不過,要說能力,寧陽還是找得出更合適的人選。”拋書記對章時弘笑笑,“你說是也不是?”章時弘說:“這些事不是我們考慮的範圍,說這些幹什麽!”“我知道,你的腦殼裏麵全是移民,其他的事都沒往你心裏去,要不嫂子怎麽老是跟你吵架。不過,說句公正的話,要說德和才,你章時弘這次不升書記也得做縣長。”章時弘的臉上流露出幾分冷峻:“真要讓我來主持寧陽的工作,我可能不是現在這種搞法。寧陽目前正處在一個十分困難的時期,而困難的後麵,又有著千載難逢的機遇。不認真地弄幾個適合我們縣情的措施出來,這一步就很難跨過去。曆史給予我們的機遇也會喪失。”章時弘說過,笑了一下,“哪能輪著我嘛,你就不方方麵麵考慮一下。”“要方方麵麵考慮,也許暫時還輪不著你。如今這個年月,的確有些讓人那個。”拋書記歎了一口氣,“說實在話,我高宏民沒能耐往城裏擠,我也不指望進城去。我那女人進城之後沒本領討吃,在鄉下好,一方天地,幹起工作來也放得開手腳。我隻希望我們寧陽有個好頭,我們幹工作也才心情舒暢。”兩人說著說著,又扯到移民搬遷上去了。拋書記說:“十二月底以前要清庫完畢,算起來還有四個多月時間,其實快得很,一轉眼就過去了。搬遷掃尾工作任務還大得很。全區六個鄉鎮有二十一戶沒搬上山,三所中學沒遷完,三個鄉鎮政府也還沒搬遷完,區公所下麵岩碼頭那個電灌站也沒有拆。不過這個電灌站我一時下不了手。一是下麵田裏的晚禾正在灌漿,要水。二是我想等你來拆。”拋書記這麽說過,就打住了話,下意識地瞅了瞅章時弘的腳掌。那陣,他們為了解決岩碼頭鄉河埡那三百畝幹旱田的灌溉,決定修座電灌站,資金少了,章時弘帶著區公所和鄉政府的幹部從自己口袋裏掏錢捐款,又規定每個人做義務勞動二十天。千多斤重的大石頭,八個人抬牛兒扛,章時弘高,拋書記矮,兩人抬一根杠,章時弘怕壓著了拋書記,把杠繩往自己這邊拽,結果石頭把他的腳趾活活地砸掉了半截,他還堅持著抬上坡,沒有吭一聲。他知道,半坡上他隻要稍一軟勁,石頭滾下河灘要砸死人。幾丈高的坡崗留下一路紅紅的血跡,石頭抬上去了,他也昏倒了。
章時弘說:“這麽一淹,庫區幾十萬人往山上搬遷,幾個縣城都毀了,那麽一個小小的電灌站算什麽。拆吧,過幾天要鄉政府安排人,越快越好。”章時弘這麽說著,就問拋書記,“這次清查移民經費,你們區的情況怎麽樣,聽說也有一些問題。”拋書記說:“大栗坡鄉的財稅所長弄出了幾千塊。我早就對他們說了,移民經費是老百姓的性命錢,哪個要伸手,我就要狠狠地治哪個。上次丁書記也在這裏說,這次他是要咬著牙處理人的,不然這股歪風整治不下來,群眾要跟著吃虧。”章時弘說:“是要嚴肅處理,不然的話,一個二個,把群眾忘記了,把共產黨的宗旨忘記了,把國家的法規也忘記了。”兩人東拉酉扯,一直到附近村裏的公雞啼了三遍,才睡去。第二天早晨,拋書記被他女人叫醒時,天已經亮了一陣。拋書記笑問:“今天沒去炸燈盞窩?你不去掙錢,枕頭下麵的錢我拿不了幾次就完了的呐。”“我去炸燈盞窩,哪個給你們辦早飯呀?”高女人愛憐地瞪著丈夫說,“快去叫章副書記吃早飯。”“他到哪裏去了?”“不知道,天剛亮他就出去了。”拋書記四處尋找,卻不見章時弘。一個挑水的職工從三江挑水上來說,他挑水時看見章副書記沿著公路下去了。拋書記沿著公路尋找,果然看見章時弘蹲在前麵公路一段轉彎的地方,目光盯著前麵的晚禾田,一動不動。晚禾正在抽穗,一派蔥蔥綠綠。水田前麵的河灘旁是電灌站。清澈的三江,從遠方的山穀透而來,在岩碼頭這地方似乎是累了,溜溜身子,歇歇腳,浪出一段很寬的河麵,而後又一鼓作氣地衝出前麵的峽穀,向著遠方奔去。
章時弘十多年前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在白沙鄉做了一年農業技術員。後來做副鄉長,做鄉長,做鄉黨委書記。白沙鄉鄉黨委書記才做了一年,就調到岩碼頭區公所所在地、岩碼頭鄉做鄉黨“說心裏話,這路,這田地,都是我們用汗水開挖出來的,讓水淹了,真心疼呀。”委書記。那時,還沒有定下來要修三江電站,岩碼頭鄉人多田少,農民們一半的日子靠著三江,一半的日子靠種田種地。三江的魚越來越少了,田地又難得有好收成,農民的日子也就過得焦苦。章時弘說,他要給老百姓辦三件事,第一件是把岩碼頭鄉的公路修通,俗話講,要想富,先修路。第二件是將河灣那條山埡劈開造田。第三件是修個電灌站,要將旱地變成水田,將低產田變成高產田。他說他是農學院畢業的,這方麵的工作他有把握。他在岩碼頭鄉做了一年鄉黨委書記,辦成兩件事,就調去做區委書記了。
做區委書記了還沒有忘記修電灌站的事,做區委書記的第一年,硬是協助鄉政府把電灌站修了起來。那幾年,除了進城開會,他沒有回過家,三年中,他隻在家裏過過一個春節,有兩個春節是在工地上過的。就是這個時候,素萍和他的感情開始生分了。素萍不知道和他吵過多少次,說他不顧家,說他不懂得愛情。他要素萍到鄉下來,反正過年放假了,在城裏,在鄉下,不一樣地過年麽。素萍又不願意,說她過不慣鄉下那種窮、苦、髒的日子,兩人總是說不到一塊。
拋書記走過去,坐在章時弘的旁邊。他知道此時此刻章時弘在想些什麽。但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和老夥計說話。
兩人沉默了許久,還是章時弘先開口:“我做伢兒的時候,吃飯要是不小心撒了一粒飯,我娘都要狠狠罵我一頓,說我沒流汗水不曉得糧食的珍貴。現在,我是懂得老人這話的含義了。說心裏話,這路,這田地,都是我們用汗水開挖出來的,讓水淹了,真心疼呀。”拋書記笑道:“我看你在大會上作起動員報告來,沒一點心疼的意思呀。全縣淹沒十一萬畝良田,十八萬畝旱地,六萬棟民房,六十九萬畝山林,三十四處區鄉鎮所在地,三十四個區鄉醫院,一百八十一所中小學校,你一口氣就說的嘛。”“老高,我不這麽說,行麽?我是移民搬遷指揮長,局部利益服從整體利益,集體利益服從國家利益呀。”“老夥計,你別對我說這道理。我隻有一個要求,三江電站關閘了,移民搬遷任務完成了,你的移民指揮長不做了,但你的工作還沒有完結,你千萬不能卸擔子,一定要給我們這些區鄉幹部出出主意,撐撐腰杆,讓庫區的老百姓在山上盡快站穩腳跟才行。
你可別哄著猴子上樹,到時候你屁股一拍,老百姓罵我們的娘啊。”“我現在想的就是這個問題。要大家搬上山去並不難,讓他們站穩腳跟並安居樂業地生活下去,卻是件極不容易的事,我們做領導的,要是覺得把群眾弄上山了,任務就算完成了,我們的群眾是要吃苦的。”拋書記說:“對你說,我這個書記往後是越來越難做了。”章時弘說:“難做是肯定的,不過,隻要實心實意為群眾著想,替群眾辦事,他們也是能理解我們的。”章時弘問拋書記:“這些日子你去過高崖坡村沒有?”拋書記笑道:“你做指揮長的管著一個縣二十萬移民,都經常往村裏跑,我要不往村裏跑,我還做什麽區委書記,你不早把我頭上這頂帽子給摘了。”拋書記這麽說的時候,就咬牙了,“那個狗雜種秦大牛,依得老子的火氣,硬要讓他淹死算了。”“到了這個時候,你把他剁了燉湯喝都是空的。怪隻怪我們的工作出現了疏漏。我到指揮部對他們把這事說了,各人都拿了點錢,李書記也拿了五百。可能還少了。”“我也拿點,我要區委幾個幹部都湊點。”“你還不是偷你那高女人賣燈盞窩的錢。”章時弘笑著挪榆他。
“這次不是偷。我那高女人給我攢了四百塊錢,要我買一套西裝,說人家做領導幹部的都穿得標標致致,有的人還紮著領帶,硬要給我也武裝一下。”拋書記自嘲道,“你看我這麽個樣子,三攤牛屎高,五官也沒擺出個樣子來,弄套西裝穿在身上,那才是花猴子戴戲臉子殼,讓人笑掉牙。”拋書記過後就十分羨慕地說:“還是你章時弘行,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有口才,要文墨有文墨。
不過,世界上的事情也說不清白,好事總不能讓一個人占盡,我不會說恭維話,你那婆娘長是長得細皮嫩肉,人模人樣的,實在是太不賢慧了,簡直是根撐門杠。我們老夥計進城,飯都不得一餐吃,還不如我那粗皮黑糙一身汗臭的女人。”章時弘歎道:“老夥計,對你說心裏話,這次捐八百塊錢,還是偷偷在財會室借的,根本就不敢對她說,說了她會一個月兩個月把個冷背脊對著你。平時拿點錢給困難戶,都是靠吃方便麵攢下來的。”章時弘這麽說的時候,眼睛不由得也紅了。
拋書記見章時弘這個模樣,就有些抱不平了:“城裏這些臭婆娘,怎的這麽個德性呀,”這麽說了,又歎氣道,“話又說回來,也不是城裏的女人都不行,你手下那個計財科長我看就不錯,”拋書記突然對章時弘笑說,“老夥計,聽說你和她已經有一腳了,是真還是假?”章時弘神情嚴肅地說:“你聽哪個說的?”拋書記笑說:“人家這麽說,我怎麽會相信,我還不了解你老兄?”拋書記這麽說,章時弘反倒不說話了。過了一陣,才說:“素娟的確是個不錯的女人,誰娶了她,是誰的福氣。看得出,她很喜歡我。”章時弘瞅了拋書記一眼,“人都有七情六欲啊。老弟,對你說心裏話,我也喜歡她。但是,我是萬萬不能有非分之想的。”拋書記有些吃驚地盯著這個感情內向、辦事幹練沉穩的老同事。
“八十年代初期,發生在我們寧陽縣委機關大院裏的那起自殺事件,你肯定聽說過吧。縣委伍副書記和他妻子感情一直不好,兩人心平氣和地離婚之後,伍副書記和一個比他前妻年輕得多的女人結了婚。按說這是正常的事吧,鰥夫哪有不續弦的道理。偏偏我們寧陽人看不慣,好多人說伍副書記喜新厭舊,早就和那個年輕女人有瓜葛。謠言滿天飛不說,還趁著黑夜將破鞋和**掛在他們的房門上,弄得伍副書記的愛人精神失常,自殺身亡,伍副書記無法工作下去,灰溜溜地調離了寧陽。我章時弘在白沙鄉做農技員的時候和桂桂相好,後來她嫁了連生哥,我和素萍結婚,如果我和素萍又分了手,人家會怎麽看待我?能容忍我這麽做麽?
我們的國情不同,我們的縣情更不同。我的房子對麵就是過去伍副書記住過的房子,抬眼看著對麵那已經陳舊了的房梁,我的心就發顫,我不能重蹈覆轍!我還年輕,我還準備為寧陽的父老鄉親做些事情啊。”章時弘怔怔地瞅著山腳下滔滔奔流的三江,目光裏有一絲隱隱的歉疚:“憑心而論,我和素萍也還沒有到非分手不可的地步。
剛結婚那陣,她對我也很好,我們恩恩愛愛地過日子。我們之間的矛盾,細細想起來,我應該負主要責任。誰個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廝守在身邊,誰個女人不希望節假日相依著自己的男人成雙成對地逛商場,逛公園,走娘家。我卻沒有做到這一點,把家當成了一個客店。算起來,這樣的日子已經十多年了。移民工作結束之後,我應該給她一點補償,一點溫馨,我不能滿足她在物質上麵的要求和欲望,但我可以給她一個真正的丈夫。我的恩師吳老師要他女兒把我當成她的哥,我也隻能把素娟當成我的親妹妹啊。”拋書記笑道:“老夥計,你那德性,我老高是一輩子都學不到手的。你已經修煉到家了呀,我看你可以成佛了。”章時弘苦著臉說:“我過去的性格你還不清楚!都是這些年的移民工作,把我給磨成這個樣子了。”四十四章時弘和拋書記一個鄉一個鄉、一個村一個村地檢查落實移民搬遷的掃尾和清庫工作,有的地方公路一段一段地被開挖屋場的泥土和石頭阻斷,吉普車不能跑,甚至單車也不能騎,他們隻有步行。那天,他們來到高崖坡村的時候,高崖坡村正沉浸在一片悲戚之中,全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村口,為村支書張守地送行。
張守地七月二十九號從縣裏參加清庫工作會議回來,立即在全村召開了動員會議,把全村的勞動力分成兩個組。由於秦大牛他們的屋場還沒有劈出來,村主任周祖紅帶領二十個男勞動力首先將這兩戶搬遷上山,一戶安排在周祖紅家中,一戶安排在張守地家中,暫時住下來,不能影響整個清庫工作。秦大牛原本是指望賴一賴,想上麵再給點錢,認為國家的錢能要就要,不要白不要。不曾想,國家撥下來的移民搬遷經費,是通過有關部門嚴格預算出來的,給了就不會再給。如今,領導捐錢給他買雷管炸藥劈屋場,這些錢,是章副書記從口中省下來的,是李書記從病**省下來的,村裏的勞動力許多都比他差,如今卻來幫他劈屋場,他已經十分愧疚,甚至是有些無地自容了,說我今後走出去要比人家矮三尺啊。周祖紅的話也說得刺人:“國家國家,有國才有家,都像你秦大牛,懶起一塊屍,等、靠、要的思想,國家還有什麽搞頭,還不永遠是貧窮落後。”其他的男女勞力,全由張守地帶著突擊清庫。按縣裏的布置,先清理庫區的房舍屋基、豬圈、牛棚、廁所,再將庫區內兩岸山坡的樹林雜草全部砍掉燒毀,遷走庫區內的新舊墳墓,然後全麵進行消毒。這是關係到電站安全、航運暢通、庫區水質的大事,半點都馬虎不得的。